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在你心中活下去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俊美的小人儿、你的骨肉,你
从来也没有在旁边走过时扫过他一眼,你连和他偶然匆匆相遇的机会也没有。有了
这个孩子之后,我就藏了起来,很长时间不和你见面;我对你的相思不像原来那样
痛苦了,我对你的爱也不像原来那样热狂了,我觉得,自从上天把他赐给我以后,
我不再像原来那样为我的爱情备受煎熬了。我不愿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
半给他,所以我把感情一股脑儿全部给了孩子,不再把心思倾注在你这个幸运儿身
上,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把他
搂在怀里。正是由于这个另外的你、这个真正属于我的你,我似乎已经摆脱了由于
对你朝思暮想而神情恍惚的状态,摆脱了我的厄运——只是在非常难得的情况下,
我才会不禁再次想要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我只做了一件事:每逢你生日的时候,
我总要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当年我们恩爱的第一夜之后你送给我的那些花一模
一样。在这十来年之间,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一次,这些鲜花是谁送来?也许你也回
忆起你从前赠过这种玫瑰花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回答。我只
是从暗地里把花递给你,一年一次,只为了唤醒你对那一时刻的回忆——这样对我
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现在我怨恨我自己,因为我
不该不让你见他,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男
孩,没有看过他微笑,没有见他轻轻地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明的黑眼睛——你
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啊,他是多么开朗、多
么可爱呀:你的悠然自得的性格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着,你那跳跃而敏捷的想象力
在他身上也得以再现:他可以一连几小时沉迷于他的小玩意儿里,就像你游戏人生
一样,然后又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坐着看书。他变得越来越像你了;在他身上,
你特有的那种既严肃认真又有戏谑的两重性格,也越发明显地发展起来。他越是像
你,我就越爱他。他学习成绩很好,说起法文来像一只小喜鹊滔滔不绝,他的作业
本是全班最干净的,他的相貌多么漂亮,身穿黑丝绒衣服或者白色的海员服时,显
得那么的英俊。无论走到那儿,他总是最时髦、最标致的;每次我带着他在格拉多
②的海滨散步,女人们都会停住脚步,抚摸他那金色的长发;在塞默林滑雪橇的时
候,人们都朝他扭过头来欣赏他,对他称赞不已。他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娇嫩,
这样的惹人喜爱,去年他进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③,穿上了制服,身佩短剑,
看上去就像是十八世纪宫廷的王室侍童!——可是现在,他除了身上的一件小衬衫
之外,一无所有,可怜的孩子,他躺在那儿,嘴唇苍白,双手交叉合在一起。
也许你要问我,我怎么可能让孩子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并受到教育呢,怎么
可能使他享受一种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呢。我亲爱的,我是在黑暗中跟你
说话,我已然没了廉耻之心了,我要把事实告诉你,但是别害怕,亲爱的——我卖
身了。我并不是那种人们称之为街头野鸡的那种人,不是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
有一些很有钱的男友,十分阔气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们,后来他们就来找我,
因为我——你可曾注意到?——长得非常的美丽。每一个我委身相与的男子都喜欢
我,他们大家都感谢我,都依恋我,都爱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我的亲爱的!
我告诉了你我卖身的事实,你会因此鄙视我吗?不会,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
我。我知道,你理解这一切,你也会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
自我,为了你的孩子。在产科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我就已经领略到了贫穷的可怕,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遭人践踏、受人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
我绝不愿意让你的孩子、这个聪明、美丽的孩子生活在社会深深的底层,不愿让他
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烂不堪、卑劣低俗的环境中,在一间陋室的污浊的空气中
长大成人。不能让他那娇嫩的嘴唇说出些粗俗的语言,不能让他那雪白的肌肤去触
碰发霉的、皱缩的寒酸衣衫——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应该享有人间的一切财富
和快乐,他应该也上升到你的地位和高度,进入你的生活范围里去。
因此,只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亲爱的,我卖身了。对我来说,这也不算是什么
牺牲,因为人家通常称之为名誉、或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是空泛、无谓的概
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体不管怎样我也觉得无
所谓了。男人们的爱抚,甚至于他们发自内心的激情,都只能令我无动于衷,尽管
我对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也很敬重。他们的爱情不能得到回报,我很同情,这也使我
想起了自己的相同命运,因而内心常常感到深深的震动。我所认识的这些男人,对
我都很好,他们都宠我、惯我、尊重我。尤其是有一位帝国伯爵,一个年纪较大的
鳏夫,他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孩子能在德莱瑟中学上学,到处奔走,
托人说情——他像爱女儿那样地爱我。他向我求过三四次婚——如果我答应了,今
天就是伯爵夫人了,就是蒂罗尔一座迷人的王宫的女主人了,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
生活,因为孩子将会有一个温柔慈祥的父亲,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边将会有
一个高贵、文静、善良的丈夫——但不论他如何频繁而急促地催逼我,也不论我的
拒绝是多么的伤他的心,我始终没有答应。也许这是一种愚蠢的做法,因为要不然
此刻我正在某个地方过着安稳、悠闲的生活,而且我心爱的孩子也在身边,但是—
—我干吗不向你承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被婚姻拴住了自己的手脚,为了你,我
要随时保持自由。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还在做着昔时的那个孩
子梦:说不定你还会再一次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
了这可能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推开一切,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召唤,
就能立刻来到你的面前。自从童年时代之后青春萌动以来,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
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而这个时刻真的来临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觉到,我亲爱的!就是
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在这之前
我多次遇见过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尔公园里④,在马路上——每
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只从我身上一闪而过;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
全变了模样,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就像他们说的,妩媚动人,
穿着考究,打扮得艳丽娇美,为一群倾慕者簇拥着:你怎么会想到,我就是在你卧
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羞怯的少女呢?有时候,跟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
一位向你问好,你向他答谢,并抬眼对我表示敬意,但你的目光是客气、陌生的,
带有赞赏的神情,却从未表示出你认出我来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认不出我
来,我对此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我还记得,有一次简直令我如火灼般的痛苦
不堪:我和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隔壁的包厢里坐的就是你。
演奏序曲开始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到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
边紧挨着我,就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的近,你的手,你那娇嫩的、纤细的手,就托
在我们这两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一阵阵强烈的欲望侵占着我的头脑,想
俯下身去卑躬屈膝地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我心爱的手,这只曾经给与我温柔的拥
抱的手啊。耳边的音乐声如波浪起伏,撩人心弦,我的那种欲望也越发炽烈,我不
得不拼命挣扎,攥紧拳头,挺起身体,一股魔力正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只
可爱的手上去。第一幕一演完,我就请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在黑暗里你是如
此陌生,却又如此近的挨着我,我简直忍受不了了。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也是最后一次闯进了我这了无生机的一生
中。那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那天我时刻都在想念
着你,因为你的生日我总像一个节日一样地庆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门去买了一些白
玫瑰花,像以往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作为对那个你早已忘却的那个时刻的纪
念。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带他到了戴默尔点心铺⑤,晚上又带他上剧
院看戏。我希望他从小就感觉到,他也应该能感到,这个日子是个神秘的纪念日,
虽然他并不了解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情人,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
有的工厂主呆在一起,我和他已经同居两年了。他宠爱我,对我体贴入微,也和别
人一样想和我结婚,而我也像对待别人一样,好像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
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他心肠极好,虽说有些呆板,对我有些低三下四,
但人也是很亲切可爱的。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儿碰到了一帮兴高采烈的朋友,
随后大家一起在环城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在笑语闲聊之中,我提议再到
塔巴林舞厅去跳舞。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场所,我一向十分反感,平时要是
有人建议到那儿去,我一定会竭力反对,但是这一次——简直像有一股莫名的神奇
力量出现在我心里,驱使着我突然不自觉地作出这个建议,在座的人都十分兴奋,
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我却突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仿佛在那儿有
什么特别的东西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对我百依百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
我们一起来到舞厅,喝着香槟酒,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的、近乎
痛苦的兴致。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跟着他们一起唱些伤情的歌曲,心里涌起一股
难以按捺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或者灼
热的东西猛地落在我的心头——我马上挺起身子,正襟危坐:你和几个朋友正坐在
邻桌,你用欣赏的、渴求的目光看着我,用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目光看着
我。十年来第一次,你又以包含在你气质中的所有沸腾的激情盯着我。我颤抖起来。
举起的杯子差一点儿失手掉落。幸好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它消失在
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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