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被遗忘的爱情主题(1)
现在,经过许多天、许多天以后,当她想到她那伤口快要愈合的恋爱,才有一
丝笑容浮上唇际。她还不知道,深沉的痛苦就如同一条阴暗的山涧小溪。有时候它
潜流于地下,带着不文静的沉默在岩中穿穴入洞,带着无能的愤怒在没有打开的门
上长时间砰砰敲击。一旦破岩壁,它就欢呼着,夹着毁灭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冲下
满怀信赖、毫无预感、鲜花烂漫的山谷。
一切注定和埃丽卡的梦想不同。恋爱又一次进人她的生活,但它已不同往昔;
它不再那么文静,宛如处女,带着温情的、祝福的礼品来临,而是如同春天的风暴,
如同一个要求迫切的女子——嘴唇焦躁,深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朵强烈爱情的深红玫
瑰花。这是因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情欲是不同的。在男人身上从一开始,就是从
最初成熟的时候起,情欲就是强烈的。而对于姑娘们来说,情欲首先表现为多种多
样的包装和形象。慢慢地情欲变成空想,变成愉快的梦想,变成虚荣,变成美感的
享受,可是,有一天她会扔掉所有的面具,把裹在她身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有一天,埃丽卡意识到了一切。没有什么喧闹的事件,也没有什么偶然发生的
事情迫使她认识到这一点。也许那是一场梦,带着令人迷惘的诱惑,或是一本具有
神秘吸引力的书,也许是她忽然领悟的一段遥远的旋律,或是陌生的、如花盛开的
幸福——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又怀念起他来了。但是她所怀念的
不是有用的言语和沉默的时刻,而是怀念他强有力的胳膊和要求猛烈狂吻却不理解
她无声乞求的话语的嘴唇。她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抗拒这种清醒的意识,但是无效。
她试图怀念从前的日子,那些毫无粗鄙情欲气息的日子,她回想怀着厌恶心情从他
家逃走的那个晚上,试图用这办法对自己谎称这爱早已死亡,已被埋葬。可是随后
的几夜晚,她感到她的血因为强烈渴求而燃烧了起来。于是她只好把嘴唇扑在凉枕
头上,以防在寂静无情的夜里呻吟出声和喊叫他的名字。现在她不敢继续自我欺骗
了。这一认识使她战栗。
现在她也明白了,近来这些天里她所感觉到的糊里糊涂的兴奋,不是说明她美
好明丽的爱情死亡了,而是这些逼人的力量在慢慢发芽,它们搅得她心神不宁。她
异常羞涩地想着这种爱慕之情,它那么朴素、平常,可是由此又不断萌生新的苦痛,
这对神秘的命运抱敌意的孩子。在这如同晚秋般将果实丢弃在霜冻的空旷田野的激
情中,未被触动的力量和未被滥用的青春结合在一起,这些青春的岁月还从未尝过
血液骚动的危机带来的痛苦。她心里有一种暴风雨般的、获得胜利的力量。她对这
种力量没有反对,没有拒绝,因为这种力量跳出了一切限制,根除了最后的思考。
埃丽卡还没有预感到,对付这骤然迸发的热情,她是多么软弱无力。她觉得在
自己心里要重新看到他的要求胜利了,即使从远处,从很远的地方,在没人注意,
在他根本没想到她在看他和盼他的情况下看到他也好。她取出藏在抽屉里快要蒙上
灰尘的一张他的照片,对它表示特殊的敬意。她怀着炽热的激情吻他的嘴,又把它
放在眼前端详,开始对他讲一些她要对他本人讲的混乱的热烈的话,要他原谅她,
说她当时的做法十分幼稚可笑。然后她又用很急速的语句对他讲述自己的渴望,讲
述她现在又是多么无限地爱他,远远超过他过去所能理解的程度那样爱他。但是所
有这些极度兴奋的言语都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因为她想要重新看到他本人。她在他
往常要经过的大街拐角处等了许多天,但是白费力气。于是她心中的不耐烦情绪猛
升起来。有时候她心里产生——当然是惶恐不安地和不大明确地产生——这样的想
法:最好去他的住处找他,为她当时的举止道歉。就在这时,她从报上得知他最近
要在一个自己的音乐会上登台演奏,这条消息使埃丽卡陶然若醉,因为这么一来就
有了见到他又使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最好机会。于是在现在的她和确定将要来到的那
个急切盼望的晚上之间的这些日子就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流逝起来。
宏伟的音乐大厅有上千盏灯照耀。埃丽卡是最早进入大厅的人之一。天刚刚蒙
蒙亮,一切要在今天发生的念头驱走了她的睡意,从那一刻起,一种忐忑不安的相
思便充满她的心,使她激动异常。自那以后的时时刻刻她都是在梦乡行走的,尽管
职业的具体要求不断把她从思念的等待中和平静的渴望中惊醒。晚上来到了。她取
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用只有女子在期待情人观看时才有的郑重其事的细心穿在身上。
她提前一小时动身去音乐厅。本来她计划散散步,让她似乎在发烧的神经获得短暂
的休息,可是一上马路,就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像磁力一般吸引她朝一个方向走
去。她开始时从容不迫的步子变得不平静了,也加快了。突然,她自己也惊讶地站
到了音乐厅宽大的台阶前边。她为自己的烦躁不安感到羞愧。她下意识地在那里来
回走动了一下。最先到的几辆轿车不慌不忙地停在楼前,这时她不再费劲勉强自己,
便神情果断地走进华灯初放的大厅。
大厅里边这种弥漫开来的、空荡荡的、几乎成为可怕的梦境一样的沉默没有持
续很久。观众愈来愈拥挤。埃丽卡看不清一个个人,只是感到了蜂拥而入的一大群
人,只感到化了妆的生动的形象在眼前流动,碰来擦去,模糊、混乱。她觉得这些
面孔仿佛是些假面具。烦躁不安和期待是她心中的一切。她的两眼中只有一个名字,
一个愿望,一句话。
随后突然响起一阵低语声和静默之前的预备性躁动,打开观剧镜的轻微响声,
开合长柄眼镜的啪嗒啪嗒声,挪动和活动身体,那多种音响组成的噪音旋即化为暴
风雨般的掌声。她觉察到,他走进来了,现在走进来了。于是她闭上眼睛。她知道,
自己太软弱,在这样令人自豪的时刻,很难做到沉默无言地看着他。她几乎要欢呼
起来,要不就高呼他的名字,站立起来,向他招手示意。但是不管怎样做,都是愚
蠢之举,都是轻率的行为,都是可笑的举动。她觉得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里去了。
她等着,等着,闭着双眼仍看见一切,看见他如何上台,鞠躬,现在——现在该伸
手取琴弓了。她等着,终于,他的小提琴最初一串琴音如歌升起,有如从田野向天
空欢呼的徐徐飞升的云雀。
然后她抬头观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刺眼的强光下看东西那样。一
看到他,她就觉得热血沸腾,仿佛被昏暗沉默的大海推拥起来。发亮的玻璃镜片和
追寻的目光像颤抖的泡沫在大海上闪亮。她感觉着他的演奏,再次感受到从前的全
部魔力。随着琴声生长和扩大,她的心也塞得满满的。她的心里有欢笑,有哭泣,
一阵激动的浪潮,温暖的颤动的波浪。她感觉到了欢呼。欢呼从无数阳光一样的跳
动光线里飞进进她的心里。她感到浪花儿涌起,直达咽喉,如同喷水池升起了欢腾
的水柱那样。音乐的情绪又诱骗了她。她于是像个不认识的盲人,很乐于信赖一只
陌生的和可爱的手。然后爆发起了欢呼声。大厅里先前仿佛中了魔法而沉睡的深色
海洋,突然怒涛汹涌,水花飞溅,泡沫滚滚。当四面八方响起压倒一切的掌声,一
种骤然产生的自豪感在她的心里抬头了。她的灵魂在忆起被他追求的念头,欢呼起
来。当初那几分钟里的厌恶和痛苦现在都消融在这种自豪感的意识中了,都消融在
他的艺术事业取得胜利的这个时刻里了。
这天晚上便成了一个更纯粹而深刻的盛会。只有一个问题令她不安:他是否还
惦念她。在那一小时里,她完全是一个低声下气的相思者,只望能允许委身于他。
不再考虑自己,而只更多地想他,想他在诱人的小提琴演奏中表达的渴望和激情,
而不再是音响和旋律。
就在此时,她得到了一个奇异的、令她无限欣悦的回答。在暴风雨般的长时间
鼓掌以后,他决定再加演一曲。他刚拉了几个朴实无华的缓慢节拍,埃丽卡的脸色
就变得苍白了。她着迷似的听呀,听呀。她在严肃的惊骇中听出来,这就是他们那
第一个晚上的歌,也就是他为了让她高兴在黄昏时分断断续续拉过的那首曲子。于
是她梦想到表示敬意。她觉得这歌是为她而唱,是向着她唱的。她只把这歌当作问
题听,它越过所有人朝她而来,摸索着下来进人大厅,她看见一个歌之魂飞进暗淡
的大厅,为了找到她。迅速形成的确信把她轻轻摇晃进幸福的梦境。她理解一个自
白:他怀念她,只怀念她一个。于是无限的幸福向她急驰而来。又是音乐欺骗了她,
使她超乎一切现实情况之上。她感到一种向上的飞翔,一人来高,离开了地面。情
况就像他们那时站在喧闹的市区上边一样,只是更高,更高得多地超越了命运和人
世生活,也超越了一切琐碎问题和犹豫思考。在演奏这一曲的短短几分钟里,她在
快乐的迷梦中飞越了所有藩篱和现实。
一曲终了,前所未有的欢呼把埃丽卡从她出世的梦境里惊醒了。她匆匆挤过人
群,奔向出口等他,因为此时,使她害怕、阻拦她向他献身的最后那个问题,她已
获得像阳光一样明朗的答案,显而易见,他还一直在爱她,而且爱得更加热情,更
加美好,更不可遏制和更为急切。否则他今天不会给这些人唱起他为了对她表示祝
贺,并且是根据她的爱情创作的这首光辉的颂歌。这首歌的威力那时就攫住了她,
征服了她,今天她要把细心保存的使人幸福的倾慕献在他的脚下,让他快乐地把她
举起来……
她费力地挤到艺术家下来必经的出口。昏暗中亮起几道光,那里不太挤,她又
可以不受打扰地沉醉于她的快乐可靠的美梦。她要是能早些,更早些知道他不会忘
记她就好了。这个想法一再出现,并且与对未来日子的愉快希望结合到了一起。她
带着傲慢的微笑想,如果毫无思想准备地走下阶梯,看到也许他刚才还在梦想的愿
望变成了现实,那么,他会大吃一惊的。还有如果……
但是现在传来了真实的脚步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埃丽卡不由自主地退缩
到了更昏暗的地方。
他边说边笑走下了阶梯——一边温柔地俯身向一个身穿镶花边衣裳的女士,歌
剧院的一个会唱轻歌剧的任何一首旧曲子的娇小可爱的女歌手。埃丽卡浑身颤抖起
来。这时他发现她了。他本能地举起手去摸帽子。但手举到一半,便懒懒地放下,
嘴唇上还潜藏着愤怒的、受伤害者的嘲讽的微笑。他把头转向旁边,然后就领着穿
花边衣服的娇小女士向他的车子走去。他帮助那女子上了车,然后自己才上车,没
再回头看一眼埃丽卡·埃瓦尔德。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怀着她的被出卖的爱。
这样的经历往往以其突如其来的力量唤醒一种痛苦,它是那以可怕,那么深刻,
以致人们不再把它作为痛楚来感觉,因为在它的猛烈撞击中,人们已失去了理解和
感受的能力,只觉得自己在坠下去,从令人眩晕的高度飞快地、不由自主地、无力
抗拒地向下坠落,向着一个尚不熟悉、但能感觉到的深渊坠落。随着每一秒钟,随
着螺旋沉落的每一个迅速消逝的极小时间单位,她接近了,接近了,愈来愈接近了
她知道会粉身碎骨的可怕的终点。
埃丽卡·埃瓦尔德已经忍受了太多小的痛苦,无法平静地面对一个大的事件。
她的生活里充满了琐细的精神痛苦。这些精神痛苦在她心里支撑起一种奇怪的幸福
感,因为精神痛苦导向忧郁梦境的时刻,导向那些柔肠寸断的绝望,导向那些甜蜜
的悲哀,诗人就是从这中间创作出最真诚、最感伤的诗篇。可是她认为,在那样的
时刻里她已经觉察到了命运强有力的利爪,然而那不过是它威胁性地伸出来的手的
流逝的阴影。她原来认为她已经承受过了生活最最黑暗的暴力,并在这种意识的基
础上建立起了坚定的自信,现在她的自信在现实面前崩溃了,如同一个儿童玩具被
强劲的一拳打得粉碎。
因此,她的灵魂完全失去了约束力。生活对她,犹如一场摧残种子和花朵的冰
雹。她目力所及,惟有荒凉与阴暗,广阔的不可穿透的阴暗。它阻断一切道路,模
糊一切目光,无情地吞下发了回响的惊呼声。她内心里只有沉默,一种昏昏沉沉、
气喘吁吁的沉默。那也就是死亡的寂静。这是因为在那个瞬间里,她心里的许多东
西都已经死去了;一种爽朗欢乐的笑声,它还没有生出来,却要在她心里生存,就
像一个争取出世的孩子,许多青年人都具有那种急切的接受愿望:相信未来,并且
想像出在一切关闭的、应他们的要求打开的门后边都有欢乐和光辉。而许多纯真的
和相信人世的感受就是对全体人类的献身,对只给虔诚学生展示节日和奇迹的大自
然的献身。最后是一种无限丰富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在黑暗的痛苦源泉里洗了澡,
并且为了找到完善而在变换更替的人物中间穿行。
不过在这失望之中,却有一粒新的种子在萌芽,一种对她周围一切的刻骨仇恨,
一种复仇的热切需要,虽然还远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屈辱在她的脸颊上燃烧,
她的手在颤抖,仿佛随时要对不管什么东西愤然出手。软弱和羞怯已离她而去,在
她心中,催逼行动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躁动。一个由命运造就和操纵的
人现在要迎着命运走去,要和命运搏斗了。
这种无目的的粗野冲动使得她在大街小巷里乱转游,做不出决定。现实在遥远
的、遥远的远方。她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双腿疲劳,像铅一样沉重,可又有一种
发疯似的运动不停地推着她走。为了摆脱现在要变得厉害起来的痛苦,并在迅速的
走动中忘掉它,她把自己愈来愈厚地裹在自己的思想里。不过她已经感觉到了虽非
如泉喷涌但已是点点滴落的热泪……
她突然在一座桥前站住。脚下是河,黝黑而缓慢地滑动着,有许多明亮的闪烁
的光点。那是星星和像瞪大眼睛凝视上苍的桥上灯光的倒影。从什么地方传来轻轻
的、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那是河水遇到桥墩一分为二了。
她觉得,在这种景象里隐蔽着死亡的思想,突然她身上一阵战栗。她转过身子。
周遭无人,只有三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有时远处传来一声笑或一辆车的滚动声。附
近无人,没有一个人能阻止她。而且这事多么轻而易举,多么迅速就能了结。抓住
栏杆,越过桥边,然后跳到下边,还有令人厌恶的几分钟挣扎,再后就平静了……
深沉而且永恒的平静,远远离开了一切现实。那就是永不再苏醒的、使人平静的安
慰……
一具从水里捞出的尸体,不过,她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要是成了一具变得畸形
丑陋的女尸,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寻开心的好奇者、谣传、议论——那可令人再
痛苦不过了!但是一个知道这种情况而且兴许还能自觉地微笑的人是有胜利者的意
识的……不对!不可以如此行事。她感觉到了,她的生命还没有耗尽,因为它还能
隐藏着报复,一种绝望的最后试探。也许,这甚至是美的,以前她只是活法不对,
本来她是善良的,信任人的,温柔的,矜持的,而别的人却都无所顾忌,贪婪而又
狡诈,如同靠吃别的动物为生的猛兽。
她从桥上转身走开的时候,从胸中发出一声大笑,一声使她自己为之惊骇的大
笑。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并不相信她尚未说出口的话。只有痛苦是真实的,还有火
热的燃烧般的恨、盲目的报复欲。她确实觉得自己变得非常陌生,甚至她都再看不
出自己是多么恶劣,多么无用!
她冷得发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她继续往城里走去……随便往哪儿去……回
家去……不行,不能回家去! 一想到回家,她就感到恐惧。家里的一切都很黑暗、
狭窄、沉闷。家中的每个角落里都潜伏着回忆,它用恶意的手指指点着她。在那里,
她只能孤身一人怀着巨大的痛苦,在那里,这痛苦可以张开他的黑色翅膀,包围她,
紧紧地压迫她,使她无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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