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邦广场
安东立志不做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这一点他非常成功。他的行为没有依循一定
模式,讲起来好像形容不同的人。他的飞行、写作工作计划表不依时间或其他顺序
排列。有时候很难想像,充满人文关怀的哲学性作品《风沙的智能》与轻松小品、
通俗电影剧本,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内莉再三强调,安东的性格严肃、不拘泥小节、眼光远大。但是其他观察家却
有别的看法,反战作家亨利·让松画了一幅漫画,安东与康苏罗的形象看起来像是
迪斯尼卡通里的大熊与小鸟。
1968年,让松在《星座》杂志上刊载回忆录。虽然他是以想像填补记忆空缺,
但他却能洞悉安东性格里的矛盾。在巴黎伤兵院附近沃邦广场的新居是一栋公寓的
六楼与七楼,安东心里的矛盾在此表露无遗。
1936年至1938年间,安东以每年房租2 5 万法郎的代价租下两层豪华阁楼式
公寓,新居位于环境幽雅的第七区中心地带,房租大约是香那叶大道旧居的三倍。
但是如同让松所说的:“这是吟游诗人的家,但是地点选错了。”
让松登门拜访,康苏罗忙着指挥工人将巨大的石块搬到楼下的雕塑工作室。安
东带领让松参观宽敞的公寓,窗外即是巴黎市数一数二的美丽景观。屋子里空空荡
荡,着实令让松惊讶不已。
从远远的地方你只看到一点点家具:一张扶椅、一架钢琴、一个花园椅子、一
个凳子以及白木桌。安东的房间堪称集混乱之大成,所有东西全堆在一起。你永远
不能想像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绊倒:行李箱、靴子、领带、罗盘、电动剃须刀、
衬衫、望远镜、美国杂志、非洲面具、汽车遮阳板、香烟盒与太阳眼镜。
屋檐下的这户人家关系非常微妙。夫妻俩处于半分居状态,时而恩爱有加,时
而恶言相向。康苏罗最令人受不了的习惯是“像瀑布一样”冲进房间,打扰安东与
朋友的聚会。安东为他的朋友高歌数曲,有时则是大伙儿合唱。
让松说:“康苏罗真是诱人的小狐狸。她非常幽默、聪明、活泼、健谈,可以
绘画、写作、雕塑以快活度日。”
康苏罗打搅大家时,安东最多只轻声责怪而已。尽管压力迫使两人在1938年正
式分居,但是安东总是在公开场合对她非常温柔。让松对此印象深刻。“康苏罗非
常娇弱、渺小、令人难以忍受。她为安东带来惊奇,深深吸引着安东。总归一句话
:安东爱慕康苏罗。”
让松主要为反战色彩浓厚、讽喻时事的《鸭子》(Le Canard encha n é)
报刊写稿。他也观察到安东生活的另外两个层面:电影与新闻报道。《南线邮航》
的拍片过程令安东不甚满意,因为他不能主导情节的发展方向。他接受让松的意见,
与英国片商洽谈拍摄航空史纪录片的事情,整个历史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伊卡鲁斯
的故事。
但是,这个计划从未实现。不过却因此在巴黎见到了飞行前辈布列里欧,并且
前往伦敦与制片家亚历山大·柯达(Alexander Korda )晤谈。伦敦之行是他一生
中惟一一次踏进英国的经验。此行收获丰富,他和名作家韦尔斯(H G Wells)
闲谈,与画家费尔南德·雷格(Fernand Leger )逛夜总会,在一家破旧俱乐部遇
见了旧相识——他在非洲达喀尔认识的一名法籍女酒保。
俱乐部老板一直找机会打断安东与女酒保的谈话,而显然两人是失去联络已久
的朋友。让松说,安东抓住老板的领带,要求他道歉。让松说:“两人扭打成一团,
互相挥拳,最后把桌子打翻了,很像电影里的情节。老板道了歉,一切恢复平静。”
1937年,强森再度与安东相遇,两人同为派驻在马德里的特约记者。安东当时
为《巴黎晚报》服务,此行是他第二次进入西班牙报道内战情形。安东访问了许多
反政府分子,他受邀参观游击队丢掷手榴弹的练习情形,骇人的程度不亚于用枪和
子弹玩俄罗斯轮盘游戏。有一名民兵成员手里握着手榴弹,等到爆炸前一秒才丢掷
出去,以此考验自己的胆量。后来安东也参与了一脚。
让松说:“安东觉得这个游戏很刺激。他非常兴奋,但是笨手笨脚。我警告他,
如果敌人看到他,一定会把他射死。”
安东耸耸肩,一点也不在乎。他说:“那又怎样?这个游戏就是这么玩的。”
更严重的还在后头。让松记得,安东仰慕反政府分子。他欣赏的“不是决心一
死的理想,而是他们高贵的鲁莽行径”。
后来安东写了一段话歌颂无政府主义:“如果你的地窖或阁楼长出精致、充满
人性的花朵,其中富含人情温暖、人类智能与良知,那么就让我们维护这座地窖或
阁楼。”
安东鄙视传统,但是他并未因此而拥抱反传统的无政府主义。1936年与1937年,
安东奉派前往西班牙担任战地记者。当时,他扬弃了从小被教导的宗教观与政治观,
正在寻觅新的理想。安东试着在大相径庭的不同观点中找到平衡点。他说,冲突的
发生是因为缺乏相互了解,而非盲目的信仰。他谴责法西斯、共产党等极端主义分
子掀起动乱;他认为,冲突双方的沟通破裂了,而且无意了解对手的理念。
1937年,法国充斥着意识形态斗争,右翼分子攻击莱昂·布卢姆(L éon Blum)
领导的社会主义人民前线。安东在日记中写道,所有问题的根源于不了解事实,无
论是法西斯分子或共产党员,都不愿深入了解对方的理论基础,也不愿化解歧见。
安东认为,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可以免除人类被自己的愚昧蒙蔽,前提是人类
愿意敞开心胸,发觉存在于小我世界之外的大我共同目标。《风沙星辰》中最为人
津津乐道的句子体现了这个理念:“相爱不是看着彼此,而是两人一起看着同一方
向。”这段话给人的印象是:再深的仇恨也能以“发人深省的言辞、真理中的真理”
化解。
安东提到一则小故事。西班牙共和派军人与法西斯党步兵在阴暗的战壕里寒暄
一番,询问彼此为何而战。其中一人回答:“为了西班牙而战。”另一人则说:
“为了弟兄们的面包而战。”两人以“朋友晚安”结束对话。若在白天,两个人一
定是死对头,想尽办法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安东提到两人战斗的动机时说:“虽然
他们的回答各有所异,但是话中的真理却是完全相同。为什么精神上的契合无法阻
止人类自相残杀呢?”
虽然安东巨细靡遗地叙述两位士兵的谈话,但毕竟这个故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
传达背后的深意,安东有意借此强调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真理。对他的读者而言,这
个理想具有重大意义,尤其是1940年时,法国笼罩在战败的阴影之中,国家分裂成
左右两派。
两位西班牙士兵的名字分别是莱奥(L éo )与安东尼奥(Antonio )。安东
最亲密的朋友是莱昂·维特,他拥护无政府主义。安东与莱昂这两位政治理念背道
而驰的好友曾经争辩数小时。安东为法国辩护,莱昂则为“弟兄们的面包”的喉舌。
但是辩论的结果却使两人的友情更为坚定,在当代文学史上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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