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冬季严寒的早上,阴郁的天空预示着雨雪的降临。惨淡的光线穿过高深走 廊的窗户映射在坚厚的墙壁上。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大厅里,军事法庭正在开庭审判, 决定着克莉丝蒂娜·莫里斯的命运。 震慑人心的宣判使法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这寂静被咣啷的开门声和咔咔的皮靴声所打破。克莉丝蒂娜·莫里斯形容憔悴, 悲伤忧戚,她那脆弱的躯体如同折断了的芦苇承受不起强加给她的宣判重负。当她 沿着大厅的通道向着门口走去的时候,仿佛觉得那污秽灰白的墙壁随时都会将她压 倒。她拖曳着沉重的双脚,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头晕目眩,心跳微弱,全然不知 周围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结束了。”她喃喃自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将永远失去自由,很 快就要死了。” 她想哭,可是眼睛里没有泪水。死亡的召唤穿透她的躯体,进入她的大脑。她 脑海中闪现着刚才在法官面前的那一幕……那深沉的声音宣读着:“克莉丝蒂娜· 莫里斯背叛了她的祖国。叛国罪必须处以死刑。她将在黎明到来时被处决。” 死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逼近。四面阴湿黏滑墙壁的包围,以及所感受到的恐 惧,使她不能做祈祷。死神正在面向着她,张牙舞爪,发出饥饿的怪笑,迈着令人 恐怖的舞步走了过来。 克莉丝被带回了牢房。 她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里的可怕景象,然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睁开眼睛, 任凭那无声的泪水顺着腮边流到苍白的嘴唇。 微风送来了远方的钟声。突然,几声沉重的脚步使她大吃一惊。那脚步声渐渐 走近,她心想,我刚刚被宣判几个小时,处决应该是在黎明,现在还没到时间呀! 她想发出绝望的呼叫,但是喊不出声来。外面的脚步停住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着。 牢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克莉丝不敢去看,后来才发现送进来的是饭菜, 但她毫无食欲,一点也吃不下。饭菜放在靠近墙壁的小木桌上。牢房里仅有的光亮 是从她够不着的一个小窗IZl 射进来的。她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不知道现在 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个世上停留多久,想到这里,身上禁不住冒着冷汗, 上牙磕打着下牙。 夜幕降临了。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没有灯罩、被烧得焦黄的灯泡,光秃秃的灯 泡中散放着昏暗的光亮。忽然,房门被打开了,一位看守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 位名叫托马斯的神父。看守员走了出去,用钥匙将门反锁上。神父缓步走向克莉丝。 他不到四十岁,身材瘦高,面相英俊,喜兴可亲。托马斯神父第一次执行这种令人 不愉快的任务,他预感到执行这项任务的艰难,在神学院里他绝对想像不到自己会 亲眼见到一个将被执行死刑的人。这对他和他的宗教信仰来说都是一件痛心的事。 不错,现在是战争时期,是残酷无情的时代。这个女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几个小 时后,即将被处以死刑。他仿佛看见了眼前的刑场,情不自禁地想要发出呼救的吼 声:“《圣经》十戒中的第五戒说,‘不能杀人’。我不能接受这种不人道的任务, 也不能去想像由上帝所创造的人类被毁灭。” 托马斯怯懦地走近克莉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衷。他应该竭力去安慰她, 但自己正处于极度悲伤之中,怎么能够去安慰别人呢?!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怎 么去说,但是又必须去说。他深知这一时刻没有什么话能够比上帝的话更管用,自 己的职责是遵循上帝的教诲。 “我是被指派到你这里来的。”他谦恭地说。 “你不必向我表示歉意,和你这位神父谈话对我是有好处的。” 克莉丝回答。“为我辩护是没有用的,因为一切证据对我都是不利的。” “很不幸,这是事实。” “我不愿意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将事实真相告诉那些审判我的人,我只能再 活几个小时……我有很多话要说……有关我一生的故事……可是,时间确实是太短 暂了。” 托马斯神父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带入坟墓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克莉丝悲伤地说。 “我愿意帮助你,可是我做不了什么事。我能给你的帮助只能是让你的灵魂有 所寄托,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你说你是无罪的吗? ” “不,我是有罪的,我犯有被指控的罪。” “你为你的行为感到遗憾吗? ” 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真的是被派到这里来的吗? 即使是违背你的意愿, 你也要在我行刑前待在这里,是吗? ” 托马斯感到心神不安。 她继续说:“如果你站在上帝面前像我一样的被审判,你会说些什么? ” 托马斯不能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承认自己有罪。”克莉丝说。“当然你是无罪的, 因为你到这里来并不是自愿的,你来到这里做这件事就使你在上帝的眼睛里已经有 罪了。你选择了这个职业,你就必须听从上帝的训戒。可有的时候事情并不以自己 的意志为转移,第五条戒律说‘不能杀人’,这你是十分清楚的。”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得完全正确。来这里的路上我正是这样向自己说的。” 他正在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发现克莉丝用手摸了下自己的头。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担心地问。 克莉丝没有回答,眩晕着倒卧在地板上。托马斯将她抱起来放在一张小木床上。 她面色苍白,十分吓人。托马斯连忙按住她的脉搏。 “她还活着。”托马斯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她不久即将离开人世心情又沉重起 来。他快步走向房门,用力连连捶击着上了锁的房门,大声呼喊着:“警卫! 警卫 ! ” “什么事? ”看守员打开牢门问道。 “快! 快去叫医生!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知觉了。” “神父! 不用担心,她会醒过来的,短暂昏厥是因为她没有吃饭。” “她没有吃东西吗? ”托马斯厉声问道。 “我拿走托盘时碗里的饭还是满满的。人不吃东西怎么能活,再说了,她这种 案子活下来也没有用。” “不错! 几个小时后她就要被处决了。”托马斯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但是,现在帮助她是我们的责任。快去叫医生! 我要对这件事负责。”托马斯失声 高喊。 “好,好! ”看守员抱怨地说,“你这样做实在是没有必要,神父! ” “去! 快去叫医生! ” “你是要让我跑着去吗! 我办不到。而且我必须向上级报告.到那时候天也快 亮了。” “让我出去! 我自己去! ”托马斯恳求着向门口走去。 “你知道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神父! ”看守员提醒他。 托马斯刚想张口说话,看守员却扭头向外走去。牢门两旁一边站着一个哨兵, 硬挺挺地像座雕像。房门在看守员的身后迅速上了锁。 托马斯扬起眼睛,心想:我现在也被剥夺了自由,医生不会很快来到……如果 她只是片刻的昏厥,赶紧把她拾出去,她还能及时得救……我觉得她有话想对我说, 但是来不及了,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托马斯哀叹着走回克莉丝身边。这个年轻 女人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他再次按住她的脉搏。 “她仍然活着,”他自言自语着。“这只是短暂的昏厥,但是我不是医生,不 敢断言……她不久就要被带到刑场处决,如果她现在死去,至少可以免受被带进刑 场的惊吓,那将是上帝赐予她的恩惠。上帝! 凭你的圣灵可以做到。”这时,从走 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正在跪着的托马斯站了起来,向着房门望去。房门的锁被打 开了。他先看到了看守员,然后,一个军人拎着卫生包走了进来。 这个军人是个医生,名叫汉浓,年龄较大,唇边流露着慈祥温柔的笑容。 “怎么啦? ”他边问边向克莉丝望去。 托马斯做了说明。 医生诊了她的脉,她那急速的脉搏使他蹙起了眉头。 “医生! 病情严重吗? ”托马斯问。 “神父! 我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不是简单的暂时昏厥,”汉浓医生喊道, “看守员! 快去叫担架员来,这个女人需要转送到医务室。” “如果这个病人是克莉丝蒂娜·莫里斯,她将在……”看守员说。 “她是个病人。” “你忘记了她将在黎明时被处死刑吗? ” “那可以将死刑延期。” 看守员开始紧张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来自各个方面 的记者,有的已经守候在门口。” “你照我说的去做,现在不能浪费时间了。这个女人的生命正濒临死亡的边缘。” 托马斯沉思道:“真是莫大的讽刺,在即将被处死前,她获得了拯救……”他 在这一沉思中颤栗。突然,空袭警报的汽笛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他妈的! 又来了。”看守员说。“这些纳粹……”他骂着走了出去。 敌机从伦敦上空掠过。 医生发觉敌机飞得很低,骂道:“婊子养的! 他们想把我们炸得粉碎吗? ” 敌机马达的吼叫声越来越近,令人窒息的炸弹呼啸着划过空间。医生刷地卧倒 在地。托马斯没有动弹。第一颗炸弹落在地面上爆炸了,接着一颗又是一颗。浓烈 的烟雾滚滚地向上升腾。 联军的飞机追击着敌机,高射炮向空中开火,打下来两架敌机,但敌机继续投 掷着炸弹。 克莉丝仍陷于昏迷之中,她对轰炸全然不知。 汉浓医生挂念家人,不知他们是否安全。爆炸声停歇后,他才松了口气。解除 空袭的汽笛声响了,他从地板上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禁大吃一惊。 “这个地方怎么这么脏! ”汉浓说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身 在牢房。他转身望了望克莉丝,向着她走过去,心想,自己在报纸上曾经见过这个 女人的照片,但从未想到会在监狱里亲眼见到她……这女人非常漂亮,真是红颜薄 命! 她给国家带来很大的损害。可我为什么偏偏为她感到如此的伤心呢? 我妻子会 说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他摸了摸她的脉搏,掀开她的眼帘,用手电筒检查 她的眼球。他焦急地望着房门,觉得必须迅速将这个女人抬出牢房。 “神父! ”他低声说。“我不是有意打断你的祈祷。” “没有关系,病人怎么样? ” “她的情况不好。我考虑我们俩恐怕都得充当担架员了。” 托马斯走近医生,压低嗓音说:“你以为看守员真的去叫担架了吗? ”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去呢? ” 托马斯后悔自己所说的话,便改口说:“他们应该到了呀! ” 汉浓医生说:“医务室很忙,人手不够,他们可能出去救护伤员了,有些炸弹 离我们很近,说不定炸弹会炸到我们。因此,我们俩需要充当担架员。” 看守员走进牢房,问道:“她醒过来了吗? ” 汉浓医生听到看守员的话仰起了头。 “他们很忙,他们抢救了道格拉斯中尉以后,就连忙往这里赶。”看守员慌里 慌张地说。 “来不及了,现在我们必须自己动手。”汉浓医生说。 看守员毫不在乎地说:“你是说你要尽一个医生的责任,是吗? 依我看,把她 扔在牢房里算啦! ” “不,不能。”医生说。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但是我不能帮助你,我不愿意碰她,她看上去像个天使, 可实际上她是个魔鬼。” “我来帮你。”托马斯说。 “谢谢你,神父! ” 他俩商量好如何协同动作。 他俩走近小木床。这个年轻女人的脸如同死尸一般。他俩一人抬着两只脚,一 人抬着肩膀。她虽然消瘦但还是很重。他俩将她抬出牢房,经过门口两旁的哨兵时, 哨兵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们很快来到了医务室。 “她怎么啦? ”一个年轻的名叫劳福顿的值班医生一边问着,一边走过来看了 看这个新来的病人,他吃惊地喊道:“啊! 这不是克莉丝蒂娜吗! 这个毒蛇,她怎 么啦? ” “你来看,她已经丧失了知觉,这不是简单的暂时昏迷,”汉浓医生解释着。 医生劳福顿很不高兴。他那原本缺乏幽默感的面容现在显得更加呆滞:“你觉 得她怎么啦? ” “我们两个人一起给她检查一下吧! 以免发生误诊。”汉浓说。 “好! 让我们看一看是否能在黎明前检查完毕。” “你是不是恨不得马上看到她被处决呀? ”汉浓医生问。 “谁愿意看她,她是个荡妇。”劳福顿说。 他们着手检查,起初找不到她发病原因,后经详细检查,发现她的身体很健康。 “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戴安娜护士问。 “是的。”汉浓答。 他将劳福顿医生支开。这时,克莉丝仍处于昏迷之中。 “神父,你过来一下! ”汉浓医生大声说。 托马斯连忙走过来,心想,汉浓医生可能是让劳福顿去请别的医生前来帮助, 因为劳福顿医生是乐于将犯人处死的。 “怎么这么神秘? ”劳福顿走回来问。“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 “劳福顿医生! 我希望你的头脑像我的一样清楚。”汉浓医生回答。 劳福顿医生耸了耸肩,没有答话。他走到暖气旁,将手伸向暖气,暖了暖手, 过了一会儿,问道:“到底是怎么啦? 你的结论是什么? ” “她不是生病,她是怀孕了。”汉浓说。 “汉浓医生在我们这里很有经验,所以我只能相信这女人是有了身孕。”劳福 顿医生勉强同意汉浓的意见。 “你们俩都能肯定她是怀孕吗? ”托马斯问。 他俩点了点头。 “那,她就不能被执行死刑了。”托马斯说。 “你说得对,神父! 法律有明文规定。孩子有权诞生,她不能被处死。”汉浓 医生说。 “如果我们不声张,没有人能知道这件事。”劳福顿医生说。 “如果今天不能处决她,明天也可以。” “劳福顿医生! 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呢?!”托马斯厉声说。 劳福顿医生气恼地答道:“应该尽快将她处决。” 托马斯摇着头。 “用不着跟他费口舌,他还年轻,是个傻瓜。”汉浓说。 “傻瓜? 汉浓医生! 你才是一个傻瓜呢! ” “可能是吧,但我是一个有感情的傻瓜。” 劳福顿医生耸了耸肩。 “你确实不应该提出那样的建议。”托马斯说。 “为什么不应该?!她昏迷得怎么那么凑巧?!如果现在是黎明,就用不着再做什 么检查了。现在,我们宣布她怀了孕,那还不是添乱,更糟糕的是,我们正处在这 种混乱之中,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劳福顿医生说。 “不错,但是我们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汉浓说。 “汉浓医生! 汉浓医生! ”戴安娜护士呼唤道。 “什么事? 戴安娜! ” “她苏醒过来了。” 他们走向躺在那里的克莉丝。她的眼睛眨巴着,越睁越大,迷迷糊糊地发问: “我现在是在哪里啊? ” “你昏过去了,我们把你抬到了医务室。”汉浓医生说。 “我想吐。” “你的肚子是空的,这是一种反射作用。但是你可能会吐胆汁,”汉浓医生说。 “我觉得我的病很重,不仅仅是眩晕,我的头觉得不舒服。” “怎么啦? 痛吗? ” “我的身子也觉得古怪,”她回答。 她凝视着医生,说不出话来。 “你记不得? ……” “我记不清楚了。” “我知道你丧失了记忆。” 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丧失知觉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劳福顿医生不敢肯定她的病情,犹疑地 说。“她可能有点小中风,或者是一种母性……” 克莉丝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失去了知觉。 “我开始也认为她是小中风,后来我才发现她是怀孕。”汉浓说。 “如果我们都认为她是怀孕,出去以后又发现了诊断错误怎么办? ”劳福顿医 生说。 “我会在诊断书上签字,我肯定她是怀孕。”汉浓医生说。 护士说:“做一下测试检查怎么样? ” “检查结果可能是没病,可能仍然是怀孕,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汉浓医生说。 这个护士很喜欢汉浓医生,问道:“汉浓医生! 你打算怎么办? ” “把我的诊断汇报上去! ” “你尽给自己找麻烦。”劳福顿医生恼怒地说。“如果你错了.你知道会发生 什么后果吗? ” “我知道,”汉浓医生沉着地说。 “你当真会签字吗? ” “当真。” “你疯啦? ”劳福顿医生发出不满的“嘘”声。 “或许会发生严重的后果,但是我必须尽到一个医生的职责。 我们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我不能让这个已发现怀孕的 女人被处死,那样做是一种犯罪。“ “可笑! 你又不是死刑执行者。” “是的,我不是,但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可能将她交到执刑者的手里。” “好吧,那就随你的便吧,我不管了。” “好! 我对此完全负责。” 这时,戴安娜护士向他们走过来。 “不,”克莉丝呻吟着说。 他们又急忙走向病人。 “怎么啦? ”汉浓医生问。 “不,”克莉丝的话音虚弱。她缓慢地环顾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当她那双眼睛 停留在托马斯的脸上时,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面色苍白, 浑身颤抖,满眼含泪,有气无力地说:“噢,上帝! 那是不可能的……”她又恐惧 地问道:“今天是几号? ” “元月二十三号,”戴安娜护士说。 “元月二十三号,”克莉丝重复着,然后又焦急地问:“哪一年? ” “一九四三年,”汉浓医生回答,他发现这个年轻女人知道自己在哪里以后变 得更清醒了。 “离天明还有多久? ” “大约三个多小时。” “这就是我还能活在人世的时间。” “莫里斯太太! 你知道你怀孕了吗? 你想想看! ”托马斯抚摸着她的手,安慰 她。 她狐疑地望着他,想了想答道:“我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但这是我常有的 事,不能说明什么。” “这一次你是真的怀了孕,莫里斯太太! ”汉浓医生说。 克莉丝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汉浓医生。 “你最近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 她陷于沉思。 “你有没有觉得恶心,或者是其他症候? ” “我觉得头很晕,特别是在早晨,不过我想可能是太累的缘故。” “你说的这些恰好证实了我的诊断,”汉浓医生说。 “我头很痛,”她抱怨着说。 “这是轻微中风的典型症状,并不严重。” 她觉得不可思议,想起了汉浓医生说的话,“这一次你是真的怀了孕。”她对 这话感到难过,禁不住失声喊道:“我有罪,我必须被处死,但是我的孩子是无辜 的……” “没有人要杀你的孩子,”汉浓医生向她保证。“法律保护未诞生的孩子,在 孩子诞生前你不会被执行死刑。” “这是真的吗? ” “绝对是真的,”托马斯回答。 克莉丝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容。 “现在你不会被处死,不要折磨自己了,莫里斯太太! ”汉浓医生说。“要为 自己的孩子着想。” 克莉丝双手放在肚子上,她觉得有东西在里面蠕动。她怀着从未有过的感情, 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这口气传递给未诞生的婴儿。 劳福顿医生面带讥笑地走向克莉丝,说道:“莫里斯太太! 不要有别的想法, 怀孕可能对你是件大事,但你的死刑没有免除,仅仅是延期而已。” 劳福顿医生的话震慑着每一个人,但大家无暇对其做出反应,因为克莉丝又昏 过去了。 “劳福顿医生! 你满意了吧?!”汉浓医生发现克莉丝昏过去时说。 站在汉浓医生旁边的护士关切地看着克莉丝。 托马斯神父走过来焦急地问:“医生,她又怎么啦? ” “不好。”汉浓医生沮丧地回答。 “你认为她……? ” “只有上帝知道。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但是我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 的脉搏跳动加快,如果血液循环不能到达大脑,将会是很危险的。现在必须立刻把 她送到一个能输氧的地方。” 托马斯脸色苍白,说道:“如果她死于刑场则另当别论,可是现在她正在期盼 着孩子的诞生,这时候她死去,那就太残酷,太无情了,简直是不可饶恕。” 劳福顿医生没做声,他很快离开了医务室。 汉浓医生看了看手表,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时,感到非常惊慌,说道:“我们的 时间不多了。戴安娜! 请监护好这个病人。如果她的病情稍微有一点变化,就去叫 我。我现在要到办公室去一下。” 戴安娜护士知道天快亮了,还没有正式决定停止执行死刑,便宽慰地向着汉浓 医生说:“不用担心,医生! 有什么事我会立刻告诉你。” 汉浓医生走了出去。 记者们聚集在军事监狱门前,其中有些是从伦敦赶来的,有些则是来自英国的 其他地方。他们穿着西服和立领衬衣,围巾包裹着耳朵,有些人嘴里叼着烟卷儿, 有些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在人行道上走过来走过去。几乎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挎着照 相机;不少人在饭店的房间里或者在火车上已经写好了报道;有的为了抢先甚至已 经将稿件发往编辑部。他们在街上打转悠,有的人安静,有的人滔滔不绝地议论。 很多人急着想回家,有人借着灯光看着手表,有人遥望着东方是否发亮。当天 空发亮时,他们见到了可怕的飞机及其投掷的几颗炸弹。这时,寒冷潮湿的空气咬 噬着骨骼,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离开,因为这等候也是他 们工作的一部分。 天大亮了。他们蜷缩着聚集在大门口,现在大门随时都有打开的可能。那些持 有证件的人,可以在一定的距离见证执行死刑,另外的人就得另寻途径,而且难度 很大。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焦躁地望着大门,仍然不肯离去。没有人能听到监狱里 的动静,难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大家不免胡乱猜想。一个人说:“搞的什么名堂, 是不是改变了刑场不让我们参加了? ” “怎么回事? 她应该在黎明被处死刑,”又一个人说。 “她肯定早已被处决了,”另一个人说。“没有带新闻回报社,太扫兴啦! ” “我不认为会发生变故,”伦敦的一位知名记者说。他到这里来已无重要意义, 因为他早已将自己的报道发回报社。 记者们议论纷纷,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一辆军车停在监狱门口。 他们闪开一条路,让车子开了过去。现在应该让我们进去了……我们跟着这些军人 进去……这些军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观众吗?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记者们的目光 都盯住了乘车者。从车上走出来四个人。他们惊奇地见到了反问谍局局长霍华德上 校。第二辆汽车开了过来,更加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这事情真奇怪了! ”一个记者向着周围的人说。 两辆车上的人相继走进监狱。 “让我们看一看还得多长时间?!”一个从格拉斯哥来的记者说。大门打开了。 记者们拥挤向前,惊奇地看到警卫在大门上挂了一个牌子,然后走了回去。 “好啊! ”一个红头发的记者说。“我们都快冻僵了,在这里等待着一个重大 事件的发生,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说不定克莉丝蒂娜·莫里斯已经被处决了。” 第一个读过牌子上的告示的记者将告示内容告诉给别人时,在场的记者们都争 先恐后地往回跑,以便将所获得的新闻抢先发表。 “嗨,”一个矮个子,鹰鼻子鹞眼的记者问:“怎么回事? ” 另一个记者回答:“读一读上面写的是什么就知道了,”他说着就走开了。 军事监狱的大门口很快安静下来。街道上空寂无人。 这天早上,英国的报纸比正常上市的时间晚了几个小时。英国人因为在报纸上 没有读到克莉丝蒂娜·莫里斯行刑延期的原因而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