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的儿子就要出生了。他一定很英俊。我将止不住地看着他,那么小怎么能看 出来哪点像我呢! 他有一天会长成大男人,他属于我和约翰的爱情果实。 一连好几天我什么都没有写。索尔医生说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我想写孩子的 出生。轰炸严重地干扰了写作,我连续开了几天的夜车,十分疲倦,吃不好,睡不 安,日渐消瘦。 在预产期两天以前,索尔医生来看我,鼓励我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 我一定要来看一看孩子。” 我有点担惊。 索尔医生读懂了我的面部表情,说道:“我对你讲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她抚摸着我的面颊。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云雾。 “我不是怕受罪,”我告诉她。“我怕的是在最后一分钟我的儿子……”我的 眼泪夺眶而出。 “你的情绪会稳定下来的。” 她的话使我恢复了平静。 “你的情绪可能影响到正常分娩,过分紧张将会使孩子受到伤害。” 我认真听着她所说的话。 “生孩子并不是生病,是一种自然现象,在孩子要生下来时,母亲需要用力气, 你现在身体虚弱难以做到。” “你能做剖腹产吗? ”我大胆地问她。 “能。” “我全交给你了,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我点着头。“我完全相信你。” “怎么对你好,对孩子有利我就怎么做。而且……” 她没把话说完。 “而且什么? ”我急切地问。 “而且你可以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 她的目光亲切温和,我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哭,莫里斯太太!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 “你太好了,”我感动地说。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设身处地为你费尽心思,想竭力帮助你,但只能 做到这些了。” “我知道你想拯救我的生命,但是我命里注定年轻时要死,”我伤心绝望地说。 “我受尽人间的痛苦,已经接受了即将死亡的现实,但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 这时,托马斯走了进来。 “莫里斯太太! 你好吗? ”他关切地问。 “我在等待着,快到时候了。” “你感觉怎么样? ” “很焦急。” 索尔医生说:“轰炸引起她的恐惧和烦恼,她没得到休息,好几个夜晚都没睡 觉了,所以,现在我过来看看胎儿的情况。” 托马斯掩饰不住自己的关注。我看他在为我担心,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没说 出口。索尔医生可能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的各种情况都好,这对母亲和孩子实 际上都是好的预兆。” 我扬起眼睛去看神父时,他的面容舒展开来。我又在关心他的病情。 他比先前更显得苍白消瘦了,眼眶底下有一道黑线,眼珠无神,走起路来弯腰 驼背,黑袍袖子下面的两只手干瘪如柴,看上去活像一个幽灵。我害怕他患有不治 之症。他坚持说他没有病,索尔医生一直没说他患病。我认为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 他是害怕我替他担忧,所以将病情隐瞒下来。 到了二十八号这天,我焦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盼望着索尔医生快些赶来。 “你好吗? ”她走进来时笑呵呵地向我打着招呼。 “我等了你很久,简直是坐卧不宁。” “躺下! ”她命令式地向我说。 “我不能,我的肾脏受过伤,腰痛,两条腿直打哆嗦,孩子可能不舒服。” “尽量躺下。” 她的声音具有力量。 我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向木床,医生帮着我躺在床上。 “你看见我的腿打哆嗦了吗? ”我问她。 “那不是因为你躺着的缘故,是因为你的神经做怪。”她边给我检查边向我解 释着。 “什么时候做手术? ” “今天晚上。” “为什么不能提前? ”我问她。 “那样可能属于早产,我这样做会使你和孩子更好一些。” 我喝了几口牛奶,咽下去几片药。 过了一会儿,索尔医生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一些了吗? ” “你真是神仙一把抓呀! ” “我要有那么神奇就好了,”索尔医生叹了口气。 我理解她的反应。 “我不再紧张了,现在觉得好多了,”我告诉她。 “我知道你觉得好些了,你今天需要一直躺在床上。” “医生! 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我注意到她正在准备皮下注射的针头。 “这对我的心脏有好处吗? ”我紧张地问。 她微微一笑,答道:“是有影响,但是你不要怕。” 她在做手术前给我打了麻醉针,并对所采取的每项措施都做了详尽的说明。 “这种药可以消除肾脏的影响。” 我听着很有意思,她的解释使我消除了顾虑。 晚饭时,她让我起来吃面包,喝牛奶,在牛奶里还放了一勺子蜂蜜。她出去了 会儿,可能是去吃晚饭。她回来以后再也没有离开我。晚上九点钟,我的小腹开始 痛疼。 “真奇怪! 怎么又不痛了? ”我说。 医生微微一笑,说:“那只是一个预兆,起来吧! 我们到手术室去。” 我从床上起来。她搀扶着我走出牢房,来到走廊时我站住了。 “你又觉得痛了吗? ”她问我。 我保持着沉默,不愿意当着看守员的面说出口来。 医生很了解我,她问道:“你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 ” “是的。” “好,那我们回房去拿。” 我们转身向回走。看守员没说什么,也未加阻止。我们走回牢房,我打开抽屉 拿出记录我生平的笔记本,将它们牢牢抱在怀里走了出去。看守员在我们的身后将 房门关上。走廊似乎比先前更长了,我来到了手术室终于松了口气。 “索尔医生! 这是我的回忆录,”我说,“篇幅不多,但我尽量做到不遗漏一 件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写些什么? ” “当然能,你还可以在床上继续写,而且,不久你就能下地了……。” 索尔医生的话音中断了。 “我明白,”我低声说。 我们的谈话停顿了片刻,彼此心照不宣。一旦我能下床走路时,就要走上刑场。 我颤抖着,医生抚慰地握着我的手。 “你现在心里应该只想到孩子。” “是的。现在他是最最重要的,”我顺从地说。 “把你的长衫脱下来! ”她吩咐着。 我开始解扣子,想到假如我现在死了怎么办…… “索……尔医……生! ”我口吃地呼唤着。 “怎么啦? ”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要对我的回忆录负责。 如果我写完了,我还要写一个序言。“ “现在不要去想这些,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对我讲述你的愿 望。我们现在需要工作。”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躺到手术台上! ”她吩咐说。 她搀扶着我躺倒。我看到她继续做着准备工作,她的动作相当熟练,一只手摸 着我的脉搏。 “你觉得还有哪些地方痛吗? ”她问我。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我抱怨着。“但是我能忍得住。” “你的孩子很快就会来到人世了。” 这句话再次使我感到欣慰。她握着我的胳膊给我打针。 “打的是什么针? ”我问她。 “麻醉针。” 这一针打下去以后,我很快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醒来时竟然 不知身在何处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小腹疼痛,仿佛孩子仍然待在肚子里。我 心里像一团乱麻.头痛.口干.“我想喝水,”我的舌头发硬,说话困难。 “现在你什么饮料也不能喝。”我听到了索尔医生的话。“很对不起,你需要 等那么一会儿,”她在我身边,我立刻辨认出来。 “我的孩子,”我喊道。 “镇静! 要镇静! 他正在睡觉。” “他活着吗? ” “当然。” 我的眼睛笼罩着快乐和担忧的云雾,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又突然醒了过来,我无力地问道:“是个男孩吗? ” “是的。” “他怎么样? ” “很结实,很漂亮。” 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谢谢你,索尔医生! 谢谢你! ” “请不要太兴奋! ”她劝告我。 “不要谢我,是上帝让我来帮助你的,”她纠正我说的话。 “我的孩子在哪里? 我要看看孩子! ” “他在你身边,”索尔医生说。 我慢慢转过头去,看着孩子舒了口气,一种新奇的念头闪现在脑际,是我的信 心让这孩子来到了人间,他是我生的,我是他的母亲。一种伟大的母爱,柔情和欣 慰油然而生……他是我第一个也是我惟一的孩子,我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再也 不会享受到此种人间的快乐了。 我透过一双泪眼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他虽然很小,但头形美丽,还有那拳曲的 黑发,显得十分可爱。他睡得很香,我看不见他眼睛的颜色,只能看见他那红色的 小脸蛋和握着拳头的小手。我想把他抱在怀里。 索尔医生问我:“他长得好吗? ” “嗯,挺好的。”我抽泣着说。 “不要哭,否则,你会发烧的。” 我将泪水咽进肚子里,安静下来,看着摇篮,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很 脆弱,我害怕他会受到哪个坏男人的伤害,如果他能和父亲在一起就好了,但是约 翰不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即使知道也永远回不到他的身边。孩子将会被刘易斯和公 公抱走。 索尔医生关注地看着我,说道:“不要难为自己,”她很了解我,好像看出了 我的心事,又连忙安慰我说:“等你恢复了健康,你就可以抱他了。” “你是说我为了这个吗? ” “难道你不愿意照顾他吗? ”她问道。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觉得是自己误解了她。 “你说的是照顾,我能照顾他吗? ” “我是说假如你能照顾他。” “我知道……但是他们将会把他抱走,”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拥有孩子。” “是的,但是我的情况特殊,”我的声音微弱。 “你说得对,但是你是他母亲,只要你在这里,这孩子就是你的。” “我知道。” 我安静下来,仗起胆子问:“我能照看他吗? ” “当然,你能喂他奶,人奶对他最好。你没什么病,骨骼,皮肤,体质都是健 康的,奶水是充足的……”她说到这里,又问我:“你想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 我惊异地看着她。 “不要想得太多,你是孩子的母亲,孩子应该有个名字,你可以给他选一个。” “但是,他们可能以后又给他改成别的名字,”我哀伤地说。 “他不可能被再次更改教名.” “我们可以在这里给他起一个教名吗? ” “当然,托马斯神父就可以给他起教名。” 我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想给他起个名字,叫约翰,用来纪念他的伯父,他 伯父是个好人。” 我想到了心爱的人很激动。索尔医生看出来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停了一会儿, 她问我:“莫里斯上校能够做教父吗? ” “他会同意吗? ”我问。 “他希望你去邀请,这是他的孙子。” 我听着索尔医生的话,心里禁不住想到公公最后见到我时的情景,他试图拯救 我,但无力做到,他那种难受劲儿我难以忘怀。 我表示:“再也没有比他爷爷做教父更合适的人了,他爷爷知道这孩子诞生了 吗? ” “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他。” 当我抱起孩子时,几乎被一种激情所压倒,我兴奋地看着他贪婪地吸吮奶水, 他的小手紧紧地贴着我的乳房。 “你看出来他是多么有劲儿了吗? ”索尔医生注意地观察着。 “嗯,他很饿了。” 我看到他长得有点像约翰,黑而拳曲的头发和那灰色的眼睛完全和约翰的一个 样。 “第三天要给他起教名,”医生说。 我看着她,开始不敢说,等了会儿,终于说出了口:“如果你能做孩子的教母, 那将是我无上的荣幸。” “当然我愿意,我正等着你的请求。” “谢谢你,”这是我出自内心的表白。 “能做这个孩子的教母我感到荣耀,”她笑盈盈地说。“正像我能帮助你把孩 子生下来一样。” “我知道英国不是你的国家,但是,当你有机会到伦敦访问时,请你务必来看 看我的孩子。” “我会常来看他的,”她断然应承下来。 “由于我们现在处于战争时期,孩子可能失去刘易斯和莫里斯上校,”我忧心 忡忡地说。 “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会把孩子带走,像抚养亲生儿子一样来抚养他。” “这是我最大的奢望了,索尔医生! ”我低声说。 “我绝不会把孩子交给陌生人的,我爱这个孩子,也喜欢他的父母,”她诚恳 地说。 索尔医生心里可能埋藏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凭直观获得的知识能使她知 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她曾经告诉我这孩子是男的,还告诉我这孩子像他的父亲。 我非常爱她,尊敬她。 索尔医生给孩子洗完了澡,又将孩子抱给我看,我惊奇地看到这孩子腰间和屁 股上有三个好像月亮似的胎记,恰好构成了一个三角形。 “让我再仔细看一看,”我渴望地说。 她把孩子交给了我。我离近了一看,发现这胎记和约翰身上的一样,我更加相 信约翰是他爸爸了,但这只是我个人的信念。 “你在看什么? 是月亮形状的胎记吗? ‘’她问。 “是的,”我冷静地说。 “这是三个太阳,你知道吗? ”她微笑着说。 她的话使我猛地一愣,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 “你以前见过吗? ”医生问。 我毫不迟疑地答道:“见过。” “我也见过,两年前我照看了一个病人,他身上的胎记和这孩子的形状、位置 完全一样。如果他是这孩子的父亲,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的脸发烧了,她遇到的那个人一定是约翰,她认识他吗? 约翰的胎记不是在 脸上,而是和这孩子的位置相同。我突然感到不可思议。她对我说:“你可能在猜 想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吧? ” “是的。” “让我先把孩子包裹好,然后再告诉你。” 她把孩子抱过去,审慎地用小绒毯轻柔地包裹着。我焦急地等待着她讲述那个 男人的故事。她将孩子放在摇篮里,坐在了我的身边,然后说:“在两年以前,我 在柏林照看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需要移植肾脏,这使我遇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和那个年轻女人有关系吗? ”我佯装对那个女人感兴趣。 “没有,没有关系。这天,我正在照看那位女病人,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 那个女病人的一个朋友在废墟中找到了一个伤员。 找到他时,飞机已经轰炸了一整天,当时天已经黑了。“ “他是德国人吗? ” “不是,他们只是让我照看他。” “你能救他吗? ”我紧跟着问。 “可以。他正值壮年,结实得像头牛。他是轰炸中的幸存者。 上帝要他在这个世界上再做一些事。“ “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他的名字。” 我突然愣出了神儿,难道她知道约翰没有死? 她又接着说:“一个医生和一个 牧师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绝不会揭露一个人的忏悔或者是揭露一个家庭的秘密, 我们的准则是信任。”这话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 我知道她不会讲出关于约翰的任何更详细的情况,也知道她认定了这孩子是约 翰的。这时,女看守员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扬着嗓门儿说:“索尔医生! 请你接电 话! ” “好的。” 索尔站起来走出牢房,她回来时说是我公公打来的电话,公公想知道孩子哪一 天几点钟受洗礼。她走向摇篮将孩子抱了起来,慈祥地说:“小家伙! 你一定要吃 饭! ” 她将孩子抱给我。我以为她会告诉我更多的关于约翰的情况,但是她没有;或 许她也想让我说出一些事。我想把一切情况都告诉她,但是我终于没说出口。 每天我都会语音颤抖着问索尔医生:“什么时候行刑? ”我屏着呼吸等待着她 的回答。 “我还没有得到消息,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还不能下床。” 我知道她想尽可能拖延那个不幸的但又是必将来临的日子,那一天到来时,他 们会告诉我说“明天黎明将要行刑”。这些天来,我看出来索尔医生已经精疲力竭, 她为我做尽了事,操碎了心。 “你的奶水充足,孩子的体重增加了,”她说。 “索尔医生! 请你告诉我,我死之后,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 “你公公给孩子找了一个奶妈,我们已经检验了她的奶水,她的奶水质量和你 的恰好相似。”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说。 索尔医生自从孩子出生以来,一直睡在牢房的一张小床上,昼夜守候着我。她 可能强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使我的生命得以延长。有时候,我们谁都睡不着,当 她大声叫我时,我假装熟睡。有几次,我实在累得支撑不住,便将眼睛闭上,不知 不觉进入了梦乡,梦见我被带进刑场,看到了我的躯体在无尽的夜暗中腐烂,也曾 梦见我在柏林的监狱里遭受严刑拷问。 我想到当我看着孩子从自己怀里抱走时,会比以后的行刑更凄惨。自从我开始 认识索尔医生以来,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充满着泪水,我很爱她,舍不得离开 她。 孩子被抱走之前,一直没有通知我行刑的日子。昨天孩子刚满一个月,在这段 时间里,我一直和他在一起。由于经常悲伤痛哭,我的手体字更难辨认了。 一个小时以前,我对医生说:“我想再多写一点,然后,将回忆录交给你,另 外还附上表明我心愿的一封信。” “我会帮助你实现信中的心愿的。” “谢谢你! 我欠你的太多了。” “请你不要说这些,”她低声叹息着。 “你见到霍华德上校时告诉他,我没有说过一句不利于他的话。他服从命令, 尽职守则。我很崇拜他。英国需要他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会按照你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她应许下来。 索尔医生期待着我还有什么要交待,她似乎完全失控,支撑不住了。我悲哀心 碎,真想投入她的怀抱痛哭一场,将每件事都告诉她,但是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 没有勇气讲出实情,如果我不懦弱,或许将是另外一个人。当我回首往事时,只能 抱怨自己的时乖运蹇,不能责备任何别的人。我希望时机一到,尤都应该受到审判, 他不仅伤害了我,而且伤害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