绝对的虚无感
《风沙星辰》记录了安东的飞行旅途,他穿梭于法国、北非、南美三地,却未
注明时间,因此与人时空交错之感。安东的心思多数放在感觉与心境上面,很少注
意飞机或旅行的细节,明确事实的缺乏反而增添了诗意。在安东笔下,飞行是一场
性灵之旅,降落时思绪沉淀,旅途中遇见的和善人们与美丽花朵,为地球披上了多
彩外衣,令人重新燃起希望。机场犹如光明宇宙的中心,在此有着解脱、友谊与成
功完成任务的满足感。
飞行时,安东可以完全陶醉在飘游空中的感觉里,从而忘掉地面生活的乏味。
蒙托德尔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骄傲。他觉得,如果以写实的手法描绘这个地方,将
无可避免沉闷的一面,这么做似乎太没礼貌,等于是亵渎。安东的书信充满了旅途
的细节,出版的作品反而比较简洁。多拉、马西米与其他拉泰科埃尔的飞行员纷纷
撰写回忆录,从他们的书中可以一窥真实的飞行生涯——艰苦、磨人、一堆麻烦。
拉泰科埃尔位于图卢兹的机场完全不如安东描写的那般浪漫,机场内净是些灰
色机棚与一些不起眼的建筑物。战争期间,拉泰科埃尔曾在基地打造火车厢,战后
这里被转为航空基地却也没有增添设备。清晨四点钟,一辆福特老巴士开到高台旅
社接待飞机员。多拉要求部属绝对遵守纪律,无论气候如何恶劣、身心不适或机械
故障,都不能成为阻碍工作的理由。公司的邮递航线长达5000千米,飞机自南法图
卢兹起飞,航向西非塞内加尔的达喀尔港。
安东将多拉营造的气氛比喻成“某种形式的战争”。《风沙星辰》中,有一段
小插曲描写了他搭上公司的接驳车,听到同事埃米尔·莱克里万(Emile L écrivain)
的死讯。公司认为,为了扩张法国在非洲的领地,开拓航线时牺牲人命并无不可。
拉泰科埃尔最有力的支持者是路易·利奥泰将军(Louis Lyautey ),他在第一次
世界大战前后平定了法属摩洛哥。他了解,在法国与非洲新殖民地之间建立起快速
交通网络是刻不容缓的任务。
在争夺西非沙漠领土的竞赛中,法国与西班牙开始正面交锋。驻外部队与其他
正规部队,都必须攻打沙漠部落或任何拒绝法国统治的游击队。北非地区也进行相
同战事。安东少年时期的同学路易·庞尼维这时服务于炮兵单位,长驻于此。1927
年,庞尼维因感染斑疹伤寒,病逝于摩洛哥,安东并未在作品中提到这一悲剧。
安东几次大难不死都是幸运女神特别眷顾。他首度飞往非洲时只是乘客,坐在
无顶机舱中,身旁塞满邮件布袋。等到他第一次坐进驾驶舱时,却差点成为恶劣天
气的祭品。邮递至卡萨布兰卡必须经过两次转运,第一架飞机在巴塞罗那与阿利坎
特(Alicante)降落,然后飞行员下机,由另一名同事接手;第二个飞行员同样停
两站后抵达摩洛哥。安东前往阿利坎特途中一路顺风,但是返程时却在卡尔卡松
(Carcassonne )遇上早暮与雾霭,安东在一处平原迫降,整夜等候救援车辆。
有时候他得飞四站才能到达卡萨布兰卡。有一次他碰上空中气旋,飞机突然冲
向地面,他以为操纵杆已经折断了。还有一次,飞机坠落在拉巴特,他安然无恙,
却在长达九小时的暴风雨中跋涉2000千米后到达图卢兹。事后他写信给朋友露西-
玛丽·德库尔(Lucie Marie Decour)说,他无法相信一架飞机能够忍受这么多
蹂躏。在恶劣气候中飞行多次后,有一回他飞到阿利坎特,同事告诉他,前一班飞
机上的乘客因为安全带突然断裂,就这样飞出机外摔死。
安东在作品中极少提及这些恐怖体验,原因有二。第一个原因是自谦,他的历
险跟其他同事比起来不算什么,例如法国二次大战前最出名的飞行员让·梅尔莫兹,
梅尔莫兹在《风沙星辰》出版前三年就已意外死亡。第二个原因是,历险与其他体
验比起来,显然缺少了提升心灵层次的要素。
1928年,安东调任朱比角(Cap Juby)基地经理。拉泰科埃尔西非达喀尔航线
中,朱比角是中途停靠站,在这里的时光成为永恒的回忆。临海的朱比角是一处荒
凉沙漠地,在《风沙星辰》、《小王子》、《风沙的智能》中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孤寂就像神的恩典,触动了安东的心。离开这座占据撒哈拉沙漠一隅的基地令安东
怅然不已,事隔多年,他决定以单纯的浪漫理想填补内心的失落。30年代,安东大
多待在巴黎,圈子狭小、无视道德存在的社交生活令他感到窒息。此时的他不禁怀
念起朱比角的纯净之美,他觉得欧洲文明已经迷失方向,必须从头开始,重新打造。
安东完全了解,时间彻底改变了他对于这片荒原新天堂的观感,日日年年、枯
燥乏味的生活在记忆里升华了。安东在写给夏尔·萨勒的信中,细数越过摩洛哥南
部沙漠地区的单调空中旅程。他说,这种生活只有“绝对的虚无感”;不过他也写
道:“我曾在破落的小屋中度过无数危机四伏、苦闷阴郁的日子,但是现在停留在
我脑海中的却是充满诗意的生活。”安东在写给西蒙娜的信中特别解释了“危机四
伏”的意思,他说,沙漠部落净是“不忠不义而且残忍冷酷的骗子、恶贼和土匪”。
当初抵达朱比角时,他满心幻想着部落子民非常单纯善良,但显然经过一段时日,
他对摩尔人的印象很差。
安东在1928年时曾说:“他们杀人就像杀鸡,却小心翼翼不忍捏死虱子。”10
年后在《风沙星辰》里却表示,自己一见到沙漠就俯首臣服,而外表空荡荡的沙漠
中,住着生命力旺盛的人们。他们的人格高尚,深深打动了他的心。
朱比角并无光荣历史,也非地灵人杰的好地方。从地理位置来看,朱比角位处
摩洛哥南部,在1975年之前属于西班牙占领区里奥德奥罗(Rio de Oro)的一部分。
西班牙撤离后,摩洛哥立刻强占此地,但是沙漠游牧民族建立的西撒哈拉独立阵线
将该区据为所有,在30年代抵抗法国、西班牙统治的也是这个游牧民族。1928年,
安东飞行西北非航线已超过一年,公司派遣他来到朱比角管理机场。西班牙为此怀
疑法国人另有目的。巴黎与马德里当局数百年来始终互较长短、谁也不让谁,加上
西班牙当时支持德国,法籍拉泰科埃尔公司要争取飞越西班牙领空飞行权的举动,
在西班牙眼中就格外危险,因此公司在这方面的确遭遇了极大困难。
1924年,两万人次的西班牙军队在摩洛哥北部里夫地区(Rif )遭逢阿布代尔·
克里姆(Abdel Krim)领导的叛军。经过一场厮杀,西班牙军队全员阵亡。法国趁
此机会占领里夫地区。1926年,贝当将军奉令率领10万远征军前往摩洛哥歼灭当地
叛军。
居住在南撒哈拉的游牧民族就是摩尔族。为了阻止法国在西非地区扩张势力,
摩尔人以游击战对抗法军。安东奉派前往朱比角时,战事正沸腾不已。邮递飞机经
过大西洋海岸时,常被在此扎营的阿拉伯人当成飞鸟打下来。
在里奥·德奥罗占领区中,为数不多的西班牙驻军占领了零星的据点,每个月
有两班次的双桅帆船自西属加那利群岛载运水与食物至此。为了避免与沙漠部落爆
发冲突,西班牙军队与部落签订临时协约,或者提供庇护所给遭受法军报复的突击
队。在这场欧洲帝国主义扩张的竞逐之中,荒凉的里奥德奥罗不过是一枚任凭摆布
的棋子罢了。但是,如果未能取得飞越沙漠上空的通行权,拉泰科埃尔就无法进一
步开拓达喀尔到南美的邮递航线。
拉泰科埃尔一方面与西班牙政府斡旋,另一方面,多拉决定派遣安东前往朱比
角,期望他与当地西班牙都督打好关系。多拉说:“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是天生的外
交家,他有办法摆平最难缠的人。”
安东不谙西班牙语,但公司认为他的贵族背景应该有利于交涉。当时西班牙由
军人独裁统治,领导者为里弗拉侯爵(Miguel Primo de Rivera)。安东曾在朱比
角起降多次,但是调任此地经理对他而言不算好差事,因为这表示他得从事静态工
作,挥别飞行时的刺激感以及好搭档。公司为了补偿他,特准经理不需事事请示上
级,有事自行决定即可。由于经理的责任之一是救援在沙漠落难的飞行员,因此安
东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展现领导才能。
安东的飞机在朱比角上空盘旋时,心中一定升起过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他知道,
未来几个月必须过着寂寥的日子,惟一对外的接触,只有以无线电联络摩洛哥与毛
里塔尼亚的邮机起降场。朱比角基地背向大西洋,距离岸头只有几米,它的中央建
筑物是一座破败、四周筑起高墙的白色城堡。城堡前方有几栋楼房以铁丝网围着,
充作航空站。除此之外,四周是一片荒漠。从地面上看起来,景象更是荒凉。城堡
紧邻西班牙监狱,这里由上校指挥的驻外部队负责看守,平时任务不多,只需防备
阿拉伯人偷袭。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止了。安东后来发现,透露出时间流逝的惟一动
静是士兵每15分钟沿着营区巡逻,以防敌人潜入。其实,敌人从未现身。
约瑟夫·凯塞曾经造访朱比角,并将所见所闻写下来。他说,在这里,根本分
不出来谁是士兵、谁是重刑犯。每个人都几个星期没有盥洗,而且制服破破烂烂。
这里就像遗世独立的孤岛,军官与大兵一样苦闷。凯塞在军营里待了一个小时,除
了丢骰子的声音之外,什么声响也没有。在凯塞的心目中,住在朱比角的人就像幽
灵似的。
尽管安东过去有几年的时间住在设备简陋的旅社,他还是不习惯朱比角的住宿
环境。西班牙驻军十分多疑,他们不欢迎新来的机场经理以及三名技工,因此安东
一行人不得住进城堡,只能住在北边围墙旁面对大海的小屋。晚上,这四个拉泰科
埃尔员工往往成为游牧民族打劫的对象。小屋只有简陋的保全设施保障人员安全:
一根电线绑住门把,牵到发电机,不速之客潜入时就会遭到电击。
海潮声与远处士兵的叫嚷声会划破死寂的黑夜。煤油灯下,安东写着《南线邮
航》、与部属切磋牌技、草拟公司报告。公司将部分报告过滤之后呈递法国外交部,
让殖民地事务规划专员参考。安东的主要职务是等候邮递专机在此降落,南来北往
的班机每周在此停留两次。除此之外,安东必须与西班牙都督、游牧民族打好关系。
从信中可以感觉得出,安东初到此地的头几个月非常沮丧,不过,后来的信中
偶尔会提到抢救落难飞行员的刺激过程。1928年的家书中安东向母亲提到,这个地
方“愈来愈诡异”。他说,这里住了200 位西班牙官兵,他们死守城堡已有30年之
久,惟一的访客只有最猥琐的摩尔人。
他写道:“这些撒哈拉沙漠的回廊上只有少许美好的事物点缀其间。这里就像
肮脏的郊区,令我厌恶。”朱比角基地被他形容得非常可怕,但是而后在《风沙星
辰》中,却又成为他赞赏不已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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