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克拉拉一岁生日的那天早上,父亲把我带到地下室。我们把彩色气球一个 个地接到储气罐上,给它们充满氦气。父亲吸入了一些氦气,说话时声音听起来 就像唐老鸭一样。我们把气球拿上楼去,放开它们。这些气球飘到空中,三五成 群地贴在各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黄昏的时候,它们还悬浮在离天花板大约两英寸 的地方。但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掉了下来,落到了地板上、椅子后 面和电视机后面。从而引发了父亲的谈兴,就给我们讲起气体的性质、空气压力 和地心引力来了。 车祸发生以前,父亲经常给我们上这样的“课”。他认真地讲,也希望能得 到我们相应的重视。有时母亲会转动眼睛,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我们 又开始上课了!”我很喜欢听父亲的教导。他的说教有时是关于科学或历史的, 但本质常常是关于道德品质的培养教育。父亲很多次说“你可以做到”,通常是 在我担心的考试或比赛之前。最难忘的,是我第一次被邀请参加男女生联谊会, 我听到了父亲“名誉无价”的教导。而且我还会定期听到父亲“熟能生巧”的教 导,那就是在我抱怨某次数学作业,或者是我厌烦了吹奏单簧管的某支乐曲时。 到我九岁的时候,我可以将印入我脑海的父亲所给的教导背出来。但我仍然对他 心怀敬畏,不敢有一点不恭。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场大祸,到我十岁时,我 们会是怎么样的呢?到那时,我恐怕就会努力说服自己,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 教导我的了。 就在车祸发生的前一天,母亲开车送我到商业区去给妹妹选生日礼物。那是 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店里买东西,既兴奋又紧张。母亲给我讲了很多规定。还让我 把见面的时间地点复述了三遍。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从猪形储蓄罐里取出来的10 美元)去给妹妹买礼物。 我从一家“五分一毛店”的便利店开始。我在玩具区里逛着,摸一摸洋娃娃、 看一看智力玩具或棋盘游戏。我拿不定主意,但我心里明白,克拉拉除了能把积 木堆到一起或把塑料戒指套到一个锥形体上之外,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干。我离开 便利店,走进隔壁的童装店。这里有罩衫和亚麻童帽卖,但就连一双袜子也要6 美元。我到杂货店去看了看,或许婴儿区里有一件合适的玩具,但结果那里只有 一个半身塑像。我又回到了便利店。当我在货架之间的过道里闲逛的时候,脑子 里开始形成了一个想法。克拉拉真正需要的礼物是她能够逐渐适应的、经久耐用 的东西,一个我一直都想要而又没有得到的一种玩具,一种现在我可以玩,而以 后又可以教她怎么玩的玩具。 我提前五分钟到达了约定的地点,母亲也是。 “你买了什么?”她问。 “神奇画板。”我说。 母亲做了一个火车形状的生日蛋糕。她让我用糖霜把车身分别装饰成黄色、 绿色和蓝色。乘务车厢是红色。这辆火车有果浆软糖做成的烟囱和“救生圈”硬 糖做成的窗,躺在餐桌上用甘草糖做成的轨道上。在我们把这些都做完的时候, 它看起来就和玩具一样。当我们吹灭了克拉拉那唯一的一根生日蜡烛之后,谁都 不忍心切开它。 那天早上,克拉拉因为耳朵疼醒了。她一整天都不时地尖声叫喊或哼哼唧唧, 折磨着母亲的神经,也使得父亲沉重地叹气,直到第一个客人的到来。我的小妹 妹这个样子真不是时候,特别是在我有些嫉妒角落里的那些大包小包礼物的时候, 其中一件又是我等不及地想要动手去拿的东西。 给一个一岁的孩子开生日派对决不是为了这个一岁的孩子。这是为了我的父 母和我。我是一直想接近那件要打开的但并不属于我的礼物,迫不及待地想要亲 自撕开包装。克拉拉没有任何兴奋的表示,被自己的烦躁不安弄得精疲力竭,在 我们为她唱“祝你生日快乐”时就睡着了。母亲不要我们把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宝 宝弄醒,她说没有克拉拉我们仍然要把活动继续下去。所以,那天我们拍的大多 数照片中,克拉拉都在睡觉,头上戴着一顶锥形的帽子,嘴张着,流着鼻涕。我 穿着紫色的紧身裤,一件“我的小波尼”体恤,一心想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母亲 皱着眉头,她那天晚上牙疼,需要在随后做牙根管填充手术。所有的客人都走了 以后,母亲拍了一张照片:父亲在躺椅上睡着了,地上满是揉成团的纸。克拉拉 趴在他的胸口上。就在这张照片里,你仿佛可以听到他的鼾声。 我说的话应验了。父亲正在给祖母打电话,落实她到黎巴嫩的行程安排(因 为暴风雪,所有的航班都推迟了或者取消了)。我穿上我的毛皮大衣和滑雪裤, 戴上帽子和滑雪手套,开始替父亲打扫去柴房路上的积雪。对一个七十三岁的老 人来说,祖母的旅程将是一个壮举。首先她得自己驾车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机场, 在那里乘飞机到纽华克,再搭乘另一个航班到波士顿;在波士顿等候到黎巴嫩的 航班。这个航班的飞机只有十个位置,大多数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不愿坐这样的 飞机。到达黎巴嫩后,再坐上父亲驾驶的卡车到谢泼尔德镇。像她这样一站接一 站地走上一趟,要花八个小时。她相信这是值得的,但我知道不久她就不能够进 行这样的旅行了,而我们就不得不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去,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在 一个十二岁孩子的眼里,一天能够坐上三趟飞机,那还不像是到了天堂一样! 雪花已经变成了细小的冰晶在空中飞舞。如果我不低头,雪粒就会打在脸上 把脸刺痛。草地和矮树丛都已经被积雪所覆盖。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只有树木在 雪地上冒了出来。但树冠上都是雪,就像我的目标柴房一样,有一个白色的顶。 那一个个白雪覆盖的矮树丛像驼峰一般,而树林里也已经没有了初冬时分沙沙作 响的声音。我们被困在风雪之中了。我在想,这房子建于十九世纪后期,那时住 在这里的人们怎么办的?那时,不会有镇上的扫雪机来清除路上的积雪,让道路 通畅。我还想到,在这里还没有房子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原始居民是不是得自己 把自己从雪地里挖出来,才能见到天日? 天看起来要放晴了,我想,这雪下得小了,可能这场东北风暴也就要结束了。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这同样的景色就会变得炫目,让你什么也看不见。与通向这 个屋子的车道平行的是一个狭长的开阔地,够得上作滑雪场用。然而,只有在下 了大雪的时候,我才可以说服父亲把我们雪橇上用的铝制圆形碟子拿出来,他自 己滑上几趟帮我把雪压紧。 我试着铲了几下后,发现积雪很厚。随着气温升高,积雪也越来越紧。铲到 柴屋至少要花一个小时。我希望父亲给航空公司打完电话后会怜惜我,帮我一把。 我认真铲雪,很快身上就开始出汗了。要举起满满的一铲子雪然后把铲子翻 过来把雪倒掉,要费我很大的力气。我取下围巾。摘下帽子,敞开外套。过一会 儿,我就觉得冷了,又得戴上围巾和帽子,拉上外套的拉链。这样反复了三次。 就在我刚打算去喝杯热巧克力的时候,后门打开了。 “嗨。”我听到有人招呼我。 夏洛特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她的头发还没干,披在肩上。 “你还有多的帽子和手套吗?我借用一下。”她问。 “干什么?” “我想帮你铲雪。” 我摇摇头。“你不能。你……”我尽力想该用什么词才恰当。说“生病”, 不对。我说:“你……你太累了。” “我很好。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如果父亲看到夏洛特在外面和我一起铲雪会生气的。对了,他在哪里呢? “把长凳上的座位掀开,”我说,“那里有帽子和手套。” 她回到了屋里,一会儿又出来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她把牛仔裤塞进 了靴子里。她的靴子是皮的,但不适合在雪地里穿着。她拿的是父亲参加全州滑 雪比赛用的旧皮手套和我十岁的时候我给自己织的一顶彩色帽子。 “好的,”我说,“你从我停下的地方开始。我去另外拿一把铲子,从柴屋 那头开始。我们在中间会合。” 靠着谷仓的雪堆得高高的,差不多齐我的腰部了。我找到了门闩,打开门进 去,带了许多雪到这个黑黑的谷仓里。同平时一样,这巨穴似的屋子总是有浓烈 的锯屑和松树的味道。我用不着开灯,我知道铲子放在哪里。父亲在他的卧室里 或许很随便,但在谷仓里,他却很讲究。他的工具都放在长凳上或长凳上方的配 挂板上,件件工具都有固定的地方。像铁铲、耙子这类比较大型的工具都在门口, 靠在墙上,放成一排。 我扛着铲子,拖着双腿,费力地穿过雪堆。我拐过墙角,就看见夏洛特双臂 舞动,雪被撒到路的一侧。她干活的力气就像个男人。看得出在我离开的这短短 的一段时间里,她干的活比我整个时间都多。 她把帽子扔在地上,她的头发有节奏地左右飘动。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但还 没有气喘吁吁。 我受到了挑战,弯下腰干了起来,想要努力赶上她的速度,只是我的手臂不 够强壮。我有决心赶上她,但我抬头看看夏洛特的进度时,我就明白她取得的进 展还是大于我。 我们在靠近我这头的地方会合了。夏洛特最后一挥铲,结束了这项工作。她 在地上重重地敲打着铲子,抖落铲子上面残留的雪。“好啦,我们干完了。”她 很满意地说。 “这不是比赛吧。”我说。 “谁在比赛了?”她脱下手套。雪差不多停了。 “我要进屋去了。”我说。 “我随后就进来。” 我坐在屋里的长凳上,脱下靴子。我脱下滑雪裤,穿着我的长内衣裤和毛线 衫站在那里。我的头发黏结在头上,流着清鼻涕。嘴巴冷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干什么?”父亲在我身后说。 我没有听到他下楼来的声音。“她刚才帮我铲了一下雪。” “她在铲雪?”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站在那里。我看她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正打算给我 们弄点热巧克力。” 父亲盯着我的脸。 “让我们暖和暖和吧!”我马上补充道。 父亲走进厨房,我想他是去给自己倒一杯咖啡。但他在柜台前站住了。他把 手按在福米卡柜台边上,头低着。这事就那么巧,就在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想 给沃伦侦探还是给博伊德警官打电话吗?他站直了,搓着脖子。“我在谷仓里。” 他说。 热巧克力冲好了,但夏洛特还没有进来。我把杯子放在后走廊的长凳上,把 头探出门外。她在屋子外面大约走了(或者说是爬了)四十英尺,站在那里往树 林里面看。她的皮靴这下算完了。 我叫了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听到,也或许是她被景色 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的手插在大衣的兜里,像是遥望着大海,等候着丈夫远航回 来。也像是在搜寻着一个刚刚在视线里消失了的小孩。 “夏洛特!”我更大声地、反复地叫着。 她转过头来。 “进屋来吧!”我喊道。 开始我以为她不会理我。随后,我看到她扭动着身子、沿着原来的脚印,开 始向我走来。她努力地把每一步都踩进先前留下的靴子印里,跟我前几天看见沃 伦侦探的动作很相似。她跌倒了一次,自己又爬了起来,前进了几步,随后开始 一跳一跳地在雪地里走,就像海边沙滩上的一个小孩在拍岸浪中穿行一样。到达 后门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冲了热巧克力。你的杯子在长凳上。”我说。 “谢谢。”她说,从我身边走进门去。 “你连望的方向都没有对。”我朝着她的背说。 她坐在长凳上。我坐在楼梯上。我可以听到她说话,但只能看到她的靴子。 我想告诉她把靴子脱了,但我没有开口。我想象着她端着杯子,暖着手。她的鼻 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我能听到她吹热巧克力的声音,然后喝上一口。“你带我 去看看那个地方好吗?”她问。 “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明白有什么不好。” “有太多不好了。”我说。尽管如果她追问起来,我也不能肯定就能说出到 底有什么不好。 “我只是想看看。”她说。 “为什么?看了有什么好处吗?” “我没法解释。” “别傻了。”我说。 她沉默了。我放下杯子,双手抱头。“走路去会很艰难,”过了一会儿我说, “也很危险。你可能从来没有穿过雪地鞋吧!” 我听到她擤鼻涕的声音。“当然穿过了。”她说。 她穿过?我对她的生活知道得太少。“我不确定是否能够找到那个地方,” 我说,“雪已经把足迹都盖住了。” 事实上,我确信我可以找到那地方。我已经从那里来回两次了。自信可以辨 认出连着斜坡的那些树的形状。我清楚地知道应该朝什么方向走。 “雪已经停了。”她说。 “那又怎样?” “我们会很容易地循着我们的足迹回来。我们会留下很多足印的。” “夏洛特,那里除了一些橙色的带子,什么都没有。” 她又什么都不说了。在后来的沉默中,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虽然我知道这样 做不对,而且自己也肯定会后悔,但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好吧,我们做 个交易吧。”我说。 “什么交易?”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可能就会带你去。”我说,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头 了。如果我问一个问题她回答了,我就得履行我的协议。 “好的。”她说。 我猛出了口气,问:“他是谁?” “他叫詹姆斯。”夏洛特一点也不犹豫地说。 詹姆斯,我想了想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大学里认识的。” “哪所大学?” 她踌躇了片刻,“这个我不能回答,”她说,“问我别的问题吧。” “你还爱他吗?”我问。她肯定听到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曾经非常爱他。”她停了一下, “我曾经对他很疯狂!” 她的声音使我想起了人们在谈论死去的人的样子,或者谈起很久以前爱过的 人,可能仍然爱着,偷偷地。 “他知道你在哪里吗?”我问。 “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我很放心。我可不想他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或镇上的某个提 供住宿加早餐的旅馆里等着她。 “他很漂亮。”她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有听到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他长什么样?”我问。 “他前额留有很黑的鬈发。他常常把它往后弄。绿色的眼睛。因为打曲棍球 的原因,前面的牙齿包上了。他不是很高。” “是谁把婴儿带出去放到雪地里的?”我问。 那时,对坐在楼梯上的我来说,似乎我的将来取决于她的回答,她所说的话 将永远影响着我对人们的一切了解和看法。 夏洛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拐角处把头探了出去。看见她背靠墙坐着, 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 “我们都同意去那家汽车旅馆。”她小心地说。 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已经问了我的问题,她也已经 回答了。我站了起来,两腿很无力。我把手放到大腿上,站稳了。我又深吸了口 气,呼出去。 “好吧,”我说,“现在我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