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恐怖中的家庭 我们走着走着,夜幕就降临了,下午散开的云重又聚拢加厚,因此这时候夜色 特别厚重。我们走在崎岖山路的一侧,尽管阿兰胸有成竹地走着,我也搞不清他是 怎样辨别方向的。 终于在大约十点半时,我们登上了斜堤顶部,看到脚下有火光。好像有一扇屋 门开着,漏出一缕火光和烛光。房子和农庄周围有五六个人在匆匆地走来走去,每 个人手中都举着火把。 “詹姆斯一定是疯了,”阿兰说,“如果这儿不是你我,而是军队,他就糟糕 了。不过我敢说他会在路上安置哨兵的,而且他很清楚军队不会找到我们来的路。” 这时他吹了三声特别的口哨,奇怪的是第一声口哨响起时,所有移动的火把都 停了,好像举火把的人吓了一跳,然后听到第三声口哨,才又恢复了先前的忙乱。 人们消除了不安。我们走下斜堤,在院子大门处(这儿像是一个繁荣的农场), 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英俊男人用盖尔语叫着阿兰。 “詹姆斯·斯图加特,”阿兰说,“我想请你用苏格兰语说话,因为这位和我 一起来的年轻人不懂别的语言,这就是他。”他又说,并挽起了我的胳膊,“低地 的一位年轻的绅士,是一个继承人,不过我想如果我们忽略他的名字,将对他的健 康有好处。” 格兰士的詹姆斯转身看了我一会儿,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然后他转向阿兰。 “这是一个可怕的事件,”他叫道,“我们的家乡要遭殃了。”他绞着双手。 “哼,”阿兰说,“凡事总是有甜也有酸。柯林·罗伊死了,这不是一件很好 的事吗?” “啊,”詹姆斯说,“说真的,我但愿他还活着。吹吹牛,说说大话倒也没什 么,可现在事情发生了,阿兰,谁来背这个黑锅呢,事情发生在阿潘,要知道,要 付出代价的也是阿潘,我可是有妻儿老小的人啊。” 他们说话时,我看着四周的人,有些人站在梯子上、茅屋顶上或农舍里挖着, 拿出枪支、刀剑和其他武器,另一些人把武器拿走。我听到远处斜堤下鹤嘴锄的挖 掘声,我猜他们在埋武器。尽管他们很忙,大家都没什么秩序,一些人抢着拿同一 杆枪,带着火把撞在一起。詹姆斯不时中断和阿兰的谈话喊叫着命令大家,显然没 有人听得懂。火光中,人们的脸色既慌乱又恐惧。没有人大声说话,可是听得出他 们的声音既着急又生气。 正在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位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包。阿兰一看立即问:“她 拿的是什么?”我一想到当时他的反应我还想笑。 “我们刚整理了房子,阿兰,”詹姆斯用一种惊恐又有点讨好的语气说,“他 们会仔细搜查阿潘,我们必须严阵以待。我们要把枪呀刀呀都埋进泥炭沼里。这些 我想是你的法国衣服吧,我们要把它们埋起来。” “埋我的法国衣服?”阿兰说,“不。”他抓住了这个包,走进谷仓里去换衣 服,同时请他的这位族人照顾我一下。 詹姆斯把我带进厨房,和我一起坐在桌边,开始非常客气地笑着和我说话,但 很快他脸色又沉了下来。他坐在那儿皱着眉啃着手指,只是时不时地想起我来,跟 我说上一两句话,苦笑着,然后又陷入自己的恐惧中。他的妻子坐在壁炉边双手捂 着脸哭泣着,他的大儿子蹲在地上拿着一大堆纸一直在焚烧着,同时一个红脸女仆 在盲目的慌张恐惧中乱翻着屋子,一边忙一边呜咽着,过一会儿就有人伸头进来大 叫着什么。 终于,詹姆斯再也坐不住了,请求我原谅他无礼地走出去。“我不能好好地陪 你了,先生,”他说,“不过我除了这件倒霉的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而且它 将会给无辜的人带来麻烦。” 不一会儿,他发现他儿子在烧一张他认为应该留存下来的纸,他的怒火爆发了。 他不停地打着那孩子,看了这场景真让人心痛。 “你疯了吗?”他叫道,“你想要你父亲被绞死吗?”他忘了我的存在,用盖 尔语吵骂了很久。小伙子什么也不说,只有他妻子听到“绞死”这个词时用围裙捂 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尽管我是一个外人,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真是太悲惨了。阿兰回来时我真高兴, 他穿着他精致的法国服装——不过衣服变得破旧而称不上精致了。接着,我被另一 个儿子带出去,让我换下我一直想换的衣服,穿上一双高地鹿皮鞋。鞋子刚开始穿 在脚上时,感觉怪怪的,但走了几步就觉得十分合脚了。 我回来时阿兰一定已经讲过了他的经历,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给我们准备行装, 好像知道我要和他一起逃亡。他们给我们每人一把剑,一把手枪——虽然我说我不 会用剑,还有一些弹药,一袋燕麦片,一个铁锅,一瓶正宗法国白兰地,我们准备 逃难了。不过还缺钱,我还剩两个金币,阿兰的钱袋已经交给了另一个人。这位令 人信赖的信使身上只剩下了十七便士。至于詹姆斯,他为了佃户们去了几次爱丁堡, 还有花费的诉讼费,现在好像变得非常缺钱,他只凑了三五个便士,还都是硬币。 “这还不行。”阿兰说。 “你们必须在这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詹姆斯说,“再让人捎个信给我。你 看,你一定要躲一躲,阿兰,不要为了一两个金币而浪费时间了。他们一听到风声, 准会来找的。依我看,他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栽到你们头上。如果是这样,他们也会 栽赃到你最近的亲人——也就是我的身上,而且你在这儿时也是我窝藏你的。如果 他们抓住了我,”他停了一下,咬着手指,脸色苍白,“如果我被绞死,朋友们会 非常痛苦的。” “这真是阿潘倒霉的一天。”阿兰说。 “这是让我脖子见刀的日子。”詹姆斯说,“哦,阿兰,阿兰!你这家伙!我 们在这儿说话真像傻瓜。”他叫道,猛的一下把头击到墙上,震得房子也动了起来。 “唉,这也真是的,”阿兰说,“我的低地朋友(向我点头)曾在那儿给我一 句忠告,我当时要是听他的就好了。” “不过你听我说,”詹姆斯说,恢复了原先的举止,“如果他们把我逮捕下狱, 阿兰,这时你就需要钱了。你我都说了许多话,看起来我们都会遭遇很大的不幸, 你注意到没有?好,跟我出来,我要让你知道,我将会自己贴出缉拿你的告示,我 要悬赏捉拿你。是啊,好朋友之间要做这样的事真叫人难受。不过如果这件倒霉事 一定要让我负责,我就要不得不保护自己。兄弟,你明白吗?”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迫切的恳求,抓着阿兰的衣服前襟。 “唔,”阿兰说,“我明白。” “因此你得离开这个地区,阿兰。啊,你和你这位从低地来的朋友一起离开苏 格兰吧。而且,我在缉拿告示上也会写上你的低地朋友。你知道吗,阿兰,你明白 吗?” 我觉得阿兰的脸泛红了。“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詹姆斯,这样做我很为难,” 他抬起头来说,“我就像要出卖朋友似的。” “啊,阿兰兄弟,”詹姆斯叫道,“我们面对现实吧,他总会被人举报的。坎 贝尔短毛肯定会悬赏捉拿他的,如果我也悬赏捉拿他有什么关系呢?阿兰,我是有 家室的人。”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阿兰,陪审团将都是坎贝尔家族的人。”他 说。 “还有,”阿兰沉思着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总会知道的,阿兰,我敢肯定,”詹姆斯叫道,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我的 名字,并且放弃了什么好处似的,“至于他的衣着、长像、年龄等等,我知道得也 不少。” “我真想不到你父亲居然有你这样的儿子。”阿兰严厉地说,“你要出卖这个 小伙子?你给他换了衣服,然后再出卖他?” “不,不,阿兰,”詹姆斯说,“我指的是他换下来的衣服,那是短毛看到的 衣服。”他看起来垂头丧气,好像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而且我敢说,他脑海 中一直浮现着陪审团里他的宿敌的形象,背景是绞刑架。 “好吧,先生,”阿兰转向我说,“你有话要说吗?在这儿我要用我的人格来 保护你,我保证不让你不愿意的事情发生。” “我只说一句,”我说,“对于这场争执,我纯属外人。但正常的做法是谁闯 的祸谁就应该承担责任,也就是说该由那个开枪的人承担责任。应该悬赏捉拿他, 像你们说的那样,搜捕他,让诚实无辜的人平安无事。” 听到这,阿兰和詹姆斯都惊恐地大叫起来,请我住嘴,因为这是想都不要想的 事情。他们问我卡莫隆人会怎么想——这证实了开枪的人一定是玛莫的卡莫隆族人 干的。我难道不知道那小子会被逮住吗?“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他们说,一 脸严肃无邪的表情,使我垂下双手,绝望地放弃了争执。 “很好,”我说,“如果你们愿意,那就悬赏捉拿我吧,缉拿阿兰,缉拿乔治 国王!我们三人都是无辜的,而现在好像缺少的就是无辜的人。但是,先生,”我 对詹姆斯说,这时恼怒已渐渐平息,“我至少是阿兰的朋友,如果我能帮助他的朋 友,我将会毫不犹豫地去承担风险。” 我想我最好还是坦然同意,因为我看阿兰很烦恼,反正(我暗自思忖)只要我 一转身,不管我同不同意,他们都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去告我。不过这一点我看错 了,我话音刚落,斯图加特夫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我们面前,趴在我肩上哭 泣,然后在阿兰肩上哭泣,感谢我们对她全家的好意。 “至于你,阿兰,这不过是你应尽的责任。”她说,“但这位在我们最糟的时 候来看我们的小伙子,当他看到主人一家像法庭上的申辩者一样苦苦哀求着时,他 本该拥有像国王一样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你,兄弟,”她说,“我的心为不知道 你的名字而悲痛,但我记得你的脸,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会记住它,思念 它,祝福它。”说着她吻了我,又拼命抽泣。我窘迫地站着。 “行了,”阿兰看上去非常尴尬,他说,“七月天亮得非常快,明天阿潘会有 一场好戏看的。骑兵们会到处横冲直撞,一片‘咔啦查’①红虾兵到处都是,你我 应该赶紧动身了。” ① 坎贝尔族人呼喊集合的叫声。 ——原注 我们就这样道了别,走了出来。在晴朗温和的黑夜里,又在这条崎岖不平的流 亡路上猫腰向东走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