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自由与责任
新人脸上毫无喜悦之情,背后隐藏着真正的焦虑。空中邮局及其分支——阿根
廷空中邮局的业务扩张速度过快,使得公司就在婚礼举行前几天濒临破产边缘,安
东是否能保住饭碗还是未知数。公司刚传出危机之后十天,安东与康苏罗正好在尼
斯市政厅正式结婚。
航空公司的老板名叫摩里斯·布耶卢-拉丰(Maurice Bouilloux Lafont),
他在南美洲发了一笔大财,但是投资失败的结果使他赔上了事业。接下来几个月里,
政治角力、公司内讧以及多拉被乱扣帽子遭到解雇之事,诸多原因造成新航线开拓
先锋的美丽光环黯然失色。
圣埃克苏佩里夫妇在希米兹度蜜月,但惬意的生活很快就会结束。空中邮局的
丑闻爆发之时,安东正接受飞行任务,准备前往北非卡萨布兰卡艾蒂安港运载邮件。
安东告诉母亲,他自愿回到非洲工作,因为康苏罗患有严重气喘,住在干燥地区或
许能舒缓她的病情。
1931年圣诞节,安东返回阿盖与家人欢度佳节。这段时间,安东置身事外,不
卷入公司的是非,专心搜集《风沙星辰》的新资料。有段故事是:安东的飞机越过
沙漠上空时,感觉“摆脱尘世的束缚”。飞机在夜间往北飞越里欧狄欧罗,他的无
线电操作员雅克·内里(Jacques Neri)接收到错误讯息,误判了飞机位置。当燃
油用尽,两人焦急地等待沙漠基地的指引,但是四周万籁俱寂。好不容易卡萨布兰
卡基地才紧急呼叫,一位政府官员表示,安东距离油井太近,回航后将遭到惩戒。
在《风沙星辰》中可以看出,安东极为鄙视迂腐、颟顸的官僚,因为是他们搞
垮了空中邮局,迫使公司最终在1933年与其他同行合并,组成法国航空公司。同样
在这一年,安东飞行的巴塔哥尼亚航线也已关闭。
安东与内里的历险故事固然引人入胜,但却丝毫不涉及妻子寝食难安、心焦如
焚地等待飞机返航的复杂情绪,然而这是《夜航》的主题。主角法比安(Fabien)
最后意外身亡,他才结婚六个星期。那一天,他的年轻妻子安排了烛光晚餐,准备
迎接丈夫回家。她迫不及待打电话给李维耶,询问法比安是否安全降落。李维耶被
问得不耐烦,只回了一句:“飞行员的母亲与妻子不得进入作业区。”作者以这句
话来揣摩飞行员家属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
李维耶以法比安的妻子为敌,因为“她以自我为中心,为自己的小小天地设下
种种权利与义务”。但是,李维耶却无法反驳法比安的妻子。他说,法比安妻子所
言“句句蕴含真理”。李维耶试着为自己辩解,但是她充耳不闻。“她用力敲打墙
壁,双手满是淤伤,整个人几乎倒在他的脚边。”
安东从不在作品中叙述他如何面对康苏罗的焦虑,尤其是在她移居卡萨布兰卡
之后。与其他飞行员的妻子一样,她每天总是引颈企盼夫婿返航。卡萨布兰卡航线
采用拉泰科埃尔26型飞机,因此安全性提升了不少,更何况此时阿拉伯游击队已较
少攻击飞机,但是沙暴、引擎失灵、坠机、俘虏等危机事件仍时有所闻。无线电操
作员内里以及另外两位飞行员不久之前在沙漠中迫降,随后立刻被游牧民族俘虏。
女眷们不仅担心飞行员在外的人身安全——因为大部分的飞机都在傍晚起飞,
换句话说,飞行员往往在夜间执行长途飞行任务——另外,公司还要求飞行员增加
飞行时数、缩短着地加油的时间。飞行员们往往连飞数日才能返家,回家时总是疲
惫不堪。对康苏罗而言,等待安东返航是一种折磨,而在摩洛哥待上几个星期一定
也不好受。安东觉得卡萨布兰卡的气氛让他窒息;为了安东,康苏罗也放弃了她在
巴黎自在、风雅的生活。安东厌恶法国人在卡萨布兰卡营造的虚浮社交生活,然而,
安东却时常不在身边,当地的法国圈子于是成了康苏罗惟一的心灵寄托。
路易丝·维尔莫兰当年离开安东的理由,成为康苏罗必须面对的现实:在安东
心目中,爱情的地位总是排在飞行的狂热之后。如果住在阿根廷,日子可能比较好
过,因为大家都说西班牙语。但是在卡萨布兰卡,康苏罗却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被困于骄傲的法国人与排外的阿拉伯人之间,她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安东不在身边做伴,对于康苏罗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束缚,这种折磨远超过他在
她身边时霸道的作风。康苏罗无时无刻不在想:嫁给飞行员除了吃苦不说,还得担
心濒临破产的公司无法付薪水,惟一的心灵慰藉是安东文情并茂的家书。安东奉命
前往沙漠基地执行任务时,总会写信给人在卡萨布兰卡或法国的康苏罗。安东写的
信件数量庞大,同事们常常拿这一点来开玩笑。有时候航班表必须稍微调整,以确保
安东的信不被遗漏。
安东的文笔极佳,使得康苏罗充满希望,以为安东准备退出飞行生涯,全心投
入写作事业。12月4 日,安东在朱比角降落时突然得到讯息:《夜航》获颁1931年
度女性文学大奖“费米纳”文学奖(Prix Fémina),这是由清一色女性评审委员
会颁出的大奖,能够获此殊荣的作家都是文坛明星。后来公司特准安东回国领奖,
条件是他必须从朱比角运载邮件回图卢兹。
经过20小时的飞行,安东终于抵达法国,他的仪表完全符合“与大自然搏斗的
资深飞行员”这个形象:他满脸胡碴、被引擎黑烟熏得灰头土脸,一身装束又脏又
破。另外,他裹着一件旧雨衣,腰间系上带子,显得非常不协调。安东赶忙向基地
报告飞行状况后,换上皱巴巴的西装,搭火车前往巴黎,下榻吕泰蒂亚旅社(H tel
Lut étia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能用飞行术语来比喻:安东的写作生涯正攀向高峰,眼看
即将在文坛打响名号,但是他的感情生活却宛如“空中气旋”,将他打入了痛苦深
渊。此时,安东心中苦闷的程度可比五年前推销卡车之时事与愿违的无奈心情。出
版《夜航》为他的生活带来很大痛苦,使他不再继续写小说。空中邮局的同事对于
出书不表支持,让他震惊不已、伤透了心。同事们的反应让安东觉得,撰写同事的
英雄事迹仿佛是一种犯罪行为。
尽管安东确实对于批评过分敏感,但是他的震惊是可以理解的。
许多同事对他非常感冒,这时候频频翻旧账,他在朱比角与拉丁美洲的种种作
为逐渐浮出台面。由于公司内部出现人事纠葛,员工们分成两派,一派拥护多拉,
一派反对多拉。《夜航》问世后,大家都知道安东属于哪个阵营。后来安东、梅尔
莫兹和吉约梅公开要求公司让多拉重返工作岗位。
不知是出于妒忌还是对过去耿耿于怀,有些空中邮局的飞行员与地勤人员联合
起来指责安东,说他假惺惺、爱作秀,利用别人的经历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也有同
人联袂拥护安东,梅尔莫兹甚至拍发电报,表示他对于安东的才华终于获得肯定感
到欣慰,而且他认为安东的未来应该更光明。
吉约梅人在南美洲,安东却无意与他联络,因为他害怕好友的反应令他失望。
一直等到吉约梅请假回法国时,安东才提笔写信给他。安东似乎非常焦虑。他告诉
吉约梅,他被同生共死的伙伴唾弃,只因他写了一本“不吉利的书”。他拜托吉约
梅不要泼他冷水。安东不断自责,表示自己不该写下《夜航》。他恳求吉约梅在巴
黎寓所留宿,以便两人能够促膝长谈。
吉约梅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没什么想像力。看到安东的信之后,他一定非常纳
闷,不知道安东为何小题大做。吉约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读过《夜航》的原稿,但
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过他特别说到,法比安之死的结局令妻子诺埃勒伤心落泪。
安东与吉约梅情同手足,吉约梅从未反对安东出版《夜航》。1932年8 月,安
东第三度奉派西非。随后吉约梅改调卡萨布兰卡服务。至此,两人的感情始终如一。
有一回,吉约梅执勤时碰上沙暴,下落不明。安东什么也没告诉诺埃勒,只带她去
看电影。安东每隔半个钟头偷溜出来打听最新消息,一直等到吉约梅的飞机安全降
落,他才通知诺埃勒。这次意外让安东感受到每位飞行员妻子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
力。安东的神经紧张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康苏罗约会迟到时,他很容易胡思乱想。
尽管如此,他从未想过放弃飞行事业。
《夜航》成为20世纪最受欢迎的法国文学名著之一。然而在安东身后却出现了
不少争议,许多人对他歌颂服从、负责不以为然。多拉也否认他本身就是主角李维
耶的化身。《夜航》出版后不久,有些书评家发现李维耶简直是独裁者,甚至活像
法西斯分子。
二次大战爆发,盲目服从命令、严格遵守教条等冷酷、不通人情的理念受到了
质疑。法国人错将希望寄托在维希政府,维希政府主张人治胜过法治,因此许多人
不能接受纪德对于《夜航》中心思想的诠释。纪德说,安东强调的重点是:“自由
不能带来幸福,惟有负起责任才是获得幸福的不二法门。”许多法国人受到这种思
想的感召,纷纷支持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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