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列克,这位市医院的外科医生,在与母亲中断了整整7 个月的联系之后来找 母亲了。算一算,这段时间都可以生下一个孩子了,就算离开前伊拉没有怀孕,那 么这7 个月后也能生下一个早产儿。听说,拿破仑就是7 个月的早产儿。 阿列克来找母亲的时候是步行走到地铁站的。他登上地铁,随着颠簸的节奏晃 动着。 走上升降梯,来到基辅火车站附近的站台等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还没来,这个 地方出租车也不能停,它们在角落有专门的停车场。 而那里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了,像是一个非正式的集会。该死的地方! 有一些黑 头发的人在卖石竹花。石竹花插在被燃着的蜡烛烘暖的玻璃缸里,以此来抵御寒冷 的侵袭,保护脆弱的石竹。这燃着的蜡烛和石竹让阿列克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小教 堂,还有那苍老的神父。怎么会想到这些? 此刻的联想对阿列克来说并不意味着什 么,这只不过是大脑中闪过的零星思维。他站在车站旁的广场,如同一根赤裸的神 经,被一种粗暴的生命力紧紧抓住,拧搓。应该去喝个一醉方休,发泄内心的积郁, 但这也无济于事。因为当他喝醉的时候,他不是自言自语地絮叨,而是大声喊叫, 邻居就会跑过来,用叫警察来吓唬他。 伊拉说想要一只狗。“你想要,那我们就买。”阿列克是这样说的。如果当初 他不同意,“我们要狗干什么? 我们连房子都没有,让它看什么? ”那就不会…… 但他说:“我们买! ” 早晨他们出门的时候,伊拉的风衣挂在垃圾管道的钩子上扯破了。他们停下来, 看着被扯开的小布片,像是小狗的耳朵。伊拉伤心起来,小脸儿茫然若失。风衣是 名牌的,伊拉很看重这件衣服,它是她生命中继阿列克之后最贵重的东西。伊拉是 个平凡普通的女孩,这是阿列克爱她的原因。阿列克怀念人的自然和普通,因为周 围的人都追求个性,而这种个性就是用别人的腰包( 包括用阿列克的腰包) 武装起 来的自我肯定。“看! 我多独特,多个性! 而你是一个‘簸箕男人’。”“簸箕” 一词来源于“苏维埃”这个词,所以“簸箕男人”意思就是“苏联男人”,一没钱, 二没优雅的风度。而伊拉就是绿叶上的一滴露水,是春天的白桦汁。阿列克吻伊拉 惊慌失措的面颊,安慰她。伊拉还是无法释怀,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风衣事件上摆脱 出来,回吻阿列克。 就这样,两个人站在垃圾管道旁边亲吻,直到无力。“我们回去吧? ”阿列克 喉咙发干。如果那时他们回去了,不去动物市场了,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他 们去了,而且买了一只小狗。伊拉抱住一只暖烘烘的小胖狗,爱不释手。 “这只狗是什么种? ”伊拉问主人。 “贵族。” “看这只小狗,傻傻的! ”伊拉的小脸上流露出小狗崽儿的神情,他们已经是 一家人了。 打出租车等了很久。现在出租车司机都疯了,不载客。他们不乐意挣那些小钱, 和一些合作商店讲定工作一天,立刻就能挣到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对于他们来讲, 人是什么? 一堆垃圾! 打到一辆私营车,车主是一位可爱的小伙子。或许,他长得 像母亲,因为他的脸很有女性特征。如果他们坚持等出租车,或许,那也不会发生 什么。出租车司机经验丰富,他们知道在紧急状况下怎么躲闪。私营车主没有躲闪, 一辆拉夫面包车就直直冲撞到了他的头部。当阿列克看到冲撞上来的面包车,他的 心、身体和灵魂骤然紧紧地缩成一团,如同一块金属。但在这之前好像发生了什么 事情,十分重要的事情。 当时伊拉说:“看,教堂顶闪闪发光呢! ” 私营车主,这个可爱的小伙子解释说:“前不久才镀金的。” 伊拉说:“阿列克,咱们换换座位吧,我在这里看不到。”本来伊拉抱着小狗 是坐在后排的,阿列克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咱们换换吧! ”伊拉又说。司机 停下车,他们换了座位,伊拉坐在司机旁的座位,阿列克坐在了后面。 拉夫面包车撞上了司机的头部,这位长得像母亲的可爱小伙子当场毙命,他的 头被撞开了花。面包车也撞上了伊拉,血凝结了,很黏稠。伊拉丝绸般的秀发粘在 红褐色的黏稠的血泊中。人群围观过来,惊吓得目瞪口呆,“天哪,怎么回事? 怎 么会这样? ”难道他们没有见过人死? ……阿列克动了动血糊糊的胳膊。 在这一切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非常重要的……哦,他不应该和伊拉换座位。 当伊拉提出换座位的时候他应该回答:“算了,你就坐在那儿吧! ”如果他们不停 车就会逃过这一劫。他们换座位用了3 分钟,没有这3 分钟时间,他们本来可以逃 过这一劫难的。 伊拉会追随谁而去? 司机? 阿列克? 她一定会选择阿列克,与阿列克留下来。 伊拉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她把阿列克的死亡推向了自己。现在,阿列克活着,而 她几乎死了。 阿列克冲到手术室,告诉别人他是医生。 他说话的声音很正常,但不知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很害怕,不放他进去。他跑下 楼梯,站在货运电梯前。电梯门打开了,伊拉躺着的担架车被推了出来。头卜扎着 绷带,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得发绿。像是刚从太平问推出来的某个女人。不,不是 她! 但,是她。阿列克走向她,没有勇气抓住她。没有抓住她,她就走向了死亡。 事实就是这样的,他没有抓住她。 她信赖他,而他没有抓住她。 ……玻璃缸下燃烧的蜡烛,石竹花和蜡烛。 有一天他们在剧院看完戏下楼去存衣问取衣服,阿列克走在前面,伊拉走在后 面,他能感觉到背后就是她。但突然,他觉得后背发冷,转过头发现他和伊拉之间 插进来一个人。阿列克停下来等她,伊拉超过那个人赶过来,阿列克牵住她的手。 只有他和她,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之间任何人也插不进来,包括母亲和朋友。他 们是一个整体,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她把本属于阿列克的死亡拉向了自己, 那么无论她成为什么样子,他将负担起她今后的生活。妈妈会帮忙的。 妈妈47岁,再活30年是没有问题的。 妈妈……妈妈好像总是对什么不满意,总是想证明什么东西,而且总是把自己 的想法强加给别人。每一个人都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最终都不得不按照 他能够的方式生活。 阿列克想起妈妈写满不幸的脸,觉得她就像面临绝境的小绵羊,怜惜和疼痛吞 噬着他的心灵。阿列克无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他的机体就像一台启动、 停止、录入和保存键都同时按下去的计算机,警示灯不停地闪:“注意,危险! ” 但已经晚了,所有的一切都瘫痪了。无轨电车来了,阿列克挤进人们背与背靠在一 起的车里,像许多人一样,他自己也是站在某个人的背后。为什么命运偏偏选中伊 拉,选中这个年轻的为爱而生的姑娘? 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命运是一头野兽, 它愚笨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当然,阿列克自己也将做出选择:如果伊拉死了,他也 不会多活一分钟,他将追随她,和她一起离去,就像在剧院的楼梯上,一起走,手 牵手。这么一想,阿列克轻松了许多,毕竟是做出了一个选择,一个优先选择方案。 “麻烦你帮我给票打个孔。”有人请阿列克帮忙。 周围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生活。应该加入这种生活。阿列克接过票,放到打孔 器下,按下去。 当房门钥匙转动,阿列克走进来的时候,安娜正在看电视。阿列克走进来,脱 掉皮鞋,换上拖鞋,好像这7 个月他压根就没有离开家,母亲也没有鼻涕一把泪一 把地哭过、生气过,只不过是下班回家了。阿列克在脱衣服,看样子很累,眼睛怪 怪的,像是揉进了一撮沙子。没有睡觉? 或者,喝酒了? 也许,又喝酒又没睡觉。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不用说了,那是年轻人的事情! 阿列克回家了,像是什么事情 也没有发生,那么安娜也就接受了这个游戏规则,她也装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 子。 “你要吃点东西吗? ”安娜问。 阿列克没有回答。问他吃不吃饭是一个很明智的做法。 安娜到厨房,舀了一碗红菜汤。安娜做红菜汤的手艺很棒,她把蔬菜单煮,然 后倒进鸡汤,榨一整只柠檬和一头蒜放进去。阿列克拿起勺开始吃。他吃饭的样子 和小时候一样,头一会儿偏向左肩膀,一会儿偏向右边。 阿列克没有刮胡子,他的高领衫因为脏变得硬硬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邋遢, 很脏,像一个流浪汉。 阿列克抬起眼睛看着妈妈说:“有热饭吃真好! ” “什么意思,家里没饭吃? ”安娜不经意地问,阿列克没有回答,也是那么不 经意的。 “你们住在哪里? ”安娜问。 “租房子。” 电视上正在播代表大会的新闻,传出议员索勃恰克高昂的刺耳的声音。 “月租多少钱? ”安娜又问。 “100 卢布。” “这个钱我来付。”安娜说。 “不用了。” “我可以收两个学生,这对我来说不难。” “不用。”阿列克重复了一遍。 不想用她的钱,也不住她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 伊拉不愿意接受,也不允许 阿列克接受。 “我找你有事,妈妈。”阿列克说。 哦,有事了。总的说来还不是对她全封锁。 “我把伊拉从医院接出来了……” “她住院了? ”安娜惊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那些和男人发生性关系, 却又不想生孩子的年轻女孩子到医院做手术的频率是很高的,平均一年三次。 “她需要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我要上班,不能留下她一个人。” 上千个女人做完人流手术第二天就去上班,为什么伊拉就需要特殊的照顾? 奇 怪! “我也要工作。”安娜提醒道。 “你可以在家里工作,而我不行,我必须要在手术室。” “伊拉同意了? ”安娜小心翼翼地问。 “她病了,她需要帮助。” “那看来,你们是把我当用人使? ” “不是当用人使,是请求你。” “那为什么不雇一个保姆? 写一个广告,说‘需要女保姆照顾病人’。” “我现在没有钱雇保姆,没有钱付房租,而且也不放心把伊拉交给别人。” “对不起,阿列克,健康的伊拉也好,生病的伊拉也好,那是你的,我都不需 要。” 阿列克抬起头,看着妈妈,似乎没有明白妈妈说的话,好像她是用法语说的。 “我不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妈妈。”阿列克安静地说,“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安娜低下头哭了,露出头顶没有染上色的灰白头发。 “我们出了车祸,”阿列克平静地说,“司机死了,伊拉残废了。” 安娜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她的大脑似乎僵住了,无法消化刚才的信息。内心 升起的某种东西堆压到眼睛里,继而渗出来,漫到了整张脸。 “那你呢? ”安娜呼出一口气。 “难道你没看出来? 妈妈。我也死了。” 阿列克简单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