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被遗忘的爱情主题(2)
但是现在去哪里?去哪里?她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其他事情她全都不知道
了。她的全部思维就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
一个阴影在她身旁走动。
她没有注意。
那个阴影向她的阴影贴近,而且平行并排走了一段时间,,她竟没有察觉。走
在她身边的人是个志愿兵。当她从一盏路灯旁走过的时候,他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
容。现在他礼貌地与她打招呼,她这才从自己的思想里骤然惊醒过来。过一会儿,
她才认清自己眼下的处境,她不答话。
这个志愿兵是个骑兵,还很年轻,有点儿笨拙。他没有被她的沉默吓住,反而
以一种有点亲密的又有点谨慎的口气继续说下去。她不答理。他显然不太清楚是在
和谁打交道,她衣着那么考究、体面,却又在深夜里作孤独的缓慢散步——他真是
完全弄不明白了。但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说。
埃丽卡默不作声。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他,可是,从前的种种事情使她有了奇怪
的想法。她要现在就开始一种别样的生活,再不要过梦似的昏昏沉沉的日子,再不
要给她造成无数痛苦的无聊的渴望。对于她来说,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要热情
大胆,充满桀骜不驯的力量。于是她又想到他——她要报复,一种奇耻大辱。她要
委身于第一个前来的男人,不论是谁;就因为他曾鄙夷她,所以她要让他受到完全、
彻底,也许还是致命的侮辱。这一切在她心里迅速变成了计划和决定。这是一种残
酷的、选择受新侮辱的自我折磨,为的是忘记这时候还在火辣辣地疼痛的旧侮辱…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一个年轻人,很年轻,还完全不懂那
事儿,完全不明白那事儿。他应该就是第一个到她身边来的男人……
于是她突然急切地以和蔼的态度回答,说他可以陪她同行。这倒使那年轻人犹
豫不决起来,拿不准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但是有几个问题,例如她从音乐会上
随身携带的观剧望远镜和她那高雅的言谈举止,都使他改变了对待她的表面态度。
他依然还很拘束。他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穿一身军装看上去显得很古怪,仿佛套
在武士的假面道具里。所以迄今为止他的艳遇都很简单,以致都不成其为艳遇了。
现在他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真正的谜。因为有时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待几分钟,对所
有问题一概听而不闻,如在梦中行走,随后又突然以一种像是挑逗的柔情同他一起
笑,同他开玩笑,还带着挑逗性的转眼就忘掉的体贴温情。但是有时候甚至他也觉
得,她那笑声中有虚伪的声音。
实际上,埃丽卡花费了不少力气来扮演这个热情女人和轻佻女人的角色。她知
道结局会是什么,她要的就是这个,可是一种隐秘的恐惧一再潜入她的心中,她这
是自己对自己犯罪啊。然而不能积极进行的报复计划,现在在这儿找到了一种手段,
尽管是在矛头对准自己的错误方向使用它,但它是令人欣喜的,力量强大的,她那
女人的情感无法进行抗拒。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即使将来悔恨……只要
对那一次蒙受的侮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只要忘却,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一次
人为的和一次毁灭性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去想那次蒙受的侮辱……
于是她愉快地接受了志愿兵的建议,让他陪同她一起去一家饭店开一间单独的
房间,虽然她也模模糊糊地预想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愿去想这些事…
…她只求不总是去想……
先上来小份的晚餐,她没吃什么。但她喝葡萄酒,贪婪而急促地喝了一杯又一
杯,为的是使自己麻木。然而她没有取得完全成功。有时候她还非常清醒地综览自
己的全部处境。她观察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个恰当人选。最好她不要希望
得到他,因为他是个好小伙子,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结实有力,有一点虚荣心,
头脑不十分聪明……他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一个可怜的受
折磨的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了后天她就会把这个人忘掉。而她就是要
这样……
在这样想的瞬间,她的眼睛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她的面庞画上了内心痛苦的
阴影。然后她便慢慢地进入了梦境……她的手指轻轻颤动……她忘记了一切。那些
遥远的、已经沉落的景象又要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出现……
然后突然间有一句话或者一次触动又把她惊醒过来。她总是得有一点时间来真
正适应种种事情。不过她又端起了酒杯,而且一饮而尽。然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
直至感觉胳膊沉重地垂下……
这时候志愿兵把座位移了过来,紧贴着她。这,她还能觉察,但是她继续平静
地逗引他……
不过她逐渐感觉到了酒的作用。她的目光游移不定,看东西犹如隔着沉重的滚
滚流动的烟雾阴云;她听到的温存话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分模糊。她的舌
头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她已经觉察到,虽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她的思绪还是
混乱的。她觉得眼前有耀眼的闪电和嗡嗡的声响。对此她都无可奈何。但是,伴随
着把她拥抱得愈来愈紧密和愈温柔体贴的疲倦同时,那种忧伤也再度出现:半是醉
酒人喃喃诉说的、无缘无故的忧伤;半是整个晚上在她的胸中翻腾、一直还没找到
出路的苦痛。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悲哀里,对于外部世界她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那年轻人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态度,心中无数,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她喝醉了,
要让她清醒,他觉得利用她酒醉占便宜于心有愧。但是她的麻木冷漠不是用劝说就
能消除的,而是还要用讨好的亲吻。他给她扇扇子取凉。但是当他想要解开她的衣
服的时候,发生了使他惊慌的意外事件。
就在他楼她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投人他的怀抱,痛哭起来。这是一次极为可怕
的抽泣。这不是醉酒人那种忧郁的昏昏沉沉状态,而是在她的哭泣中有一种很强的
力量。她那神圣而深沉的全部痛苦,如同一只长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现在突然
用野性的力量冲破了栅栏。这种她隐隐意识到的痛苦,使得她不停地颤抖。埃丽卡
的哭泣发自内心最深处,一切的一切此时似乎变好了。因为这泪水炽热的重负和未
被释放出来的激动心情,以及被压抑的精神苦恼,像在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从她心
中挣扎出来。她不住地哭泣。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无依无靠的柔顺的身体。但是
她的两眼热泪泉涌,好像还不愿流干。眼泪仿佛把她的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
悲伤慢慢停止了,就像是形成的结晶,只会变硬,不会变软。不是她的眼睛在哭泣,
是她的整个苗条柔软的身躯在猛烈的冲击下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年轻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痛苦发作,完全束手无策了。他努力使她平静下来,轻
轻地,亲切地抚摸她的深色发辫。他看她哭得越来越伤心,哭得很累,心里产生了
一种奇特的感情,对她充满同情和好感。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有谁这么哭过,他对这
闻所未闻的痛苦一无所知,但能感知它的伟大,这使他对这个无可奈何地躺在他怀
里的女子不由得顿生敬畏之情。他觉得触动这个十分软弱、无力进行最低限度抵抗
的身体是一种犯罪。然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对事情处理得也很出色。这次不寻常
经历所产生的孩子式的喜悦增强了他的意志力。他在听她说出住址以后,就要了一
辆车,把她送到家里,说了些友善的安慰话,便和她告别了。
埃丽卡又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毫无醉意。只是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事情,
有点模糊不清。但是她再不是怀着羞惭的恐惧进行回想,而是在平静的休息中进行
回想。在她的热泪中有她整个青春的心灵和她的全部伤痛:高贵而令人窒息的爱情
;难于忍受的莫大羞辱以及最后几乎实现了的自我糟践。
她慢慢地脱去了衣服。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为有些人不是为恋爱而生的,为这些人盛开的,只有期
望的神圣颤栗,他们太过于软弱,承受不了令人痛苦的幸福。
埃丽卡沉思她的生活。现在她明白了;爱情不会再来找她了;她再不能迎着爱
情走去了。她最后一次感到放弃的悲哀。
她在难以理解的羞愧中又犹豫了片刻,随即在镜子前面脱掉身上最后的衣裳。
她还很年轻,美丽。她雪白的身体里还有闪光耀眼的青春朝气。她那因内心激
动起伏不定的胸脯颤抖着,呈柔和而几乎单纯的曲线,如轻柔的韵律般流畅的线条。
力量和柔性在肢体上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一切都是为了有力地接受并接受一种使人
幸福的爱情,为了互相既给予对方又从对方获取极大的欢乐,为了迈向最神圣的目
标,并且在心里体验美化的创作奇迹。难道她的一切都尚未加利用,就要毫无结果
地消逝吗?就像一阵风吹走鲜花的美丽?就像是人生一望无际的禾束成堆的庄稼地
里一颗无声无息的谷粒?
她突然萌生了温和的听天由命的想法,并拥有了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们所拥有
的尊严。她也有了这样的主意:她的青春年华原是为一个人,为惟一的一个人而存
在的,他渴求过她又蔑视她。连最后的这次最艰苦的磨难也再引不起她的怨恨了。
她忧伤地把灯熄灭,一心只渴望着温和梦乡里的轻柔的幸福。
这短短几个星期为埃丽卡·埃瓦尔德的生活划定了界限。她所体验到的一切都
包含其中。这以后的许多日子都如同陌生人一样,无关痛痒地从她身边一滑而过。
她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嫁给一个官员,亲戚和朋友各个有其幸与不幸,只是命运不
再让她进入孤独的时间,生活也再不能用暴风雨般的威力对她造成损害。现在她明
白了一个深刻的真理:她奋力追求的伟大神圣的心灵平静,只有通过深刻的、给人
锤炼的痛苦才能获得;对于没有走过痛苦道路的人来说,是没有幸福的。她从生活
取得的这点平凡的智慧并非冰冷而毫无成果的。奉献爱心的能力曾经使她的本性激
动得强烈地痉挛,现在把她引到了孩子们的跟前。她教他们音乐,给他们讲说命运
和命运中潜伏的危险,如同谈起一个必须小心提防的人那样。日复一日,她的岁月
就这样地流逝了。
每逢春回大地,每逢温暖的给人欢乐的夏天来临,她的夜晚便也总是洋溢出真
挚热诚的美……
这时候她就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钢琴跟前。从外面颤悠悠飘进初春带来的好闻
的浓郁香气,大城市的喧声显得十分遥远,如同把波涛汹涌的浪潮抛向白色岸边的
大海。金丝雀在房子里啾啾唧唧,非常欢快地奔跑跳动。在走廊里可以听到邻居家
的男孩子们兴高采烈玩耍的喊叫声。但是如果她开始弹琴了,那么,外边就会变得
一片安静。然后房间门就被很轻很轻地推开,一个接一个小男孩的头都会伸进来,
聚精会神地听琴。埃丽卡用她白哲的细长的手指弹出优伤的旋律,旋律似乎越来越
明朗,越来越清亮,其间穿插着即兴演奏,轻轻地响起消逝了的回忆。
有一次,她在这样弹琴的时候,想到一个她记不起来的音乐主题。于是她反复
弹奏着,直至蓦地认出它来:原来这就是那首民歌,是他用来开始他的恋歌的那首
忧郁的情歌曲调……
这时候她垂下手指,又想起了过去。她的思想已经完全没有了怨恨和忌妒。谁
知道呢,当初他们如果不相遇,也许更好?……如果他们和好呢?这种事谁能知道
呢?……不过……——她几乎为这个念头而害羞——她很想跟他生一个孩子,一个
漂亮的金黄色鬈发的孩子。孤单的时候,她就可以抱着孩子摇动,就可以照料他…
…
她微笑了。这是多么愚蠢的幻想!
她的手指又重新摸索着,寻找那已被遗忘的爱情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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