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车祸发生的那天早上,我把去塔拉家借住要用的东西都装在一个蓝色的尼 龙背包里。我还有一个三角洲航空公司赠送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把折叠牙刷、 一小管牙膏、一把梳子、一双袜子和一个眼罩。尽管那个秋天我已经去她家过了 几次夜,但这个袋子我还没用过。那晚,我决定奢侈一回,带上它。 我穿着粉红色灯芯绒裤子和紫色的衬衣。当我走到楼下的时候,母亲正坐在 厨房餐桌的旁边。她穿着一件破旧的格子花呢浴袍。这件浴袍即使没有穿在妈妈 身上,闻起来也有她的味道。浴袍的肩部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污迹,大多数都 是克拉拉的杰作。母亲眼睛下面有花了的睫毛膏,拉直了的头发披在一边。在睡 袍下面,母亲穿着一件变白了的蓝色尼龙睡衣和一双下面已经变黄了的厚的白色 的袜子。妹妹克拉拉显然还在睡觉。 一只碗、一把勺子、一杯橙汁和一片儿童综合维生素咀嚼片放在桌上我的位 置。我把奇里奥斯甜麦片倒进碗里。 “你的东西都装好了吗?”母亲问。 “是的。” “别忘了道谢。”她说。 “妈妈,我还没有走呢!”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说,”她说,“要自己整理床、铺床。一直要这样。” “我们睡在地上。” “那就要卷好你的睡袋。” “好的。”我说。 我母亲喝了口茶。“你有吃午餐的钱吗?” “没有。” 她起身从橱柜里的一个纸杯里拿出三个二角五分的硬币。“我们十点钟来接 你。”她说。 “十点?” “娜娜和波皮明天要来和我们一起提前庆祝圣诞节,在他们去佛罗里达之前。” 我四周看了看:“爸爸在哪里?” “他一会儿就下来。今天他去得晚。” 我可以听到楼上从卫生间到卧室的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你的礼物都包好了吗?”我母亲问。 “还没有。” “这事你还可以明天做。” “我们每个人都要睡到十一点才起来,”我说,“赖斯太太给我们大家做丰 盛的早餐。” “十点。”我母亲说。 我记得她站着在给水槽上方窗台上的一盆花浇水。父亲带着一股洗发香波的 味道下楼来了。他站着把他的咖啡喝了。“你看到我的钥匙了吗?”他问我母亲。 “在餐桌上。” “你准备好了吗,调皮蛋?”他问我,戳了一下我的后脖子。 我穿上外套。母亲弯下腰来拥抱了我。“做个好女孩,”她说,“孩子,我 爱你!” “我一直都是好孩子。”我生气地说。 我们离开了房子,我没有回头看。我没有去注意母亲是否还站在门口,手紧 抓着睡衣的领子。或许她在向我们挥手,也或许她上楼去洗澡去了,趁克拉拉还 没醒来。我没有对母亲说“我也爱你”。我没有和克拉拉说再见。我不知道我的 妹妹是不是趴着睡的,四肢张开,尿布紧紧地扎在睡衣下面。或是像她有时那样, 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抓着一条白色的毯子,贴在下巴上。我不知道玩具“嘎嘎” 是不是也在婴儿床上,和她在一起。我甚至不能确定最后一次见到克拉拉是什么 时候,是晚餐时我看见她在父亲的腿上呢,还是我去卫生间经过时看到她在婴儿 床上? 我上学去了,我也没有回头看。那天晚上我在塔拉家留宿。 一位警官来到家里,通知我们说夏洛特已经被警察巡逻车带到康科德去了。 夏洛特的车将被拖走,拖到谢泼尔德警察局去。我们谁也不能离开这座房子。一 位警察很快就会来问话。 “沃伦侦探在哪里?”我父亲问。 “他和那个年轻女人一起到康科德去了。”那警官说。 父亲关上门,手仍然放在球形把手上,站着。这事不该发生在我们身上,我 想。自从我们发现那婴儿以后,任何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会认为是你给警察打的电话。”我说。 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给警察打电话了吗?”我问。 “没有。” “那就做点什么!”我叫道。 他把手从把手上放下。 “你知道她不知情!”我大声地叫喊,“你知道她没有那样做!” 父亲转身看着我,一脸的不解。 “我听到了你们在厨房里的谈话。”我说。 “你全部都听到了?” “每个字我都听到了!”我挑衅地说。 “尼基……”他欲言又止。 “夏洛特睡着了。她是服过麻醉药的。她不知道詹姆斯在干什么。这不公平!” “但她回家以后就知道他干了什么。”他说。 “她吓坏了,”我说,“她在生病。” “她应该报警的。” “是你会这样做吗?你十九岁的时候就会给警察打电话吗?” 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脱下来,扔到长凳上。“我想我会的。” “那好,如果你现在什么都不做,他们就会把她送进监狱的。她永远也要不 回她的孩子了!”我叫着说。 “就为这个吗?”我父亲问,脱下了他的靴子。 “不,”我说,“为的是救夏洛特!” 我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你必须要做正确的事情,”我平静地 说,“你必须要这样。” “我怎么说,事情都不会有改变的。” 我看着手里的项链。我把它狠狠地向父亲砸去。 项链打在父亲的下巴上。从他把手捂到脸上的样子,就知道那很疼。“尼基。” 他说。有些生气,但似乎更加迷惑了。 “那是夏洛特做的,”我说,“而现在她决不会要它了,你就拿去吧!” 父亲向前迈了一步,但我站着没有动。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被项链击中的 地方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印迹。“到你房间去。”他说。 “不!” “够了。”他说。他的声音严厉了。 “不,我不会去我的房间,”我说,“你也没有办法可以强迫我。” 突然,我发现这是事实。父亲无法让我回房间。意识到这一点既使人兴奋, 又让人害怕。 “你很软弱,你知道吗? ”我说,两手叉腰,“你害怕到警察局去。你害怕 去任何地方。你只是在逃避这个世界。” “尼基,不要说了。”他说。 “你就像个懦夫一样逃离了这个世界。”一种令人颤栗的惊骇透过我的脊骨。 我从来没有这样和父亲说过话。 “这是有原因的。”他说。 “噢,是吗?”我问。“那么说说看,就当你想要知道,我也失去了妈妈和 妹妹。” 父亲闭上了眼睛。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心里也不好受。”他说。 “你过的不是正常的生活,爸爸。” “我尽力了。” 我把头一扬。“但是,我没有正常人的生活,”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 的感受吗?家中没有朋友来。没有电视看。我们哪里也不去。你从来不接电话。 有半年我们甚至连电话机都没有,因为你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你为什么要给史蒂 夫一个错误的电话号码,嗯?因为你压根就不想他给你打电话。这不正常,爸爸, 就是不正常!” “你想要得太多了。”他说。 “我只是想要回我的生活!是要求太多了吗?”我不想哭,人一哭会毁了双 方的争论,但毕竟我还是哭了。 “你要不回以前的生活了。”他说。 我知道我已经走得太远了,但我阻止不住自己。“至少我可以有某种生活!” 父亲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他把一只手放到窗台上支撑着自己。“我已经为搬 家后悔了一百次。”他说。 “本来我们可以留在纽约的。”我说。 “你还小,我认为你会很快恢复过来。” “不,我没有。”我说。 “我一直认为你生活得很好。”他说。 “我是在装样子,”我说,“而且是为了你。” 他吃惊地转过身,看着我。“你装的?”他问,“所有这些时间你都在装吗?” “所以,你不该难过,”我说,“你伤心,我受不了!” 父亲紧紧地咬着牙齿。我看得出我伤害了他。 “你只是就这样伤心下去吗?”我问,“为妈妈和克拉拉一直伤心下去吗?” 父亲没有回答我。 “因为这件事,爸爸,我现在不能够再照顾你了!”我说。 父亲把脸转了过去。他故意慢慢地穿上靴子,拿上外套。突然,他三脚两步 跨出了门。 我跌倒在长凳上,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我决定不跟在我父亲后面。 太阳光从后走廊的窗户里射了进来。太阳的温度让房间暖和了起来。袜子的 底部湿透了,我把袜子脱了下来。 我不会道歉的。 我从地上拾起项链,再靠着楼梯的扶栏撑了起来,就像我有200 磅体重似的。 我走到我的房间,仰面躺在床上。 我的胃很疼。我吃了太多的烤饼。我翻过来侧身躺着,用手揉着肚子。我想, 不知那个要来问话的警察在哪里。父亲和我会被逮捕吗?我想到父亲和我戴着手 铐,被带上一辆警察的巡逻车,我们被铐着并排坐着。这样的想法太离奇了。我 们相互说点什么呢?接下来就会带我们去警察局。沃伦会在路的那一头等着我们, 他得意地笑着。他赢了,不是吗?随后,父亲和我就会被分开。我会被一个女狱 警带到一个囚室去。那狱警跟学校的迪尔恩夫人差不多,全身都粗壮。夏洛特的 监室会挨着我吗?我们能够相互交谈吗?我们会不会发明一种密码,敲击着墙传 送信息呢?我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烤饼呢?我腹部的疼痛更加剧烈了。 我想到父亲,他一个人在谷仓里。他怒不可遏,他在用脚踢木材、把工具扔 得噼啪响吗?或者比这更甚呢?还是只是坐在椅子上,在做父亲的位置上,两眼 朝外,看着雪地呢?如果我的胃不是那样疼的话,我想这时我会出去,走到他那 儿去。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他,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而且把一 切事情都做得很好。扪心自问,我也不是一直都在装样子,实际上通常我都是过 得很好的。 我起身去卫生间。我发誓再也不吃烤饼了。我的新年打算将是:决不吃烤饼。 我在水槽边停下来,仔细地看着在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皮肤苍白,像是有病的样 子。我努力想笑一笑,但我只看到嘴里金属的牙箍。我从镜子面前转过脸去,拉 开牛仔裤的拉链,坐到抽水马桶上。 我来那个了——这可能吗? 我又检查了内衣裤。 只是一小块污迹,但它明明是血! 或许只是巧合而已。也可能是争论引起的。最有可能就是时间到了。但在那 使人困惑、感到兴奋的最初时刻,很难不把它看做是夏洛特传递给我的什么东西。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感到一阵痉挛,而我最想告知的却是夏洛特。 祖母到了以后我将告诉她,她可能要哭。圣诞节以后我们去滑雪时我也要告 诉乔。我想她会长声尖叫的。慢慢地我也会让其他人知道,或者乔就告诉别人了。 我的父亲会在卫生间里看到“高洁丝”卫生巾的包装盒,但他会以为是夏洛特留 下的。他会把它拿走,但我又会拿一个新的出来放在水槽上,给他一个暗示。我 一句话不说,最终他还是会明白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会以不同 的眼光看着我。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会注意到。我希望这不会使他难受,因 为在我到达这个里程碑的时候,妈妈不在这儿,她没有看到。 唉,我真有够多的哀伤度过一生了。 我没有看到夏洛特走时带有“高洁丝”的卫生巾盒子。我在卫生间的柜子里 搜寻。那里有用过的牙膏管和几小块肥皂,没有卫生巾。我走进客房,打开壁橱 门,看到盒子就在上层搁板上,半露在一床缎边毛毯后面。我伸手去拿盒子再返 回卫生间。虽然没有经验,但还是领会到了那并不太难的护垫的使用方法。 我又往镜子里看。我是一个女人了,我对着镜子里的我说,想要说出声来。 我在骗谁呢?我只是一个等着警察来逮捕的十二岁的姑娘。我仍然在腹痛, 但知道这并不是生病我就更是疼痛难忍。我尽量回忆乔在学校里腹痛时是怎么办 的。我在药箱里找到一些镇痛药片,自己做主服了两片。 我听到了一个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别出来的声音。我知道我只有六十秒的 时间坐上副座,这个时间是我父亲等候卡车启动时的时间。我迅速从卫生间里跑 出来,一步两梯地下了楼,一只胳臂伸进外套的袖子,脚指头伸进靴筒。外套还 悬在我的手臂上,我就向卡车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靴子带子在我的身后拖着。 我打开门,爬上座位。父亲看了我一眼,随即启动了卡车。 “我刚来月经了。”我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