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石堆之地
虽然安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工作偏重内勤, 但他也负责探勘世界最南端的飞
行路线——巴塔哥尼亚。他在南美洲的长途飞行时数远超过在非洲时候,而且情况
更惊险。几度历险使他的直觉更为敏锐。除此之外,他超越自我极限,犹如他心中
的英雄梅尔莫兹与吉约梅。
安东遭遇突发危险时,总是以一贯幽默态度一笑置之,他在南美洲的飞行记录
并未显示出散漫、分心的情形。安东写作的时间减少了,换句话说,能让他分心的
事情暂时被搁在一旁。不过创作的渴望依然非常强烈。他凭空想像的情境报告与不
时提出改善服务的创新建议,似乎惹恼了多拉。
《夜航》的主角李维耶的助理是督察员罗比诺,他时常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是
安东在影射自己的性格。罗比诺身为干部却不能与飞行员一同饮酒,对此他心里觉
得很不舒服,不过也只能把李维耶的训斥往肚里吞。“自从李维耶明文规定‘督察
员罗比诺必须上交报告,而非诗篇’之后,罗比诺不再提出新建议或解决方案。”
上级要求罗比诺尽其所能,提高公司职员的工作热忱。从此以后,他“专门抓
职员的小辫子,这种工作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看了这段话,读者或许以为安东在
吹嘘自己在公司里的分量,任何人犯错都无法逃过他的视线,例如上班时间喝得醉
醺醺的技工、晚上沉迷牌桌的基地职员或是降落时表现极差的飞行员等等。为了避
免读者产生错觉,安东刻意加上李维耶语焉不详的评语:“罗比诺虽非绝顶聪明,
但是他蛮有用的。”
根据作者的分析,罗比诺最多不过是忠心耿耿的部下。当李维耶夜间从巴塔哥
尼亚返航,飞机坠毁后,他的事业几乎毁于一旦。李维耶决定离开,而罗比诺也愿
意追随失意的长官。安东一定觉得,他对罗比诺这个角色特别没有好感,因为他后
来告诉朋友乔治·佩利西耶(Georges P élissier )说,这是为了报复一个自大、
讨人厌的督察员。这位督察员曾向安东借阅他收集的沙漠地质标本,但是,从此一
借不还。
吉约梅、梅尔莫兹与雷恩在码头迎接安东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一行人在豪华
大饭店为安东洗尘,当时的情景仿佛回到图卢兹的高台旅社。空中邮局的职员正好
在附近,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行政官员是阿根廷籍技术指导长樊尚·阿尔曼多·阿尔
蒙纳西德(Vincente Almandos Almonacid ),他在欧战期间志愿加入法国空军。
阿尔蒙纳西德是阿根廷的民族英雄,如果不是他跟政坛人士关系密切,空中邮
局恐怕很难在南美建立起飞行网,因为整个大环境对德国较有利。经过四年协商、
交涉,空中邮局才获准经营欧洲与南美间的邮递业务,包括一条往返于塞内加尔和
巴西海岸那塔尔之间的大西洋航线。
由于法国政府未予协助,拉泰科埃尔一气之下在1927年将他的股份出售给法国
金融家马塞尔·布耶卢-拉丰(Marcel BouillousLafont),布耶卢-拉丰后来
担任法阿合资企业“阿根廷空中邮局”董事长。1929年10月,安东向布宜诺斯艾利
斯报到,这时阿根廷空中邮局已开始经营每周两次往返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巴拉圭亚
松森市的航班,衔接来自智利圣地亚哥与巴西里约热内卢的航空邮递。由于安东在
朱比角的表现极为出色,因此公司决定指派他担任运输经理,他的职务包括开拓基
地往返于巴塔哥尼亚与赋格山(Tierra del Fuego)的定期航线,这些地方距离布
宜诺斯艾利斯大约2500千米。
梅尔莫兹后来调回法国,修正了非洲与拉丁美洲之间的跨海航线。经营这条航
线将使空中邮局蜕变为国际航空公司,因此安全、精确,远比飞行员的勇气与才智
重要。但是阿根廷的机场设备相当原始。安东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两天,随即驾
机前往布兰卡港(Bahia Blanca),从飞机上鸟瞰,一望无际的阿根廷大草原俨然
是撒哈拉大沙漠的翻版,他在那里认识了阿籍飞行员吕罗·卡拉巴瑟勒(Luro Carambaceres)。
卡拉巴瑟勒后来写了一本书,记录开拓巴塔哥尼亚航线的点点滴滴,书名叫做《南
方天空的踪迹》(Huellas en el Cielo Austral, Traces in the Southern Sky )。
两人成为密友。安东返回法国数月后写了封信给卡拉巴瑟勒,信中表示,他在
南美洲度过了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南美洲辽阔的土地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每每想到那里的一景一物总令他怆然不已。安东曾以浪漫情怀重塑撒哈拉岁月,这
一次则是哀悼快乐时光的消逝,因为在南美洲工作的几个月是他职业飞行生涯中最
辉煌的时光。
《风沙星辰》中有关这段时期的个人经验出奇的少,他写给卡拉巴瑟勒的信中
解释了不愿回顾往事的缘由。他说,如果男人深爱女人,同时希望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就应该撕毁她的肖像。这就是他不愿触动回忆的原因。
数月来生活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记录在卡拉巴瑟勒的书中,其中包括1929年10
月30日,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往巴塔哥尼亚的商用班机启航,两人一起躬逢其盛。飞
机中途停靠第一站圣安东尼奥村(San Antonio Oeste )补充燃料,沿途乡间一片
荒凉,偶尔有火鹤飞过,为单调的旅途增添了一丝趣味。圣安东尼奥是位于沙丘中
的一处废弃村落,只有几间泥屋点缀其间。但是接下来飞机沿着圣马提亚海湾往南
飞行,这里人口较为密集,举目所及净是大片果园与菜田。特雷利乌(Trelew)是
新兴市镇,位于巴塔哥尼亚高原背风面,强风并不能吹袭本地。安东后来有一次飞
经这一带时,飞机险遭强风破坏。
第二站是科莫多罗里瓦达维亚(Comodoro Rivadavia),当地是一大片油田,
钻油井如庞然怪物般矗立各地。钻油工人约一万名,盛况不亚于淘金热时代,大街
两旁一排排酒馆与青楼。科镇靠近大西洋的海滩有成群海豹与海象在此栖息,安东
带了一只小海豹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只小海豹就坐在邮袋上。
卡拉巴瑟勒负责勘察其他降落场地,最远抵达好望角(Cape Horn );安东则
是勘察赋格山全程路线。回程时飞机几乎是御风而行,安东在一天之内从巴塔哥尼
亚飞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这次马拉凯松航程长达2500千米,费时18小时。大部分时
间都在黑暗中飞行,只有微弱的月光照着苍凉的大地。这次只身长途飞行,途经万
籁俱寂的大草原,成为《夜航》中印象鲜明的主题,安东将阿根廷高原描绘成“月
光与石堆之地”。
三个月后,设备简陋的基地增建了无线电控制台,并用木材搭盖机棚。往返全
世界最南端的班次也揭开序幕。大部分时间,飞行员必须对抗恶劣天象:他们无论
如何都得忍受猛烈的暴风雨,否则将因班机延误而被公司罚款,尽管科镇机场明文
规定,风速超过每小时150 千米时,飞行员不得降落。有一回安东飞经特雷利乌,
突然遇上风速高达200 千米的龙卷风,飞机机翼几乎快被刮走。安东勉强把飞机开
回基地,由于机身严重受损,因此公司得动用120 名士兵将飞机拖进机棚。
安东的特异行径引来了非议。最明显的例子有二。有一次,安东驾驶全新的拉
泰科埃尔28号,机上载有9 名乘客。飞行途中碰上狂风暴雨,安东将飞机迫降。机
上乘客是法国剧团成员,他们跑到附近村庄躲雨,不过每个人都淋成落汤鸡。一天
后飞机降落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舷窗晾着女性内衣,而所有乘客身上穿着躲雨时在
村庄里买来的牛仔衣。安东脚上穿着拖鞋,全身是泥巴。安东自鸣得意的神情,简
直让基地经理气坏了,他扬言要将“扮成小丑模样”的安东调回法国。
还有一次他为了逞一时之勇,让机上所有人饱受惊吓。由于巴西爆发革命,因
此空中交通全面停止,所有航空邮件改由陆路运输到乌拉圭边境,然后从这里空运
出去。安东从乌拉圭边境一处临时跑道起飞,超载的飞机碰到带刺铁丝网,随后撞
击地面。经过猛烈冲撞,接合机舱的大钉突出机身。安东赶紧找来当地铁匠焊接机
体,但试飞机飞到半途,却发现驾驶舱和机身开始分离。无线电操作员吓得魂不附
体,他说从裂痕可以清楚看见地面。
几乎解体的飞机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后,安东找来技工拉乌尔·罗伯(Raoul
Roubes),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说:“我干得不错,是吧?”惊魂未定的无线电操
作员发誓,他绝对不再与安东搭档。罗伯告诉安东:“你疯了不成?飞机快断成两
半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