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文艺复兴时代 若说中世纪把忧郁症道德化,那文艺复兴时代就是将其浪漫化。文艺复兴的思 想家对忧郁的看法回归成古典哲学家(而不是古典医生),断定忧郁代表思想有深 度。人本主义哲学对基督教教条的挑战节节升高(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使基督 徒的信仰和教义更加稳固)。无来由的痛苦在中世纪被视为罪恶,后来称为疾病 (现在则被称为忧郁)。在为数众多的探讨忧郁的作家中,费西诺是其中最伟大的 文艺复兴时代的哲学家。他相信,无论是谁得了忧郁症,都是我们渴望伟大与永生 的表现。他提到有些天生忧郁的人:“很令人讶异,我们一空闲下来,就会陷入像 流亡一样的苦闷,但是我们不知道,或不曾真正想过苦恼为何而来……在观看戏剧 时,我们偶尔会发出一声叹息,等到散场时,我们则带着更多的忧郁回家。”这里 叙述的忧郁出现于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它是灵魂不变的特质。费西诺回归到亚里士 多德学派对过度悲伤的看法,并更进一步认为哲学家、思想家和艺术家必然比一般 人更容易忧郁,他们深刻的忧郁体验表示他们成功地把自己的心智提升至世俗琐事 之上。对费西诺来说,痛苦的心灵很有价值,因为它使人知晓上帝而产生忧郁。他 把忧郁的神圣性解释成了崇高的信条:“既然我们是依上帝的形象所造,那必然会 因思念天国而持续痛苦。”它也使人知晓上帝的心理状态是不满足,不满足的结果 是忧郁。忧郁切断了灵魂与世界的连结,如此才能驱使灵魂走向纯净。意识“离身 体愈远就愈完美,所以意识完全脱离身体时最理想”。在费西诺对忧郁神圣性的叙 述里,承认这种状态很接近死亡。费西诺接着指出,艺术的创造力要依赖因为暂时 疯狂而坠落的谬思:忧郁是产生灵感的必要条件。不过,费西诺也承认忧郁是可怕 的病症,并提出治疗的方法,包括运动、改变饮食和听音乐。费西诺自己就有忧郁 症,他陷入情绪低潮时,无法借着忧郁的帮助想起这些吸引人的主张,当他的朋友 来探望他时,常要用他自己的论点来劝他。和其他后文艺复兴时代针对忧郁症的思 想一样,费西诺的哲学是一种自身经验——他谈论到的疏通非忧郁的黏液与绝望的 黑胆汁病症,成了他第一本书第六章的标题:“黑胆汁如何让人有智慧”。 文艺复兴试图将其对古典哲学的理解,与某些已被接受的中世纪的“知识”融 合在一起。费西诺把古典哲学里对敏感的看法和中世纪迷恋的星象学连在一块,把 土星看成具有影响力、孤高、矛盾的星球,主掌忧郁。土星“本身就是神秘默想的 创造者”。根据炼金术士兼神秘主义者阿古利巴的话:“他孤傲,是最高贵的星球, 他先把灵魂从外部召唤回中心,然后提升至高的层次,领其走向最崇高的位置,再 授予灵魂知识。”瓦撒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收藏家,著有许多著名艺术家的传记— —译者注)在他谈论当时杰出艺术家的著作中,支持这样的观点。 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比意大利更坚持中世纪的忧郁症观点,但意大利人有关 忧郁的看法对英国人产生的影响在十七世纪开始发酵。所以不妨说,英国人依然相 信忧郁症是来自于“邪恶天使作怪”,但也认为受其所苦的人,不必为这种病负责。 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思想家来说,忧郁症患者经历的罪恶知觉,是种危险的灾祸, 而非遭上帝遗弃的表征,不可和真正犯罪者的真正罪恶知觉混为一谈。当然,区分 妄想和真实,有时候并不那么容易。一个“天生忧郁,被苦恼搞得心烦意乱”的学 生声称,他其实是感觉到有“邪灵随风自肛门潜入,钻进体内,窜至脑部”。虽然 最后他的邪魔入侵的毛病医好了,但别人可没这么幸运。乔治·吉福特想知道: “什么样的人最容易被魔鬼施以巫术和魔法,成为傀儡。”后来他找到了答案,邪 魔寻找的是“不敬神的人,他们盲目,完全无信仰,沉溺、陷落于无知的世界。易 患忧郁者的体质中,如果还有更崇高的东西,那他的心中就会有较深刻的信仰。” 当时的欧洲,北方把巫术与忧郁症连在一起,而南方则把天才与忧郁症连在一 起,两种观点竞争激烈。荷兰宫廷医生魏阿(他所写的《魔鬼威灵记》曾被弗洛伊 德列为史上最伟大的十本书之一)全力帮被指控为女巫的妇女辩护,说她们是忧郁 症患者,由于他坚持那些不幸的妇女是患了脑疾病,才让她们保住性命。他举证说, 所谓女巫的受害者通常有妄想,主要是那一大群声称女巫偷了他们阳具的欧洲北部 男子。魏阿强调,通常来说,自称器官被偷走的人,其实他们的器官都好端端地挂 在原位,“那话儿”很少弃主人而去。如果女巫的“受害者”是妄想,那么被指控 为女巫的人,必然有更严重的妄想。英国人史高采用了这种观点,在他1584年的一 本关于巫术的书中指出,女巫都不过是忧郁又愚昧的老妇,邪恶像蚊子般叮咬着她 们,她们把身边的问题都归咎于自己。她们“驽钝的心,是魔鬼最喜盘踞之处,因 此,她们很容易就相信,坏事、不幸、灾难和惨祸,全是自己所为”。曾被认为是 宗教真理的事,不过只是妄想和忧郁症之类的病症,这样的看法大大挑战了当时占 多数的持中世纪观念的人,虽然史高的书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被广为阅读,但詹姆 斯王(以钦定英文版《圣经》而著名的英国国王)仍下令烧掉这本书——好像它本 身就是邪术一样。 疾病的看法渐渐取代附身之说。当时一个法国案例,医生发现一位女巫“左侧 腹肋部有隆隆声,大约在脾脏附近”。这使得教会在1583年下令,僧侣在进行驱魔 仪式前,先“用心调查着魔者的生活”,“因为这通常是忧郁症、失心疯和邪术的 蛊惑……找医生治疗比进行驱魔仪式有效”。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性主义战胜了中世 纪的迷信。 法国是第一个明辨原发性疾病与想象型病痛的国家。蒙田自己也是患有忧郁症 的名人,他坚信哲学可作为医疗手段,并且创造出一套抗拒忧郁的幻觉魔术。例如, 他说有一位女士自以为吞了一根针而受到惊吓,他为她催吐,然后把一根针放在她 的呕吐物中,于是她就痊愈了。 杜劳伦斯写的《谈忧郁症》于1599年以英文出版。他说忧郁症是“大脑受寒失 调,不会影响身体状况,但会影响生活态度,研究发现,他们好像是着迷于此”。 杜劳伦斯把精神分为三部分:理智、想象和记忆。他的结论是,忧郁症乃是想象的 疾病,认为忧郁症患者的神智仍属完整,在教会的眼里,忧郁症者并未失去人性— —不朽的理性灵魂,因此也不会遭天谴。他认为忧郁症有程度之分,区分了“尚属 健康范围之内的忧郁”与超出健康范围的忧郁。就像其他讨论这类题目的作家一样, 他的书中有许多趣闻轶事,包括“有位男士决定不再小便,准备等死,因为他认为 只要一小便,全城的人都会溺死”。这位男子似乎是因焦虑自己的毁灭能力而无法 行动,也造成他对膀胱的精神恐惧。医生只好在他隔壁放火,告诉他全城都快被烧 毁了,只有他放松一下才能拯救全城人,这才让他克服了奇特的焦虑。 杜劳伦斯最出名的大概是他“向内看”的复杂观念:也就是眼睛向内,看到大 脑里面。他无法讲清快乐的人向内看,会看到脑中有什么五彩缤纷的景象,但他确 信,由于忧郁症患者的胆中充满黑胆汁,所以当他们向内看时,会看到黑暗之物。 “原动力和血脉不停地传输着精气和黑气,从脑送向眼睛,使人看到黑影和空中虚 幻的幽灵,因此,眼睛看到的全是想象之物。于是不愉快的事就发生了,即使眼睛 是朝外的,仍会看到黑色幻影不断闪现,忧郁症患者会看到许多尸体在飞翔,就像 蚂蚁、苍蝇和长的毛发一样,想要呕吐的人也会看到相同的景象。” 忧郁开始变成寻常的东西,从此以后,人们就懂得根据损失与悲伤的相对程度, 来区分正常的烦恼和忧郁症,也能判断为什么有些人的悲伤程度过了头——三个世 纪之后弗洛伊德订下了准则,至今仍用于忧郁症的诊疗。十七世纪初的一位医生在 他的文章中提到一位病人悲伤过度,到了“什么事都乐不起来”的程度,直到过世 ;另一位病人是“苦于忧郁,在母亲过世三个月后,她不知要怎么生活下去。伤心、 流泪、漫无目的地晃荡、无所事事”。另一位医生提到,一般的不快乐或悲伤“会 招来人性的最大敌人,也就是忧郁”。忧郁从此就成了寻常的东西,若太严重了, 就是不正常的东西,这种双重定义很快就成为标准定义。 从十六世纪末到整个十七世纪,“正常”的忧郁成了普通的痛苦,这种不悦同 时也带来了另一种愉悦。英国的费西诺主张反对弗洛伊德的准则,在欧洲大陆各地 都得到愈来愈多的回应。荷兰的列尼奥斯、西班牙的胡奥特与摩卡多、米兰的席威 提可斯和法国的杜劳伦斯都提到,一个人忧郁时会比不忧郁时有更多的灵感。亚里 士多德学派对忧郁的浪漫想法似乎横扫了欧洲,忧郁变成一种时尚。费西诺确信忧 郁是天才的表现,他所在的意大利,所有自认是天才的人,都自认患有忧郁症。由 于才华洋溢的人会感到痛苦,所以希望被认为有才华的人也假装很痛苦。费西诺的 身边,有一群国际“土星”知识分子聚集在佛罗伦斯,并组成团体。到意大利旅行 的英国人看到这种情形,回到家乡后假装世故成熟,表现出忧郁的模样,而且将之 当成一种收获,因为只有富人才有能力旅行,忧郁很快变成英国人眼中的贵族病。 上流阶层的叛逆者——满脸愁容、沉默寡言、一头乱发、暴躁、倨傲、严肃——成 了十六世纪末英国社会的典型形象,当时的文章常提到并嘲讽这种典型,其中最著 名的人物是莎翁名剧《皆大欢喜》中“忧郁的杰奎斯”。 莎士比亚具有描写忧郁症的高超能力:哈姆雷特这个人物表现得最彻底,大大 改变了人们对忧郁的看法。从来没有一个作者像莎士比亚那样,满怀同情心,又如 此细致地叙述忧郁,深刻地表现了欢乐与悲伤,呈现出智慧和愚蠢的本质,描绘了 狡诈与自毁的特性。在莎士比亚之前,一个人的忧郁只是个别现象,在他之后,忧 郁之于存在,不再像是把靛色光线从白光中分离出来那么简单。三棱镜在一瞬间揭 露的事,无法改变每天太阳底下的现实。 在《哈姆雷特》上演的当时,忧郁症不但是疾病,也是一种特权。十六世纪时, 有位理发师在看戏时抱怨他感受到忧郁,结果遭到了严厉的谴责。“忧郁?老天, 说什么傻话,你这个剃头的哪有资格讲‘忧郁’这个词?你应该说消沉、无聊和发 呆,忧郁是朝臣手臂上的徽章啊!”根据当时一位医师的记载,他的忧郁症病人中, 四成是有头衔的人物——但其他的病人大部分是农夫和农妇。上门求诊的贵族中, 有三分之二自称有忧郁情绪,而且这些男女都博学多闻,谈的不单是阵阵愁绪,从 他们的抱怨之词来看,显然对当时的科学知识和时尚有相当的了解。有位这类的病 人“渴望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从脾脏涌出的怨气”。以菟葵为主的药方依然最常使用, 治疗这位男子的医生开出希拉萝加弟、青金岩、菟葵、丁香、甘草粉、帝阿姆巴和 波维斯山可提,把这些东西调进白酒中,再加入琉璃苣。有人求助于星相图,作为 个别参考或用来决定治疗的时辰,还有人尝试放血。当然,宗教咨询也常是好主意。 就像百忧解时代初期,即使是健康的人也可能会罹患忧郁、抗拒忧郁和谈论忧 郁,十七世纪初也一样,没有忧郁症的人也开始注意忧郁这回事。1630年和1990年 一样,与这种病症有关的字眼——“抑郁”或“忧郁”——意义愈来愈混乱。在 “麻木”还是罪恶的时代,只有病到动弹不得,或有妄想型焦虑的人,才敢承认自 己有这种症状。而文艺复兴时代,“忧郁”这个词也意指深刻、感伤、复杂,甚至 包括天赋。没有医学疾病的人,也会有忧郁的行为,人们很快就发现,虽然真正的 忧郁症很痛苦,但忧郁的行为却很好玩。他们瘫在沙发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盯着 月亮、思索存在的问题、佯称害怕所有困难的事、对别人的询问默不作答,总之, 所有曾经属于“麻木”而要避免的禁忌与举止,都出现在他们身上。这种忧郁症是 受人钦佩、不断被人分析研究的小病痛。真正患有严重忧郁症的人,会得到众人的 同情与尊敬,再加上许多医疗方法的进展,自盖伦的罗马时代以来,这是忧郁症患 者待遇较好的时光。这种状态被人同情,有时又令人有点羡慕,曾称之为白色忧郁, 它光芒四射而非黑暗阴沉。 弥尔顿(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写的《幽思之人》,用高雅的诗句子叙述了十 七世纪的流行观念: ……向你致敬,神圣又睿智的女神, 向你致敬,最庄严的忧郁, 你那玉洁冰清的容貌如此耀目 凡人无法直视 弥尔顿甚至高声赞颂修道院的孤绝和消沉,以及年华老去: 寻觅静谧隐士居, 破旧长袍与陋室, …… 老成练达使修得 先知圣者之音容 此福乃为忧郁赐 吾心向汝至耆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