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红狐的传说 我们还没有冲洗好,偏东北方向刮来一阵微风,驱散了乌云,太阳出来了。 我在这儿必须解释一下,读者也可以参见最后一页上的地图。大雾使我们与阿 兰的船相撞的那一天,我们正在驶过小明契海峡。战斗过后的清晨,我们静静地停 泊在坎纳岛的东面,也就是说在坎纳岛和长岛群岛的艾瑞斯卡岛之间。现在要想从 那儿到林尼湾,最直接的路线是走慕尔海峡。但是船长没有海图,所以不愿意让他 的船在岛屿中间穿行。如果风向有利,他情愿绕到泰瑞岛西面,沿慕尔岛南海岸航 行。 一整天微风都这样吹着,风力略微加强了一些。到了下午,赫布莱群岛外围开 始涨潮,要绕过里面的小岛就要向西南方向行驶,这样浪潮就垂直于我们的船,掀 起滚滚波涛。夜幕降临后,我们绕过了泰瑞岛的未端,开始向正东行驶,海水迅速 向后倒退。 大海涨潮前,上午还挺好的,我们航行在明媚的阳光中,两侧的海岛上山坡连 绵起伏。阿兰和我坐在后甲板舱室,两边的门都开着,任凭海风从后面吹来。我们 吸着船长上好的烟叶,互相了解对方的身世。这场谈话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我对我 很快就要踏上的那片荒蛮的高地地区有了一些了解。那些年,由于刚刚经历过大动 荡,一个人必须要知道踏上这片骚乱的土地时他该怎么办。 我先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对此他充满同情,只是当我提到我的好朋友牧 师坎贝尔先生时,阿兰就勃然大怒,说他恨所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为什么?”我说,“他是你与他握手会感到骄傲的人呀!” “除了给一粒铅弹,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给一个叫坎贝尔的人其他什么东西,我 要像杀黑鸟一样猎杀所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我快死了,我也要爬到窗口再射杀 一个。” “阿兰,”我叫道,“你为什么这样恨坎贝尔?” “啊,”他说,“你知道我是阿潘的斯图加特,坎贝尔折磨掠夺我们这一族的 人已经很久了。他们以欺诈的手段而不是用刀剑夺走我们的土地。”他大声说,用 拳头敲击着桌子, 但我对此未多加注意, 因为我知道处于下风的人总是这么说。 “还不止这些,”他继续说,“都是同样的伎俩、谎言、伪造的文件,只有小贩常 用的诡计,一切看起来都很合法,这让人更加气愤。” “你这样浪费你的纽扣,”我说,“很难想象你会有清醒的生意头脑。” “啊,”他开始笑了说,“我浪费的毛病就是从给我纽扣的人那儿学来的。他 就是我可怜的爸爸邓肯·斯图加特,愿上帝赐福于他。他是我们家族中最出色的, 也是高地上,甚至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棒的击剑手。戴维,要知道是他教会了我剑术。 他曾是黑卫队①成员。最初,如同其他贵族士兵,他带了一个佣人背着武器弹药随 队出行。国王希望见识高地剑术,于是我爸爸和另外三人被选中送到伦敦,让国王 一饱眼福。他们进了王宫,在乔治国王、卡琳王后、屠夫康伯兰②和许多其他我不 知道的人面前一口气舞了两小时的剑。表演完了,国王(尽管他是个篡位者)夸奖 了他们,赏给他们每人三个金币。他们走出王宫时,经过了王宫的门房,我爸爸想 到自己也许是第一位从此路过的高地贵族,应该给这位看门人一点礼物,因此他就 把国王赐给他的三个金币放在了看门人的手中——这也是他的惯常作法,随后另外 三人也如法炮制。他们来到街上,忙了这半天,身上并没有多一分钱。有人说这是 第一次有人给小费给国王的守门人,也有人说是另一个人,但事实是邓肯·斯图加 特给的。我可以用剑或手枪来作证,这就是我的父亲,愿他安息吧。” ① 黑卫队: 系指英国政府于一七二五年成立的高地人组成的部队,后编入英 国正规军。 ② 康伯兰: 英上乔治二世的儿子,一七四六年率领英军在卡洛顿击败了查利 王于的军队,粉碎了雅各宾党人的反抗,由于残酷镇压,他获得“屠夫”的外号。 “我想他没给你留下什么财富。”我说。 “你说对了,”阿兰说,“他让我有裤子穿,其他就没有了。这就是我来当兵 的原因,这也是我一生人格上的一个污点,而且如果我落到红虾兵手中我可就麻烦 了。” “什么?”我叫道,“你在英国军队中呆过?” “是啊,”阿兰说,“但是我在布里斯通潘开了小差,跑到了正义的一方,这 对我多少是个安慰。” 对此我可不能苟同,开小差是不可原谅的荣誉污点。不过我太年轻,还是少说 为佳,“哎呀,”我说,“逮到就是死路一条。” “是啊,”他说,“如果他们抓住我,阿兰做过短短忏悔就会被吊到长长的绞 索上了。不过我有法国国王的任命书,也许能给我一点保护。” “我很怀疑那管什么用。”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阿兰冷冰冰地说。 “啊,天哪,”我叫道,“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反叛者、逃犯、法国国王的人, 怎么还敢回来?你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嘛。” “啧,”阿兰说,“自四六年以来我每年回来一次。” “为什么要回来呢?大哥。”我叫道。 “喏,你看,我想念我的朋友和祖国,”他说,“法国是个好地方,没错儿, 但我思念灌木花和麋鹿,而且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做,我要找几位年轻人为法国国王 效力。你知道就是招募新兵,能得到一点儿钱,不过最主要的是替我们的首领阿德 谢尔干活。” “我以为他们叫你们的首领阿潘呢。”我说。 “啊,不过阿德谢尔是家族首领,”他说,我还是不太清楚。“你看,戴维, 这样一个有着伟大一生的人,有着国王的名字和血统,被迫流落到法国小镇上像一 个贫穷的普通老百姓一样,过去他只要吹一声口哨就有成百剑客随时听从调遣,现 在我亲眼看见他在市场买奶酪用菜叶包着回家。这不仅是我们家族的痛苦,也是莫 大的耻辱。另外还有孩子们,那是阿潘的希望啊。他们在那个遥远的国家读书认字, 学剑。现在阿潘的佃户不得不向乔治国王缴纳租金,但是坚贞忠诚的他们满怀着热 爱,承受着压力和威胁,省吃俭用挤出第二份租金给阿德谢尔。噢,戴维,我手上 带的就是这分钱。”说着他敲打着腰间的袋子,金币丁当作响。 “他们交双份祖金?”我重复道。 “是啊,戴维,”他说,“我编了一套给那个船长听。但这是实话,这样我没 有压力感,真是太棒了,不过这都是我的好心的族人和我父亲的朋友格兰氏的詹姆 斯,就是詹姆斯·斯图加特,阿德谢尔的异母兄弟所做的,他收集的这笔钱,安排 了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詹姆斯·斯图加特的名字,后来他被绞死时已是尽人皆知了。 不过当时我并未太在意他,因为我的整个心思都在这些贫穷的高地人的慷慨上。 “我认为这太高尚了。”我叫道,“我是辉格派的,或差不多吧,但我认为这 很高尚。” “啊,”他说,“你是辉格派的,但你是一名正直的人,确实如此。如果你是 那该死的坎贝尔家族的一员,听到我说的一切,你会气得咬牙切齿。如果你是红狐 ……”说到这个名字,他牙关紧咬,停止了说话。我看过很多狰狞的表情,但没有 比他说红狐时的表情更狰狞了。 “那么谁是红狐?”我心惊胆战地问,但仍感觉好奇。 “你问他是谁?”阿兰叫着,“让我告诉你吧,我们的族人在库洛顿被打垮了, 我们的起义失败了。马蹄践踏着北方最上等血统家族,阿德谢尔被迫带着太太孩子 像山中可怜的鹿儿一样奔逃。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上了船。他在逃亡时, 那些逮不到他的英国歹徒们就侵犯他的所有权,剥夺他的权利,剥夺他的土地,从 他的族人手中夺走三千年来一直是他们自卫的武器,抢走他们的衣服。现在如果谁 穿花格呢披衣就是犯罪,穿带褶短裙就会被投入监狱。只有一件东西他们消灭不掉, 那就是族人对首领的热爱,这些金币就是证明。这时候来了一个叫坎贝尔的,那个 红头发的格莱纳的柯林……” “他就是你所说的红狐?”我说。 “你能把他的尾巴给我吗?”阿兰恶狠狠地说,“就是他,拿着乔治国王的任 命书来了,在阿潘的领地上成为所谓国王的代表。首先他轻言细语,与希穆斯,就 是格兰氏的詹姆斯,我们首领的代理人套近乎。不过他渐渐也听说了我刚才告诉你 的那些事,就是阿潘的贫苦百姓、农民、佃户和地主合伙人①勒紧裤带省吃俭用交 第二份租金,送到海外给阿德谢尔和他的可怜的孩子们。你说这叫什么?” ① 指为地主饲养牲畜的佃户,增值的部分和地主共同分享。 ——原注 “我说是高尚,阿兰。”我说。 “你比一般的辉格党徒要强,”阿兰叫道,“可是这事传到了柯林·罗伊耳中, 他身上流的是坎贝尔黑血。他咬牙切齿地坐在酒桌旁:‘什么?斯图加特可以吃一 小口面包,而我竟没办法阻挡?’啊,红狐,只要你出现在我的枪的射程中,上帝 保佑,你会大难临头的。”阿兰抑制住愤怒,“哎,戴维,他要干什么,他宣布出 租所有的土地,而且他的黑心在想:我会很快找到其他肯出高价的佃户来取代这些 斯图加特、玛考尔斯、玛克劳伯——这些人都是我们家族成员的名字,戴维。然后 他想:这样一来阿德谢尔就只好拿着帽子站在法国街道上乞讨了。” “后来呢?”我问。 阿兰放下已熄灭了好久的烟斗,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啊,”他说,“你再也猜不到,这些斯图加特,玛考尔斯,玛克劳伯——他 们要交两份租金,一份由于严格命令交给乔治国王,另一份由于发自内心的热爱交 给阿德谢尔——给出的价比所有苏格兰的坎贝尔能给出的都要高。他到处找寻坎贝 尔的族人,远至克莱德和爱丁堡,花言巧语骗他们求他们来租田,好让斯图加特饿 死,让坎贝尔这个红毛走狗开心。” “哎,阿兰,”我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但是很动听。尽管我是辉格 派,我还是很高兴这个人被打倒了。” “被打倒了?”阿兰重复道,“你才不了解坎贝尔呢,更不了解红狐。他被打 倒了?不,还没有呢,除非他血洒山坡。不过当这一天到来时,我要找出时间来享 受一下捕猎的乐趣,戴维老弟,全苏格兰的灌木也不足以隐蔽他来躲避我的复仇。” “阿兰大哥,”我说,“你吐出这么多怒不可遏的话语,既不明智也不合基督 教义,因为这样既伤害不了你称之为红狐的人,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把故事全讲出 来吧,他后来又干了什么?” “说得好,戴维,”阿兰说,“千真万确,我这样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真是 一件遗憾的事。除了基督教义(对此我有不同的看法,否则我宁愿不是基督徒)我 基本赞同你的看法。” “不管是什么看法,大家都知道基督教义是不赞成冤冤相报的。” “啊,”他说,“显然这是一个叫坎贝尔的人教你的。如果没有一个男孩扛着 一杆枪躲在灌木丛中,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个世界倒是挺方便的。不过我们还是暂 且不谈这些吧。他都干了些什么呢?” “啊,说说看。”我说。 “戴维,既然他无法通过正当手段来摆脱这些忠诚的老百姓,他便发誓要用卑 鄙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的目的是要把阿德谢尔饿死。既然那些在他流亡时供养他的 人不能被收买,这个坎贝尔便要想尽种种办法来干掉这些人。于是,他叫来律师, 拿来文件,派来红虾兵给他撑腰:好心的人们全都得打起行装去流浪。他们离开了 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离开生于斯食于斯的自小栖息的故乡,接替他们的是谁呢? 光脚乞丐!乔治国王见到他的租金吹起了口哨,他只好少收一些了。他可以在面包 上少涂一些黄油了,红柯林才不在乎呢。只要能伤害阿德谢尔,他就满意了。要是 他能掠夺我首领的食物,抢走他孩子手中的玩具,他会高兴地哼唱着回格莱纳的家。” “让我说一句,”我说,“我敢肯定,如果他们可以少收一些租金,那一定是 政府的意思,这不是坎贝尔的过错。先生,他是奉命行事。如果明天你杀了这个柯 林,你能有什么好处?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国王的代表走马上任。” “你是一个好战士,”阿兰说,“但是你身上流的是辉格党徒的血。” 他的语气温和,但在轻蔑下压抑着愤怒,我觉得最好换个话题。我表达了我的 好奇:高地布满军队,市镇被围得水泄不通,像他这样的人何以能出入自如,未遭 逮捕? “比你想的要简单,”阿兰说,“光秃秃的山坡你看起来就好像只有一条路可 走,如果一条路上有站岗的士兵,你其实可以走另一条路,而且灌木丛对你也很有 帮助。到处都有朋友的房屋、牛棚和草堆。此外,当人们说起一个地方驻守了军队 时,这只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士兵并不能覆盖比他的鞋底更大的地方。我曾在水 边垂钓,斜堤另一侧就是一名哨兵,我还钓到一条挺大的鳟鱼呢。另一次我躲在灌 木丛中,六英尺外就是一名哨兵,我还从他的口哨中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歌呢,就是 这个。”说着,他吹起了口哨。 “还有,”他继续说,“现在的情况也不像四六年那么糟了。高地也正如人们 所说的非常安宁,从肯泰尔到愤怒角都找不到一杆枪一柄剑,可是谁知道小心谨慎 的乡亲们在茅屋里都藏了些什么。但是,戴维,我想知道这样会持续多久。你会想 阿德谢尔在流亡,而红狐在家里喝着酒欺压穷人,但这种情况不会太长久。对于老 百姓来说,很难确定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否则红柯林骑马走遍我 贫穷的阿潘国土,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打他一枪?” 说到这儿阿兰陷入了沉思,长时间悲伤地默默地坐着。 我在此还要补充一下关于我朋友的其他事。他酷爱各种音乐,主要是管乐。他 自称是一名不赖的诗人,读过几本法文和英文书。他是一名神枪手,很棒的摔跤手, 舞起短剑就和他自己的武器一样顺手。他的错误都表露在他脸上,现在我都清楚了。 最明显的缺点是他孩子似的容易生气吵架,但在后甲板舱室一战中他对我倒表现得 非常亲热。不知是因为我表现出色,还是因为我目睹了他的勇猛才使他这样待我, 我也说不清。尽管他也欣赏别人的勇气,他最崇拜的还是阿兰·布瑞克。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