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期服药 我在写关于忧郁症的书时,在社交场合常被问及自身的经验,最后我通常都会 说我还在服药。“还在服药?”大家会问:“但是你看起来很好啊!”对于这点, 我总是回答,我看来很好,部分要归功于药物。“那么你还要服用多久?”他们问。 当我说,我将无限期地服用药物时,那些跟我谈到关于自杀意图、精神分裂、多年 工作不顺利、体重骤降等状况时还能够保持冷静并带着同情心的人,会用一种很警 觉的眼神看着我。“但这样服药不是件很糟的事吗?”他们说,“显然你现在已经 好到能够逐步停掉那些药了啊!”如果你向他们解释这就像是把车子的化油器,或 是把圣母院的拱壁拿掉一样,他们就笑出声来:“所以也许你就维持着一个基本的 低剂量?”他们问。你得解释,用药的剂量多寡,取决于它能否平衡那个会使你发 疯的系统,剂量过低的药就像车子只剩下半个化油器一样无效。你再补充:服用那 些药物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即使长期服用,也不至于有坏的效果。你说你真的不 想再生病了。然而人们在健康问题的认知上,一般不是指你能够控制自己的问题, 而是指脱离药物:“真希望你能快点停药。”他们说。 “我们也许还不知道药物的长期作用,”约翰·格雷登说:“目前还没有人服 用了八十年的百忧解。但是我确知,不服药、断断续续地服药,或者不适当地降低 剂量的后果,那便是脑部受损。你开始转为慢性,逐渐变得严重,陷入痛苦的循环, 你并不需要一直这样忍受下去。我们治疗糖尿病或高血压,不会采取断断续续的服 药方式,那么为何忧郁症要如此?这奇怪的社会压力来自哪里?在不服药的情况下, 这种疾病在一年内有百分之八十的复发率,而服药的话,百分之八十的状况都维持 得很好。”美国国家心理卫生研究院的主任罗伯特·博斯特也同意:“人们担心终 生服药的副作用,但是那些副作用和忧郁症的致命性相比,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如 果你有亲戚或病人在服用毛地黄这种强心剂,你会想叫他停用,然后看看他是不是 会再一次发心脏病,甚至一病不起?这是一样的道理。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些药物 的副作用远不如他们疾病的状况值得担心。” 人们对任何事物都会有不良反应,当然对百忧解有不良反应的人也很多。在给 人服用任何东西之前,不管是野生蘑菇还是感冒糖浆,给他一些告诫是没错的。服 用百忧解的人应在初期注意是否产生不良反应,它会导致面部抽搐和肌肉僵硬。抗 忧郁药还有上瘾的问题,这点后面还会再谈。降低性冲动、梦魇,以及其他在选择 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药物标示上提及的作用,都是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关于抗 忧郁药和自杀的关联的报告困扰着我,我相信那和药的效力有关,它让一个原先疲 惫得无法做任何事的人有能力再去做事。我承认,我们无法确知长期服用药物的后 果,然而最不幸的却是,有些科学家对不良反应不肯如实陈述,却试图建立一种无 所不能的百忧解理论,而持反面意见的人又因此错误地鼓吹这是一种具有重大危害 的药物,并将这些观念强加在无知大众身上。在理想状况下,一个人是不需要服用 任何药物的,人的身体会适当地自我调整,谁想吃药呢?《抵制百忧解》这种尖锐 无理的书籍中的可笑主张,就像在迎合忧心忡忡的大众心中那最肤浅的恐惧。我为 这些愤世嫉俗的人感到惋惜,他们让病人继续受苦,而原本那些良性治疗是有可能 让他们回归到正常生活的。 就像生小孩一样,忧郁的极度痛苦也是无法忘记的。直到1997年冬天,我惨痛 地结束一段恋情之后才爆发忧郁症。在分手的阶段,我没有崩溃,那对我来说真是 个奇迹。一旦你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崩溃这件事后,你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我们被 告知要学习靠自己,但如果你跟连那个可以依靠的自我都没有的时候,这就不太容 易了。许多人帮助我,药物也让我重新调整自己,有段时间,靠着这些我还可以过 得下去,然而循环发生的梦魇不再是那些外在的、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是发生 在我内心的事。如果明天一早醒来,我变成了一只甲虫怎么办?每天早上总是在这 种叫人窒息、不确定自己是谁的担忧中开始,担心地去检查自己的癌细胞是不是增 长了,某些时候又忧虑梦魇会不会成真。那就像我自己转过身来咒骂自己,别再催 了,别再指望我太多,我已经自顾不暇了。然而那个对抗疯狂,并感受到痛苦的人 究竟是谁?那个被咒骂的又是谁?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精神治疗,生活过、爱过、迷 失过,坦白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事情,比药物和意志还强大。 一个让自己经历了内在狂暴的我,一个内在统一的我,支撑着脑内暴乱的化学反应 和它们最后导致的结果——回归到正常状态。这个自我是化学反应的作用吗?我不 是唯心论者,从小也没有宗教信仰,然而在我心中的这条引线仍然支配着,即使是 在我已经完全迷失了自我的时候:任何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知道,这不只是复杂的 化学作用而已。 处在崩溃的状态,至少还有一个优点:你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发生了什么。外人 只能从外面猜测,而周期性的忧郁,有助于你学习自制和自我认知。我的一个老朋 友伊芙·坎三告诉我,她父亲的忧郁症使家庭付出了多少代价:“我父亲很早就受 到忧郁之苦。祖父过世,祖母禁止了家里的宗教信仰。她说,如果上帝就这样把我 先生带走,留下我和四个小孩,那就根本没有上帝。接着她开始在所有犹太教节日 里将虾、火腿都端上桌!大盘大盘的虾和火腿肉!父亲有六尺三寸高,二百二十磅 重,大学时无论是手球、棒球或足球,他一向万夫莫敌。这样的人,你根本想象不 到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后来他成了心理学家。接着,我猜大概是他三十八岁时— —具体时间搞不清楚了,因为母亲不想谈论它,父亲自己又记不得,当时我才是个 刚开始学步的小孩——有一天有个在诊所工作的人打电话给母亲,说我父亲不见了, 离开了工作岗位,他们找不到他。母亲把我们这些小孩全塞进车里,载着我们一直 绕,最后发现父亲靠在一个邮筒上哭泣。他立刻接受电击治疗,之后别人劝我母亲 和父亲分开,说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的孩子会认不出他来。”他们说。虽 然她不信,但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路哭着。当父亲醒来,他就像个复印机复印出来 的影子一样,意识模糊,记忆力衰退,对自己小心翼翼,对我们不再感兴趣。我们 很小的时候,他是个很亲切的父亲,总是早早回家看我们每天学了什么,常常买玩 具给我们。做了电击治疗后,他变得和我们有些疏离。四年后,事情又再度发生。 医生给他服药,并做更多的电击治疗。有一阵子,他放弃工作,情绪大部分的时间 都处于低潮。他的脸变得难以辨认,下巴都萎缩了。他起床后,双手颤抖地在房子 里绕来绕去,那双大手就垂挂在身体两边,样子看上去十分无助。我了解到被恶魔 附身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有个人占据了我父亲的身体。我才五岁,可是我看得很 清楚,记得很清楚。他看来和以前一样,但却只是个躯壳而已。” “后来似乎有好转,大概有两年时间,他的状况维持得很不错,但之后又崩溃 了。他一直很低落。刚好转一点,但又再度崩溃。我大概十五岁时,他把车子给撞 烂,是因为他的头脑不清楚,还是想自杀?没有人知道。在我大一时,又发生了一 次,我接到电话,只得放弃考试,赶到医院里去看他。他们拿走了他身上的皮带和 领带,以及所有能危害生命的东西。五年后,他又再度入院。接着他退休不再工作, 开始重建自己的生活,吃很多维他命,参加大量运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让他感 到紧张时,就离开房间。只要我的小女儿一哭,他就立刻戴上帽子回家去。母亲一 直陪伴在他身边,当他头脑清楚时,他是个很好的丈夫。整个九十年代里,他过得 还不错,直到2001年初,中风才让他又倒下去。” 伊芙决心不让同样的故事在她自己的家庭中重演。“我自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 的发作了,”她说:“三十岁左右时,我过于投入工作,承担太多的责任,当事情 完成后,整整躺在床上一个星期没法再做其他事情。我当时用去甲替林这种药,没 什么用,只是让我发胖而已。1995年夏天,我先生得到一份在布达佩斯的工作,我 们得搬到那里去,我改用百忧解来缓解搬家的压力。不过到了那里,我的药全丢失 了,成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处在失去理性的状态。在陌生的异乡,没有朋友,加上 我先生的事业刚刚开始,一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我感受到无法承受的压力。大约 四个月后,工作完成了,我也完全疯了。回到美国看医生,开始鸡尾酒式药物疗法 :服用科隆平、锂盐和百忧解。当时,生活要充满梦想和创造力是不可能的,我得 随时随身携带一个大药盒,上面标明上午、中午、下午和晚上的药量,因为我根本 记不得发生什么情况。后来,我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交了些朋友,并且有了份 还可以的工作,药量减少到一个晚上只需服用几颗而已。后来,我怀孕了,停了所 有的药,感觉变得很好。我们搬回家,生完小孩后,那些美妙的荷尔蒙又逐渐消失, 生了孩子后的那一年里,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好好睡觉,我又再度崩溃。我决心不让 女儿经历那种状况,开始服用帝拔癫这种药,那让我不那么迟钝,可以安全地喂母 乳。我尽己所能地让女儿在一个稳定的环境中,不让她感觉到我突然消失或常常出 门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