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父亲一时间给弄糊涂了。他想她可能是一个记者,找了个借口来采访他。 “我不明白。”父亲说。 但我知道,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那双脚后跟有些磨损的安哥拉兔毛袜子。 同样,我从她的脸上也能看出来。尽管这和我不相称,我还小,只有十二岁。她 的虚胖、眼睛下面蓝色的斑点、湿润的皮肤,都让我明白了个中的缘由。 她放在椅子上的手紧紧地往下压,我真担心她会站不住。“我是来感谢你们 的。”她对我父亲说。 “为什么?”父亲问。 这时候是她似乎有些吃惊了。“感谢你们发现了那个婴儿。”她说。在说到 “婴儿”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小,像是她不敢说出这两个字,也像是她不该 在这里说出这两个字。 但总是似乎什么都懂的父亲还是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感谢你们发现了她!”她重复了一遍。 父亲皱起眉头,很快地摇了摇头。 我低声对父亲说:“这就是她的妈妈。”他的头猛地一仰,这才一下子明白 了。 她的脸颊红了,使得她的眼睛蓝得就跟我以前在克拉拉卧室里画的鱼一样。 雪无声地在窗外下着。放在椅子靠背上的那女人的手,白得和珍珠一样。 “你就是那个被扔在雪地里的婴儿的母亲?”父亲问。 “是的。”女人说,紧咬着双唇。 “那我得请你离开了。”父亲说。 “我只是想说……” “不用了。”父亲冷冷地说。 她不说话了,但也没动。 “你不可以在这里,”父亲说,“你竟然将一个婴儿扔在雪地里,让她去死!” “我想去看看那地方。”她说。 “什么地方?” “你发现她的地方。”她说。 对于她的请求,父亲似乎有些不解。“那地方你应该是知道的。” 我在想,要是她自己并没有带婴儿去,她怎么会知道婴儿被遗弃在了什么地 方了呢?那个侦探不是说是一个男人把婴儿放到睡袋里的吗? “我不该来这儿,我现在就走。”女人说。 “请吧。”父亲说。 那女人开始拉上大衣。 “你应该离开这个地区,”父亲说,“他们正在找你。” “我知道。”她说。 “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 “你会告发我吗?”她问。 “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她问,一副任由我父亲处置的样子。 “我根本不想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父亲说。 女人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她会昏倒。我向前迈了一步,但又停住了——我太 小了,帮不上忙。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我父亲问。 “那不是……”她开始要说。 我肯定她要说,那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显然父亲也这样认为,他问道: “你当时也在那里,是不是?” “是的。”她说。 “那么什么也不要说了,”父亲转向我说,“尼基,让她离开这里。” “爸爸。”我说。 那女人的膝盖一弯,像是要蹲下去。她双臂向前伸去,但下巴磕在了桌角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人昏倒的情景。完全不是在电影里看到的或书中所描写的那个 样子,一点都不优雅,而是很吓人! 父亲在她旁边跪下来,把她的头从地上抬起来。她几乎马上就醒了过来,但 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尼基,给我一杯水。”父亲说。 我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拧开水龙头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水杯里的 水盛得很满,在途中溢出来一些。当我跑到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坐了起来。 “我怎么了?”她问。 “你昏过去了,”父亲说,“来,喝点水。”他把水杯递给她。“你可以走 到车那里去吗?我们得送你去医院。” 她的手猛地伸了出去,抓住我父亲的手腕。“我不能去医院,”她说,看着 我父亲,“我不去。”她面色苍白,很快又变青了。“我现在就走,”她说,放 开了我父亲的手腕,“我真的不该来。对不起。”她努力要站起来,前额冒出豆 大的汗珠。 “坐下。”父亲说。她迟疑了一下,坐下了。“你最后是什么时候吃过东西 的?” “如果你送我去了医院,警察就会逮捕我的。”她说。 女人腰一弯,吐在了牛仔裤上。 父亲把一只手放在她背上。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些:昏倒、呕吐—— 这都不该发生在我们家里。 “尼基,”父亲说,“给我湿纸巾和罐子。” 我在厨房里扯下一卷纸巾,浸湿。又在橱柜里找到一只炖锅。我回去后,把 纸巾递给那女人,让她把自己擦干净。当我把炖锅放到地上的时候,我还在发抖。 那女人擦了擦牛仔裤,靠着桌腿,说:“我要去卫生间。”她努力站了起来, 有些摇晃。父亲抓住了她的手臂。 “稳住。”父亲说。 父亲扶着那女的去了后走廊,卫生间就在那里。我看着她独自进了卫生间, 关上了门。 父亲抓着头,很不安。“这真是不幸。”他说。 “你不能把她送到医院去。”我说。 “她需要医生的帮助。”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吃东西。或许她只是累了。” “她不能留在这里。” “但是,爸爸……” 父亲和我站在厨房和卫生间之间。如果那女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听见。 但我们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父亲把手放到兜里,弄得里面的硬币叮当响。那时,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接受了眼前这个事实:这个女人进了我们的家,简单地说, 还闯入我们的生活。父亲走到后门,打开它,凝视着外面的风雪,然后又把它关 上。他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天啊!”他说。 我上楼去我的房间。在我衣柜的一个架子上,一个粗呢料的袋子后面,我找 到了一套祖母给我做的睡衣。我不喜欢这套睡衣,想扔掉。但父亲坚持要留着, 并要我在祖母来的时候穿。睡衣上面饰有粉红色和蓝色的可爱的小熊,松紧腰, 很宽松。 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在厨房里。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烟雾升了起来,随着窗 外来的冷空气急速左拐。我们都在犹豫着。父亲抽着烟,我则抱着法兰绒衣服。 像是准备随时营救卫生间里的那位年轻女士。先是救了那个婴儿,现在是救她的 母亲。 门开了,那女人探出了头。她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我可以和你说说 吗?”她问。 我指着我自己,那神情像是在问:“你是说我吗?” “是的。”她说。 我走过去。 “你有‘高洁丝’吗?”她小声地问。 高洁丝,我想了想。噢,天啊,她要的是“高洁丝”卫生巾。 “没有。”我有点懊恼。 “没有?”她似乎很惊讶。 “没有。” 她歪了歪头。“你多大了?” “十二岁。” 我有一包卫生巾,但在学校里我的存物柜里。那还是开学时学校护士发的, 七年级的所有女生每人一包,说是以防万一。“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感到很 抱歉。除此之外,还有些难堪。 那女人看看窗外飘舞的雪花。“外面的天气很恶劣,是吧?” 我把法兰绒睡衣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 “睡衣,”我说,“它对我来说太大了。腰部是松紧的。” 她的双臂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我看到她光着腿。她又看了看窗外。“或许有 什么东西可以代替。” “爸爸,”我说,“我要去里米店。”我的口气有点挑衅,像是等着要吵架。 “里米店?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我要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我耸耸肩。 “买给你的还是给她的?”他问。 “给她的。”我说。 “是什么?” “给她的东西。”我重复道。 父亲站起来,又走到窗前。他看着雪,观察雪下的大小,估计可能积雪的深 度。他的卡车和那辆绿色的轿车所留下的车辙都已经被雪盖住了。 “这很重要。”我补充说。 “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吗?”他说。 “没有。”我说。 “你肯定吗? ”他说。 是的,或许布或毛巾会有用。但以前从来没人要我做过这样的事,我一定不 要让这个女人失望。“求你了,爸爸。”我说。 “那我去吧,”他说,“你留在这里。”但他在说着话的时候,我看出他有 了新的考虑。他不想让我单独和那女人留在家里。 “不用担心,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他说。 我们默默地穿戴好雪天出门的衣帽。我敲门告诉女人说我们要去一下商店, 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上车,父亲打开引擎,然后又出去刮去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 积雪。我在心里说天气还没有那么糟糕。但事实上却十分恶劣:雪越下越大,越 下越急。 我们路上的雪没有清扫,车轮下面很滑。父亲专心致志地开车,我们没有说 话。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都想着同样的事情——我们就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女人留在 了家里,而且是一个企图谋害自己孩子的女人。“谋杀自己的孩子。”我的脑子 里怎么也不能相信。自从我们搬到新罕布什尔州之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 们身上,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开车走这么远的路到这山上来。但在过去的九天里, 我们有了三起访客:沃伦侦探、史蒂夫和弗吉尼娅,以及现在一个我们连名字都 还不知道的女人。 我们经过了学校、教堂和镇上的公共绿地。在斯特珀街和缅因街的拐角处, 车的后轮开始打滑,滑过了街道。父亲的手松开了方向盘,似乎过了好多秒钟以 后,我们才停下来。父亲换了挡,把车开到了我们走的道上。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祈求我们不要撞上什么东西。如果那样的话,就都是我的错。 我看见了前面的里米店和斯威策的五金店,但父亲突然拐弯,把车向邮局开 去。我想他可能是想去看看是否有他的邮件。但他没有在邮局停车,而是把车开 到邮局那幢楼后面的另一幢楼,那里既是警察局也是镇政府职员办公的地方。 “你要干什么?”我问,瞪大了眼睛。 父亲没有回答。他停好车,熄了火,打开了车门。 “爸爸,你要干什么?”我问。 我看着父亲向警察局走去。我打开门,跳了出去。他一直都是打算要来这里 的吗?他答应去商店只是为了把我带出来,当警察逮捕那个婴儿的母亲时我不在 家里吗? 我的父亲会这样做吗?“爸爸!”我大声叫道,跟在他后面跑。 父亲在门口停下来,等我追上他。他弯下腰,用一种平静的(但我知道那是 毋庸置疑的)语气对我说:“回到车上去。”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要干什么?” “这和你没有关系。” “但是,你不可以……”我伸出双手,说, “你真的不可以。”我觉得不能 出卖一个女人,即使我不认识。我不停地摇着头。 父亲感觉到背上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让到一边,以便门可以打开。是佩姬, 镇上的职员,头上裹着头巾。“嗨,尼基。”她说,从门里走出来。 我申请在路口卖悬钩子果的许可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佩姬。她收了我7 美元。 佩姬对父亲微笑着。“你找我吗?”她问。 “不是,我找包艾德警官。”父亲说。 “你刚好错过了,”她说,“他和保罗接到电话就去了98号公路。一个路口 出了车祸。”佩姬看了看天,说:“很急吗?我可以用无线电和他联络。” 我瞪着父亲。 “不用了,”过了几秒钟他才说,“没有关系,我会给他打电话的。”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呃,你现在是新闻人物了哦,”佩姬戴上手套,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 事情。发现个婴儿。”她看着我说:“你也有份,是吧?” 我点点头。 “我去斯威策的五金店,”佩姬说,“我得赶在天气变得更糟糕之前去买些 电池和路盐。你想到里面去等吗?我不锁门。” “不,我们这样就很好,谢谢。”父亲说。 “提前祝你们圣诞快乐!”佩姬说。 父亲和我回到我们的车。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一个问题都不要问,一个字都 不要说。 父亲把卡车慢慢地靠到里米店的路边。透过乳白天空和布满水蒸气的窗户, 我可以看见收银台上方一个灯泡的暗淡的黄色灯光。父亲递给我一张10美元的钞 票,说:“动作快一点。” 台阶上的积雪被粗略地铲过。当我走进店时,门铃响了,告知主人有客人来 了。玛丽昂放下手里的毛线活。“尼基,”她说,“我的小甜心,你知道吗, 你 是我的英雄!自从你们发现了那婴儿之后就没有见过你了。也没有见到过你父亲。” “我们有点忙。”我说。 “哦,我猜就是这样!” 玛丽昂,有着红色的头发,脸上的皮肤很有弹性。经过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 之后,她嫁给了她姐姐的丈夫。这让那些最崇尚新罕布什尔的极端非现实主义的 州座右铭“不自由,毋宁死”的人也感到震惊。但这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 的她是这个社区的主心骨。她的丈夫吉米,曾经是地区明星队的四分卫,体重300 多磅。玛丽昂的一个儿子在新罕布什尔州大学上学;另一个因为持枪抢劫在州监 狱服刑。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玛丽昂手里没有毛线活。今天她在织着一件有红色和黄色 条纹的东西。我希望那不是给一个大于两岁的人。“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她 说。 “嗯。”我在想怎么说。 “说点报纸上没有的。” 我又想了想。“我们用法兰绒衬衣包住她,把她放在一个塑料的洗衣篮里。” “你们是这样干的?”玛丽昂对这些细节似乎很感兴趣。“你们简直吓坏了?” “吓得要命。”我说。 玛丽昂拿起她的毛线活,问:“你也去了医院吗?” “是的。” “你去和那婴儿待在一起了吗?” “我们只是去看了一小会儿。” “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呢?” “我们真的不知道。”我说。 玛丽昂脸上没有了那有弹性的笑容。“啊,真使人难受!”她说。 “是吗?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把她发现了。”我说。我还不想失去英雄的角色。 “不,我是说干这事的人一定很难受,”她说,“我想,她肯定有什么难以 启齿的原因。” 我想的是这时候正待在我家卫生间里的那个干这事的人怎么样了。 “你给你父亲织的帽子织完了吗?织得怎么样?” “很好,我想很适合他。”我说。 “你是用滚边收尾的吗?” “是的。”我说。 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教我编织了。但后来忘记了,不会织了。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了在收银台旁织东西的玛丽昂,我承认我会编织。“承认”这个词很恰当。 在那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编织不是一个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乐意承认的 业余爱好。而玛丽昂总是很热情,坚持要我给她看我织的东西。我给她看了,一 条丑陋的围巾,不想她却大为赞扬。她借给我一些紫红色的羊毛织另一件东西, 要我给自己织一顶帽子。从那以后,我的编织就没有停过。这能让人上瘾,也让 人觉得很舒服。而且有那么一会儿,让我觉得和母亲越来越近。当我不知道某一 针或某一图案怎么织的时候,我就去店里,玛丽昂总能帮我解决。通常,我都会 被玛丽昂所织的东西吸引。一个线团在她的手里会神奇地变成一件毛线衫或是一 张婴儿毯。但今天我只想尽可能快地离开这里。想着父亲还在车里等着,这样大 的雪一定已经盖住挡风玻璃了。 我知道女性用品放在哪里的,我就朝那个方向走去。高洁丝的盒子比我想象 中的大。我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回到了收银台。 玛丽昂把她的毛线活放到了她的大腿上。“唉嗬。”她看到了高洁丝,说。 我冲口而出,真是又愚蠢又鲁莽。“不是给我的。” 玛丽昂歪了歪头,露出母亲似的笑容。很显然,她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我从兜里拿出那10美元。玛丽昂把价格输入计价器,问我:“你感觉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 “如果你对什么事情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我点点头。我的脸发烫了。 “你知道,你妈妈不在你身边。”她轻轻地说。 我咬了咬嘴唇,只想着离开。 “今天这里没什么人,”玛丽昂说,“但昨天,你真该来看看人们抢着买牛 奶和罐头食品的情景。卖得快缺货了。据说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将要到来,他们 说是这个季节中最大的一场。” 我把钱放到收银台上。 “从那晚以后,你还看见过那婴儿没有?”玛丽昂一边给我找钱,一边问。 “没有。” 恰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不是尼基吗?” 一件蓝色的外套和一条红色的围巾从我的身边飘了进来。我怎么没有听到门 铃响沃伦侦探就进来了呢。我意识到或许那里根本就没有门铃;或许他已经在店 里了,只是在另外一个过道里。 “你好吗?”他问。 “很好。”我挤出几个字。 玛丽昂把高洁丝放进了纸袋,但沃伦侦探一定已经看到我买了什么东西了。 我身上直冒汗。我微微地低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沃伦把他要的杂志和一包口 香糖放到了柜台上。 “我要走了。”我说。 “骆驼牌香烟。”沃伦说。 “圣诞快乐,”玛丽昂对我说,“告诉你父亲,我认为他也是个英雄。” “是的,祝你和你父亲节日快乐。”沃伦说。 我尽快地向门口走去。我脑子里唯一想的是,如果父亲看到了侦探会怎么做。 在我开门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脚下一滑,从最高一梯滑了下来,屁股着地。我站 起来,向卡车跑去。 我砰地关上门,头往椅背上一靠。纸袋里飞进了些雪粒。“快走!”我说, “我要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