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的争论(2)
这么一桩奇异、新鲜的事,闪电般骤然在我们的眼前,不用说,自然会让平日
那些习惯于闲散、慵懒的人们获得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
几乎拳脚相向的激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但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次关
于原则问发生题的论辩,是一场背道而驰的人生观之间的强烈碰撞。那位内心崩溃
的丈夫,怒不可遏,一时神昏意乱,将手里的那封信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被一个
女仆捡去看了,她口无遮拦地泄露了内情,结果马上就无人不晓了。原来亨丽哀太
太不是独自一人出走,而是追随那个年轻的法国人去的(于是,许多人一开始对那
个法国人的赞赏顿时烟消云散了)。乍一想,事情并不难理解,这位娇小多情的包
法利夫人存心要抛弃体态肥胖、举止粗俗的丈夫,追随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但
有一点却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无论是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是亨丽
哀太太本人,在此之前都不曾和这位花花公子见过面。也就是说,仅凭黄昏时露台
上那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上在花园里一小时同喝咖啡,就足以挑动一个三十三岁
左右、声誉清白的女人,使她重获激情,一夜之间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冒
险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吗?最后,我们餐桌旁的所有人一致断定,
这些看似明显的事实只不是这对情人故弄玄虚,为的是掩人耳目;不言而喻,亨丽
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中早有交往,这个美男子只不过是来商定私奔的最后细
节而已,因为——大家这样推断——一位极有身分的女人,和别人认识了不过两个
小时,听到人家一声呼哨就立刻相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说到这里,我忽然
觉得表示一下异议,或许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这种意见的可靠性进行辩护。我说,
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早已有所准备,一旦碰到强劲有力
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
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对意见,便马上引起了普遍的争论。席间的两对夫
妇尤为激动,无论是德国夫妇还是意大利夫妇都对此表示鄙夷,竟表示出令人难堪
的侮蔑态度,他们都把一见钟情的事斥为蠢话,认为那只不过是庸俗小说里面的无
聊幻想而已。
这场餐桌上的纷争从上汤时开始,直到吃完布丁才结束,中间那狂风暴雨般的
经过,完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复述:那些旅馆餐桌旁的常客习惯于滔滔不绝地长
篇大论,而一般人在席间偶尔发生争执的时候,一旦怒上心头,所持的议论通常内
容空泛,都只是匆忙之中信口而出的陈腔滥调。我们这次的争论为什么会急转直下,
竟变成了恶语相对的局面,这点也难以解释清楚。我想,怒气暴发是由于那两位作
丈大的不自禁地急着要表明,自己的太太是绝不会做出这种肤浅放任的事来。可惜
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更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只好对我说,只有单凭独身男子偶然得
手、手段下作地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女性心理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种看
法多少已经使我有些恼怒了,而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过话茬,用教训味十足的口气
斥责说,世上的女人,一方面固然有着正经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婊子”,
照她的说法,亨丽哀太太想必就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口气也
愈发重了起来。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确有许多时刻会不受意志的管束,她屈服
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缘故,这是明明存在着的事实;硬
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
惧罢了。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可以令自己欣慰,这样才能感到自己比那些“易受诱惑
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但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像平常所见的
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还不如满怀激情地顺从自己的本能,这样倒诚
实得多。我大致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这时争论之火越烧越旺了,而别人对可怜的亨
丽哀太太越是诋毁,我对她的辩护也就越热切(其实这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
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来说,我的这种慷慨激昂——像大学生们常说的——算是提
出了挑战。他们就像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疾风暴雨般对我进行大肆反击。那位
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像个手拿跑表的裁判员一样,每当争吵过火,他
就会用指关节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注意风度!”但结果也总只
能缓和一会儿。一位先生已经面红耳赤地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太太费了好大的
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几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
亏C 太太突然插话了,这象是在怒涛上浇上油脂,使这场口舌之争渐渐平息。
C 太太是一位英国老妇人,她满头白发,高雅端庄,是我们全桌一直以来默认
的主持者。她端坐在那里,对每个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只是兴味盎然
地侧耳倾听别人说话,单是她那神情体态就使人爽心悦目,她的外表雍容高贵,全
身散发出一种安宁静穆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
妙地使每个人都觉得跟她特别亲近;通常她会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弹弹钢琴,很
少见她跟别人相处一处或热切交谈。大家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对每个人自有一
种奇特的力量。譬如此刻,她刚一介入争吵,我们大家马上就有难堪的感觉,都觉
得争吵得过于激烈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这时出现了一
个令人难受的间歇,C 太大就趁机加入了谈话。她出意料地抬起一双清澈的灰色眼
睛,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
“这么说,要是我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
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之中,您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
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对此坚信不疑,尊贵的夫人。”
“这样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能得以辩
护了。如果您的确认为,法国人所说的“激情之罪”算不上什么“罪”,那么国家
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凭着好意善心去判断,这很难得——而您的好心
却是多得惊人,”她微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样,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
找出激情,并根据这种激情去宽恕一切。”
她说话时,声调清晰而又愉快,让我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模仿
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
我严厉得多,它们有职责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化习俗:它们必须作出判决,而
不是宽恕。而我作为一个平民,却根本不愿意承担什么检察官的职务;我宁愿当一
个辩护人。对我个人来说,理解别人远比审判别人更快乐。”
C 太太睁大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显得很是犹疑。
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准备用英语重复一遍。可她又接着发问了,神情非常
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个女人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私奔,根本不知道那人
是否值得她爱,您不觉得这样的事可鄙或可恶吗?一个女人,已经不很年轻了,为
了自己的孩子们着想,也该懂得自尊自重,却作出如此轻浮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
原谅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再重复一遍,尊贵的夫人,”我坚持道,“在这类事当中,我既不愿进行
审问,也不愿做出判决。在您面前,我完全可以承认,我刚才的话有点言过其实,
——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具有浪漫的天性,也绝不是
什么grande amoureuse①。据我所见到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性格平庸而软弱的女人,
我对她怀着一些敬意,那是因为她能勇敢地顺从了自己的意愿,但我对她怀着更多
的同情,因为明天,说不定就在今天,她已经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
过于草率,但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坚定地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鄙薄
这个可怜不幸的女人。”
①法文:恋爱能手。
“您自己呢?您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尊重和敬意么?一个是前天还跟您同
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另一个是昨天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离家私奔的女人,对于这
两种女人,您会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毫无区别,半点儿也没有。”
“Is that so? ①”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很奇怪地使她想起
了什么。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澈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又一次看着我。
“假如明天在尼查,您又遇见了亨丽哀太太,她正挽着那个年轻人的手,那么
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那是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已经结了婚,您会不会将这样一个女人介绍
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当然。”
“Would you really? ②”她又说起英语来了,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和诧异。
“Surely I would ③”我不自觉地也用英语回答。
C 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还一直在拼命思索。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
而感到惊讶,凝视着我说道:“I don ’t know, if I would. 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 ④”随后,她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稳重姿态站起身来,亲切地伸手给我,
只有英国人才懂得以这种方式结束谈话,而毫不显得唐突无礼。只是由于她的影响,
我们这一桌才终于恢复和平,大家都打心眼里感激她,正是因为她,我们这些人刚
才还势不两立,现在又略带歉意地互相致意了,在说过几句轻松的玩笑话之后,紧
张到了危险程度的气氛就又缓和下来。
①英文:真的吗?
②英文:您真会这样做?
③英文:我肯定会。
④英文: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可能那样做的。
最后我们的争论似乎以骑士风度收场了,但那次激烈爆发的恼恨却留下了痕迹,
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而意大利夫妇此后几
天一再以嘲弄的口吻问我,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关于“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消息。
虽然表面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但一桌人原来的那种互相信任、不拘形迹,如今似
乎已被破坏,不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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