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回到家以后,父亲就给吉布森医生打电话。我就在小书斋里闲待着,这 样,我可以听到父亲在厨房里打电话的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婴儿怎么样了。”我听到父亲在电话里这么说。 “情况还不错,是吗?”父亲说。 “她现在在哪里?”他问, “她会在那里待多久?……” “给她取名字没有?……” “多丽丝宝宝。”父亲重复着。听起来他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你是说 她要送去寄养?……” “似乎是这样——” 吉布森医生一定对寄养和收养发表了意见,因为父亲说:“是的,感觉不到 温暖。” 我可以听到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又怎么办? ……” “她应该被起诉,尽管……” “谢谢,”父亲说,“我只是想知道婴儿是不是很好。” 父亲挂了电话。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他正小口地喝着那杯不冷不热的咖啡, 望着窗外。“嗨,”他听到了我进来的声音,说。 “她还好,是吧?”我问。 “她很好。” “他们叫她多丽丝宝宝?” “是的。”他放下杯子。“我要去斯威策的店,”他说,“你想去吗?” 我当下就答应了陪父亲去镇上走一趟。 我们进五金店的时候,父亲为我撑住门。斯威策先生正在看报,报纸摊开在 收银机旁边的柜台上。他抬起头,说:“哈,我们的英雄来了!” “你听说了。”父亲说。 “就在头版。你自己看吧。” 父亲和我走到柜台前。在一家以中学体育新闻,星期日连环漫画栏和购物优 待券闻名的报纸上,我看见一条大字标题:雪中发现婴儿。下面是一个标题:当 地木匠在带血睡袋中发现活婴。我弯下腰,和父亲一起读这个报道。记者所叙述 的大部分情节都正确无误。他提到了汽车旅馆、沃尔沃汽车和那件藏青色的厚呢 短大衣。但没有提到我。 “他们把你的名字拼错了。”斯威策说。 “是的,我看见了。”父亲说。 将“狄龙”拼成了“迪伦”。这是常有的事。 “想要我给你剪下来吗? ” 父亲摇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个事情呢?”斯威策问。 父亲拉开拉链。店里取暖靠的是角落里一个温度不稳定的火炉。房间里的温 度在九十度和六十度之间变动。今天感觉好像是八十度。“我和尼基在散步的时 候听到了哭声。”父亲说,“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个动物的声音。然后我们听到 了关车门的声音。” “那个婴儿躺在一只睡袋里吗?”斯威策问。 父亲点点头。 “真是怪事。”斯威策说,一边捋着头顶缕缕的红头发。他刚刮过脸,现出 凹陷的下巴、苍白的皮肤就像刚蜕皮的动物身上长出的新皮一样。“你没有料到 会是这样。” “是的,你根本料不到!”父亲说。 “这就像我妻子过去常常给孩子讲的童话故事一样,”斯威策说,“一个木 匠走进树林发现了一个婴儿。” “在童话故事里那就应该是个公主了。”父亲说。 “你应该是这样幸运的。”斯威策说。 斯威策家给这个位于汉诺威和康科德之间的真空地带的五金店运来大量的工 具。斯威策喜欢这些工具的分量和形状,他讲这一点和我父亲相似。除了这些摆 放工具的架子之外,就是放其他东西的货架。比如派热克斯耐热玻璃餐具,神奇 生长牌肥料箱子和宣威油漆的罐子等等。这家店还有一个小一些的棚屋似的附属 建筑,斯威策在那里销售古董。“古董”这个词用在这里不怎么严密,因为他所 销售的大多数家具都不过是六十年代的东西而已。 “那对夫妇星期五到你那里去了吗?”斯威策问。 “什么夫妇?” “当有游客提出想要夏克式家具风格的桌子时,我就把他们打发到你那里去。 我说你做的东西就像夏克式家具风格。” “没有看见他们。”父亲说。 “去你那里的路太糟糕了。”斯威策说。 斯威策从我们刚搬到这里时就一直说我们的路简直糟透了,可是到现在一年 多了,他都不断介绍人到我父亲那里来。虽然只有很少的人不畏路烂难行,只要 历经艰苦到这里,都要买点什么。 “我需要一个水准仪。”父亲说。 “你旧的那个怎么了?” “我把上面那个小玻璃瓶弄破了。” “那可不容易。” “是的,不过……” 父亲向我指着一个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读数的水准仪。 “我要到雷鸣店去喝杯咖啡。”斯威策一边说,一边把手臂伸进一件黄色的 格子花呢大衣“你要一杯吗?” “不,谢谢。”父亲说。 “要一个德雷克的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吃过早饭的。” “尼基,你呢?”斯威策问道,“你要一个吗?” “一个德雷克咖啡蛋糕好吗?”我问。 “你看,她要一个。”斯威策说。 斯威策离开店后,我告诉父亲我需要白色的颜料: “圣诞后我要和乔去冈寺 塔克滑雪。” “现在多少?”他问。 “七个。”我说,指的是我壁画上的七个白色的山峰。 “你们什么时候去?”父亲问。 “就在圣诞第二天。” “你已经明确地说你要去了吗?” “怎么了?我不能去吗?” “奶奶还在这里呢。”父亲说。 “那么我就不能去滑雪了?”我问,语气立即变得有些挑衅。 “不是这样,你可以去。”父亲说,“我说的是你应该事先问问。或许我有 什么安排,或许我们会去什么地方。” “爸爸,”我说,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我们从来就没有去任何地方!” 我提上一品脱的亚麻白颜料,然后走过去看那些古董。那里有套枫木的卧室 家具和破旧的绿色格子花呢沙发。角落里还有台自动唱片点唱机。不知道还可不 可以用。 斯威策把肩膀靠在门上,带着一杯咖啡和一块德雷克的蛋糕进来了。父亲选 了个装有固定的小玻璃瓶的水准仪,拿着走到前台付账。找给我父亲零钱的时候 , 斯威策给了他一小块剪报。 “我还是把它给剪下来了, 喏,送给你吧!”斯威策说。 父亲开车离开了斯威策店的停车场,向回家的方向驶去。那个水准仪和剪报 放在我的大腿上。我咬了一口德雷克蛋糕,碎屑落在外套的前襟上。“爸爸。” 我说,“我们需要买些食物。” “你列单子了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我们需要些什么。我们要牛奶和奇里奥斯甜麦片⑨。” 我说,“做三明治的面包。博洛尼亚香肠。晚饭吃的东西。” “我可不想去里米店了, ”他说,“已经受够了什么本地英雄之类的话。” 父亲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驶向巴森食品店。这是个离镇上很远的食品店, 父亲在那里进出有时可以不遇见任何认识的人。我们经过了美孚石油公司加油站 和1978年建的只有一个教室的谢泼尔德山村校。这是镇上一年级至六年级学生读 书的地方,学校操场是一个用沙砾铺就的前院。年龄大一点的学生就乘公共汽车 到镇外的地区学校就读,单边(以我为例)就需要四十分钟。 学校的旁边是个公理教会的教堂。这是一个装有白色护墙板的建筑,有着陡 峭的屋顶、高大的窗户和黑色的百叶窗,还有一座钟楼。父亲和我都从来没有进 去过。 我们的车驶过镇上的三座堂皇宅第,其中两座已风光不再。我们经过一座浅 棕色拖车式活动房屋、义务消防队(宾戈游戏,每星期四晚六点半),然后到了 克罗伊登房地产公司。我们驶进去,慢慢停下来。这还是我们来镇上的第一次。 在克罗伊登,现在仍然可以花上26000 美元买一套房子,虽然不是很好,但总是 房子。夏天,我和父亲有时去乡村做探险性的驱车旅行。我们在荒郊野外的道路 上迷失方向,发现零零星星的精心打理的房舍。“他们如何谋生呢?”我父亲总 会问。有一次我们遇到一头驼鹿在前方漫步。狭窄的道路被它占住,我们无法通 过,只好跟在它身后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走了二十分钟,不敢超过它。 经过了克罗伊登房地产公司后,有四英里的空白地带——除了树林和一条与 路并行的小河外则一无所有。我父亲在通过医院时放慢了车速。这是过了那段空 白地带后的第一批建筑物。这家医院是1930年代改建的,过去是一个砖结构的四 层楼的宾馆。虽然两侧都有了现代化的边房,但在原大楼的前门上方仍镌有“德 ·沃尔芙酒店”的字样。 “爸爸,我们在这里停下来吧。”我说,“我想看看她。” 我父亲凝视着医院。我知道他也想看一看那个婴儿。但过了几秒钟后,他摇 了摇头。“算了! 这样那样的手续、询问,太烦人了。”他说罢,加快了车速。 医院的那一头沿公路是一个购物中心,父亲拐了进去。他在一个标牌前面把 车停了下来。标牌上写着:烈酒批发商店,巴森食品店,家庭连锁店,弗兰克· 雷娜塔牙科医学博士。 我想,我们要买些牛奶、奇里奥斯甜麦片、咖啡、带星号的鸡肉、美国奶酪、 汉堡包肉,或许还要买些林丁糖。 满载着一个星期的食品杂货,父亲走原路返回——驶过医院,然后经过空白 地带、房地产公司。过了三座堂皇宅第,就是里米店和斯威策的五金店(它们分 别在街的两边,面对面)。到我们家的路在镇外六英里。沿途我们经过座座房屋, 那些房屋前面的门廊里堆放着长沙发、塑料玩具和空的燃气罐。其中有座房屋是 一个装有白色护墙板的小别墅,带一个小小的用篱笆围着的后院。前面门廊里几 乎被自行车、儿童三轮脚踏车、棒球拍和曲棍球杆塞满。从晾衣绳上晾晒的衣物 可以看出里面住的是些男孩: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的T 恤杉、牛仔裤、曲棍球衫或 随季节变化的不同的游泳衣裤。在这些晾晒的衣物中,有时可以看到一个乳罩或 一件衬裙或漂亮的女睡袍。冬天我们开车经过时,偶尔能看见那家的母亲在艰难 对付着那些洗过的被冻住了的大床单。冻硬了的床单看上去和硬纸板没有两样, 与风共舞。我总是会向那位妇女挥挥手,她微笑着,也向我挥手。在夏天,有时 我很想在那里停下自行车,向他们打招呼,然后走进那座房子,去见见那些男孩 子,看看那儿我想象中的那种一团糟的样子。 父亲将车开上我们家的私用车道。“你买了意大利面条?”他问。 “还有拉古调味汁。”我说。 他在谷仓旁平常停车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关闭了引擎: “就用它做晚餐好吗?” “很好。” “我买了布雷耶。”他说。 “唔,我看见了。” “还有黄油山核桃,你的最爱!” “爸?”我说。 “什么?” “那婴儿怎么就取了个”多丽丝“的名字呢? ” 父亲伸手去拿烟——这是他紧张不安的一种表现——但随后决定放弃了,因 为车里有我在。“我不知道,”他说,“或许那里有个护士就叫多丽丝吧。” “听起来就像是飓风的名字一样。” “他们或许有规定。”他说。 “你认为他们那里经常都会有这样的婴儿吗? ” “我没这样想。我希望不会。” “这名字太老气。”我说。我倚在我这边的车门上。父亲的手则握着他那边 车门的把手,似乎急于要下车。 “现在给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是有点奇怪。”他承认。 “会怎样安顿她呢?”我问,“吉布森警官告诉你了吗?” “她可能会交由社会福利部门安置。”父亲说。他把手放在车把手上,将门 开了一条缝。 “她会有新妈妈、新爸爸和新的兄弟姊妹吗?” “很可能有。” “这似乎不太好吧。”我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我们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尼基。”他打开车门,表明这场谈话该结束了。 “爸爸!” “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不收养她呢? 我们可以去把她领回来,让她和我们在一起。” 这个想法既令人震惊又很突然。在我十二岁的心里,竟有了用一个婴儿取代 另一个婴儿的想法。我一说出这话、瞥见父亲的脸,就明白我说了什么话了。但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能做的,就只是为自己辩解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用 一种受委屈的、被误解了的、耍孩子脾气的语调问。(这种语气生来就会。) “这样不就让你觉得克拉拉回来了,回到我们中间了吗?那或许就是我们应该收 养这个女孩的理由吧?” 我父亲走下车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尼基,事情不一样,”他说, “克拉拉就是克拉拉,而这个婴儿又是另外一个孩子。她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两眼望着谷仓,再回过头来看着我。“帮我把这些食品杂货搬到屋里去,不然 冰激凌要融化了。” “爸!现在气温超过二十度了。”我说,“冰激凌根本就不会融化的。” 但我说这话时父亲已经转过身去了。他已经关上车门并且从后厢里搬了一袋 食品下来。我看着他向屋里走去。我知道悲痛像一个坚果一样埋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