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梅森市的那个律师叫简恩·卡狄埃,可大多数人都读成“卡狄尔”。他的办公 室出人意料地豪华。它坐落在一处不大的购物中心里,米色的砖墙上嵌着白色的线 条,狭长的窗子,室内的墙壁用真正的木板装饰,而不是普通的纤维板,地上铺着 厚厚的淡绿色地毯。卡狄埃先生的办公桌下,还铺着一张看上去很像是来自东方的 毛皮地毯。对这位先生,我从来无法称他为“莎恩”,也不能像他的秘书一样称呼 他“吉恩”。他老家在蒙特利尔,后来娶了个梅森的女子。他办公桌上就放着一幅 镶在银边镜架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妻子和他们的四个孩子。泰伊已把那些文件带 给他看了,并请他为我们做代理。七月快过完的时候,他来了个电话,约我们四个 人到他那里去谈谈。 泰伊和我开一辆车。罗丝和皮特开一辆车。女孩子们在梅森的公共游泳池就下 了车。 我们围着那张樱桃木的咨询桌团团坐定,看上去像是俱乐部请来的客人,而明 显不是其成员。卡狄埃先生向我们每个人一一作了自我介绍,他的目光和每个人的 目光都接触,神情庄重地微笑着。他一定暗暗把我们各自的重要性估量了一番,因 为后来他同泰伊和罗丝说话的次数,是他同我和皮特说话次数的三倍。 他问了一大堆细节问题,问农场的事,问爸爸的事,问泰伊和皮特是怎么经营 农场的,问造养猪场的事,问贷款的事,问有关马弗·卡森和肯·拉萨尔的事,还 问了有关凯洛琳和她丈夫弗兰克的事。他研究着我们家庭的种种裂痕,就像外科医 生在察看伤口,并不去戳呀切的,而是把表层揭开,查看着更深一层的东西。他不 时微微一笑,提问很有章法,每一个问题只比前一个进一两步。他似乎把一切都考 虑到了。和他一比,肯·拉萨尔只是个热心有余而方法差劲的家伙。 泰伊坐在罗丝的对面。在咨询的第一个小时里,泰伊的身子往前倾着,两脚勾 着椅子下面的横档。有几次,他伸了伸腿,其中一次,他一定是碰上了罗丝的腿, 因为他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一跳,两条腿缩得更紧了。他就是不朝罗丝看,每当罗 丝回答问题的时候,他就屏住呼吸,一等她说完就长长吐一口气。罗丝为此恨恨地 朝他看了两三眼,不过没说什么。卡狄埃先生问了他两次,有没有要补充的,每一 次泰伊都摇摇头。 很难说清楚自信的感觉是成功之前还是成功之后产生的。不过,当我们进入简 ·卡狄埃的世界,很多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能性也变得更大了些。 事实还是那些事实,但它们之间似乎更融洽了些,而那很快会使这些事件相互冲突 的时间,此时也似乎暂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在咨询的第二个小时里,泰伊又一次伸了伸腿,又碰了罗丝的脚,可这次,他 道了声歉之后,只是把腿往一边挪了挪。罗丝更频繁地朝皮特看去,好像是被他说 的话吸引过去了,这可不是她的习惯。皮特也把椅子稍稍往罗丝那里靠靠。卡狄埃 先生让秘书给我们送来了咖啡。我悄悄蹬掉了紧紧绷在脚上的高跟鞋,一只脚跟在 另一只脚的脚趾上来回搓着。卡狄埃先生又谈起了有关爸爸的话题。“我认为,” 他微笑着说,“库克先生是习惯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完全正确,”罗丝说道。 “而且也习惯于要别人照他的意思办,是吗?” “多少是这样吧,”泰伊说。 皮特说了声,“哼!” “从记录上看,他是不是在六月底时因酒后驾车而被逮捕过?” 罗丝说,“是的,离开农场后不久就有人送来了传票。” 由于心里不平静,我早把这事给忘了,可罗丝好像从来都不会忘记什么。 卡狄埃先生看了看那些文件,然后说,“库克先生一定支付了很可观的一笔罚 金吧?” 罗丝说,“照理是这样的。”说着用鼻子哼了几声。 卡狄埃先生朝我们每个人看了一眼,说道,“据我的经验,把农场传给下一代 一向是件麻烦事。不是儿子少了,就是儿子太多,再不然就是女婿靠不住,把时间 只花在寻欢作乐上。”他说着又微微一笑。“每个做农场的都记得,自己年轻的时 候是如何地生活节俭,勤劳刻苦。” 罗丝不耐烦地咳了一声。 “即使问题并不在这里,你们还是得记住,农场转手永远是一件麻烦事。”他 直视着罗丝。“还要记住,在大多数情形下,一旦转手完成,老一辈的也得到了照 顾,事实仍可能回到从前的情形,这样再拖上二十来年。” “天呐,”罗丝说。 卡狄埃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疑惑。皮特相当温和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 说的话,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先把所有权问题弄清楚。不管未来会怎样,这总是基础。” “哦,会弄清楚的,”卡狄埃说,“不过,得一件件来。”他低头看了看记在 小本上的东西。“四位的确打算经营农场?” “那还用说,”泰伊说。 “这还有什么问题吗?”罗丝说道。 “走着瞧吧,”皮特说。罗丝吃惊地看看他。 “我说不准,”这是我说的,可大家都等着下文,我这不确定的态度并没有引 起人们的注意。 “好吧,”卡狄埃先生说着看了看表,收起文件,“一次办一件事。协议中的 ‘胡乱处置或经营不善’条款定义不清。从各位所说来看,这肯定不能被用来证明 你们对农场胡乱处置,也许连经营不善都谈不上,但你们得像个真正干农场活的人 那样好好地经营农场,直到开庭的那天。这就是说,你们本人得一起干活,得请些 帮手,按时把庄稼收上来。’他说着朝罗丝和我转过脸来,微笑着,“而女士们, 你们得每天穿得像像样样肥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肥门廊擦得干干净净。” 罗丝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有一点。但表面工作对这样的条款来说却至关重要。有必要的话,我会传你 们的邻居,证明你们有经营农场的技能,而他们的律师也会传你们的邻居来证明你 们犯有过失。要是你们干得漂亮,他们就动不了你们一根毫毛。” “简直是荒唐,”罗丝说。 “这牵涉到上百万美元,”卡狄埃先生说,“上百万美元可从来不是什么荒唐 事。”他为我们推开玻璃门,说,“开庭的日子还没有确定,不过肯定是在收获之 后,所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一下子,我们就离开了他的世界,来到了休斯 敦大街购物中心那炽热的沥青路面停车场。隔壁是联合包裹递送公司的办公室。 泰伊推开了我这边的门,又转回到自己一边,走了进去。我正看着皮特。他穿 着一件不错的衬衫--一件线条分明的、苔绿色的斜纹布衬衫,系着淡灰色的领带, 在同罗丝一起朝他们那辆银色的卡车走去时,他把领带松了松。罗丝走在他前面半 步,并没有朝他看,虽然皮特是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男子,本应该能吸引她的 目光的。他没像泰伊那样戴顶帽子--在城里他从不戴帽子--还用手指梳理了一 下头发。他的双手很吸引人,手掌宽大,手背上青筋条条,皮肤呈深褐色,手指很 长。我直盯着他的手指看,几乎可以想象出,它们对旋律、和弦、以及所有神秘的 音乐都一定十分熟悉。我努力把目光从他的双手移到他的脸上。脸上既看不出他是 个内行,也看不出他的自信。他说,“过四点了。我想找个地方停一下,喝点什么。” 罗丝说,“咳,算了吧。姑娘们等了有三个钟头了。” “她们不会着急的。” 两人钻进了卡车。 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泰伊问道,“要到超市买点东西吗?”我摇摇头。 “从空调里出来,热得更厉害了,哈?” “嗜--” “准有九十五度。”他说着把车开出停车场。罗丝和皮特已不见踪影了。 “几点了?” “四点半左右吧。” “这么晚了?我好像才烧过午饭。” “是啊,那地方可完全不同,是吗?” “我也这么看。” 我们驶过了医院和四周令人羡慕的私人住宅。我说,“皮特对农场上的事不大 有发言权,是吗?” 泰伊说,“我看可不是这么回事。” 话是这么说,在卡狄埃先生办公室度过的下午还是起作用了。 我照他的话做了。我把门廊扫干净,把草坪修剪了一遍,给菜园除了遍草,用 罐子购了点西红柿和辣椒大蒜,在家里拖地板,擦桌子,洗衣服,掸灰尘,天气虽 热,还是穿着做家务穿的便服,而不是短衫短裤。六点,十一点,五点,我准点端 上饭菜,好像泰伊是准点进站的一列火车。我期待杰斯·克拉克再沿这条大路走来, 不过那只是像在等待做过的好梦再次重现。我像以前每年秋收之后那样,取下窗帘, 洗干净,漂白了,又熨得平平整整。 对做好表面工作这道规矩,我如此地应付自如,真让人觉得吃惊!好像是好久 没上学或去教堂以后,再回到学校或教堂去一样。它有一定的礼仪,有一定的步骤。 要做的事越来越多。你一旦把做好表面工作定为自己的目标,就会去做把所有叉子 勺子方向一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刚洗净擦干的银盛器里这样的事情,而决不担心别 人会说什么;你也能给吸尘器安一个从来没用过的吸头,花上一两个钟点,把屋子 里地脚线的上部吸一遍,然后再用浸过阿摩尼亚的海绵擦一遍,最后再用家具上光 剂擦一遍。洗澡间里也有清洗的活干,而用的那柄旧牙刷在过去,你可能一见就恶 心。屋子里总有些缝隙啊,角落啊什么的,可以让你忙上一阵。而房屋的外表,你 也可以爬上梯子,用水冲,用刷子刷。二楼朝外的窗子也可以洗一洗。草坪的边缘 可以修一修,剪一剪,草坪本身也可以耙一耙,压一压,让了不起的邻居们看着赏 心说目。当然啦,小车呀,卡车呀,都可以一天洗一次。要做的事总也没个完。即 使你在做饭时已把晚餐要用的盘子都洗过了,没准吃饭吃到一半,见一只盛菜的碟 子空了,你就会跳起来,拿过碟子,把它洗净擦干后,才回去把饭吃完。你可以跟 在丈夫身后,从门口跟到洗碗池边,拿一只小簸箕,把从他靴子上掉下来的泥土扫 起来倒掉,而这时,他可能还没把手洗完,接着,你可以拿过他刚用来揩手的毛巾, 跑到楼下去扔进洗衣机里,而让他坐下来吃饭。 可看看没时间做的事情,真让我吃惊:没时间看书,没时间缝纫,没时间看电 视,没时间同罗丝说话,没时间同泰伊说话,没时间在路上走走,没时间看看购物 单以外的东西,也没时间带孩子们出去。那只无所不在的眼睛不分日夜地盯着我, 周围没有邻居在的时候也一样。即使方圆几英里之内没有一个可以来作证支持我或 反对我的人,我仍然能感觉体内有一种为将来某一天积德的冲动。日子就这样一天 天过去了。 八月一日前后的一天,皮特喝醉了,抄着杆枪跑到哈洛德那里去吓唬他,哈洛 德正坐在门廊上,他不停地喊道,“皮特,你以为我看不出,可我看你看得透透的, 你给我滚开,不然洛伦要喊治安官了!快滚开。我什么都明白,”他老是把头转错 了方向。皮特吓唬完了哈洛德,开着自己那辆银色的卡车去了采石场,掉进水里淹 死了,谁也不知道那是否是一次意外。根据他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看,他开车的时候 一定是神志不清了,更不用说能稳稳地呆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