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寻思,我也许碰巧会看见那辆车又出现了,它就停在附近。我一直走到沿河 街道那儿的大车库,询问加油站里的人,在他的顾客里,他是否知道有一位金发女 子曾发生过车祸,并且脸上受了伤。她驾驶的是一辆湖绿色的“菲亚特”。他思索 片刻。不,他没有瞧见过。沿河街道上,过往的人和车是那么多……简直就像是一 条高速公路。他甚至根本不注意顾客的面孔。 太多的顾客。太多的“菲亚特”。而且,那么多的金发女子……我又走到稍远 些的特罗卡代罗公园。起先,我认为我是第一次在这公园里漫步,但是,面对水族 馆,对童年时代一种非常模糊的记忆油然而生。我买了票,走了进去。我久久地观 察着玻璃后面游弋的鱼儿。它们身上鳞光闪闪的色彩使我联想到某种东西。 曾经有人把我带到这儿,但是,我无法说出确切的时期。是居住在比亚里茨之 前? 是居住在比亚里茨和儒伊一昂一若扎斯之间的那一段? 或者,是在我还没有完 全到懂事的年龄,即回到巴黎的初期? 我觉得是和小型卡车在校门口把我撞倒的同 一时期。然后,当我默默地观赏鱼儿的时候,我想起咖啡馆老板在我问他这个名叫 索里耶尔的究竟是何许人时的回答:“他可不是唱诗班的孩子。”而我,我曾经是 唱诗班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我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然而回忆却突然又 显露出来。那是在乡村教堂里做午夜弥撒。 尽管我竭力追忆所有往事,但这件事只可能发生在福松波罗那林区,那儿有学 校,慈善医院和问讯台告诉我不再列入电话簿的某个迪瓦尔大夫。是她,而不是另 一个人,把我带往午夜弥撒和特罗卡代罗公园的水族馆。在小型卡车的篷布下,她 抓住我的手,她的脸朝我俯下。在这间玻璃鱼缸的灯光闪闪发亮的寂静的大厅里, 回忆变得清晰得多了。做完午夜弥撒回来,沿着那条小街,直到住宅大门,一直有 人牵着我的手。同一个人。而我在同一个时候来到此地,我观赏着同样的色彩斑斓 的鱼儿在玻璃后面静静地滑行。当我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当我转过身,看见她 恍如昨日那样走过来的时候,我都不会感到惊讶。而且,从福松波罗那林区到巴黎 那段路程,我们坐在一辆与在方尖碑广场把我撞倒的一样的车上,就是那辆湖绿色 的车。夜里,她始终不停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转悠,四处寻找我。 走出水族馆,我感到寒气袭人。公园里的小径上、草地上,缀有一小堆一小堆 的白雪。天空清湛、蔚蓝。 我觉得平生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这湛蓝的天庭,清晰地呈现出夏约宫的身影, 这凛凛的寒气,在经年累月的麻木之后……那天夜里的撞车事故发生得真是时候。 我需要某种冲击,使我从消沉、麻木的状态中惊醒。我再也不能继续在浓雾中行进 ……而这一切是在我步入成年的几个月前来临的。多么离奇的巧合。我刚好得到了 拯救。这起事故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性的事件之一。它使一切恢复了秩序。 学校和带篷轻型运货卡车……我这是第一次回顾往事。为此,必须要有那天夜 里的撞击。直到那时,我都是过一天是一天。我好比是在一条薄冰覆盖,简直可以 说没有能见度的公路上驾驶的汽车司机。必须避免往后看。也许,我驶上一座过于 狭窄的桥。不可能向后转。只要往后视镜看一眼,我就会头晕得要命。 但是,今天,我可以毫不惧怕地,从总体上来考虑已经过去的岁月。就好像不 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俯视我的生活,或者,我在发光的屏幕上观察我自己的透 视片。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线条是如此精确、如此简练……只剩下最主要的东西: 小型卡车,篷布下,朝我俯下的这张脸庞,乙醚,午夜弥撒,以及直通到那栋房子 大门的归途;而她的房间就在那栋房子二楼的走廊尽头。 过了比尔一哈坎桥,在一条通往沿河街道的小林荫道上,我发现了一家旅馆。 过了三天,我再也不想回到奥尔良门那儿的住处睡觉,于是,我在这“弗雷米埃” 旅馆里要了个房间,我暗想其他的顾客是什么样的人。 房间比绿道街的那间更舒适,备有电话,甚至带浴室。 不过,我能够让自己享有如此的奢华,全靠那个名叫索里耶尔在我离开诊所时 交给我,并不许我归还给他的那些钞票。他活该倒霉。我原来这般顾虑重重真是个 白痴。总而言之,他不是唱诗班的孩子。 夜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决定永远不再回到绿道街。我已经带了几件衣服和 那个放置旧文件的海军蓝纸盒。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儿,将不会留下我的任 何痕迹。我根本没有感到伤心,这个想法反而给予我勇气面对未来。我如释重负。 我很晚回到旅馆。我下了楼,经过地铁站,去一家大餐厅里用晚餐。我还记得 那个饭店的名字:“帕西舞园”。人并不很多。有几个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和老板 娘,一位头发很短的棕发女子,以及身穿快艇驾驶者白色上衣的服务员在那儿。每 次,我都希望雅克琳娜·博塞尔让会走进来,然后,向酒吧台走去,就像那三三两 两地坐在那里同老板娘攀谈的人那样。我挑选了一个最靠近门口的桌子。那么,我 就会站起身,朝她走去。 我都已经决定要跟她说些什么……“我们俩在方尖碑广场曾经有过一次撞车… …”只要看我走路的样子就够了。有裂缝的便鞋,绷带……“弗雷米埃”旅馆接待 处的那名男子,皱着眉头打量我。我身上穿的那件上衣还有血迹。我感觉到他存有 戒心。我预付给他十五天的房租。 但是,“帕西舞园”的老板娘对我的绷带和旧上衣上的血迹并不十分在意。看 来,在其他不如这里安静的街区里,她已经见识得多了。酒吧台旁,一只鹦鹉待在 一个黄色的大笼子里。数十年后,我翻阅一份这个时期的杂志,在最后一页上,登 载着饭店的广告。其中一则映入了我的眼帘:“‘帕西舞园’和它的鹦鹉贝贝儿。 每天营业。”一句没有多大意义的话却使我怦然心动。一天夜里,我感到自己如此 孤独,因此,我宁愿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吧台旁;我感受到,由于我那件沾上污迹 的上衣、绷带和我瘦弱的体格,老板娘心中对我存有某种同情。她劝我喝些维昂多 克斯酒。我问了她有关鹦鹉的问题,她对我说:“要是您愿意,您可以教它说一句 话……”于是,我思考了一下,最后,发音尽可能清楚地说:“我在寻找一辆湖绿 色的‘菲亚特’车。”不消多久,我就教会它说这句话了。它重复的方式则更加短 促,更加有力:“湖绿色的‘菲亚特’车”,而且,它的声音比我更尖利,更专横。 “帕西舞园”已不复存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乘坐出租车上德莱塞尔大 街时,我发觉它已经被一家银行取代了。但是,鹦鹉是很长寿的。也许,三十年后, 这个鹦鹉在巴黎另一个街区,在另一家咖啡馆的喧闹声中,还在重复我教的这句话, 而没有人明白这句话,也没有人真正在听这句话。只有鹦鹉始终忠实于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