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医药产业的现状 医生,尤其是不隶属于教学医院的医生,常可从医药推销员那里得知最新的医 药。这是种多方面的福祉。它保证医生可以得到进修教育,让医生在新产品一上市 就得知它的效用。但这还不够。医药产业重视药物胜于其他疗法。“这助长了我们 对药物疗法的成见,”密西根大学的著名心理学与神经科学教授艾略特·瓦伦斯坦 说:“医药是好东西,我们也感谢生产医药的厂商,但无限制依赖药物是一种耻辱。” 此外,由于产业需要资金进行许多大规模与大范围的研究,因此,有专利权的研究 比没有专利权的研究做得更好,像贯叶连翘即为一例;新药物疗法的研究比其他 (像眼动心身重建治疗法这类)的新疗法还多。我们没有足够的国家研究计划可与 药厂抗衡。权威医学期刊《刺胳针》最近登载了一篇文章,乔纳森·里斯教授对专 利权的审查进行了全新思考,希望让目前无法获利的疗法更有商业性,包括他所说 的“基因学与资讯学”。但在眼前,这个领域尚未出现获利的诱因。 医药业者知道,在自由市场里,最好的药剂不见得是最成功的药剂。他们对理 想疗法的追求,当然与对利润的追求分不开,但我相信,相对于某些玩弄伎俩的政 客,医药界的人士不像其他产业的大部分人,那么狠心地剥削社会。只有在医药业 投入大规模研究与开发计划之后,许多著名现代医药的发现才能成为可能,他们开 发新产品所需的资金比其他产业多七倍。这些计划都是以获利为目的,但是从投资 医疗中获利,怎么也比投资开发武器或出版色情杂志来得崇高些。任职于礼来大药 厂,发明百忧解的三位科学家之一的大卫·周说:“产业才能成就这些发现。”曾 任职于美国国家心理卫生研究院,如今在礼来大药厂的威廉·波特说:“百忧解是 这里的实验科学家所开发出来的,重要的研究是由产业所投资的。这是社会的选择, 使我们有个十分进步的体制。”要是医药业没有开发出救我一命的药,不知我现在 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虽然产业化有这么多好处,但只是产业化,终究会受到社会制度的限制。我曾 参加过不少由医药公司所举办的、分成研究和利诱两部分的演讲。其中一场在巴尔 的摩水族馆举办,你可以选择参加“躁郁症的神经生物与疗法”的演讲,或“嘉宾 合家喂食刺魟与表演”等活动。我最后参加了重要抗郁剂的美国产品发布会,这项 产品很快就占据了一部分的市场。虽然这项产品发表会是在负责管理所有这类产品 的管制单位——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规范下举行,但它仍然是一种“飞天瓦伦 达氏”(美国的杂耍家族)也规划不出来的马戏表演。而且,它还是不搭调的混乱 庆典,充满了舞会和烤肉宴营造出的浪漫情怀。这是美国公司炒作商品的典型手法, 在竞争激烈的美国市场里,行销人员对任何产品都是用这种手法打入市场,我觉得 这种浮夸手段虽无伤大雅,但对于一种为饱受折磨的人制造的产品来说,其推销手 段还是有点奇怪。 为了参加正式的主题演说,行销人员聚集在巨大无比的会议中心。听众人数多 得可怕——超过两千人。等我们一坐定,一座舞台升起,好像是歌剧《猫》一样, 上面是一整个管弦乐团演奏着“摆开烦恼,迎向快乐”,接下来是“惊惧之泪”二 重唱的曲子“每个人都想统治世界”。一位巫师站在背景前,欢迎我们参与这项神 奇产品的发布会。大峡谷与森林小溪的巨型照片打在二十尺宽的银幕上,灯光亮起, 显露出一座类似工地的布景。管弦乐团开始演奏“朋克弗洛伊德”乐团专辑《墙》 中的曲子。一座巨大砖墙慢慢地从舞台后方升起,上面写着竞争对手产品的名字。 一群戴着矿工帽和十字镐的舞者在电动舞台上奋力表演,击垮了其他品牌的抗郁剂, 此时后方控制室打出的七彩镭射光,印出产品的标志。同时,显然是用布景石膏做 的砖头散落一地,舞者踢掉工作靴,跳起不搭调的爱尔兰吉格舞。银幕上打出数字 的同时,行销大军的头头高声欢呼着踩过这片废墟,他兴高彩烈地谈着未来的获利, 好像刚赢了一场“家庭对抗”(美国老牌益智游戏节目)。 这种荒唐的表演令我非常不舒服,但它的确鼓动了群众。中场出现的啦啦队更 让观众无比兴奋。等到这些杂耍都结束之后,观众已迫不及待,望眼欲穿。开幕仪 式之后,接着是对行销大军提出严肃的人道呼吁。控制室播放出专为这次活动所拍 摄的短片,片中是在第三阶段研究中服用这项产品的人。这些影像有点朦胧,但都 是真人真事,他们曾遭受极大的痛苦,有些人发现这项产品治愈了折磨他们半辈子 的顽劣忧郁症。我发现代表们深深为忧郁症患者的痛苦经历所感动。人们离开巨大 的观众席时,心中都带着一份使命感。接下来的几天,仍持续这种内容与风格相互 矛盾的发布会,推销员的欲望与同情心都受到鼓舞。但是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拿到 一大堆赠品:我带回家的东西包括汗衫、休闲衫、防风夹克、笔记本、棒球帽、手 提袋、二十支笔,以及其他种种商标印得和名牌服饰一样醒目的玩意儿。 曾任职“英国精神药理学协会”书记的大卫·希利质疑忧郁症治疗机构成立的 批准程序。以他的观点,医药产业利用“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这个字眼, 提出不合实情的机能简化。希利写道:“抑制血清素重吸收的药物可以做抗郁剂, 选择性儿茶酚胺重吸收抑制剂也可以做抗郁剂。事实上,有力的证据显示,对于严 重的忧郁症,有些作用在多重系统的老药剂比新药剂更有效。电气痉挛疗法几乎已 确定是难以作用在特定神经传导物质系统的疗法,但许多医生仍相信这是目前最快 速且最有效的疗法。这里要指出的是,忧郁症并非单一神经传导物质或特定受体的 失常,忧郁症患者有许多生理系统因某种方式受损、关闭或失调。”他点出了这个 问题,许多药厂宣传的药剂其实对使用的消费者并不特别有效。联邦于六十年代所 实施的法规制度,是依据细菌疾病的模型制定的,假设每种疾病都有特定解药,而 每种解药也用在特定疾病上。毫无疑问,目前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美国议会、药 厂和一般大众的用词,正反映了他们对忧郁如何侵袭个人和哪种适当疗法可消除忧 郁症的观念。专门针对“忧郁症”的“抗郁剂”——这种药剂是否有意义? 如果忧郁症是侵袭全世界百分之二十五人口的疾病,那它实际上还算是疾病吗? 它是取代罹患者“原本”人格的东西吗?如果我一晚只睡四小时,还能正常工作的 话,就可以有多一倍的时间来写这本书。睡眠的需求大大削弱了我的能力。我无法 担任州政府的官员,因为这需要一天工作十四小时还保持很旺盛的精力。我选择当 作家的原因之一是我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跟我共事过的人都知道,除非受到 逼迫,否则我不会参加早上的会议。我偶尔会服用无需医生开处方的药物——这东 西叫做咖啡——好帮助我撑过睡眠不足的时候。咖啡是不完美的药物,它对暂时治 疗我的小毛病十分有效,但若是长期使用它来取代睡眠,就会造成焦躁、头痛、头 晕和工作效率降低。正因为如此,咖啡不足以让我像州政府官员那样,把工作行程 排得满满的。要是世界卫生组织可以进行一项研究,调查出每年因为某些人需要每 晚超过六小时的睡眠,而损失的工作时间,那么睡眠造成的损失可能比忧郁症还高。 我曾碰过每晚要睡十四小时的人,他们和重度忧郁症者一样,面临了在这个社 会化与专业化的现代世界会遭遇的问题。他们遭受非常巨大的损失。这种疾病的界 线在哪里?如果发明一种比咖啡因更好的药,那谁该被视为病人?我们是不是应该 把州政府官员的睡眠时间订为理想标准,并开始建议一晚睡眠超过十四小时的人接 受药物治疗?这么做会有什么坏处?拒绝服用药物,每天仍旧自然睡眠的人会遭遇 什么事?他们会落于人后,如果大多数人可以服用这种假想的药物,那现代生活的 脚步会变得更快。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希利写道:“重度精神障碍开始被定义为单一神经传 导物质系统与其受体的失常。虽然从来都没有证据支持这类论点,但是这样的语言 却对精神病学造成重大的改变,从一个语言范围极为广大的学科,转变为只关心某 一范畴的学科。”目前忧郁症的知识中,这可能是最值得警惕的事情:它拒绝接受 连续体的概念,并假设病人不是有忧郁症,便是无忧郁症;若不是忧郁症患者,就 是正常人。类型化的判断简单而迷人。在这个我们与自身感情愈来愈疏离的时代里, 若医生可以用验血或脑部断层扫描来告诉我们是否得了忧郁症,和得了哪种忧郁症, 会令我们比较安心。但忧郁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人人都摇摆于掌控与失控之间, 忧郁症是一般情绪的过度,而非异物入侵。忧郁症是人人各异的疾病。人为什么会 忧郁?你也可以问,人为什么会满足。 医生可以帮你控制适当的剂量,但或许到了哪一天,人们服用选择性血清素重 吸收抑制剂,就像服用抗衰老的维生素一样,长期服用不但有益,副作用小、不会 致命,也容易控制。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对易受伤的心灵有好处,可保持心 理的健康。服用的剂量不正确,或不规律地服用,会使药剂无法正常发挥作用,但 就如同希利所说的,人们服用非处方药,会有起码的谨慎。我们很少会过量服用这 种药。我们会不断尝试,找到最合适的剂量(比医生开的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 剂多或少)。即使服用过量,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也不是致命或危险的药。 希利相信,将抗郁剂列为处方药剂,很令人意外,抗郁剂的副作用相对上较小,它 所治疗的疾病,是只有通过病人的说明才能判断出来的病,除了病人自己的报告之 外,这种病无法以医学方法检验出来。只有询问病人,才知道他需不需要用抗郁剂, 没有其他办法——而询问通常是一般家庭医生的责任,但他们对这类药剂的了解并 不比门外汉多多少。 现在我服药的方法有着精细清楚的计算,而要是不和有能力的专家面谈,我也 没有专门的知识可克服前一次崩溃。但我认识很多服用百忧解的人,只是去找医生, 然后拿药。他们已经有了自我诊断的能力,医生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对自己心情状态 的认识。在不需服用百忧解的状态下服用它,不会有特别的作用;而服了百忧解也 没起色的人,可能就会停止服用。为什么他们不能完全依自己的意愿来做决定? 我访谈过的人之中,有不少是在“轻微忧郁”时服用抗郁剂,并且因此更快乐, 过得更好。我也一样。或许他们想改变的是自己的本性,就像彼得·克拉玛在《神 奇百忧解》中指出的说法。关于忧郁症是化学或生物问题的新闻,是种公关手段: 至少在理论上,我们可以找出暴力在大脑中的化学反应,要是我们喜欢,也可以照 样操作。认为所有忧郁症都是侵略性疾病的观念,来自于对于“疾病”这个词的扩 大解释,把所有特性(从嗜睡、惹人嫌到愚蠢)都算进去;要不就是来自于道听途 说的现代幻想。不过,剧烈的忧郁症是有破怀性的,它现在已经是可以治疗的病症, 而且要尽全力治好,因为你要为这个人人富裕健康的正常社会着想。保险业者应该 提供忧郁症的健康保险,国会应该制订保护忧郁者的法律,卓越的学者应该将其当 成影响未来的重大题目来研究。这里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什么构成人和什么构 成人的痛苦等存在主义的问题。我们生活与自由的权利是毋庸置疑的,而我们追求 快乐的权利,却是一天比一天费解。 有位老友曾对我说,公开讨论使性爱的乐趣荡然无存。她说,年轻的时候,她 和初恋情人发现了新世界,在其中,只有最自然的天性教导他们怎么做。他们两人 之间没有特别的期待和标准。“你现在读了一大堆文章,说谁会得到几次高潮,什 么时候达到高潮和如何达到高潮,”她对我说:“他们教你该怎么做,哪种体位和 如何感受。什么事都有对的方式和错的方式。那你现在还有什么好发掘的?” 大脑的机能失常也曾经是秘密,历史在这里重演。人对忧郁无法预料,状况如 何变糟,各人经验大不相同。你身边的人如何应付忧郁也是因人而异。现在我们精 神痛苦时,手上已有指导方针,我们在人为的分类法和变化的公式中成长。当忧郁 症冲出集体的隐私之柜时,它已经变成外表井然有序的连续事件了——这也就是政 治遇上忧郁症的地方。这本书本身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这种疾病的政治之中。如果你 仔细读过这几页文字,你就学会了如何面对忧郁:该如何感受、如何思考、如何行 动。不过,每个人与忧郁症的搏斗过程,仍然不尽相同。忧郁症和性爱一样,保留 了一种难以消灭的神秘氛围。任何时代的忧郁症,都是新的疾病。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