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最后,我们商定:雨停前,罗丝和姑娘们就呆在我们的屋子里,皮特回家照看, 泰伊去照看爸爸的家,如果爸爸没回来,泰伊就在那里等他。暴雨过后,他们去各 处打听。要是一小时内还找不到爸爸,就报警。 我和泰伊之间的情形很尴尬。我多么希望他能说,无论爸爸说了什么,他都不 信那些话,他不相信在父亲的辱骂中,他最想说但没有挑明的那句话--我是个下 贱、乏味的人。对于父亲的话,他保持缄默,这可能是因为谈起那些话,倒好像说 的是实情似的。我希望他能说,他从镇上开车送爸爸回家时,并不知道爸爸想对我 说什么,可他不提路上的事。我感到,自己禁不住认为爸爸在为泰伊、也在为他自 己说话,而且他们已事先商量好要这么说。我找出了他的干袜子和雨衣。 我自然疑惑爸爸怎么会选那些字眼骂我,骂我婊子、懒女人。当然,我最近认 识到,我对他已得知杰斯·克拉克和我之间的事这一点深信不疑。或许,他们在回 家路上谈论的正是这件事。如果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了解了她父亲的能耐,就像 我了解我父亲的能耐一样,那么,当父亲知道了她最宝贵的秘密,而表面上他没有 任何渠道得知这一秘密时,这孩子是不会感到惊奇的。他不正是一向就有这种本事 吗? 泰伊和皮特离开后,我就在黑暗里坐着。罗丝在楼上,对琳达和帕美说话,不 顾一切地要让两个孩子睡觉,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在场总爱问这问那,我们 真怕她们问出什么不该问的事,这有点让人受不了。我心中还有那种震惊感,或者 毋宁说是一种等着灾难降临时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刹那间,我恍然大悟,我的生 活一向是墨守成规,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无论我喜不喜欢自己以前所做的事, 我知道那些事都是我力所能及的。 罗丝拿着蓖麻油灯走下楼梯,把灯放到楼梯口扶手的起往上。她对着楼上大声 说道:“灯就在这儿。你们能看到一点亮光。我说了,灯就在楼梯口放着。” 楼上隐约传来了一声“好吧”,微弱的声音勉强没被雨声遮住。罗丝走过来, 坐在我对面。我们已经把电器和电视机的插头拔了,眼下还找不到事做。事情明摆 着,我们得谈谈。我想知道她会如何开这个话头。 我也想知道,杰斯·克拉克对这一切会有何种说法。对此,似乎无论我怎么冥 思苦想,都想不出个眉目。表面上,一些貌似真实但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我心底冒出 来--一定是杰斯讲的,杰斯把这事当作消遣告诉了哈洛德和洛伦,哈洛德又告诉 了爸爸,即使杰斯不说,父亲也会对我有这种想法,不,他根本没那样想,他对我 的了解不止如此,他会向着我的,要是我求他-- 罗丝说,“好吧,那不可一世的家伙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你还在发抖吗?” 她拖着腔,口气冷漠。 “你刚才一直在发抖。你连电视机的按钮都差点拧不了。” “去你的,吉妮,我还在发抖。我希望我没戒烟。天,我想来根烟。” “我想吐。” “得了,宝贝。” “我只是尽力公正地看待此事,不然,我们都会哭的。” “我不想哭,你也不会哭。” “唉,‘他疯了’。” “他疯了。他发狂了。要是他们老在谈论某个正在施行的阴谋,你能看得出迹 象。不然就是在谈论性。他们一谈起性,肯定会露出迹象。” “这是不是指你说起过的嘴上露出唾沫这种迹象?” “你还记得,爸爸让人从空中给庄稼喷药时,那个常开飞机的家伙吗?据说, 他年老时,变得疯疯癫癫的。他们常发现他躲在厨房地板下的隔层里。” “谁告诉你这事的?” “玛琳·斯坦利从鲍勃那儿听说了这件事,鲍勃认识住在梅森城附近的这家人。 那人得了这种可怕的皮疹。他们弄不清这种病到底是那些化学药品造成的反应,还 是由于他老是在屋子下面到处爬而引发的。” “你觉着爸爸也对这些化学药品起了某种反应?” 她耸耸肩。“还记得去年圣诞节时,哈洛德·克拉克一个劲地说他没指望再多 活五年,说他父亲是九十二岁时死的?要是你开车到处转转,会路过所有这样的长 寿之家。这人活到九十岁,那人活到八十七,这对夫妇,一个九十三了,另一个也 九十二了。然而,长寿的一代已一去不返了。” “库克爷爷只活到六十六岁。’现在爸爸已六十八了。戴维斯爷爷也只活到七 十岁。” “好吧,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别人一样。要是他们都内心崩溃了,你奇不奇 怪?起初,他们的妻子受不了压力,精神崩溃,之后他们又把那种压力施加在孩子 身上,能施多久就施多久。最后,他们手段用尽。我过去常想象妈妈是逃出去的, 用了个假名,有一天,她会为了我们回来的。你想听听我给咱们编的故事吗?” “当然想。” “她在一家很体面的旅馆的餐厅里当女招待,我们和她同住在一套好莱坞风格 的公寓里,你知道那种公寓有自己的门,两层楼,两间卧室,楼上有一间浴室,楼 下有一间客厅和厨房,屋里铺着很漂亮的绒地毯,墙壁雪白,两边邻居家的声音几 乎传不过来,拉开滑动拉门就是后平台。两边都得住着邻居。我想住在街尽头怪吓 人的。” “我看我真的从没想过不在农场生活。那难道不可笑吗?不过,我曾希望自己 的生活能在某些方面有所不同。” “吉妮,你说话的口气真温柔。难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如果那和化学药品有关,干嘛要生气?我们还得处理此事。” “二十年前,就没有化学药品的事。” “好吧,我承认他一向好发火。今晚,我本可以再让他几分的,可那时我突然 想起--” 电话铃响了,尽管下暴雨时不该接电话,我还是接了。泰伊打听爸爸是不是回 来了,问我是不是觉得雨渐渐小了些。我说,“回答都是否定的。他也还没回那儿, 嗯?”罗丝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我挂上电话。我的眼睛已适应了蓖麻油灯 光,那灯光现在显得出奇地亮。灯光聚在罗丝脸上,又反射过来,她的皮肤焕发出 和灯光一样柔和而明亮的光泽。在这片覆盖阴影的光线照射下,罗丝身上由化疗切 出的线条反使她的体形显得年轻,她大而深盥的眼睛也因此变得十分美丽。我挂上 电话后,她的目光追随我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她带着颤音说,“吉妮, 难道你不记得他是怎样跟着我们的吗?” “我还记着丢鞋子那件事。我记得,他冲我大喊大叫时,他是怎样让妈妈--” “我说的不是挨鞭子或被打屁股。” “他跟着我们?” “我们还是姑娘时,他进了我们的房间。” 我舔了舔嘴唇,变换了两腿的姿势,右腿搭在左腿上,说,“妈生病时,咱们 在一起睡。” “后来,圣诞节时,咱俩分屋睡了。他说该是让咱俩分屋睡的时候了。” 不错,我们俩有了各自的房间。我住我们原先住过的房间,墙壁刷成黄色,罗 丝住在原先供客人睡的房间,墙壁刷成粉红色。其实,我不记得分屋这事,挺奇怪, 我也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想有自己的房间。我说,“得了,我当然记得咱们有了 各自的房间。我不记得分屋睡的原因。” “夜里,他进了你的屋。” “为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那件事。” “你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十五岁了!” “我肯定我那时睡着了。库克爷爷常到处转转,看看大家,就像照看猪。” “可爸爸当时的情形可和照看猪是两码事。” “你在说什么,罗丝?” “你明白。” “我向你保证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不过,不知怎的,我感到有些害怕。 我无法躲开她的视线,就迎着她的目光瞪着她。 罗丝深深地吸了口气,屏住呼吸。之后,她又说,“他和你发生了性关系。” 。没有!” “我看见他进去了!他呆了很久!” “午夜时,时间似乎总是过得慢些。他可能在关窗户或在干别的什么事。”我 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对了钟。”她的脸红了。 “哦,罗丝,要我怎么相信这件事--二十二年前,你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爸 爸进了我的屋,你对对钟,看见他出去了,你又对对钟,而那一切说明他--”我 略而不谈下面的话,依然盯着她看。我说,“不管怎么说,爸爸可能算是个酒鬼, 脾气也很坏,可他上教堂--”我希望自己说话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将信将疑。 “这倒是真的。”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低,但很尖锐,口气不容置疑。 我一时语塞,又感到沮丧。过了些时候,我说,“好吧,就算这是真的。当时, 我提过这事吗?” “他吓唬你。他拿准了你不会告诉我。” “怎么会?我可毫无保留地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说,要是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嫉妒的,也不再喜欢你了。你那时十五岁。 你胆子不大。你信了那话。” “那时候,我把这事对你说了?” “那时候,你什么都没说。” “算了吧。”我往后一靠,避开她的目光,想拿出些做姐姐的威严。我不敢看 她,便对着房间说,“你为什么说这话?” “我方才意识到,你不记得另一天在爸爸的客厅里发生的事了。” 我心中稍稍涌起了一种感觉,沮丧和恼怒兼而有之,在这心潮澎湃之时,我喘 了口气,屏住呼吸。“不过没发生这样的事。” “发生了。” “得了,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以为我在说谎?” “我遇上这样的事了。”她的口气那样平淡,好像她谈论的不过是一个胶菜配 方。我肯定没听清她的话。 。什么?” “他不去你的屋子以后,就开始到我屋里来了,他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们干了 那事。我们在我的床上发生了关系。” “你那时才十三岁!” “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我们都保持这种关系。” “我不信!” 她目光淡漠地看着我。“我原来以为你知道。我以为这些年来,在咱俩之间, 这件事是心照不宣的,好像什么事同它都有点关系。我以为,要是发生那件事之后, 你还能和他相处,还能像平常那样对他,那么,把它按下不说,倒也不错。” 我瞪着她。“凯洛琳怎样?” 过了片刻,她说,“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他对我说,要是我顺着他的心意, 他就不会对她感兴趣了。他讲这话时把这当成了一种无可否认的生理现象。我猜, 他从未对她干过什么,这主要是因为,从她的举动来看,好像她对他的感情和我们 不一样。她迁就他,同情他。他没像压制我们那样压制她。” “可他没有压制住你!你敢和他对着干!” “他喜欢那样。还记得我上高中时那些约会和那几次逃学吗?由于我的那种行 为,他认为得制服我。他喜欢那样。”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总在竭力让他对你感兴趣!” “得了,我怕他会对凯洛琳干什么,她只有八岁或十岁。不过,我也因此感到 得意。我以为他选中了我,把我当作他的宠儿,没选你,也没选她。表面上,我觉 得这样挺好,只要他说这样行,那一定不错。因为他是定规矩的人。吉妮,他并没 有强奸我,他诱奸了我。他说这样行,讨好他是件好事,他需要别人讨好他,说我 与众不同。他说他爱我。” 我说,“我受不了这话。” 罗丝一言不发地坐着,望着我。三声响雷迅疾而过,倾盆大雨重重地落在屋上, 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吉妮。” “怎么了?” “他进了你的屋子。我当时在注视他。” “可能我睡着了,可能他正想干那事,处于某种原因,决定不干了。可能因为 你更漂亮。” “事实并非如此。我读过一点和这方面有关的书。外表更漂亮不会造成什么不 同。你和我一样都是他的。他没有理由声称他可以占有我,也不能这样说你。我们 是他的,他对我们就像对池塘、屋子、猪或者庄稼,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凯洛 琳也是他的。那一点正是我不了解她的原因。” 当然啦,我盯着她看,注意她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以及由于灯光的作用而在 她的脸上造成的忽明忽暗的变化。当然啦,我在猜想她会不会对我说谎。小时候, 当我们还是很小的孩子时--我九岁,她七岁左右,她撒过好多次谎。我说话不如 她谨慎,总是不假思索地就鲁莽地说出不该说的事。她心计更多,有一次甚至对我 说,“干嘛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对他们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他们就不会问 你了。”面对我的注视,她也镇定地凝望着我。后来,我向后靠到沙发上,嚷道, “罗丝,你太镇静了。你这样若无其事,好像你在撒谎,而不是在回忆什么令人恐 怖的往事。” “我确实很镇静。在你看来,这件事让人吃惊,如果你想这样说的话。然而, 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奇事。许多年来,我总在想这事。胳膊折断后,我把这事告 诉了皮特。” “他信了你的话?” “皮特相信爸爸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他对我的态度要复杂些。他知道他该作何 感想,他也尽力那样想。我们有女儿,这对我们倒有好处。要是爸爸对她俩有何举 动,皮特会杀了他。我还给他做老婆,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我朝楼梯扫了一眼,突然间我想,琳达和帕美刚才一定就坐在楼梯顶端,一定 听到了这些话。可楼梯上空无一人。我说,“是因为那个原因,你才不让她们呆在 爸爸身边的。” “因为同样的原因,我把她们送去了寄宿学校。不过,他开车到处乱逛,去德 莫因,哪儿都去,这的确让我心里直打哆啸。我也没把握,不能确信学校肯定不会 让她们和他一起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提出下一个问题。我感到那恐惧感就像往我嘴里堵了什么东 西。最后,我说,“他是不是曾--” “我不知道。我买了这方面的书,我们把那些内容都看了。我让两个孩子对此 事心里有个数,不过,我没提爸爸。我一直在当心。当时,我们还是少女。” “罗丝,我没遇到这样的事。” 她微微耸了耸肩。 我突然发火了,自己都感到有点吃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真荒唐!”突 然间,我哭了起来。“我是说,我感到自己傻兮兮的,幼稚,愚蠢,这真怪。上帝, 他干了那事,这真让我难过。” 罗丝不动声色地坐着,几乎无动于衷。“别让我为自己难过了。那么做非常残 忍。我越是心烦意乱,心里会越好受。” “好吧。好吧。好吧。” 她朝我身边靠过来,伸开胳膊抱住我。我们沉默无言,互相依偎着坐了几分钟。 我试图止住哭泣,不过我就像被摇晃得凝固了起来的果冻,不知道该如何恢复镇定。 接着,罗丝的抽泣声传到我耳里,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她说,“不能让他就这么 算了,吉妮。我不会就让他这么算了。决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