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月的那一天,我们不经意间来到镇上的时候,那个戴围巾、穿皮靴的房地 产经纪人领我们看了三所房子。第一所是在斯特罗泊公寓,离里米店不远。奈特 太太解释说这是一套需要重新装修的房子。车库的卫生间把我吓了一大跳,那里 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碗,里面一只不明动物的尸体已经腐烂。厨房里有绿色的橱柜, 餐桌,地上铺着棕色的瓷砖。但如果要我在这里吃饭,就是一餐,我也不干。我 站在门口,不肯上楼,表现出了我对这里的反感。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 这所房子所在的街道是镇上几条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的街道,这对父亲来说太暴露 了一点。他想要找的是一个洞穴,一个能让自己在里面躲藏的地方。 房地产经纪人是个好打听的女人。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们对谢泼 尔德小镇感兴趣?我们在这一带有没有亲戚?我读哪个年级?我和父亲都保持沉 默,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其实父亲可以瞎编一气来让她闭嘴的,他有这个能力。 但那时他的想象力,就像他的心一样,离开了他的身体。 我们去看的第二所房子叫做“果山农场”,位于十二英亩的苹果园中间。那 是一栋普通的,但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房子。它有一个柠檬黄色的厨房,很明亮。 即使在三月,似乎就有苹果的味道了。我走上楼,发现有四个卧室。窗户上挂着 白色的窗帘,床上高高地堆着被子。我真想在床上躺下来,一觉睡去,醒来就在 纽约了。 父亲只是礼节性地看了看这栋房子,因为旁边就是个售货亭。虽然我们不会 在那里卖苹果,我不敢想象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门口,向以前的顾客解释说: “没有,今年没有苹果酒。” “我还有一所房子,”奈特太太说,“但它在城外,有点远。” 父亲出乎意料地说:“我想去看看。” “下了大道后还有一大段车程才能到,”她说,看了一眼我们的绅宝车及连 着的小拖车,“或许你女儿上学不方便。” “我很想去看看。”父亲重复道。 “那么,就搭我丈夫的卡车去吧。”奈特太太说。 卡车一路上颠簸,在积雪融化后的泥浆里打滑。那村舍坐落在一处空地,还 有一个谷仓。我一看见这个房子,就知道这正是父亲想要的。这农家小屋对我和 父亲来说是足够大了,而且它是腾空了的。我知道这也正是父亲所希望的情况, 我们可以立刻搬进去。更重要的是,它和外界是隔绝的。 我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既不能够用卫生间的奇形怪状来劝说父亲不 要这房子,也不能以我们适合住在农场里的理由来反对。 不到一小时,父亲就以全价买下了这座房子,这让房地产经纪人很高兴。办 完各种手续花了十天时间,在这期间我和父亲住在镇外一家汽车旅馆里。早上, 父亲开车送我到加油站喝牛奶、吃油炸圈饼,然后送我去上学。后来,我们就搬 进来了。 我不停地抱怨,说校车只能开一半的路程,自己走的那段路简直要杀了我。 我的卧室冷得要死。学校的同学智力迟钝,老师又是跛的。楼上卫生间里没有电 吹风的电源插座,淋浴水一点压力都没有。一天晚上,在我做作业的时候,我坚 持要父亲在书斋里陪我。我缠着他,要他帮我;但每当他尽力给我解答问题的时 候,我就会打断他。我用铅笔裹着铁皮的一端(铅笔头上的橡皮擦被我用牙齿咬 下来了,这毛病老也改不了)敲打着数学试卷,把卷子都打破了,并且在卷子下 面咖啡桌的木头桌面上留下了我愤怒的“印痕”。父亲站起来,走出屋子,去了 谷仓。我一时不知所措,手里拿着铅笔,坐着。我想用唾沫将我刚才用铅笔头在 桌上留下的印痕盖住。随后,也去了谷仓。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给自己辩护 的话:这不公平;我在这里没有朋友;那些孩子都是笨蛋;房子也好怪异!我打 开谷仓的门,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父亲还没有把灯打开。最后,在从窗户透 进来的月光里,我发现了他。他站在这洞穴式的房间的另一边,靠在墙上。或许 他只是在抽一支烟。但从我看来,他已经很疲惫、很沮丧,一个明白自己失去了 一切的男人! 我轻轻地关上了门,走回屋里。我坐在沙发上轻松地完成了作业,这本来是 我一直都可以做到的。我在橱柜里找到了一罐可可粉。就在炖锅里烧开了水,冲 了两杯热巧克力。我端着杯子,出屋向谷仓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叫着父亲。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灯亮了。我走了进去,就像是刚刚一个小时以前,书斋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要热巧克力吗?” 我们一起坐在长凳上。“这正合我意。”他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 出自内心的喜悦。我们谁也没有提刚才吵架的事情。 “这儿好冷!”我说。 “我会把壁炉修好的。”他说。 “我想我要为我的卧室买些海报。” “在黎巴嫩肯定有你能够买到海报的商店。周末我们就可以弄清楚。”他说。 “我还需要另外一件东西,”我说,“一张书桌。” 父亲点点头。 “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来干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或许我可以干些手工活。” 我在安静中醒来。风已经停了,没有了雪粒打在窗户上的砰砰的声音。世界 仿佛完全不动了,就像是经过了前一夜长时间的战斗以后的休整。地板很冷,我 光着脚一蹦一跳地到了窗户边。天是灰色的,雪还在下。 我穿上拖鞋和睡袍,打开卧室的门。我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关冰箱门的声音。 父亲一定起来了,我想。 但那天早上我在厨房里发现的人不是我的父亲。夏洛特站在炉子边,手里拿 着抹刀。她穿着那件缀着粉红色和蓝色小熊的法兰绒睡衣和她的灰色安哥拉山羊 毛袜。我看着有线电视节目,但有一阵子,我眼前所出现的都是那家汽车旅馆、 那个有带血床单的房间的情景。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夏洛特的脸。 “我在做法国土司。”她说。她的头发湿湿的,长长的鬈发呈波浪形从后颈 垂下。她的脸洗过了,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干净,“你喝咖啡吗?” “不,”我说。夏洛特的改变让人有些不安。她看上去休息得很好,但远不 止这一点。她不知怎么健康了一些,精力充沛了一些。 三个盘子和银餐具已经在炉子旁的餐桌上放好了。夏洛特在一个盘里放了两 片土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果汁,所以没给你倒,”她说,“你要的话, 就自己动手吧。” “你看起来好多了。”我说。 淡黄色的土司浸在融化了的黄油里。我倒了一杯果汁,端着餐盘去了书斋。 几分钟后,夏洛特也跟来了。 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我的椅子上,就像我们已经确定了我们在家里的位置。 她的餐盘倾斜了一下,果汁流到了法兰绒睡衣上。“对不起。”她一边用手指把 它抹掉,一边说。 在俯身向餐盘的时候,她用一只手把头发向后拢着。她用餐叉胡乱地切着土 司,刮得盘子吱吱响。她的随便和懒散,就像是同我在这个书斋里一起吃过好几 年早餐的人一样。 “你看外面的积雪有几英寸厚了?”她问。 我看看窗外,说:“我不知道,或许有三英寸厚吧!” “对滑雪者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她说。 “圣诞节后我就要去滑雪了。”我说。 “在哪里?” “冈寺塔克。” “那么,你就要在墙上画上另外一座山了。”她说。 “我已经买好颜料了。” 夏洛特往后一靠,靠着后背坐着,餐盘仍然在她腿上保持着平衡。我看看我 的早餐,基本上没有动。我没有胃口。对这个可以在瞬间伤心欲绝,接着又会是 充满活力的人,我还没有适应。 “扫雪机把路面清除干净要花多少时间?”她问。 “我不能肯定,”我说,“我们刚好是在镇上要清扫的最后一条路附近。可 能要一天,或许要更多的时间。” “那么久。”她望着窗外说。 我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很想知道夏洛特离开我们以后会到哪里 去。 我没有解释,站了起来,拿上餐盘到厨房里去了。和夏洛特一起待在那个房 间里让我觉得紧张,担心父亲下楼来会看到夏洛特在我们家里这样自在。我上楼 去敲我父亲的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没有听到。“爸!”我轻轻地叫道。 “进来。”他在门里说。 他已经穿戴好了坐在床边。他穿着牛仔裤,法兰绒衬衣外面套着藏青色羊毛 衫。他已经穿上了袜子。两侧的头发紧贴,顶上的头发竖起,就像星期六早间动 画片里的怪鸟。 在暗淡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五斗橱上堆满了杂志、零钱、一张揉成团的手 帕、一只皮手套和他的钱包。角落里是一把椅子,却被他当做柜子用了。这天早 上高高地堆放着法兰绒衬衣、牛仔裤和毛巾。他的床头柜上有个闹钟、一个白色 的杯子和一本关于内战的书,还有一支放在烛台上的蜡烛和一个手电筒,以防万 一。 我走近一步,问:“你还好吧?” “很好,为什么这样问?” “你没有下楼来。” “昨天晚上我睡得晚。”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灰暗的光线,我注意到父亲耳边有了一小撮新长出来的 灰白色头发。 “还在下雪吗?”他问。 “是的。” 父亲站起来,按摩着他的后腰。“我想要把我们到柴房的路上的积雪清除掉, 以防停电。” “让我来吧。”我说。 父亲一侧的眉毛扬起来。我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要帮着做我所讨厌的家务活。 他走到窗户边拉起窗帘。尽管仍然是暴风雪天的那种灰暗的光线,但还是照见了 五斗橱上的一张小照片。 那是克拉拉一岁时的一张照片,可能是在车祸前不久拍的。照片上,她穿着 品蓝色羊毛衫。但有人(可能是我)把父亲的藏青色围巾裹在了她的脖子上,把 他(父亲)的滑雪帽戴在了她的头上。帽子下面不均匀地露出了刘海,耳朵旁边 也伸出来一些头发。她的眼睛不是一般的大,有着和那件羊毛衫一样的颜色。闪 光灯的光照到了她宽阔的面颊和鼻子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就像是它们本身发出来 的一样。她的下嘴唇也闪着紫色的光。似乎这身新打扮使她很高兴,她笑着,露 出了上面两颗牙齿。她右边的眉毛上有个红色的小疤,只有豌豆那么大。 这是最近才放在父亲五斗橱上的一张旧照片。虽然我很少到父亲的卧室里来, 但我可以肯定,在我们发现婴儿的那天晚上,这张照片都还不在那里。 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紧紧地挤压着,就像是一块被紧拧着,要绞出水来的 海绵。 “她很漂亮。”父亲在我背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