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忧郁 在忧郁时最重要的是记得:你无法挽回时光。你的生命不会更多一点,以弥补 你受难的日子。无论忧郁症吞噬了多少时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受疾病煎熬时 逝去的时光,没办法再拥有。无论你的感觉有多糟,都应该尽力活着,就算只剩一 口气也一样。等待它过去,尽可能努力让它快点过去。这是我给忧郁症患者最大的 忠告。把握时光,不要求死。就算是觉得自己快要爆炸的那段时光,也是你人生经 历中的一段。 我们盲目相信忧郁症的生物化学作用。为了驱除忧郁症,我们自古以来便在激 烈争论真正的忧郁与虚构的忧郁之间的界线。为了要把忧郁症和治疗法分门别类, 我们把人内心的复杂感受层层拆解。“人类的生活,”托马斯·内格尔在《利他主 义的可能性》中写道:“主要不是由被动的刺激接收、快感、不快、满足或不满足 所构成,有很大的部分是由行动与追求构成。一个人的生活只有他自己才能过,别 人没有资格帮他过,他也没资格帮别人过。”什么叫自然,或是真实?与其寻找真 正的情绪、道德、痛苦、信仰与正义的化学作用,还不如去寻找魔法之石或永生之 泉。 这不是新问题。在莎士比亚的晚期剧作《冬天的故事》里,潘狄塔和波力克希 尼斯在花园里争论着自然与仿造的界线——自然物与人造物。潘狄塔认为植物的接 枝是“人工”胜过“天工”。 波力克希尼斯回答: 不过,那种改进天工的工具, 也正是天工所造成的;因此, 你所说的加于天工之上的人工, 也就是天工的产物。你瞧, 好姑娘……这是一种改良自然的人工——或者可说是 改变自然,但 那种人工本身正是出于自然。 我很高兴我们已经用尽人工方法改造自然:我们发现了烹饪,于是逞能把来自 五大洲的原料都做成一盘菜;我们培育出新品种的狗和马;我们把铁矿炼成钢;我 们把野果培育成现在吃的桃子和苹果。我也很高兴,我们发现了如何制造中央空调 和室内水管,如何建造大楼、船、飞机。快速的通讯方法令我振奋,我依赖电话、 传真和电子邮件过活——虽然这让我感到羞愧。我很高兴我们发明了保护牙齿不至 于被蛀坏的科技产品,保护身体避免患上某些疾病,使大部分人得以长寿。我不否 认所有这些人工带来的负面后果,造成污染和全球温室效应、人口过多、战争与高 毁灭性武器。但整体来看,人工让我们进步,当我们适应一项新技术,这项技术就 愈来愈平常。我们都忘记了,我们喜爱的多瓣玫瑰曾经是对自然无耻的挑战,在农 业技术介入之前,大自然的森林根本没有这种花卉。建造河坝或猴子用手剥香蕉皮, 这是自然还是人工?上帝让葡萄发酵变成“麻醉剂”,这种迷醉是否也是一种自然 状态?我们喝醉了就不是我们自己了吗?当我们饿了或吃撑的时候,我们又是谁呢? 十七世纪人类发明了嫁接,二十一世纪则发明了抗郁剂与基因操作,这些都是 人类侵犯大自然的缩影。四百年前的定律依然适用于今天,更改了事物的自然秩序 总要付出代价。创造阿米巴原虫的原始生命力量,创造了可被化学作用影响的人类 大脑,也创造了后来发现这些化学物质与其作用的人类。当我们修正自然或改变自 然的时候,我们使用的是结合大自然的多方面灵感而得来的技术。谁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活在一个任何人为操作都可能使用的世界里,也接受了某些人为操作。那 就是我。生病也好,痊愈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 保持健康是持续不断的奋战。或许我朋友的未婚夫不管怎样都只能像个废物一 样生活,或许他的本性就顽劣不堪,或许他天生就是残酷的人。我觉得没有这么简 单。我觉得任何人的天性里都有一个叫意志力的东西;我反对宿命论的说法,也反 对以此为道德的借口。我们是谁、我们如何努力成为好人、如何丧失理智和恢复理 智,其中都有着内在的联系。包括服药、接受电击治疗、陷入爱情、崇敬上帝和科 学。安琪·斯塔基以坚毅的乐观,为诺利斯镇医院走入大众之中演讲:她以无穷的 耐心花了无数小时教她的室友削黄瓜;她花时间写信给我说明她的想法,好帮助我 完成这本书;她把母亲的家从头到尾清理干净。忧郁摧毁了她的行为能力,但没有 损及她的个性和品格。 或许有人希望清楚地划分自我的界线。事实上,在经验与化学作用之下,所谓 的真正自我并不像金矿那样纯粹。人这个生物体是一连串自我,你必须选一个或换 另一个。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环境与特定选择的结合,世界与我们的选择结合为 一个小空间,自我就存在于其中。我想到父亲,以及陪我度过第三次忧郁发作时的 朋友。要是走进诊所,接受治疗,也会碰到同样的胸襟与温情吗?胸襟与温情需要 耗费大量的精神、力气与意志力。想象一下,说不定哪一天这些特质可以任意取得, 打一针就可以拥有那样的人格,我们就可以变成甘地或特里莎修女?伟人有权利拥 有他们的荣耀,还是说那荣耀也不过是化学作用的结果? 我满怀希望地阅读报纸的科学版,抗郁剂将被其他神奇的药剂取代。为某人治 疗后,检视大脑的化学作用,使他在某种情境下与某人疯狂热恋,将不再是不可思 议的事。再过不久,你可以选择是以谈话治疗解决恶劣的婚姻关系,还是用药剂师 开的药让你回到初恋的感觉。要是破解了我们老化和缺陷的秘密,是不是就能创造 出取代人类的神圣种族,他们永生不死,没有恶念、愤怒和嫉妒,为了宇宙的和平 付出道德的热血,奉献一生?或许这一切都会发生,但以我的经验,世界上所有的 药都只是提供一个重新打造自我的方法。药本身无法重塑个性。我们永远逃不出选 择。人的自我就建立在选择——每一天的所有选择上。我是一个选择每天服用两次 药的人,我是选择与父亲谈话的人,我是选择打电话给我弟弟的人、选择养一只狗 的人、选择在闹钟声停下时起床(或不起床)的人,也是有时会粗暴、有时特立独 行、有时又很健忘的人。在我写这本书的背后有着化学作用,我要是能控制这种化 学作用,就可以支配它来写另一本书,但那也是一种选择。对我来说,选择是比思 考更有说服力的生存证明。我们的人性特质既不是化学作用,也不存在于环境中, 而在于我们的意志与现代科技的互动之中,这些科技遍布于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 的环境,影响着我们的性格形成。 有时候,我希望可以看到我的大脑,想知道上头刻了什么痕迹。我想象它灰色、 潮湿的模样。想到它栖息在我的脑壳中,有时候,我觉得有一个我活在里头,这个 塞在脑中的奇怪东西有时候会运作,有时候不动,非常诡异。这就是我,这就是我 的大脑,就是活在我大脑中的痛苦。瞧瞧,你会看到哪里被痛苦刮伤,哪些部位有 纠结与肿块,哪些部位在发亮。 我们可以说,忧郁的人比开朗的人更能够仔细看清身边的世界;觉得自己没人 爱的人,可能比八面玲珑的人更接近自己的真性情;忧郁的人可能比健康的人更有 决断力。研究显示,忧郁的人与开朗的人对抽象问题可以回答得一样好。但是问到 他们对事件的掌控力时,开朗的人总是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忧郁的人则会仔细评估。 在一项以电动游戏为方法的研究里,玩了半个小时候,忧郁的人很清楚自己击中多 少小怪兽,开朗的人计算的数字会比实际击中的多四到六倍。弗洛伊德发现到,忧 郁的人“比不忧郁的更能敏锐地看到真理”。太过乐观会鲁莽行事,但适度的乐观 有物竞天择的优势。“正常的人类思维与感知力,”雪莱·泰勒最近在《美化的错 觉》这本惊人的著作中说:“其特质不是准确,而是对于自我、世界与未来的自我 美化的错觉。此外,这些错觉其实可能会培养人的适应性,有助于心理健康,而不 会损害心理健康……轻微的忧郁可能比正常人更能看清楚自己、世界和未来…… ‘他们’显然没有正常人的那种有益心理健康与舒缓挫折的错觉。” 重度忧郁太过严厉,无助于生活:你怕冻伤,但不必跑到撒哈拉沙漠。世界上 的精神痛苦大部分是不必要的,有重度忧郁症的人,最好把病情控制住。但我相信, 我们总会有一天能够全面掌握自己的情绪,将来可能会有一种情绪镇痛剂,可以像 消除头痛一样地消除不必要的悲伤。完全消灭悲伤,就等于放纵恶劣的行为:如果 不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感到懊悔,我们很快就会毁灭了别人和这个世界。忧郁 症是一种大脑故障,如果肾上腺皮质醇失常,就应该让它恢复正常,但是不要被搞 昏头了。要是没有了期望与现实的严重冲突,没有反映这种冲突与困境的沉郁心情 ——就等于失去我们之所以为人的理由,以及作为人的优点。或许有些人没有足够 的焦虑与悲伤可以摆脱烦恼,这对他们似乎不是好事。他们太快乐、太无畏,也太 不仁慈。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仁慈? 走出忧郁症、病情稳定的人,通常对内心的欢喜有着高度的自觉。他们随时会 觉得狂喜,更知道珍惜人生的美好。如果他们本来就是热心的人,那必定会成为慷 慨大方的人。其他患病痊愈后的人也适用同样的道理,但即使是奇迹似地从严重的 癌症中痊愈的人,也不会有那样的大喜悦——一种可以感受和散播喜悦的喜悦,这 样的喜悦能使走过重度忧郁的人,把日子过得更有意义。艾蜜·加特的著作《有意 义与无意义的忧郁》详述了这种说法,书中指出,忧郁症强迫人长期停止正常生活, 期间会反复深思,可促使人以有利的方式改变生活,尤其是在失落之后。 人类对于医药的标准并不明确。开发出可以舒缓忧郁,甚至可以消除悲伤的医 药与技术有何意义?“我们现在可以控制大部分的身体痛苦”,进化心理学家蓝道 夫·内斯说,“我们经历的痛苦有多少是必要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吧?我们需要 痛苦来警示伤害,但我们真的需要持续不变的痛苦吗?问问慢性关节炎、结肠炎或 偏头痛的患者吧!因此,虽然这只是类推,但有多少我们经历的心理痛苦是真正必 要的?多过百分之五吗?如果可以在母亲过世后服一剂解除悲伤的药,摆脱恼人又 无意义的悲痛与苦闷,那难道不好吗?”法国精神病学家茱莉亚·克莉丝蒂娃发现 忧郁与深层心理的功能:“击垮我们的悲伤,以及阻碍我们行动的迟钝,也是一种 对抗疯狂的防护盾——有时候是最后一层防护盾。”或许可以简单地这么说,我们 对悲伤的依赖超乎我们想象。 愈来愈多的人使用抗郁剂来让自己恢复正常,这种情形最近被视为偏离正途, 玛莎·曼宁以流畅的文笔在她的书中写道,这是一种“大众化与寻常化”。1998年 开出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的处方笺总计六千多万张——这还不包括数量庞大 的非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选择性血清素重吸收抑制剂现在已成为治疗思乡 症、饮食失常症、经前症候群、家中宠物大肆破坏所带来的厌烦、关节痛等疾病的 良方,其中最常用的在轻微的悲伤与寻常的烦恼上。它不只是精神科的处方,综合 科与妇产科也会开这些药,我碰过一个人,他的百忧解是足科医生开的。当环球航 空客机失事时,有关单位除了枕头或毛毯,还发百忧解给等待消息的家属备用。我 对这种广泛的使用没有意见,但我觉得应该要小心、谨慎、经过考虑后再使用。 有人说,每个人的缺点也是优点。如果消除了缺点,那还会有优点吗?“我们 正处于医药蓬勃发展的时期,”内斯说:“开发消除不适情绪的新医药,使疗效越 来越快速、简单、低廉和安全。我们应该可在下个世纪之前完成这个进程。我敢预 测未来的发展,因为如果人可以让自己更舒服,他们就会这么做。我可以想象,不 出几十年,这世界会是医药的乌托邦;我也很容易想到,人们会快乐到忘记他们的 社会义务与个人责任。”哥伦比亚大学的罗伯·克里兹曼说:“这是哥白尼之后, 我们遭遇的最剧烈的改革。几个世纪之后,新社会的人类回顾以往,会把我们看成 是无法驾驭和操纵情绪的残障者。”果真如此,那我们将会有所失,当然也会有所 得。 走出忧郁症的时候,你会失去一些对危机的恐惧感。我有数不清的过失,但现 在的我比患病之前好多了。我得先经过忧郁症才有意愿写这本书。有些朋友劝我不 要和书中提到的人打交道。我很想说,忧郁症让我更无私,我开始爱贫困与潦倒的 人,但实情不完全如此。如果经历过这种事,看到别人的生活出现同样的状况,你 一定会感到惊骇。对我来说,让自己介入别人的悲伤比冷眼旁观更轻松。我讨厌无 法与别人沟通的感觉。善良不见得会有回报,但是完全地爱别人,可以带来许多内 心的平静。看到忧郁症患者受折磨,会令我骚动不安。我想帮助他们。这不难,就 像在餐桌上看到别人打翻好酒一样。扶正酒瓶、清理干净,比故意视而不见令人舒 服。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