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维特
莱昂·维特比安东年长22岁,但是两人兄弟般的情谊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
绝非父子关系。耐人寻味的地方不止于此。大家一致公认,莱昂是安东最信任的朋
友,身上有着犹太血统的莱昂是个不折不扣的托洛斯基信徒,毕生致力于铲除贵族
特权。
安东从小生长在体制僵化、阶级分明的社会,却常常被人贴上共产党员的标签。
虽然胸襟广阔的安东以开明的态度看待社会与政治问题,但和莱昂比起来,他的思
想仍然偏向右派。两人在思想上能够契合完全是因为尊重、包容彼此的想法。他们
以言辞交锋为乐,跨越了家庭背景与专业领域的限制。
莱昂写了一篇长达80页的文章怀念这段友情,篇名为《我所认识的圣埃克苏佩
里》,他否认自己有左右安东的影响力。安东在一封信中提到,每当他和莱昂争执
不下时,他通常到头来承认莱昂是对的。莱昂表示:“安东的意思是,虽然我们观
点不同,但是我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而且层次远超过我们的歧见。”安东与莱昂
在情感上也相扶相持。安东成为莱昂小家庭里的一分子,他常常造访莱昂位于塞纳
河左岸的公寓以及侏罗山乡间别墅。
莱昂与妻子苏珊承担了安东的婚姻问题,为安东与康苏罗提供情感的依靠与慰
藉。康苏罗时常不告而别,如果安东没有她的音讯,只要先找维特夫妇准没错。只
要维特夫妇离开亚萨斯大道住所,安东总会留言,顺便画上素描,言语之间颇有失
望之意。芳心寂寞的康苏罗则时常向苏珊倾吐苦水。
1935年,经过《强势报》编辑德朗热的正式介绍,安东认识了莱昂。德朗热先
前建议莱昂应该见见安东,据说莱昂的反应是:“那一定很无趣。”
其实安东也不是满心期待。莱昂将近60岁,文艺界人士都知道他性格沉郁、一
本正经。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道貌岸然的校长,戴着夹鼻眼镜,长长的鼻子状似鸟
嘴。
两人最后还是见面了,因为安东即将启程前往苏联,而莱昂稍早由于挞伐斯大
林的所作所为,被苏联当局拒绝入境。莱昂参与非正式左翼政治活动已超过20年,
两人相遇之际,安东正积极探索新的政治体系。莱昂也是天生反骨,因此顺理成章
成为安东见贤思齐的对象。莱昂酷爱抽烟斗,团团烟雾之下,掩藏了一颗叛逆的心。
他和安东一样,都是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不同的是,安东一路走来,不断寻找途
径,突破社会与宗教桎梏;莱昂则从小就能自由发展。
莱昂受到中产阶级父母的影响,遵守犹太传统,但他并非虔诚的犹太教徒。20
世纪初德雷菲斯事件如火如荼上演时,莱昂并未侥幸逃过反犹太浪潮。莱昂因此放
弃学业,开始打零工,包括在巴黎美食天堂磊阿乐区帮人搬运货物。在此之前,莱
昂的学业表现优异,他在里昂预科学校求学时赢得了哲学奖项,似乎注定成为闪耀
的学术界巨擘。
里昂在一次大战期间进入陆军服义务役,战后进入新闻界服务,认识了艺术评
论家兼作家奥克塔夫·米尔博(Octave Mirbeau)。米尔博大他28岁,两人很快结
为忘年之交。在一次大战开打前几年,莱昂已是举足轻重的艺术评论家。1913年,
他出版了生平第一本小说——《白屋》(La Maison blanche )。这本书带有自传
色彩,由米尔博作序。安东效法莱昂,拒绝依循一定的社会、政治、写作规范,因
此两人虽然出了许多书,但是每次风格都不一样。
一次大战期间,莱昂担任前线步兵。退伍后则摇身一变,成为反战分子。1919
年,当局高呼爱国口号,歌颂英雄行为与无私奉献的美德时,莱昂以他的亲身经历
作为背景,出版了一本反军国主义的小说,书名为《克拉韦尔士兵》(Clavel Soldat),
结果饱受抨击。1926年,莱昂游览法属中南半岛,写了《安南》(Cochinchine ),
内容强烈反对殖民地政策。他特立独行、拒绝随波逐流,不但正宗左派阵营与他划
清界限,连右派分子也不欢迎他。虽然莱昂为共产党报撰稿,并在1930年身兼反法
西斯联盟副主席,但是他抨击斯大林的言论冒犯了共产党员,从此饱受非议。
1935年,苏维埃的成功经验令法国文坛精英心驰神往。纪德的《自苏联归来》
(Retour de l'URSS)以及续集《自苏联归来修正版》(Retouches à mon retour
de l'URSS )则披露了斯大林的丑陋面目,揭开了幻灭的序幕。虽然安东与莱昂最
初的见面以政治为出发点,但很快,两人真心期待有更多的时间交心。
内敛的莱昂在他简短的回忆录中并未多谈两人深厚的情谊,但是在他笔下,我
们看到了安东鲜为人知的一面。莱昂说,安东具有“写实派作家巴尔扎克的性格”,
或许最深刻的描述是关于安东没有办法长期保持快乐的心情。
“安东是最光明坦荡的人,也是最坐立不安的人。他会突然间丢开喜悦的感觉。
他对任何事物都能忠贞不二,但快乐除外。”尽管在莱昂笔下,安东很容易从快乐
的顶峰坠入忧郁的深渊,但一般而言,莱昂所形容的安东给人的印象仍是幽默风趣,
对于那些欣赏他优缺点的人尤其如此。莱昂提到安东经常睡得很熟,许多早上的约
会就此报销。不管别人叫得多大声、摇得多厉害,他还是安然不动。有一回,安东
抬起头来,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回到梦乡,在这个外人无法进入的广阔天地中,
无意识的思想与远见沉重地令人畏惧。一旦他再度入眠,很可能整个世界、海洋、
土地、行星都受到牵引,陷入沉睡,所有的活动就此停摆”。
还有一次,莱昂告诉儿子,如果任何方法都无法叫醒安东,不妨试试在他耳边
大力摇铃。
莱昂眼光锐利,观察到安东对于扑克牌把戏的着迷。他说玩牌可以“分辨谁能
理性思考,谁只是一厢情愿相信奇迹”。
在所有朋友之中,大概只有莱昂能够欣赏、包容安东霸道、为所欲为的个性,
包括半夜打电话跟他讨论数学问题,或者要求哼唱一首他已经忘词的歌曲。当大多
数人就寝时,安东常常坚持立刻与他见面。
内莉证实了安东的疯狂行径。她说,安东不管白天或晚上,都可能在任何时刻
打电话,时常可以在清晨接到他从地球另一端打来的电话。内莉说:“接到他的电
话当然很兴奋,但是对话内容太丰富了,因此通常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再度入睡。”
安东的医师乔治·佩利西耶说,安东打电话打上瘾了,有一次他看见安东拨同
一个号码五十几次,希望能联络上朋友。佩利西耶说:“打电话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安东打电话的次数跟抽烟一样多。如果家人告诉我,有人从卡萨布兰卡、纽约或贝
桑松等地打电话来,我能确定打电话的人一定是他。”
喜悦之心或许有如昙花一现,但安东仍不断追寻快乐的感觉。比如说,他常偕
同维特一家人逛逛巴黎月光游乐场(Luna),或者围在平台钢琴旁,由他带头唱歌。
盛夏某一天早晨,安东看见两名西印度群岛原住民路过莱昂公寓楼下,于是赶忙邀
请他们上楼演唱几首加勒比海民谣。莱昂与安东时常在餐馆里辩论,议题包罗万象,
两人一待就是一整晚。平时有人不接受安东的看法,他通常会瞪白眼,但莱昂从未
见过安东对他有此反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讲悄悄话,有点轻声细语,毫无
虚伪造作之处。”“他和我说话的语气从未变过,这不是因为他特别有礼貌或学会
了收敛自己的情绪。安东痛恨任何纯粹以攻讦对手、死守己见为出发点的辩论。”
然而,佩利西耶觉得,莱昂没亲眼见识安东发脾气的样子,实在很可惜。他形
容安东盛怒时犹如海面上汹涌的浪涛,不过他懊悔的方式相当耐人寻味。
只有谈论到帕斯卡尔的哲学时,安东与莱昂从未发生意见相左的情形。两人同
样喜爱这位17世纪的哲学家。莱昂说,他们俩喜爱帕斯卡尔已到了崇拜的地步。莱
昂说:“我们深信,所有法国作家中,只有帕斯卡尔的文字最铿锵有力。”“字字
一针见血。继帕斯卡尔之后的文学作品大多平淡乏味,安东则以帕斯卡尔哲学为中
心主题,不断加以变化。”
1935年12月底,莱昂与妻子苏珊是少数几位有荣幸亲赴布尔热机场为安东送行
的朋友。第二架希姆F -ANXK也融入了莱昂的生活。莱昂时常驾着布加蒂老爷车下
侏罗山,到昂贝略机场为安东接风。有时,莱昂搭乘希姆,遨游法国。
有一回安东故意降低高度,让飞机低空飞过森林,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拉高机
身。莱昂吓出一身冷汗,安东连忙解释:“我只想让你感受一下眩晕的感觉。”这
种惊险刺激的戏码经常上演。莱昂说,安东往往以虔诚、恭敬的态度登上驾驶座。
他说:“安东的动作有如温和的巨人,他的动作很大,正襟危坐的样子仿佛准备打
坐冥想。”
1938年,腥红色的希姆在瓜地马拉凯坠毁,这一次意外成为安东此后人生的沉
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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