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病的前后 深陷忧郁症时,你会深刻地认识到,那些安慰你、保证你会没事的医生都错了, 你正在遭逢生命中真正的严酷打击。 现在有一个问题仍然困惑着人们:忧郁症何时引发了生活中的意外,相反,生 活中的意外何时引发了忧郁。 面对过去的欢乐比面对过去的痛苦还困难。太多的欢乐和太多的痛苦,都容易 造成忧郁。最沉重的忧郁来自于当下无法忘怀的、经过美化的令人遗憾的过去。 1991年,我母亲过世,我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逐渐上了 轨道——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和家人和睦相处;摆脱了一段维持两年的情感关 系;买了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同时开始为《纽约客》写稿。那时候的我没有任何绝 望的借口,然而忧郁症却匍匐潜入,把整个生活搞得一团糟,无论如何,我实在无 法为它找出任何理由。当你经历重创或正当你的人生屡受挫折时,感到忧郁不足为 怪;但当你总算从创伤中走出,生活也开始有条不紊时,却仍感到忧郁,那更会让 人觉得疑虑和不安。当然,你可以察觉到一些潜在的原因:比如长期以来内心深处 存在的危机感;已经遗忘的童年时期的忧伤;对那些已经离开人世的人造成的轻微 伤害;因为自己粗心而失去了的友谊。事实是,你不是托尔斯泰,这世界上没有完 美的爱和完满的人生,而贪婪和苛刻的欲望又常挥之不去……不过现在,回首这一 切,我相信我的忧郁症有迹可寻,而且无药可救。 以物质生活而论,我过得并不算艰苦。生活中有顺境,也有逆境,但以我自己 的标准看来,这些起伏并不足以导致我后来的严重问题。如果日子过得苦些,或许 我的忧郁还好理解一些。事实上,我的童年愉快,父母很疼爱我和弟弟,我们兄弟 俩也相处融洽。从小我就没想过父母离婚或争吵这回事,因为他们彼此深爱对方, 虽然有时也会为小事情发生口角,但从未怀疑过对彼此的爱和对孩子的全心付出。 我们家境小康,生活没有太大的负担。读小学和中学时,我并不很出风头,不过高 中毕业时,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和活动非常开心。我在学校成 绩也一直不错。 小时候,我很害羞,总担心在公开场合被人拒绝——但谁不是这样呢? 中学时, 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常常会感到不安,但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来说,也不算什么太 反常的事情。高中时,有一阵子我老觉得上课的那栋教学楼(它在那儿已经快一百 年了)会倒塌,那时我必须勉强鼓足勇气,以对抗那种怪异的焦虑,日复一日。我 知道这很奇怪,但大概一个月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人也就轻松了。 大学真是人生一段快乐无比的时光,那时认识的许多人,直到今天都还是我最 亲密的朋友。我尽情学习,尽情玩乐,开启了生活和思想上新的窗户。有时候,我 独自一人,会突然感到彻骨的孤独,那种感受不是那种淡淡的忧伤,而是一种恐惧, 一种害怕孤立无援的恐惧。我会去找其中一个朋友,这样通常就能忘却那种感觉。 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也没有很困扰我的生活。后来我到英国修硕士学位,毕业之后, 又很顺利地找到工作,成为作家。我在伦敦待了好几年,交了很多朋友,也经历了 一些感情纠葛——和同龄人的生活基本上大同小异。到此时为止,我生活得很好, 很快活。 当你开始陷入重度忧郁,便开始回头找它的根源。你会百思不得其解:它是从 哪儿冒出来的? 它一直在那里,只是以前没有显露出来? 还是像食物中毒一样突然 就发作了? 自从经历了第一次崩溃之后,我连续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结出一些早 期的问题,虽然那些算不上什么严重的问题。我是臀式分娩出生(出生时臀部或脚 先从母体出来),有些学者将臀式分娩和早期的创伤连结在一起。小时候,我患有 阅读困难症,母亲从我两岁起就开始教我一些方法,以弥补这个缺憾,但严格说来, 这个缺陷并没有造成我以后生活的障碍。小时候,我善于言辞但缺乏协调。我问过 母亲关于很小时候的一些经历,她说我学说话很容易,而学走路对我来说似乎不是 件容易的事情,我的平衡能力不好,总是摔倒,而且要在大人反复的鼓励下,我才 肯尝试站起来。后来,因为不爱运动,我在小学时不受欢迎。不被同学喜欢当然很 伤我的心,但我还是有一群自己的朋友,而且我喜欢大人,大人也喜欢我。 关于孩提时代,我有许多奇特而零星的记忆,绝大多数都是快乐的。但有一次, 一位精神分析师告诉我,我的一些早期记忆之间的模糊关联,让她怀疑我在少年时 期曾遭受性侵害,不过我对此不太认同。这当然有可能,不过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也无法举出其他的证据。就算发生过这种事,也相当轻微吧,因为我小时候是一个 很细心的孩子,任何创伤或伤害,我都会有所察觉。还记得六岁时发生在夏令营里 的一幕,那时我突然毫无来由地感到恐惧。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我们坐在离餐 厅大概五十英尺外的一棵大橡树底下听故事,突然间,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席卷了 我,我无法动弹。仿佛只要我一动,那可怕的事情就会马上发生,无法逃脱。在那 一刻之前,生命仿佛有个坚硬的外壳,而我站在上面,突然间它变得很柔软很脆弱, 我开始向中心滑落。如果我保持不动,也许还没事,但只要稍一动,就会陷入危险。 我向左、向右,或是向前走,似乎变成了异常重要的抉择,但当时,我不知道哪个 方向才能拯救我。幸好,一位指导老师走了过来,要我快一点,否则就赶不上游泳 课了,那种恐惧感才被化解,但有好久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忘记这种感觉,而且希 望它别再回来。 可能对于小孩子来说,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而成人对存在感的忧虑,尽管也 许痛苦,但至少还可以用意志来对抗痛苦。对于儿童而言,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脆 弱,第一次知道了生命终将结束,都是震惊又残酷的。那次事件后我突然意识到自 己的脆弱,而且发现自己眼中强大的父母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 事情,都是不可掌握的。从那之后,我总是害怕自己拥有的东西随着时光流逝,晚 上躺在床上总要拼命把白天的事情全部记住,这样我就能留住它们——那是一种无 形的拥有。我特别珍惜父母临睡前给我的亲吻,甚至睡觉时还在头底下垫着手帕, 我想,万一那些亲吻从脸上滑落时,手帕就能接住它们,就能将它们永远保留、收 藏。 从中学开始,我就对性感到迷惑,在我生命中,那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它会挑战我的理智。我尽量做一个随和的人,和谐的人际关系掩盖了我的“问题”, 我自己也有意不去面对它,这种基本的防卫方式,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我总是 缺乏安全感,以致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同性和异性都保持距离,甚至在我 和母亲之间也埋下了矛盾的种子。有时候,我会没来由地突然陷入一种极大的不安 感中,这种不安来自无名之处,混合着悲伤和恐惧。小时候坐在学校校车上,这种 感觉常常会莫名地向我袭来。大学时星期五的晚上,当狂欢的噪音刺破黑暗时,不 安感便向我内心深处袭来——有时是在我读书时,有时是在做爱时——当我离开家 时,这种感受从出发开始就一直跟着我。尽管我只是离开一个周末,当我锁上门转 过身的刹那,就已经“中招”了。回到家后,通常也还会笼罩在这种情绪之中。母 亲、女友,甚至是家里的小狗都迎接我,然而我却感到悲伤难禁,害怕不已。我面 对的方式,就是强迫自己和人们交往,这样做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必须不断地 用口哨吹着愉快的旋律,好让自己不会陷入糟糕的情绪中。 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的精神曾一度轻微崩溃,不过当时我并不自知。自 由自在地到欧洲旅行是我心中长久以来的愿望,这也算是父母送给我的毕业礼物。 我在意大利度过美好的一个月,然后前往法国和摩洛哥拜访朋友。摩洛哥令我大吃 一惊——就好像从惯性的压抑中突然解放,成了一匹脱疆野马,却时时刻刻感到紧 张,那种感觉就像以前在学校里演话剧时准备上场前在后台的那一刻。我在巴黎和 几个朋友见面,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之后去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城市——维也纳。然 而,在那里我却开始严重失眠。我住进一家公寓式小旅馆,和当地的几个老朋友见 面。我们计划一起前往布达佩斯。当晚,我为自己犯的“错误”感到惊恐不已—— 虽然我并不知道犯了什么错。隔天,在一间满是陌生人的屋子里,我焦虑得吃不下 早餐,但到了外面就感觉好多了,我打算去美术馆看看,我觉得之前自己也许太小 题大做了。朋友晚上另有约会,当他们把这件事告诉我时,我的心头猛然一震,好 像给人打了一拳似的,虽然他们答应我晚上一起去喝一杯,但我仍然有强烈的受骗 感。我没吃晚餐,我不愿意走进一家陌生的餐厅独自点东西吃(虽然我以前经常这 么做),我也不想和任何一个人攀谈。当我终于见到朋友时,我竟然全身颤抖起来。 我们出去喝酒,喝得比以往都多,这才让我的情绪暂时舒缓下来。那天晚上,我又 整夜无法入眠,头痛欲裂,而且胃绞痛也发作了,我莫名其妙地担心我们搭船前往 布达佩斯的行程。熬过了第二天,到了第三个失眠的晚上,我整夜害怕,无法起来 上厕所。最后,我打电话给父母,“我要回家,”我说。他们很惊讶,因为出发前 我还想尽办法争取多玩一天,为了想多去一个地方而讨价还价。“出了什么问题? ” 他们问,我只能说我觉得不舒服,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我预期中的有趣。母亲很体谅 我,“一个人旅行的确不太容易,”她说:“我想你在那儿跟朋友见面会好一些, 但即使这样,还是有可能身心疲惫。”父亲说:“如果想回家,就刷我的卡买张机 票回来吧。” 于是我买了机票,将行李打包,当天下午就回家了。父母到机场接我,“发生 了什么事? ”他们问,而我只能说我就是呆不下去了。他们的拥抱,让我几个星期 以来第一次觉得有安全感,于是我如释重负般哭了起来。当我回到那栋从小长大的 公寓时,我感到消沉,而且觉得自己真是愚蠢极了。我把自己夏天的旅行计划搞砸 了,而回到除了家事杂务之外没任何事可做的纽约。打电话给几个朋友,他们很惊 讶我怎么回来了,我甚至不想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在家里度过了剩余的假期,尽管 和家人、朋友相聚,度过了一些快乐的时光,我还是感到无聊、厌烦,而且更郁郁 寡欢。 后来,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那年夏天之后,我到英国去读硕士。在新的国家、 新的大学开始新的生活。我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结交了 许多朋友,学业也应付得很不错。我喜欢英国,似乎不再有什么让我惧怕的事情了。 之前的焦虑,随着在美国的大学生活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坚强自信又随和的好 友,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变得轻松惬意。我办派对时,每个人都想来参加。我和那些 最要好的朋友(现在还是我的好朋友)长夜秉烛,促膝谈心。在快速建立起来的亲 密而深刻的友谊中,我感到愉悦无比。我每星期打一次电话回家,父母也察觉到我 比以往都快乐。每当情绪不稳定时,我急需要有同伴在身边,而那时候我很轻易地 找到了。在那两年里,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快乐的,只有在天气恶劣、无法让每个人 马上对我产生好感、睡眠不足、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时,才会感到不快。但我心头 一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郁,那其实是种乡愁:就像伊迪丝·琵雅芙(Edith Piaf, 法国已故传奇女歌手——译者注)唱的那样,我对每件事情都感到懊悔,只因为它 们过去了,而且早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因时光流逝感到惋惜。即使是心情好的时 候,也总是想和时间角力,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时间停留,因此而感到淡淡的忧伤。 我好像在二十岁出头时还算有勇气,梦想成为一个冒险家,并强迫自己有意忽 略内心的不安,即使在某些感到害怕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十八个月后,我修完硕士, 开始往返旅行于英国和莫斯科之间,和一群在那儿认识的艺术家暂居在偏僻的屋子 里。一天晚上,在伊斯坦布尔遭到抢劫,我夺路而逃,抢匪没抢到任何东西。我纵 容自己幻想着性方面的种种可能,把以往对情色的所有的压抑和恐惧抛到脑后。我 留长发,又剪掉。和一个摇滚乐团一同表演,还去看歌剧。我想感受各种事物的欲 望愈来愈强烈,在经济能力能够负担的范围内,尽可能去所有想去的地方体验各种 事物。我坠入情网,打算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 1989年8 月,那年我二十五岁,母亲被诊断出患了卵巢癌,我完美无缺的世界 开始破碎。如果她没有生病,我的人生将会完全不一样吧? 我一直这样想。如果故 事发展不那么戏剧化,也许我的一生虽伴随着忧郁的个性,但不至于崩溃;也许我 会晚些年才崩溃,发展成为中年危机;也许,我还是一样会崩溃。如果我那生平第 一次充满情绪化的阶段是前兆期,那接下来的第二个阶段就是触发期。大部分严重 的忧郁症之前,都有轻微的忧郁前兆,而这前兆绝大多数都难以解释,也不会被注 意到。当然,即使是许多从未罹患忧郁症的人,回顾他们的人生经验,也总能找到 被定义为前兆的生活片断,这些前兆之所以被遗忘,只是因为后来的病症并没有成 形。 我不想详述每件事情的发展,因为对那些已经了解这种消耗性病症的人来说, 这已经很清楚了;而对不了解的人来说,怎样解释对他们来说也许都是费解,就像 对二十五岁时的我一样。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事情糟透了。1991年,母亲去世, 当时她五十八岁,我伤心欲绝。尽管我流泪,感到巨大的悲伤,尽管我长久以来一 直倚赖的人离我而去,但其实母亲过世后那段时间,我的状况还算可以。我很伤心, 但还没有到疯狂的程度。 那年夏天,我开始接受心理分析。在进行之前,一位女分析师向我保证,不论 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继续为我分析,直到完成为止,除非她得了重病。那时她已经 快七十岁。我同意了。她是位富有魅力和智慧的女士,偶尔让我想起母亲。与她每 天的会面,让我能够克制自己的伤痛。1992年初,我和一位美丽而有魅力的女子相 恋,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非常美好,不过她又是个极度挑剔的人。我们之间尽管多半 时间都相处融洽,但关系仍然不稳定。1992年秋她怀孕了,但后来她把小孩拿掉了, 那让我有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感。第二年,在我三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协议 分手,双方都很痛苦。我生命里的齿轮又少了一个。 1994年3 月,我的分析师告诉我她要退休了,因为她要往返于普林斯顿的家和 纽约之间,长距离奔波令她备感辛苦。虽然我也意识到这一点,也想过是否要结束 心理分析,但当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竟然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整整哭了一个 小时。我并不是一个经常哭的人,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我几乎没有那样哭过。我觉得 遭到了彻底的背叛,我感到孤单到了极点。在她正式退休之前,我们还是一起进行 最后一年的分析工作。 那时,我向她抱怨自己对生活失去了感觉,对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感到麻木。我 不在乎爱,不在乎工作,不在乎家庭,也不在乎朋友。我写作的速度开始下降,直 至停顿。“我什么也不知道,”画家杰哈德·李希特有一次这么写道:“我什么也 不会做。我一无所知,毫无办法,什么也不会。然而这个悲剧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 不快乐。”我也一样,我发现所有的强烈情绪都没有了,除了纠缠不休的焦虑感。 我以往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还因为这样,时常惹出一堆麻烦,但那种冲动似乎 完全消散了。我不再渴望身体与心灵亲密的交流,街上的人们,哪怕是我认识、我 爱的人,也都不再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即使在声色场所里,我也常常神游天外, 想着还有什么东西没买或者还有什么工作没完成。我只是把一项项娱乐列入我的日 程表里而已。我每次参加派对,都试着让自己玩得高兴点,但结果都失败;我看到 朋友,试着投入地和他们玩耍,也毫无所获;我买了梦寐已久的昂贵商品,但却没 有任何满足感;我逼自己去做些从未做过的极端事情,好唤起我的本能冲动,但也 没有效果。对于我自己反常的表现,我并不感到特别惊慌,但也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我的分析师和我讨论这种情况后得出结论:我得了忧郁症。就在我慢慢感觉到和外 界愈来愈脱节的同时,我们试着找出问题的根源。我开始抱怨电话答录机里的留言 叫我喘不过气来,我把那些朋友来的电话看成是很严重的负担。我还变得害怕开车。 每当晚上开车时,我就看不见路,眼睛变得特别干涩,老是觉得自己偏离车道,就 要开到路边上去了,或是即将撞上另一辆车。在高速公路上,常常突然发觉自己手 脚突然失控,不知道怎么开车,在一阵错愕中将车子停靠到路边,吓得一身冷汗。 周末的时候,为了避免开车,我只能呆在城里。分析师和我回顾焦虑产生的过程。 原来,我和女友分手时,我正处于忧郁开始的阶段,而我也明白,那段关系的结束 可能是后来患上忧郁症的导火线。 我一直想找出症结,不断回想忧郁初期发生的种种事情:从失恋、从母亲开始 卧病在床的那两年、从更早的一段失败的感情、从青春期,甚至从出生开始。就这 样,我觉得自己无时无刻、每件经历都是忧郁症的前兆,其实我所患的只是精神官 能型忧郁症(症状是焦虑和悲伤而非疯狂)。那时我的问题还在可以掌握的范围内, 似乎是以往受到伤害的延续,某种程度上,对许多健康的人而言这也都偶有发生。 忧郁症像一棵大树一样慢慢成长和浮现。 当我的第一本小说在英国出版,虽然佳评如潮,但我却觉得索然无味。我越来 越厌倦身边的事物。我读到那些赞扬的文字,却全无喜悦可言。之后,我回到纽约 家中,更加为社交应酬所苦,甚至连交谈也一样困难。一切都好像比以前更加吃力, 连地铁都变得难以忍受。当时我的分析师还没有退休,她说我是轻度忧郁。我们在 一起讨论很久,感觉很像在为一头野兽命名,以便能够驯服它。她说我认识的人太 多,应酬过多,我想自己应该休息一下。 就在那时,我的肾结石突然病发,以前也曾发生过一次。我打电话给医生,他 答应通知医院,好让我到急诊室后马上可以获得治疗。但是当我到了医院后,那里 似乎没有任何准备。肾结石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我坐在那里等待的每一秒钟都是 痛苦的煎熬,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把我的中枢神经浸泡到硫酸液里去,一层一层最 终腐蚀到那些神经的最里面。我几次向护士求助,但没有人理我。我站在纽约医院 急诊室小隔间里,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们在我手上注射了一剂吗啡,疼痛终于缓和。 不过很快又再度复发: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了五天,插了四次导尿管,吗啡的剂量也 用到最大,每四个小时还注射盐酸配西汀(Perthidine,Demerol),还加上了止痛 药。后来医生说我的肾结石并不明显,无法施行快速又有效的碎石手术。动手术当 然行得通,但是很痛,而且也许有危险。我原先不想告诉父亲,他正在缅因州度假, 但当时我需要亲人的帮助,因为之前我母亲也在这家医院治疗,他对这里的一切都 很熟,也许能帮我做些安排。不过他似乎并不担心,“肾结石,那会排出来的,你 不会有事的,等我回家再去看你。”他说。那段时间,我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时。我 当时正在写一篇很长的文章,在不太清醒的精神状态下和编辑交流。我觉得就快要 丧失最后的理智了,“我的疼痛再不停止的话,”我对一位朋友说:“我就要把自 己给杀了。”我以前从没说过这种话。 出院时,我非常害怕。疼痛和止痛药,把我的心理状态搞得一塌糊涂。我觉得 结石还在我体内,而且随时可能复发。我害怕一个人独处,回到公寓后,收拾些行 李就搬了出去。那些日子我到处流浪,从一个朋友家搬到另一个朋友家。白天他们 几乎都得上班,而我就留在他们的住处,不上街,小心翼翼地不敢离开电话太远。 我服用预防性止痛药,但情绪却更加恶化,甚至有点疯狂。我对父亲感到愤怒,那 是不理智、任性而且恶劣的愤怒。我斥责他对我漠不关心,他向我道歉,并试着解 释他只是想安慰我,那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还说,他觉得我在电话中听来颇为镇 定。我变得歇斯底里,至今我都还觉得那时的情绪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拒绝跟他说 话,也不告诉他我去了哪里。有时,我打电话给他,在他的答录机里留言,开头通 常都是:“我恨你,真希望你死掉。”我靠安眠药度过每个夜晚。后来有一次轻微 复发,又回到医院,其实并不严重,但是我却被吓得半死。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 候真是疯了。 一个夏天的周末,我到佛蒙特州参加朋友的婚礼。我本来打算不去,但后来得 知举行婚礼的地方附近有家医院,才决定还是去参加。星期五晚上,在晚餐之后的 舞会上,我见到了一位十年前在大学里认识但不是很熟的朋友。我们开心地交谈着, 当时我感觉到我的情绪竟是几年来最放松的时刻,我感觉自己克服了问题,一时间 容光焕发,甚至陶醉得有些出神,也没有再去想以后会不会遭遇什么不好的事。那 时我的情绪就是这样很荒谬地大起大落。 参加完婚礼,我的情绪又陷入了低谷,工作状况也愈来愈差。我取消了到英国 参加另一场婚礼的计划,虽然之前一年我多次前往英国,也没产生什么严重的困扰, 但总感觉这趟旅程会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我开始觉得没有人会爱我,也不可能再 和谁谈恋爱了,完全丧失了性欲。饮食也开始变得不正常,因为很少感觉饥饿。分 析师说那也是忧郁症的症状,我对这个词感到厌烦,对分析师感到厌烦。我说我还 没有发疯,但是害怕自己很快会疯掉,还问她我是不是该用些抗郁剂来应付这种情 况,她告诉我,避免用药是比较有勇气的做法,而她可以和我一起克服一切。这段 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深入的交谈,也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鼓励我支撑下去的力量 之一。 重度忧郁症有几个明确的特征——睡眠、胃口和精神体力都受到干扰,拒绝和 外界事物接触,并且伴随着自信心和自尊心的丧失。这是因为人的精神同时倚赖大 脑内部的功能(负责管理睡眠、胃口和精神体力)和大脑皮层的功能(负责将经验 转译成人生观和世界观)。躁郁症(或称为双极性情感型精神疾患)遗传的概率 (约占百分之八十),远大于一般忧郁症遗传的概率(约百分之十到五十),尽管 治疗通常可以发生效用,但却比较难以控制病情,尤其是抗郁剂有可能引起癫狂。 躁郁症最大的危险在于它有时候会突发所谓的“综合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 会因为忧郁而癫狂:负面的情绪被无限夸大。那是自杀的首要条件。病人会因为使 用抗郁剂的同时,却未使用精神镇定剂而产生这种情况,情绪稳定剂是双极性情感 型精神疾患的必备药剂。忧郁可以使人虚弱或焦躁——若是前者,你做任何事都提 不起劲;后者,使你想要自杀。崩溃是进入疯狂之前的最后一道界线。物理学中衍 生出一个理论,即事物的非常态行为由隐藏的变数所决定。它同时也是累积的结果 :无论你看不看得见它们,那些忧郁的因素长年累月累积下来,就会导致崩溃,而 且走到这一步通常都耗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没有哪个人一生顺利,从未遇过绝望的 事,但有些人逼近了那个临界点,而其他人则停留在能承受的范围内,离悬崖还有 一段安全距离。一旦跨过了临界点,所有的规则都改变了。以前过得飞快的时间变 得度日如年,睡眠本可以让头脑清醒,但失眠时脑子里却充满了一连串不连续、无 意义的影像。在忧郁中,所有正常的感官知觉都弃你而去。“然而有那么一刹那, 你可以感觉到某种化学作用在进行,”一位患忧郁症的朋友马克·韦斯有一次对我 说:“我的呼吸发出恶臭;我的尿闻起来极恶心;镜子里,我的脸碎成一片一片。 我知道,忧郁又来了。” 三岁时,我就已经决定要当一个小说家。从那之后,我开始期望能出版小说。 到了三十岁,我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出版,当时出版社为我安排了巡回讲座,但我恨 透了这个计划,一个好友自愿在十月十一日那天帮忙办个新书庆祝派对。我喜欢书 也喜欢派对,我本该欣喜若狂,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消沉得懒得邀请大家,在 派对上,几乎累得站不起来。掌管记忆和情绪的器官分布在脑中各处,而其中,前 脑皮层和边缘系统是两个关键的器官,当大脑中控制情绪的边缘系统起作用时,它 同时也影响到记忆的部分。我对那场派对的记忆,只有朦胧的印象和毫无生气的色 彩:灰色的食物、灰褐色的人影、屋子里暗淡的光线。我只记得整场派对中我满头 大汗,只想赶快逃离。我把这一切全归咎于压力。不管怎么样,作为主角我必须适 时亮相,一股冲动支撑着我。我撑过去了,似乎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我熬过了那 个晚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开始觉得害怕。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抱着枕头希望自己 能平安无事。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事情愈来愈糟。就在三十一岁生日前不久,我崩 溃了,整个人都垮了,不再和任何人出门。父亲主动要替我办场生日庆祝会,但我 就是无法接受这个建议,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只和我四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上一家 喜爱的馆子。生日前一天,我只出门买了些杂货。从杂货店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下 腹绞痛无法控制,把自己都弄脏了。在我飞跑赶回家时,我感觉到那秽物在扩散。 一进家门,放下杂货袋子就冲进浴室,脱了衣服,然后上床睡觉。那晚我睡得极差, 第二天早上起不来。想打电话给朋友取消聚会,但又不行。我静静躺着,想着该说 什么,该要怎么做。我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我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我开始哭 泣,却没有眼泪,只是断断续续地呜咽啜泣。我躺着,想要翻身,但也忘了该怎么 做。我试着去回想,却又哭了起来。下午大约三点钟时,我总算能下床走到浴室去, 然后慢慢地回到床上。幸亏父亲打电话来了,我接了电话。“你一定得取消今晚的 聚会”,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怎么回事? ”他不断地问,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突然绊倒或滑倒的一刹那,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地面朝脸上扑来时那种 瞬间的恐惧感。我彻底陷入那种恐惧中。处于极度的不安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一 直觉得想做点什么事,却无从做起,身体感到某种无法承受的逼迫和不适,丝毫无 法放松,就好像你的胃拼命想要呕吐,但却吐不出来。忧郁时,你的视野愈来愈窄, 而且开始逐渐封闭,如同你看的电视节目一直受到电波干扰,你可以看到某种影像, 但却很模糊,你根本看不见人的脸,除非有特写镜头,所有的影像都搅成一团。空 气沉重窒碍,像一团黏稠的面糊。进入忧郁的状态后,你就像变成瞎子一样,被黑 暗逐渐笼罩,最后黑暗将你整个包围;又好像变成了聋子,你能听见的声音愈来愈 微弱,然后骇人的寂静将你吞噬,直到最后,连自己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那 无边的空寂;那种感觉又好像身上的衣服变成了木板,你的手肘、膝盖愈来愈僵硬, 愈来愈重,而且“木板”把你死死地捆绑和隔离,直到你萎缩,最后将你整个人摧 毁。 父亲和我的一个朋友一同来到我的住处,还带着我弟弟和他的未婚妻。我无法 为他们开门,好在父亲有钥匙。那时,我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们想办法让 我喝了点汤。每个人都觉得我一定是感染了什么可怕的病毒。我吃了几口,却吐了 自己一身。我不停地哭,我恨自己的住处,却没办法离开它。第二天,我想横竖都 得去分析师那里一趟。“我想,我应该开始吃药了”,我沉重地说,一位精神科医 生同意一小时后和我见面。我认识的一位精神分析师说他的教授告诉他,如果他要 病人开始使用药物,就必须停止分析工作。也许是这种过时的观念使我的分析师一 直不鼓励我用药? 或者她认为我可以挣扎着维持现状? 我不知道。 那位精神科医生看起来像是从老式电影里走出来似的:他办公室里的壁纸是褪 了色的芥末色,墙上挂着老式烛台并且堆满了诸如《痛苦上瘾》和《自杀行为:心 理经济研究》之类的书。他年约七十来岁,操着中欧口音,穿着毛绒绒的拖鞋,抽 雪茄,带着战前时代那种优雅的举止和亲切的微笑。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早 上的感觉和下午的有何差别?对任何事情开心地笑有多么困难?知道自己在害怕什 么吗?你的睡眠状况如何?对哪些事物还有欲望?我一五一十地透露了我的悲惨境 况,而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非常典型。不用担心,我会很快让你好起来。”他在 处方上开了赞安诺这种药,又告诉我另一种药乐复得的试用剂量。他详细指示我如 何开始服用。“明天再来。”他微笑着说:“乐复得不会这么快产生作用,赞安诺 会马上减轻你的焦虑。别担心上瘾和其他问题,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一旦 你的不安减轻了,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你的忧郁问题并解决它。别担心,你的症状 是很正常的。” 服药的第一天,我搬到父亲家里和他同住。那时父亲快七十岁了,通常那个年 纪的人无法忍受生活上的大转变。然而他不只是接纳了几近失常的我,而且在那段 极度困难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父亲仁慈的奉献和宽广的胸怀,这些成为我的精神 支柱。他到医生的办公室来接我一同回家。我连一件换洗衣服也没带,其实也不需 要,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的感觉 就是惶恐。服用足够剂量的赞安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服用得太多,又让 我陷入沉重而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那些天我的生活是这样的:醒来,感觉自己正处 在极大的惶恐中。我能做的就只有服用足够的药,让自己再睡着,直到自己觉得好 些。几小时后再次醒来,不得不吃更多的镇静剂。自杀对我来说已经太过复杂,我 甚至不愿花过多的时间去想如何完成这件事,只祈求“它能够赶紧停止”,我没办 法很具体地说出“它”是什么,我几乎不能说话。文字,一向是我最亲近的友人, 突然间变成了玄奥难懂的隐喻,要使用它,得花超出我力所能及的精力:“忧郁症 的结局是意义的丧失……我变得沉默,我死亡。”茱莉亚·克莉丝蒂娃有一次写道 :“对自己的母语来说,忧郁症者就像陌生人。他们丧失生命力的语言,预示了他 们的自我毁灭。忧郁,就像爱情一样,都是陈词滥调。即使流行歌曲中那些甜腻的 词藻,也实在很难描述;那些在别人口中听来难以置信的说法,亲身经历时格外刻 骨铭心。”艾蜜莉·狄金生所描写的,恐怕是对崩溃的心境最动人的描述: 在脑中,我感到一场葬礼, 哀悼者来来去去 不停地走着……走着……直到 穿透了知觉…… 他们坐定后, 葬礼仪式,像一只鼓…… 不停地敲打……敲打……直到 我心麻木…… 然后我听到他们举起一个箱子 再次地,以那些相同的铅鞋 倾轧过我的灵魂, 然后空幻中……响起丧钟, 天堂好似一个铃, 存在,是—只耳朵, 我与静默,是—种奇怪的族类 翻覆于此,穿过孤寂…… 然后理性地支离,崩裂, 我掉落,掉落…… 撞到一个世界, 然后终于肢解…… 人类文字中对于崩溃阶段的忧郁症描述并不多,处于那个阶段的病人几乎全无 理智,但他们却又需要尊严,一般人往往缺乏对他人痛苦的尊重。无论怎样,那都 是真实存在的,尤其是当你陷入忧郁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 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 的。我在心里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 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笼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站 出来,擦干,走回床边。十二个步骤,对我来说就像经历耶稣的艰险历程一样困难, 但是理智上我很清楚,洗澡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那么多年来,我天天洗澡,从 不需要什么努力就可以做得又快又好。我知道那十二个步骤轻而易举,甚至也知道 可以找人帮忙做其中几个步骤,我就能有几秒钟的喘息时间,不需要去想那么多。 那个人至少可以帮忙打开浴室门。我想我自己可以处理两、三个步骤。我用全身的 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 床上,但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 简单的事,而且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全世界的人都会洗澡,为什么 我就不行? 然后,我又想到那些人也有家庭,有工作,有银行账号,有护照,有晚 餐计划,也有自己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癌症、饥饿、孩子死亡、寂寞感 和种种失败,而我的问题和他们比起来,少了很多,我除了无法再次翻过身以外, 一直要等到几小时之后,父亲或是朋友走进来,帮我把脚举起来再放回床上。那个 时候,洗澡的想法似乎已变得可笑而且不真实。当脚又回到床上,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继续躺在那唯一让我觉得安全的床上,同时心里感到荒唐。有时候,内心里一个 静静的角落,有个微小的笑声嘲笑着那种荒唐感。我想,我能够看到自己发生了什 么。在我心里的另一面总有个声音,冷静而且清醒,它总是在说,别这么爱哭,别 再瞎闹了,脱下你的衣服,换上睡衣,上床睡觉;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去做你 应该做的事情。我不断地听见那个声音,有点像母亲的声音。当我想到自己失去的 东西,我感到悲伤和可怕的寂寞。“有哪一个人——不只是那些为弱势群体代言的 人,而是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我的牙医——关心我是否已经从这场角逐中退败? ” 戴芙妮·墨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她自己的忧郁:“如果我就这么一去不回,不再回 到我的岗位上,人们会哀悼我的离去吗? ” 那个时候我的忧郁症是周期性的,白天有所好转,晚餐时,我虽然进食困难, 但可以下床,起来和父亲一起坐在餐厅里,隔天早上情况又会变差。父亲取消所有 的安排陪着我,当我可以开口说些话时,我试着解释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点点头, 坚定地保证一切都会过去,然后为我切食物,试着让我吃点东西。我不要他喂我, 我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但当我就是无法将一块羊排好好地叉起来时,他会为我叉 上。他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都会打趣地要我向他保证,将来他老到 没有牙齿的时候,我会为他切羊排。他联系我的一些朋友,朋友们也都打电话给他 询问我的情况,晚餐后,我有时还可以回复其中一些人的电话。有些时候,朋友会 在晚餐后来看我。碰上症状减轻的时候,我甚至还能在上床前洗个澡,真是可笑! 把自己的身体洗干净,就像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喝到一杯清水一样沁人心脾!上 床前,赞安诺开始发挥作用,但还未入睡时,我会和父亲及朋友拿它开开玩笑,那 种奇异的亲密感围绕着身患疾病的我,反而让疾病更加地突显出来,有时候,我会 觉得难过而又哭了起来,而那时也正是该熄灯上床的时候了。有时候,亲密的朋友 会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慢慢入睡。有一个朋友曾经握着我的手唱摇篮曲。有些晚上, 父亲会为我念那些小时候常听的童话。我制止他:“两个礼拜前,我已经出版了自 己的小说”,我说:“我曾经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晚上赶场参加四个宴会。 这究竟是怎么了? ”父亲总是安慰我,他愉快地向我保证,很快我就能够回到以前 的生活。但那就好像他也可以告诉我,很快我就能用面团捏出一架直升机,然后乘 着它飞向海洋。很显然,对我而言,以前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也有些时候,恐 慌感会稍稍减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平静的绝望,毫无来由且难以言喻的绝望。当 我的人生一切看来都很顺利时,要对人说:“我患了忧郁症。”真令我非常难堪。 除了比较亲密的朋友之外,对其他亲友,我捏造了“去年夏天旅行时染上的不明热 带病毒”的谎话。连羊肉都无法下咽,这成了我的典型症状。一位诗人朋友伊丽莎 白·普林丝曾写道: 那晚 夜深了而且夜色茫茫:那是 七月的纽约 我在自己的房里,躲藏, 憎恨那吞咽的需求。 之后,我读了里奥纳多·伍尔芙的日记,他如此描述维吉尼亚·伍尔芙的忧郁 症:“如果不管她,她什么也不吃,直到饿死。想让她吃饱以维持身体良好的状况, 真是超乎寻常的困难。她心中总有某种罪恶感,它的来源我无法得知。那表现在某 些特定的方面,尤其是进食。在忧郁初期严重的自杀阶段,她会一个人独自坐在那 里几个小时,被毫无希望的忧郁症完全淹没,一言不发,任何人对她说话,她都毫 无反应。用餐的时候,她对面前盘中的食物毫不注意。我竭力劝她多少吃一点,但 那真是很痛苦的过程。每一餐饭得花一两个小时,我必须坐在她身边,将汤匙或叉 子放到她手中,不断地轻声请求她吃东西,同时扶起她的手臂。大约每五分钟她才 会自动地吃下一汤匙。” 患忧郁症时,判断力不断受到损害,而有时候你的认知能力也会减退。处于崩 溃状态时,你的生活和精神都是一团糟。以往你一直成功地让自己逃避的事情,此 刻又全都再度出现,而且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忧郁的一种反应就是:你会深刻地认 识到,那些安慰你、保证你会没事的医生都错了。你正在遭逢生命中真正的严酷打 击,之后,你的理智接受了它,服用药物之后,你有能力处理这些打击,然而却无 法从中真正解脱出来。当你忧郁时,过去和未来全部被当下的困境吞噬,就好像一 个三岁小孩面对世界。你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曾开心过,至少记不清楚,当然也想象 不到以后什么时候会感觉好一些。忧虑,就算是忧心忡忡,也都是短暂的,然而忧 郁却是永久的。崩溃使你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忧郁症经常不止一次发生,通常说来,病情会愈来愈重,而且发作次数愈来愈 频繁。这种频繁发病的过程,正是发现病症的线索。忧郁一开始的症状,通常和引 发它的事件或悲剧有关。心理学权威凯·杰米森,在他知名的论著中,已尝试彻底 转变对人的情绪障碍的看法,他观察出,忧郁症患者的体质是先天的,“就像干燥 又易碎的柴堆无法躲过生命中四处飞窜、无可避免的火花而被点燃。”这种情况一 再发生,到了某种地步,就会与外在环境失去关联。如果你每天刺激一只动物,使 它产生癫痫,最后癫痫就会自动发作,即使不再给予刺激,它还是会每天发作一次。 差不多同样的道理,如果脑部经历了多次的忧郁症,它就会一直周而复始地出现。 因此可以看出,尽管它只是偶然被外在的不幸事件引发,最终仍会改变大脑的结构 和其中生化物质的作用。因此美国国家心理卫生研究院生物精神医学部的主任罗伯 特·波斯特解释,“那不像我们所猜想的,是种温和的病症。”“它有周期性倾向, 而且会每况愈下,因此一个经历了好几次发作的人,应该考虑长期的预防治疗,以 避免所有可怕的结果,”凯·杰米森在发表这个论点时,铿锵有力地说:“忧郁症 是有害的,你们知道,除了使人处于悲惨、恐怖和毫无建设性的状态下,大部分还 会致命。不只是自杀行为,还因为较易发作的心脏疾病、免疫系统衰弱等。”常常 是这样:原本服药有作用的病人,若是间歇性地停用又服用,药物就会失去疗效, 而且每一次发作,就增加百分之十转为慢性和不可避免性疾病的风险。“就像早期 癌症,药物通常都有明显疗效,可是一旦癌细胞扩散转移,药就不再有用了。”博 斯特解释。“如果忧郁症已经发作多次,它便可能改变脑部的化学反应,使之更糟, 而且很可能是永久性的。从这个观点来看,许多治疗师显然完全搞错了方向。如果 现在忧郁症是自动发作,那么去关心最初是什么因素导致的又有何用?已经太迟了。” 能改善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却无法真正有效。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