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这儿我掷下我的手套, 让它来证明你有没有充分的胆量。 《理查二世》[注] 甚至卢加斯·博马诺也被丽贝卡的神态和表情打动了。他本来不是一个残忍的 人,甚至不是一个严厉的人,然而由于天生缺乏热情,又对责任怀有一种偏激的、 但也是错误的观念,他的心在他所向往的禁欲生活中,在他所行使的至高权力中, 以及在他认为他对镇压邪教、肃清异端负有特殊责任的信念中,逐渐变得冷酷了。 现在他注视着这个美貌的女子,尽管她孤零零的,没有朋友,仍毫不气馁,振足精 神,保护着自己,这使他平时的严厉表情变得缓和了。他在身上划了两次十字,仿 佛在怀疑,他心头出现的反常的温厚情绪来自哪里,它在这种情况下一向是硬得像 剑一样的。最后他开口了。 “小姑娘,”他说,“如果我对你感到怜悯,是你在我身上使用魔法造成的, 那么你的罪孽是严重的。但是我希望这只是我天性中一种比较仁慈的感情,它为这 么秀丽的外表成为包藏灾祸的容器感到痛心。悔改吧,我的女儿,承认你的巫术, 抛弃你的邪恶信仰,皈依神圣的十字架,今后你便可以获得新生。你可以在最严格 的修会中,与姊妹们一起诚心祈祷,用苦行赎你的罪愆,再也不必为悔改而烦恼了。 这么做和这么生活吧,摩百的律法[注]对你有什么意义,你何必为它而死呢?” “这是我祖先的律法,”丽贝卡答道,“它是在西奈山上,在雷鸣和闪电中, 在密云和火焰中传授的。你们既然是基督徒,这也是你们信仰的。你们说,它已撤 消了,但我的老师不是这么教我的。” “让我们的教士站出来,”博马诺说,“告诉这个顽固不化的异教徒……” “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丽贝卡温顺地说,“我只是一个年轻女子,没有能耐 为我的宗教辩护;但是我可以为它而死,只要这是上帝的意旨。我请您允准我的决 斗要求。” “把她的手套给我,”博马诺说。他一边端详着这薄薄的丝织物,它的细细的 手指,一边继续道:“对于一件有关生死的大事说来,这确实是细小而脆弱的保证! 丽贝卡,你瞧,你这只又薄又轻的手套,与我们强有力的铁手套相比,不正好像征 你的要求与圣殿骑士团的事业吗?因为你现在要对抗的正是我们的骑士团呢。” “把我的清白无辜放进天平,”丽贝卡答道,“丝手套的分量就会超过铁手套。” “那么你坚决拒绝承认你有罪,坚持要进行勇敢的决斗吗?” “我坚持,尊贵的大人,”丽贝卡回答。 “那么就这样吧,我用上天的名义宣布这点,”大宗师说,“上帝会作出公正 的裁决!” “阿门!”他周围的会督齐声答道,全场的人也用深沉的嗓音作了呼应。 “兄弟们,”博马诺说,“你们明白,我可以拒绝这女子的要求,剥夺她凭决 斗判定罪责的权利;但是,虽然她是一个犹太女子,一个不信基督的人,她也是一 个没有人保护的外族人,我们的律法是慈祥的,拒绝她的要求,这不符合上天的意 旨。再说,我们不仅是教会中的人,也是骑士和战士,在任何理由下拒绝决斗的要 求,对我们都是一种耻辱。因此,本案的情况便是这样:丽贝卡,约克的以撒的女 儿,由于经常的、可疑的表现,犯有对我们尊贵的骑士团的一名骑士实施妖术的嫌 疑,现在要求用决斗的办法证明她的无辜。尊敬的兄弟们,你们是否认为,应该把 她掷下的决斗信物交给我们的一个人,同时说明应该交给谁?” “把它交给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他是本案涉及的主要人物,”古达尔利克的 会督说,“这件事的真情也只有他最清楚。” “但是,”大宗师说,“万一我们的布里恩兄弟还处在魔法和妖术的影响下— —我是为了防备万一,因为我也认为,在我们的骑士团中,他是最适合担当这任务, 甚至更重要的任务的。” “尊贵的大宗师,”古达尔利克的会督答道,“任何妖术也不能支配为上帝的 裁判进行决斗的人。” “你讲得对,兄弟,”大宗师说。“艾伯特·马尔沃辛,把决斗的信物交给布 里恩·布瓦吉贝尔。兄弟,”他又向布瓦吉贝尔继续道,“我们把这任务交给你, 你必须勇敢地战斗,丝毫也不犹豫,因为正义的事业必将获得胜利。现在,丽贝卡, 请你听着,从今天起的第三天以前,你必须找到一位斗士。” “这个期限太短了,”丽贝卡答道,“我是外地人,又崇奉另一种信仰,要找 到一个人为我冒生命和荣誉的危险,与一个声誉卓著的骑士战斗,这不是容易的。” “我不能延长期限,”大宗师答道,“决斗应该在我亲自主持下进行,但各种 重要的公务使我必须在第四天离开这里。” “上帝的意旨是一定会实现的!”丽贝卡说,“我信任他的安排,对于他,一 瞬间和一个时代同样可以发挥拯救作用。” “你讲得很好,小姑娘,”大宗师说,“但我们也知道,谁最善于把自己打扮 成光明的天使。现在只要再指定一个合适的决斗地点便可以了,如果一切顺利,那 么这也是行刑的地点。这个会堂的会督在哪里?” 艾伯特·马尔沃辛仍拿着丽贝卡的手套,正在干方百计劝说布瓦吉贝尔,只是 声音极轻。 “怎么!”大宗师说,“他不肯接受信物吗?” “不,他会……他肯接受的,尊贵的大宗师,”马尔沃辛说,一边偷偷把手套 塞进了自己的长袍内。“至于决斗的地点,我认为最合适的是圣乔治比武场,它属 于这个会堂,平时是用于军事操练的。” “可以,”大宗师说。“丽贝卡,你必须让你的斗士如期到达那个比武场,如 果你办不到,或者你的斗士由于上帝的裁决而打败了,你必须接受惩罚,作为一个 女巫被处死。现在应该把我们的这个判决记录在案,并当众宣布,免得任何人推说 不知道。” 在法庭上担任记录的教士,立即拿起一个大本子,把这决定写成文字,这本子 记载了圣殿骑士团历年召开这类会议作出的决定。他写完后,便交给另一个教士, 把大宗师的判决大声朗读了一遍,它用的是诺曼法语,把它翻译出来,意思便是如 下: “约克郡以撒之女丽贝卡,系犹太人,被指控对圣殿骑士团一名骑士施行巫术、 妖法及其他蛊惑手段,但该女子否认上述罪行,声称本日就其罪行所作之证词全属 子虚乌有,不实之辞,要求举行决斗裁决,但鉴于女子不能亲自参加决斗,因此援 引法定之有关变通办法[注],要求由其邀请一;名斗士按照骑士所应履行之一切规 则,采用符合决斗条件之武器,代其进行决斗,决斗后果及费用由该女子自行承担。 该女子已提交要求决斗之信物。该信物现交由圣殿骑士团尊贵之骑士布里恩·布瓦 吉贝尔收执,该骑士作为申诉人行使妖术之受害者,将代表骑士团及其本人参加决 斗。上述决斗及该女子所要求之通融措施,均已蒙依法享有全权之尊贵之大宗师, 卢加斯·博马诺侯爵大人予以允准,并指定第三日在圣殿会堂附近称为圣乔治比武 场之广场内,举行决斗。大宗师已命令申诉人,届时其斗士必须到场,否则便将对 申诉人按行使巫术及妖法治罪;该女子作为被告,届时亦应到场,如若缺席,亦应 按背弃诺言一并治罪。上述最尊贵之大宗师决定亲自监督此次决斗,以保证决斗依 照一切合理而光荣之规则进行。愿上帝保佑我们伸张正义的事业!” “阿门!”大宗师说,在场的人也都照讲了一遍。丽贝卡没有开口,但她仰望 着天上,合抱着双手,在这一刻内没有改变姿势。然后她谦逊地提醒大宗师,应该 允许她得到一些与她的亲友自由沟通消息的机会,以便让他们知道她的处境,尽可 能为她取得一位替她决斗的勇士。 “这要求是合理和合法的,”大宗师说,“你可以选择一个你信任的人作你的 使者,他有权在你的四室中与你自由接触。” “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出于善良的意愿,或者为了丰厚的酬金,肯替一个落难 女于担任送信的差使?”丽贝卡大声问道。 没有人作声,因为谁也不想当着大宗师的面,对这个遭到诬蔑的囚犯表示关心, 免得招来不白之冤,被认为有倾向犹太教的嫌疑。在这种顾虑面前,不仅同情完全 不起作用,赏金也失去了诱惑力。 丽贝卡在难以描摹的焦急心情中等了好一会,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真 的这样吗?在英国这片土地上,我连获救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剥夺了吗?连一个最 严重的罪犯所能得到的仁爱也得不到吗?” 希格·斯内尔终于开口道:“我本来是一个残废的人,多亏她的善心帮助,才 能行走和活动。我愿意替你送信,”他又转身对丽贝卡说,“尽一个瘸子所能尽的 力量,但愿我的腿跑得快一些,能补偿我的舌头给你带来的祸害。我的天哪I在我夸 耀你的仁慈时,怎么想到这是在把你推上绝路!” “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丽贝卡说。“他甚至可以通过最细小的示警,让遭 到国虏的犹太人返回故土[注]。凡是传达他的旨意的,即使是蜗牛也会跑得像飞鹰 一般快。请你找到约克的以撒——这是给你的车马费——把这张字条交给他。我不 知道是不是上天给了我勇气,但我完全相信,我不会就这么死去,会有一个勇士为 我挺身而出。再见!我的生死就在于你的快慢了。” 乡下人接了纸条,它只包含几行希伯来文。不少人劝他不要接触这种不吉利的 文字。但是希格已下定决心,要为他的女恩人出一把力。“她治好过我的身体,” 他说,“我相信,她不会想危害我的灵魂。” “我要向我的邻居布撒借一匹快马,”他又说,“在我力所能及的最短时间内 赶到约克。” 然而他很幸运,不必跑这么远,因为出了会堂大门,走了还不到四分之一英里, 他便遇到了两个骑骡的人,从他们穿的衣服,戴的黄色大帽子,他知道他们是犹太 人;走近一些以后,他发现其中一人就是他从前的东家约克的以撒;另一个是拉比 本·以色列。两人都是听到大宗师正在召集会议审问一个女巫,才大胆赶往会堂, 想尽量靠近它打听消息的。 “本·以色列兄弟,”以撒说,“不知为什么,我心跳得厉害。这种妖术的罪 名常常是用来掩盖对我们犹太人的迫害的。” “鼓起勇气吧,兄弟,”医生说,“你手里掌握着大量钱财,对付得了那些拿 撒勒人,你给他们一些钱就没事了;钱可以左右那些倒行逆施的人,就像伟大的所 罗门的戒指可以支配邪恶的魔鬼一样[注]。但是这个拄着拐棍的可怜家伙好像要找 我们,有什么话要讲吧?朋友,”医生向希格,斯内尔继续道,“你要医病我给你 医,但是在大路上讨饭的叫化子,我是一个钱也不给的。快讲吧!你的腿瘫痪了吗? 那么让你的手挣钱糊口吧,因为虽然你不再适合干跑腿的差使,或者当勤快的牧羊 人,或者打仗,或者给性急的主人当差,然而你还可以干别的事……你怎么啦,兄 弟?”他中断他的训词,望望以撒,只见他刚把希格交给他的字条看了一眼,便大 叫一声,哼哼哧哧的栽下了骡子,跟死一般的躺在地上,一时间失去了知觉。 拉比大吃一惊,也跨下骡子,慌忙要用他的医术让这位朋友苏醒过来。他甚至 已从口袋里掏出了放血用具,准备进行静脉放血了,但正在这时他要动手术的病人 突然醒来了,从头上摘掉帽子,抓了一把泥土撒在苍白的头发上。这种突如其来的 感情爆发,医生起先以为是精神失常的结果,因此仍想按原来的意图进行,又要去 拿他的工具了。但是以撒马上制止了他,说他错了。 “我苦命的孩子呀,”他说,“你应该叫便俄尼[注],不应该叫丽贝卡!你一 死,我这个白发老人还怎么活下去啊,我大伤心了,我到死都会诅咒上帝的!” “兄弟,”拉比大吃一惊,说道,“你还是不是以色列人,怎么能讲出这样的 话啊?我相信你的孩子应该还活着吧?” “她是活着,”以撒答道,“但那是像但以理被叫作伯提沙撒的时候,甚至像 他给丢在狮子坑里的时候一样[注]。现在他成了彼列的门徒们的俘虏,他们要用残 忍的手段对付她,不让她年轻的生命,秀丽的容貌继续存在下去。啊!她是戴在我 苍白的头颅上的一顶青翠的棕桐花冠;可是她却像约拿的蓖麻那样,要在一夜之间 枯萎了[注]!我的心肝宝贝呀!我老年的安慰呀!唉,丽贝卡,拉雪儿的女儿哟! 死亡的阴影已笼罩着你了。” “但是先看字条吧,”拉比说,“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搭救她的办法呢。” “请你念吧,兄弟,”以撒答道,“因为我的眼睛充满泪水,看不清了。” 医生用希伯来语念了下面的内容: “致阿多尼康之子以撒,即外邦人所说的约克的以撤,愿上帝保佑他平安幸福! 父亲,我已被判处死刑,原因何在我也不得而知,但罪名是施行巫术。父亲,如果 能找到一坚强之勇士,肯按照拿撒勒人之习俗,于今日起之第三日,前来圣殿会堂 之比武场,代替我用剑或予进行决斗,那么上帝也许会赋予他力量,保护一个无力 自卫的无辜女子。如果不成,你的女儿便没有活命的希望了,她只得像鹿一样给猎 人用枪刺死,像花一样给农夫用镰刀砍断了。现有一事请父亲考虑,或许尚能救儿 一命。据儿所知,塞德里克之子威尔弗莱德,亦即外邦人所说之艾文荷,是拿撒勒 人的一位勇士,他应该是肯为女儿战斗的。只是他目前可能还身体虚弱,不能披挂 上阵。然而,父亲,请你把这些消息通知他,因为他在英国的有力人士中享有威望, 而我们又在狱中与他同过患难,他或许能找到一个武士为我战斗。你要告诉他,必 须告诉他,告诉这个塞德里克之子威尔弗莱德,丽贝卡可能活也可能死,但不论生 还是死,她都是清白的,她没有犯过被指控的罪。父亲,如果上帝的意旨是要让你 失去你的女儿,那么在我死后,你切勿再留在这片血腥和残忍的土地上,你还是赶 快前往科尔多瓦,你的兄弟在那里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尽管那是在萨拉森人鲍勃 第尔的统治下,但摩尔人对待雅各的子孙还好一些[注],不如英国的拿撒勒人那么 残忍。” 在本·以色列读信时,以撒尽量忍耐,注意听着,但念完后,他又恢复了东方 人呼天抢地的表示悲痛的方式,撕开衣服,朝头上撒尘土,连连喊叫:“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的宝贝,我的亲生骨肉啊!” “可是你得勇敢一些,”拉比说,“这么哭喊是无济于事的。振作精神,准备 动身吧,你得找到这个塞德里克之子威尔弗莱德。也许他会告诉你怎么办,或者替 你出力的,因为这年轻人是拿撒勒人所说的狮心王理查宠爱的巨子,这位国王已经 回国的消息到处都在传播。也许年轻人能拿到理查亲自签发的公文,命令那些残忍 的人不得再继续为非作恶,这些人假借圣殿的名义,于尽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一定要找到他,”以撒说,“他是一个好青年,同情我们这些流亡的人。 但是他不能穿盔甲,别的基督徒又有谁肯为受压迫的犹太人伸张正义呢?” “不对,”拉比说,“你讲这种话好像不了解那些外邦人似的。你给他们黄金, 他们就会替你卖命,就像你给他们黄金,他们就会保护你的安全一样。拿出勇气来 吧,赶快出发,找到这个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我也会尽力帮助你,你遇到了灾难, 丢下你不管那是极大的罪恶。我得赶紧前往约克城,现在许多骑士和有力人物聚集 在那里,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一个肯为你的女儿战斗的人,因为黄金是他们的上帝, 为了黄金,他们可以像抵押田地一样,拿生命作赌注。但是,我的兄弟,我用你的 名义作出的允诺,你肯认账吗?” “这当然,兄弟,”以撒说,“多谢上帝,在我的患难中他给了我一位帮助我 的朋友!不过,不要一下子答应他们的全部要求,因为你会发现,这些邪恶的人有 个特点:他们向你要几镑,可是也许你给他们几两,他们就满足了。不过你要怎么 做就怎么做吧,我已给这件事弄得心乱如麻,万一我亲爱的孩子死了,我还留着这 些黄金干什么啊!” “再见,”医生说,“愿你一切顺利,达到目的。” 于是他们拥抱了一下,便分头上路了。瘸腿的乡下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那儿 愣了好大一会。 “这些犹太孬种!”他说,“他们简直不把我这个自由的行会职工放在眼里, 好像我是一个奴隶或者土耳其人,或者也像他们一样是行过割礼的希伯来人!他们 至少应该给我一两个银币才对。我没有责任非得给他们送这种不吉利的信不可,许 多人对我说,这是有中魔法的危险的。那个小姑娘给我的一枚金币算得什么,万一 到了下个复活节神父要我忏悔,我还得加倍付钱给他呢,而且我得一辈子挨骂,给 说成是给犹太人跑腿的。我站在那个女孩子身边的时候,一定已经中了魔法,才会 那么热心!但是不论犹太人还是外邦人,谁看了她那副样子,都不会不肯替她送信 的;何况每逢我想起她,只要能救她,哪怕把我的作坊和工具都拿出来,我也心甘 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