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乘戴沙的“契约”号双桅船出海 黑暗中我苏醒过来,浑身疼痛,手脚被绑。周围奇怪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磨 坊旁拦水大坝发出的轰鸣声,其中还夹杂着海浪的拍打声、船帆的轰隆声、水手们 的吼叫声。整个世界现在都在汹涌起伏。我的头眩晕疼痛,思维混乱。我长时间地 追逐我起伏不定的思绪,不时袭来阵阵疼痛,使我意识到我一定是躺在这艘倒霉的 船舱底层。外面刮着大风。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我感到一阵绝望,痛悔自己的 愚蠢,痛恨我叔叔。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苏醒过来时,同样的喧嚣,同样令人眩晕的剧烈摆动使我头晕脑胀, 耳朵嗡嗡直响。现在除了疼痛和悲伤,又加上了第一次出海的晕船。在我冒险的青 年时代,我遭受过许多磨难,但是在这艘船上的头几个小时里,我的生理和心理上 都承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几近绝望。 突然间,我听到了一声枪响,估计是风太大了,我们在发求救信号。被解脱的 念头,哪怕是葬身海底,我也求之不得,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这只是船长的习惯而已。我如此记载是想说明一点,即使是最邪恶的人也有善良的 一面。我们在离戴沙几海里的地方经过了这条双桅船建造的地方,那也是船长的母 亲——豪斯亚森夫人——几年前居住的地方。“契约”号白天来去经过此地都要鸣 枪并挂彩旗。 我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在船舱深处臭气熏天的大洞穴里白天和黑夜没 有什么两样,我悲惨的境遇更使我度日如年。我究竟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听到船儿在 礁石上擅得粉身碎骨的声音,或感觉它直沉海底呢?我没法计算,不过睡眠多少可 以减轻我痛苦的感觉。 当一盏手提灯照着我的脸时,我醒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绿眼睛, 一头金色乱发,站在那儿俯视着我。 “怎么样?”他问。 我抽泣着没有回答。来人摸摸我的脉搏和太阳穴,就忙着清洗包扎我头上的伤 口。 “啊,”他说,“挨打了,怎样?伙计,挺住,你还没有完。开头挺难熬,但 慢慢会好起来的。要吃点东西吗?” 我说不想吃。他用一只锡杯给我倒了点白兰地加水,然后走了出去,再次留下 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再来时,我正躺着半睡半醒,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呕吐好多了,但紧接着 的眩晕却更难以忍受,而且我四肢酸痛,捆绑我的绳索就好像着了火一样。我躺着 的船洞里的难闻气味充斥我全身。在他上次走了以后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遭 受着恐惧的折磨:一会儿是因为船上的老鼠到处乱窜,甚至从我脸上爬过;一会儿 是可怕的想象缠住我滚烫的病体。 舱盖打开后,一缕灯光像天堂之火一样射了进来。尽管灯光只照亮了囚禁我的 这艘船的又粗又黑的横梁,我还是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绿色眼睛的人先走下梯子, 我发现他有点站立不稳。跟在他身后的是船长,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第一个人像 上次一样忙着给我做检查,包扎伤口,豪斯亚森先生望着我的样子却非常古怪而又 阴沉。 “喏,先生,你自己看吧。”第一个人说,“高烧,没胃口;没光线,没食物, 你自己知道会怎样。” “我又不是魔术师,莱奇先生。”船长说。 “请恕我直言,先生,”莱奇说,“你是个聪明人,又有一张苏格兰人能说会 道的嘴巴,但我不想给你任何借口:我要这男孩离开这船洞到前甲板上去。” “你想要的,先生,只是你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船长回答,“但是我告 诉你该做什么。他现在呆在这地方,将来要永远呆在这里。” “我知道你是按比例分成的。”另一个说,“请允许我谦卑地说我没有。我拿 我的工钱,但作为这只破木盆上的第二个管事的,我拿的可真不多。你很清楚我要 尽力对得起这分工钱,但我也不会为别的什么而赚钱。” “如果你把你的手从锡盘上拿开, 莱奇先生, 我就不抱怨你了。”船长答, “别问些莫名其妙的事了,省省劲吹吹你的粥吧,我们得上甲板了。”他用严厉的 语气又说,一只脚跨上了梯子。 但莱奇先生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知道你收了钱去谋杀……” 豪斯亚森转过身,脸色大变。 “什么?”他叫道,“你说什么?” “我想你是明白的。”莱奇先生说,沉稳地看着他。 “莱奇先生,我和你出过三趟海了。”船长答,“这么长时间来,你应该了解 我,我厉害,顽固。不过你刚才说什么?呸!你真是坏心肠,坏良心。你说他会死?” “是啊。”莱奇先生说。 “那么,先生,你说够了吗?”豪斯亚森说,“就随你带他到哪儿去吧。” 然后船长上了梯子。整个这段奇怪的对话过程中,我一直默默地躺在那儿,看 着莱奇先生转向他,以显然是嘲弄的态度深深鞠了一躬。尽管我在病中,我仍注意 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这家伙喝酒了,船长也暗示了;另一件是他会是个值得一交的 朋友。 五分钟后,捆绑我的绳索解开了。一个人背着我上了前甲板,躺在垫着水手毯 的铺位上。我马上又昏了过去。 又睁开眼睛见到光明并置身于人群中真是令人高兴的事。前甲板水手舱挺宽敞, 安放着许多铺位。轮值的人们或坐着抽烟,或躺着睡觉。天气晴朗,海风轻微。舷 窗开着,不仅仅有白天的亮光进来,随着船的移动,一缕阳光也会时不时地射进来, 使我晕眩,也使我高兴。我稍微动了动,马上就有人给我喝了一些莱奇先生准备的 药,让我躺着别动。“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骨头没断。”他说,“头上打了一下不 算什么,伙计,是我打的。” 我躺在这儿禁锢了好多天,不但恢复了健康,还认识了同伴。他们真是一群粗 人——水手们都是粗人。他们是一群被剥夺美好生活,被迫和残暴的主人在海上漂 泊的人。他们有些人还和海盗一起航行过,经历过难以启齿的磨难;有些人甚至是 从断头台上带着绞索逃跑的,他们对此毫不隐讳。所有的人,就是好朋友之间,也 会因一言不合而拔刀相见。我和他们相处不久就开始对我最初的判断感到羞愧,当 时我在码头上逃避着他们,觉得他们都是些不干净的畜生。但是没有一个阶层的人 全部是坏的,他们有优点,也有缺点。船上的伙伴们也不例外,尽管他们很粗俗, 而且确实也很坏,但我想他们还是有许多优点。有时候他们也会很和善,甚至比我 这样的乡村少年还要单纯,有时也很诚实。 有一个人,四十岁左右,总会在我的铺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谈他的太太和孩 子。他是一个渔民,但丧失了船,被迫深海远航。唉,几年前的事了,但我从未忘 记他。他太太(他经常告诉我她比他年轻)苦苦等待他返航归来。他再也不能早晨 为她生火,也不能在她生病时照顾孩子。的确,这些不幸的人(事实证明如此)中, 有许多是最后一次出海,结果深海和食人鱼接受了他们。对于死去的人我们不应再 说什么不恭敬的话了。 在他们的种种良好行为中,其中一件就是他们把钱还给了我,因为他们原先把 我的钱瓜分了。尽管还给我的钱少了三分之一,我还是很高兴又拿了回来,并希望 等我上了岸后,这些钱能派上大用场。船驶向卡罗来纳,大家不要以为我去那儿仅 仅是被流放。事实更糟,因为后来随着殖民地在闹独立,并成立了合众国,奴隶买 卖当然结束了。但在我年轻的时候,白人还是会被卖到种植园去做奴隶。这就是我 那可恶的叔叔给我带来的恶运。 小仆人兰瑟姆(我就是从他那儿第一次听到这些暴行的)常常从他住宿并干活 的后甲板舱室过来,一会儿默默而痛苦地抚摸着青紫的四肢,一会儿诉说着尚先生 的残忍,我的心在滴血。但是大家都非常尊敬大副,人人都说他是唯一的水手,说 他不喝酒时是最好的人。的确,我发现船上两个人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莱奇先生不 喝酒时阴沉,无礼并粗暴。尚先生除了在喝酒,否则他不会伤害一只苍蝇。当我问 船长怎么样时,大家说喝酒对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不起作用。 有时我也尽量帮助可怜的兰瑟姆过上人的生活,或者说生活得像个男孩,但是 他的脑子似乎根本不正常,他不记得他出海前的事,除了他父亲是钟表匠,在客厅 里养了一只会叫“北方县”的欧椋鸟,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些年所遭受的磨难和 残暴抹掉了。他对陆地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看法(是从水手们的故事中得来的):陆 地是孩子被送去做所谓“生意”的奴役工作的地方,徒工们被鞭打并被关到肮脏的 监牢里。在城镇里,他以为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是骗人的家伙,每三幢房子就有一 个水手会被拖进去谋杀。我肯定地告诉他,在那块使他感到恐惧的陆地上我自己是 如何被朋友和父母善待的,穿好吃饱,接受教育。他如果刚挨了一顿打,便会哀号 哭泣,赌咒发誓要逃跑;而一旦恢复了平日的古怪疯颠,或者更甚——如果他喝了 后甲板舱室里的一杯酒——他就会嘲笑这个想法。 酒是莱奇先生(愿上帝原谅他)给他的。毫无疑问,莱奇先生的用意是好的。 不过除了酒对身体有害外,最让人痛心的还是看到这个没有快乐、没有朋友的孩子 东倒西歪,乱蹦乱跳,谈着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的样子。有些人嘲笑他,但不是所 有的人。有些人会暴跳如雷(也许想到了他们自己的童年和他们自己的孩子),请 他闭嘴,想想自己干的事。至于我,每次看到他都为他感到羞愧。时至今日,这可 怜的孩子仍不时进入我的梦境。 应该告诉大家的是,“契约”号这段时间内一直在顶风逆行,所以舷窗总是盖 着。前甲板只有一盏摇摆的灯光照着。大伙儿不停地忙着,一会儿升帆,一会儿收 帆。过度疲劳使人火气很大,船舱里时常会吵成一团。我从未被允许上甲板,所以 大家可以想象我的生活多么令人厌倦,而我又是多么希望能有点变化啊! 大家马上就会看到,我的生活真的要发生变化了,不过我必须先说说我与莱奇 先生的一席谈话。他对我的不幸遭遇有点同情,待他喝了一点酒后(他不喝酒时确 实从不理我),我请求他保守机密,然后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说这简直像首歌谣,还说他会尽力帮我。他说我应该有一支笔,纸和墨水, 应该给坎贝尔先生写封信,也应该给阮克勒先生写封信。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十有 八九(在他们的帮助下)他能帮我脱离苦海,得到应得的一切。 “同时,”他说,“别泄气,你不是唯一碰到这种事的人。你听我说,许多在 海外卖苦力种烟草的人,在老家时原本也应该是骑马的。这样的人多着呢,生命是 多种多样的,看看我也是一个老板的儿子,也是半个医生,现在呢,我是豪斯亚森 的打杂工。” 我以为可以礼貌地问他的故事。 他大声吹口哨。 “没故事,”他说,“我喜欢玩,就这些。”他风风火火地跑出了水手舱。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