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恋和合法婚姻 一 谁都知道,在以前,如果一个卑劣的家庭里有了一个出色的姑娘,事情会是怎 样收场。人家强加给她的夫婚夫是她所不喜欢的大俗人,他本来就没有多大本事, 而且越来越没出息,但是他死乞白赖地缠住了她,对她百依百顺,居然慢慢变得凑 凑合合,不好不坏了。姑娘最初不肯嫁他,可是逐渐地习惯于对他颐指气使,并且 她相信,要从这么一个丈夫和这么一个娘家中选择其一,两害相权,还是丈夫害处 小些,所以她就成全了她的爱慕者。当她最初饱尝了没有爱情的婚姻的苦果时,她 感到厌恶。但是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习于相忍,就会相爱,”她终于变成一个平 平常常的好太太,即一个自身素质不错,可是流于世俗,活在世上只是混日子的女 人了。从前出色的姑娘们的下场是这样,从前出色的小伙子们也是如此,他们也都 变成了活在世上只是混日子的好人。这是早先的情况,因为那时正派人太少。从前 这种人大概好比早先种的庄稼:“棵棵穗子分开长,彼此不闻说话声。”可是不论 男女,都不能一辈子独身生活却又不凋姜憔悴。他们或者委靡不振,或者就与世俗 合流了。 现在越来越常见的却是另一种情况:正派人跟正派人开始相聚一起。既然正派 人的数目年年增加,那么他们相聚一起的情况怎么不会越来越常见呢?往后这势必 非常的普遍,再往后就不会再有别种情况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成了正派人。那时候 会是很好的。 韦罗奇卡觉得现在就很好。因此我要谈谈她的生活(是在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 据我所知,她是最早能够把生活安排好的妇女之一。最早出现的事情具有历史意义。 第一只飞来的燕子最使北方居民感兴趣。 自从下面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她的生活才安排得好起来: 韦罗奇卡的小弟弟该准备进中学了。父亲请同事们给找一名收费较低的教师。 一位同事给他介绍了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 洛普霍夫来上过五六次课以后,韦罗奇卡和他才相互见到。他和费佳待在住所 的这一头,她在另一头,在她自己的房里。后来由于医学院考期临近,他把教课时 间从早晨改为晚上,这样他每天早晨好学习。他晚上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他们全家 在喝茶。 沙发上坐着认识的两个人:学生的父母。母亲旁边的椅子上是学生,而稍微远 些的地方有个陌生人,一位身材高高的、苗条的、褐色皮肤的姑娘,黑头发,一头 浓密的秀发。”他想道),黑眼睛(“眼睛也美,甚至是很美”),一张典型的南 方人的脸庞(“好像是小俄罗斯人[注],也许还不如说是高加索人。挺不错的,脸 也很美,就是神情很冷漠,这可不像南方人了。身体很好,如果人们都像她这样子, 我们学医的就可以减少些了!是的,她那红红的脸色看起来很健康,胸脯挺宽,它 与听诊器素来无缘。她要是进入社交界,一定引人瞩目。不过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她看了看走进来的教师。这位大学生年纪不算太轻,中等身材或者比中等身材 略高些,长着深栗色的头发,相貌端正,甚至算得上是漂亮,样子倔强而果敢。她 想:“长得不错,大概是个好人,就是过于严肃了” 她想到这儿时却没有再加上“不过我对他并不感兴趣”这一句,因为根本不存 在她对他是否感兴趣的问题。关于他,费佳难道对她不是讲得够多的了吗,她都听 烦了。“姐姐,他是个好人,就是不爱讲话。姐姐,我告诉他您是我们这儿的大美 人,姐姐,可他说:‘呃,那又怎么样?’姐姐,我就说:大美人可是人人都爱呀。 他却说:‘只有没头脑的人才爱呢。’我说:难道您不爱?他说:‘我没有闲工夫。’ 姐姐,我就问他:那您不想认识认识韦罗奇卡吗?他说:‘就是不认识她,我也有 很多朋友了。’”费佳刚刚上完第一课,就喋喋不休地讲了这许多话。他后来讲的 也是诸如此类的话。只是又作了种种的补充:“姐姐,今天我告诉他,不管姐姐您 到什么地方,大家都看您。姐姐,他说:‘啊,那很好嘛。’我问他:您就不想看 看她?他说:‘总会看到的。’”或者后来又说:“姐姐,我告诉他,您的一双小 手多秀气,姐姐,他却说:‘您很爱聊天,难道不可以聊聊别的更有意思的事?’” 凡是应该知道的有关姐姐的一切情况,教师都从费佳那儿知道了。他制止费佳 谈论家长里短,可是你怎么能阴止一个九岁小孩向你泄露秘密呢,如果你不把他唬 住的话?即使你来得及在他说第五句话时就打断他,那也太迟了,因为小孩总是开 门见山,不用开场白。教师听到在关于各种家事的讲解中穿插着这样一些有头无尾 的话:“我姐姐有个求婚的,挺阔!妈说那个求婚的是笨蛋!”“妈尽讨好那求婚 的!”“妈说的:姐姐很机灵,一下子就抓住了那求婚的!”“妈说的:我狡猾, 韦罗奇卡比我还狡猾!”“妈说的:我们要把那求婚人的娘赶出家门去。”等。 两个年轻人在了解了彼此的这些情况后,就没有多大兴趣再相互认识了,这是 很自然的。不过眼下我们只是知道从韦罗奇卡这方面来说是挺自然的。她老练的程 度还没有达到想用心计来征服“这类孤僻的男人”和“驯服这只熊”,再说她也顾 不上那些,只要人家不来干扰她,她就满意了。她好比一个满身创伤、筋疲力尽的 人侥幸能躺一下,把折断的手臂放安稳,让自己不感到腰疼,她怕动弹,唯恐关节 痛老病复发。她还有什么心思去结交新朋友呢?何况对方也是年轻人。 的确,韦罗奇卡是这样的。那么他呢?照费佳的话判断,他是个孤僻的人,他 满脑子尽是书本和解剖学标本,对于一个医学院的优秀生来说,这两样东西是愉悦 心灵的最大乐事,精神食粮中的美味佳肴。或许费佳在诬赖他吧? 二 不,费佳没有诬赖他。洛普霍夫确实是个满脑子尽是书本和解剖学标本的大学 生。是什么书呢?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他的藏书目录的调查中,我们就会看 到的。至于解剖学标本,如果还没占有这方面的足够的知识,就不能当教授,而洛 普霍夫正期望着当教授。因为我们看到洛普霍夫听了费桂介绍的关于韦罗奇卡的情 况以后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她,由此推论,要真正了解洛普霍夫,还必须对费佳介绍 的关于教师的情况加以补充才行。 就经济状况而言,洛普霍夫是医学院中极少数不靠官费维持生活的旁听生,他 们还能维持温饱。而大多数学生何以为生,生活得怎样,那当然只有天晓得,人们 是无从了解的。但我们的小说不想来描写那些无法糊口的人们。因此,关于洛普霍 夫所处的这种不体面的境况也就一笔带过了。 况且他的困难时期不长,三年左右,甚至更短些。进医学院以前,他过得还是 挺宽裕的。父亲是梁赞的小市民,照小市民阶层来看,生活是富足的,就是说,他 一家人不光是星期日能喝上肉汤,甚至天天都有茶喝。他还能勉强供儿子进中学, 儿子从十五岁起就自己在外面教点课,减轻了他的窘况。要供儿子上彼得堡念书, 父亲的财力是不够的,可是在彼得堡的头两年洛普霍夫每年还能从家里收到三十五 卢布左右,同时他在维堡区警察分局一个派出所作为临时雇员抄写公文,从那儿几 乎也能拿到同样多的一笔钱。只是在这个时期他还较为穷苦。而巨那也是他自己的 失误:他本来考取了官费,但是由于他吵了一次架,结果只好自立谋生,勉强糊口。 当他上到三年级时,情况开始好转。派出所的副所长请他去教家馆,后来他又找到 一些别的家馆教,所以近两年来他的生活不再拮据,这一年多他住上了一套房子, 而且不是一间一套,而是两间一套的,这表明他并不穷。跟他同住的也是这样的一 个幸运儿基尔萨诺夫,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俩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早已 习惯于凭自己的力量去开拓道路。总之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如果你只是分 别碰到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看做是性格相同的人。可是当你看到他们在一块的时候, 你会发现,虽然他俩都很庄重,很坦率,但是洛普霍夫比较拘谨,他的同学较为外 向。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要晚得多才能出场。而如果不提基 尔萨诺夫,只写洛普霍夫,你看到的只能是写到基尔萨诺夫时必然要重复的雷同的 东西。例如,现在洛普霍夫最关心的是毕业以后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跟基尔萨 诺夫一样,离毕业只有几个月工夫了。他俩未来的计划也相同。 洛普霍夫确实知道,他将担任彼得堡一家军医院的医师——这被认为是很幸运 的事——而且很快能在医学院任教,当教授。他不愿开业行医。这是一个新奇的特 点。最近十来年,在医学院中出现了一些决心在毕业之后不去开业的高材生,虽然 学医的只有开业才能有钱过富裕的生活。而且他们一遇到机会就把医学放下,去研 究医学的某些辅助性学科如生理学、化学之类。他们本来人人都知道,开了业,他 在三十岁上便能名声显赫,到三十五岁,一辈子生活都有了保障,到四十五,就能 发财致富了。但是他们另有一番道理:您看到了吗,现在医学还处于蒙昧时期,现 在该做的还不是治病,而只是给未来的医生学会治病积累资料。他们非常热衷于嘲 骂医学,却又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奉献给医学。为了他们所心爱的医学,他们舍弃钱 财、连温饱的生活也不要,待在医院里进行有益于科学的观察,解剖青蛙,每年还 要解剖几百具尸体,只要有机会就建立化学实验室。他们为实现这崇高的决心能奉 献到什么程度,当然还要看他们的家庭生活境况如何。假如无需供养亲属,他们决 不开业,就是说,宁肯自己近于赤贫。但如果由于家庭的生计所迫,他们就根据家 庭的需要,酌量开业,就是说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只医治那些真正有病而凭今天 可怜的科学水平的确还能够医治的人,也就是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利可图的病人。洛 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就是这样的学生。他们应该在那一年毕业,他们宣布要直接参 加(或者像医学院的人说的:报考)医学博士学位考试。目前他俩都在写博士论文, 已经消灭了大批青蛙。他俩选定的专业都是神经系统,他们实际上是在一起干的。 但是就论文的形式而言,他们有所分工。一个人把两人共同在这一问题上发现的事 实作为资料写进论文;另一个就在自己的论文中利用在另一问题上两人共同发现的 事实作为资料。 现在,可该单独说说洛普霍夫了。他曾一度好喝酒,那是他喝不上茶或者穿不 上靴子的时候。这种时候没有比喝酒更好了,不光是想喝酒,并且也有承受能力, 喝酒比吃穿都便宜。他也不过就是穷得难熬时,喝口酒解解心烦罢了。现在早就没 有人过着比他更为严格的生活了,这不单是就喝酒来说的。早先洛普霍夫有过许多 风流韵事。例如有一次发生这样一桩事:他迷上了一个外地来的舞蹈演员。那该怎 么办呢?他想来想去,就上她的住所找她去了。“您有何贵干?”——“一位伯爵 派我送来了一封信。”仆人根据他的大学生制服,毫不犹豫地把他当作了一名文书 或者什么特殊的勤务兵。“信交给我。要等回信吗?”——“伯爵吩咐要等的。” 仆人满脸惊讶的神色转回来了。“她吩咐了叫您进去。”——“原来是他,是他呀! 他总是给我大声叫好,我就是在化妆室也能听出是他的声音。您那样发疯似的给我 叫好,让警察带走过好多次吧?”——“才两次。”“太少了。呃,您到这儿来干 吗?”——“来看看您。”——“太好了。还有别的事吗?”——“不知道。看您 想干吗了。”——“哦,我知道我想干吗。我想吃早饭。您看餐具都摆好了。您也 请坐吧。”仆人又送上一份餐具。她笑话他,他也笑话自己。他年轻,长得不错, 人也不笨。真妙,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快活快活呢?她跟他快活了两个来星期,然后 说:“滚开吧!”“我自己也早就想撤了,可是不好意思!”“那么咱们就友好地 分手吧?”他们又拥抱了一次,于是圆满收场。不过这是很早以前,大约三年以前 的事了,最近这两年他已经再也没有胡来了。 除了同学们和预言他会成为优秀科学家的两三位教授以外,他常见面的只有教 课的几家人。但是他跟这几家人也不过见见面而已,他怕跟人随随便便、亲密无间, 就像怕火似的。除了他的那些年幼的男女学生之外,他对他们所有的人都持以冷漠 无情的态度。 三 这样,洛普霍夫走进了屋里,看见了包括韦罗奇卡在内、正坐在茶桌旁喝茶的 这一家子人;而包括韦罗奇卡在内的这一家子人当然也看到教师进屋来了。 “请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玛特辽娜,再拿一只杯子来。” “要是给我的,那我谢谢您啦,我不喝。” “玛特辽娜,不要拿啦。(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喝呢?喝吧。” 他看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但是同时,好像有意地又瞧了韦罗奇卡一眼, 也许真是有意的吧?也许他发现她微微地耸了耸肩吧?“他看出我的脸红了。”她 想。 “谢谢您,我只在家里才喝茶。” “他可完全不是那么一个孤僻的人,他一进来就微微地、潇洒自如地鞠了个躬。” 她在桌子的这一边暗自思量。——“不过即使她是个学坏了的姑娘,至少也会为她 母亲的俗不可耐害羞的。”他在桌子的另一边思量。 但是费佳很快就喝完茶,学习去了。所以这个晚上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知道她那缸白糖大概不会由于上课时间从早晨改为晚上而蒙受重大 损失,便对教师产生了好印象。 过了两天,教师又碰到那一家人在喝茶,而且又谢绝了喝茶,这就使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完全放了心。可是这一次,他看见桌旁多了一张新面孔——一位军官,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尽向那人献殷勤。“哦,是求婚的!” 求婚人认为不仅要看教师,还要在看过以后用上流社会里人们习惯的那种漫不 经心的怠惰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才符合自己的身份和门第。可是他刚 开始打量,就发觉教师并未也来打量他本人,而是更不礼貌:用目光直视着他,并 且目光那么专注,求婚人打量不下去了,才开口道: “洛普霍夫先生,干您这行可不易啊——我是说干医生这行。” “是的,不容易。”他仍旧直视着他。 求婚人感觉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故从上往下地摆弄起制服上第二和第三只纽扣来。 唔,如果他都求救于纽扣了,那就表明他除了赶快喝完这一杯茶,请玛丽娅·阿列 克谢夫娜再给一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了。 “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您身上穿的是什么团队的制服吧?” “对,我在一个团里服役。”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答道。 “服役很久了吗?” “九年了。” “一开始服役就在这个团里吗?” “对” “您当上连长没有?” “不,还没有。”(“他这样盘问我,仿佛我是他的传令兵似的。”) “快有希望当上了吧?” “还没有。” “哦。”教师认为盘问够了,于是又朝那假想的传令兵看了看,也就不再盘问 了。 “不过……不过,”韦罗奇卡想道,“这‘不过’是什么意思呢?”她终于想 出来“不过”是什么了:“不过他的行为举止,就像那次带着好心的朱丽来这儿的 谢尔日。他哪是什么孤僻的人?可他对姑娘们为什么又持以种种奇谈怪论呢,说什 么只有没头脑的人才爱美人呢?还有……还有……什么‘还有’?”她想起来“还 有”什么了:“还有他为什么一点不愿听关于我的事,说是不感兴趣呢?” “韦罗奇卡,你弹弹钢琴吧,随便弹点什么都成。我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想 听听!”当韦罗奇卡把第二杯茶放到桌上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 “好吧。” “您若能再唱点儿什么就更好啦,韦拉·巴夫洛夫娜。”米哈伊尔·伊凡内奇 用奉承的口吻补充说。 “好吧。” “不过这个‘好吧’听起来就像是说:‘成,只要我能脱身,’”教师想到, 因为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四五分钟,虽然没看她,却知道她除了刚才回答求婚人时, 没有瞧过对方一眼,而她刚才瞧他这一眼,就像看着母亲和父亲一个样:冷冷地、 毫不客气。这儿总有那么一点跟费佳说的不一样。不过她倒很可能真是一个傲慢冷 漠的姑娘,她一心想进入上流社会去当女皇和明星,她现在心里所以不痛快,是因 为没有找到更好的求婚人。可是尽管她看不起这个求婚的,却还是答应了他,因为 再没有别的人能把她带到她所向往的地方。不过这件事倒挺有意思的。 “费佳,你尽快喝完。”母亲说。 “别催他,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如果韦拉·巴夫洛夫娜允许,我也想听一 听。” 韦罗奇卡随手抓起了一本乐谱,甚至连是什么乐谱都没看,就又随手翻开一页, 机械地弹奏了起来,反正弹什么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尽快解脱。说也凑巧她翻到的 是一支有意思的乐曲,是从一部不错的歌剧中挑出来的。姑娘的弹奏很快显得生机 勃勃。弹罢,她想站起来。 “可是您答应唱歌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不嫌冒昧,想请您唱唱《弄臣》 选段。”(那年冬天,“La donna e mobile”是一支流行的咏叹调。) “好的。”韦罗奇卡唱完“La donna e mobile”便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不,她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冷漠的姑娘。这倒很有趣。”教师想道。 “唱得好,是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是用平常的声调和教师说话了, 并且也不再打量他。没必要和这种人搞坏关系,虽然他曾像盘问传令兵似的盘问过 自己。为什么不可以随和点跟教师谈一谈,免得他生气呢? “嗯,唱得好。” “您懂音乐吧?” “马马虎虎。” “您本人就是音乐家吧?” “算不上,只是懂一点。”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完这段对话,计上心头。 “您玩什么乐器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她问。 “钢琴。” “可以请您来给我们助助兴吗?” “很乐意。” 他弹了一支曲子。他弹得不怎么样,很一般,也许还算是不坏。 等他上完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到他面前,说明天他们家有个小小的晚 会,是给她女儿过生日,她请他光临。 显然是男舞伴不够,这种晚会一般都是这样。不过没有关系,他可以从近处来 观察这姑娘,她自己本身或者与之相关的事情中定会有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多 谢您,一定来。”但是教师错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意图对她自己来说,要 远比对那些跳舞的女郎重要。 读者,你当然会预料到,要交代在这次晚会上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相爱了吧? 自然是相爱了。 四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想在韦罗奇卡的生日时举行一次盛大的晚会,可是韦罗 奇卡央求她别请任何客人。一个想拿求婚人来炫耀,另一个却觉得这种炫耀使她难 受。结果双方商定举行一次小型晚会,只招待几位亲近的朋友。他们邀请了巴威尔 ·康斯坦丁内奇的同事们(当然是比他官衔大和职位高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 娜的两个女友,以及三个跟韦罗奇卡最接近的姑娘。 洛普霍夫把参加晚会的客人查看了一遍,发现并不缺少男舞伴,每位姑娘身边 都有个小伙子——准未婚夫或者正式未婚夫。可见洛普霍夫被邀请来不是做舞伴的。 那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他想了一想,才记起在邀请他之前曾测试过他弹钢琴的技艺。 因此他们邀他来是为了节省开支,免得雇琴师了。“好,”他想,“对不起,玛丽 娅·阿列克谢夫娜。”然后走到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跟前。 “怎么样,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该玩维斯特[注]了吧?您瞧,老头儿们都 闷得慌啦!” “您要玩多大的输赢?” “多大都行。” 牌局立刻就凑起来了,洛普霍夫也坐下来打。在维堡区,医学院是一个有着打 牌的优良传统的机构。在那儿的任何一个房间(就是说,官费生的房间)里,连续 打上三十六小时是常有的事。需要承认的是,虽然那里牌桌上的输赢数额远远不及 英国俱乐部[注],但那里的牌友们却要技高一筹。洛普霍夫曾一度玩牌玩得很起劲, 那是在他没钱花的时候。 “Mesdames[注],怎么办呢?轮流弹琴吧,我们可就只剩下七个人啦,那么要 跳卡德里尔舞就缺一个男舞伴或者一个女舞伴了。” 第一圈牌刚打完,一个最为活泼的姑娘快步如飞地跑到洛普霍夫面前。 “洛普霍夫先生,您该跳跳舞了。” “我可有个条件。”他说着,站起来鞠了一躬。 “什么条件?” “我请您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哎哟,我的天,第一轮我答应别人了,请跟我跳第二轮吧。” 洛普霍夫又鞠了一个大躬。两个男舞伴轮流弹琴。跳第三轮卡德里尔舞时,洛 普霍夫邀请了韦罗奇卡。第一轮她是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跳的,第二轮他是跟那 活泼的女郎跳的。 洛普霍夫观察着韦罗奇卡。他已确定无疑自己是误解了她,把她当成了一个冷 酷无情的姑娘,以为她光凭利益的计算,就可以无所谓地嫁给她所鄙视的人。现在 他看见自己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平平常常的姑娘正在尽情跳舞、开怀大笑。是啊, 韦罗奇卡也有该惭愧之处,我们只能称她是个喜欢跳舞的、平平常常的姑娘。她本 来坚持绝对不开晚会,可晚会还是举行了,这是一个小型的、无炫耀之意的、因此 也就不使她感到痛苦难堪的晚会。但她也决没料到,在晚会上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 痛苦。在她那个年纪,人们是那样不愿愁眉苦脸,而那样愿意跑跑跳跳、嘻嘻哈哈、 快快活活的。只要有一个极小的机会能使人忘掉痛苦,他们就会暂时忘掉。洛普霍 夫现在对她产生了好感,但是对许多事情他仍然不理解。 他对于韦罗奇卡的奇怪处境颇感兴趣。 “洛普霍夫先生,我决没料到会看见您跳舞。”她先说道。 “为什么呢?跳舞这真是那么难吗?” “一般来说当然不难,可对您来说,显然是不容易的。” “为什么对我来说就不容易?”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您和费佳的秘密:您看不起妇女。” “费佳对我的秘密理解得并不完全正确。我不是看不起妇女,我只是躲避她们。 您知道为什么吗?我有个爱吃醋的未婚妻,她为了使得我避开妇女,把她们的秘密 告诉了我。” “您有未婚妻啦?” “嗯。” “这可真没想到!还是大学生就订婚啦!她漂亮,所以您就爱上她啦?” “嗯,她是个美人,我很爱她。” “她的头发是黑的,还是浅黄的?” “这我不能告诉您。这是秘密。” “好,既然是秘密,您不愿说就甭说了。但是她到底对您揭露了妇女的什么秘 密,竟使得您躲避她们,不跟她们来往呢?” “她看出来我不愿使自己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于是就悄悄地告诉了我妇女的 一个秘密,使我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所以我才要躲避她们。” “您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您可真不擅于说恭维话。” “怎么才能换个说法呢?可怜别人,就是一种恶劣的心境。” “难道我们是那样可怜吗?” “难道您不是妇女吗?只要我对您说出您的最隐秘的心愿,您就会赞成我的意 见了。这是所有妇女的共同心愿。” “您说吧,说吧。” “这个心愿就是:‘唉,我多希望我是男人啊!’我从来没碰见过没有这种内 心秘密的妇女。而且您多半不用查问什么,甚至也无需提任何要求,她就会直言不 讳地说出来。不论妇女由于什么原因而心绪不佳,您都可以马上听到这样的话: ‘我们妇女真倒霉!’或者:‘男人和妇女就是不一样’或者索性这么说:‘唉, 为什么我不是男人!’”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的确,这些话从任何一个妇女嘴里都可以听到的。 “您瞧,妇女多可怜,如果每个妇女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连一个妇女 也剩不下了。” “嗯,也许是这样。”韦罗奇卡说。 “同样,如果每个穷人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一个穷人也剩不下了。您 瞧,妇女怎么不可怜!就像穷人一样可怜。有谁高兴看见穷人呢?自从我知道了妇 女的秘密以后,我就像不高兴看见穷人一样地不高兴看到她们。妇女的这个秘密是 我那爱吃醋的未婚妻在订婚那天向我揭露的。原先我很爱和妇女交往,但从那天起, 未婚妻把我这兴致一下子就都打消了。” “您的未婚妻是一位善良聪明的姑娘。对,我们的妇女是可怜虫,我们很不幸!” 韦罗奇卡说,“不过您的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您是在卖关子。” “这是我的秘密,费佳不能告诉您的。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但愿不再有 穷人,这个愿望总有一天要实现的,因为我们迟早总会安排好生活,使世界上不再 有穷人。可是……” “不再有?”韦罗奇卡插嘴说,“我自己也想过将来不会再有穷人,但是怎样 才能不再有,我想不出来。您告诉我,怎样才能?” “我一个人不能告诉您的,只有我的未婚妻才能讲出来。她不在这儿,我一个 人能够说的只是:她关心这件事,并且她很有力量,她的力量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 人。但我们现在要谈的不是她一个人,要谈的是一般妇女。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 ——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因为这正是我的未婚妻致力于此的。可是我不赞同妇女 的愿望——愿世界上不再有妇女,因为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凡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都不赞同。但是我有另一个愿望:我愿妇女跟我的未婚妻做朋友,因为她对妇女 很关心,正像她对许多事情、对一切事情都很关心一样。如果她们跟她做了朋友, 我就没有理由再可怜她们了。‘唉,为什么我生来不是男人!’这样的愿望也就不 会再有了。要是能够跟她做朋友,妇女不会比男人逊色的。” “洛普霍夫先生!再跳一次卡德里尔舞!一定!” “您这样的态度值得称赞!”他泰然而庄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好像他是她的女 友,或者她是他的男友。“跳哪一轮?” “最后一轮。” “好” 他们跳这一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 了好几次。 如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偷听了这场谈话,她会怎么想呢?我们大家从始至 终都听全了,我们会说,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进行这样的谈话是很奇怪的。 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我们总是在谈我,”洛普霍夫先开口说,“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尽谈我自己 是很不礼貌的。现在我要注意有礼貌,谈谈您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知道,我 原先对您的印象,比您对我的印象要坏得多。可现在……嗨,以后再说吧。但是有 一个问题我总是回答不了,您来回答我:您快结婚了吗?” “决不。” “从我离开牌桌来到这儿的三个钟头里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为什么人 家把他当做您的未婚夫呢?” “为什么人家会把他当做我的未婚夫?我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我不能对您说, 难于说出口。还有一点是我可以说的:我可怜他。他爱我。您会叫我把我对我们这 桩婚事的想法对他直说。其实我早就说过了;可是他回答我:别说啦,您这是不叫 我活了,别说啦。” “这是第二个原因,而第一个,就是您不能告诉我的那一个,我却可以对您说 出来:您在家里的处境太恶劣。” “现在还能凑合过。现在谁也不来折磨我,都在盼着,让我一个人待着,或者 说几乎是让我单独待着。” “但是不可能长久地这样过下去。他们还要来找您麻烦的。那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我都想过了,也下了决心,到时候我不会待在这儿的。我可以去当 演员,那是一种多么值得羡慕的生活啊!独立!独立!” “还有人们为您鼓掌呐。” “对,这也是挺愉快的。不过主要的是独立!于自己愿意干的事儿,照自己的 意愿生活,不请示任何人,不向任何人要求什么,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 我愿意这样生活!” “是这样,这样好!现在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去打听这件事怎么能办到,需 要找谁帮忙,行吗?” “谢谢。”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请尽快办吧,我恨不得赶快从这个卑劣 的、难以忍受的、屈辱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我说:‘我很平静,还能凑合过,’果 真是这样吗?难道我没有看见人家借着我的名义在于些什么?难道我不知道这里大 家对我的看法?他们说我是阴谋家、小滑头,说我想发财,想钻进上流社会炫耀自 己,说我会把丈夫踩在脚下,随意摆布他、诳骗他。难道我不知道大家对我有这样 的看法?我不愿这样生活下去,不愿意!”她沉思起来。“您别笑话我,我想说: 我可怜他,他太爱我啦!” “他爱您?他是不是像我这样看您的?他的目光是像我这样的吗?” “您看我的目光是坦诚的、纯洁的。不,您的目光并不使我感到屈辱。” “您要知道,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因为……反正没有关系。他是这么看您 的吗?” 韦罗奇卡脸红了,没有说话。 “可见他并不爱您。这不是爱情,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过……”韦罗奇卡没说完就停下来了。 “您想说:如果不是爱情,这算什么呢?就算是都一样吧。但您将来自己会说, 这不是爱情。您现在最爱谁呢?我说的不是男女爱情,我是说,在亲属和女朋友中 您最爱谁?” “好像还没有特别爱的。他们当中没有我热烈爱上的人。不过,也不是,最近 我碰见了一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告诉我她很坏,还不许我继续跟她来往。我们相识 完全是由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偶然机会。她说,只有当我濒临绝境,走投无路时,才 让我去找她,否则绝对不能去找。我已经狂热地爱上她了。” “让她为了您去做她不喜欢做或者于她有害的事情,您愿意吗?”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 “这怎么可以?” “不,假定您十分迫切需要她为您做件事情,她却对您说:‘做这事会使我非 常痛苦的,’那么您还会再提一遍您的要求,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她吗?” “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去求她的。” “瞧您自己已经表明了这就是爱呀。不过这爱只是一种很平常的感情不是狂热 的激情。什么才是狂热的激情?狂热的激情和平常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程 度不同。那么,如果平常的感情,比狂热的激情弱得多的感情都能使您对人持以这 种态度,使您能说:‘我宁愿死,也不愿给他造成痛苦,’如果平常的感情都能使 您这样说,比它强烈千倍的激情又会使您说什么呢?您会说:‘我宁愿死,也不允 许——既不是要求,也不是请求——让一个人为我做他自己不高兴做的事。我宁愿 死,也不允许他为了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去干什么事,或强制他自己去做。这种激情 使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真爱。而如果激情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情欲,而根本不 是爱情。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我也全都说完了,韦拉·巴夫洛夫娜。” 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 “再见。您为什么不祝贺我呢?今天是我的生日。” 洛普霍夫看了看她。 “可能是……可能是!如果您没说错,对我也是好事。” 五 “这事怎么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啊,”晚会刚一结束,韦罗奇卡独自一人在 自己的房间里想,“初次交谈过后就变得那么亲近!半个小时以前彼此还完全不认 识,过了一个小时,却发现已经是那么亲近了!这多奇怪!” 不,一点也不奇怪,韦罗奇卡,洛普霍夫这类人会用磁石般的话语来吸引受苦 受难、受屈辱的人。这些话语是他们的未婚妻提示给他们的。韦罗奇卡,你居然这 么平静。这才是真正令人奇怪的——不过你我并不觉得奇怪。人们一向认为爱情是 一种令人激动不安的感情,你却能像小孩似的静静地入睡,而且也不会有任何的梦 来扰乱你的平静,莫非还会梦见快活的儿童游戏,“方特”、“逮人”,或者也许 还会梦见跳舞,不过那些梦中的舞也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别人感到这事很奇怪, 你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奇怪,而我却知道这没什么奇怪。恋爱中的激动不安并非是恋 爱本身,恋爱中的激动不安本不该有,恋爱本身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 “多奇怪啊。”韦罗奇卡想道,“他关于穷人、妇女以及应当如何恋爱等问题 的想法,我自己也曾反复地思考过、体验过。我这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启发呢?也许 是从我读过的那些书本上?不,书上写的不同:在书上,要么对这些想法提出许多 疑问,要么附加上那么些条件,并且这些想法仿佛都是很不寻常、极不可信的。仿 佛都是幻想,虽然十分美好,但却没法实现!而我却觉得这是很简单的,简单到无 法再简单了,这又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无处不在、不可缺少。而且将来确定无 疑会实现的,没有比它更确定无疑的了。可是我原来还以为那是些最好的书呢。就 拿乔治·桑来说吧,她那么善良、高尚,而她书中写的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又 比方我国的作家,不,我国的作家根本一点都没有涉及过这些。再比方狄更斯,他 虽然写过,却似乎并没有指望这一切能够实现,他只是有一种由善良的天性产生的 善良的愿望而已,不过他自己又认为这一切是不可能有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非 如此不可呢?确实必须这样来做,必须做到消灭贫穷和灾难,这是一定能做到的。 他们果真没讲到这点吗?没有,他们只会怜悯,他们认为将来实际上还是跟现在一 个样——稍微好点,但是所差无几。他们没有讲到我想过的事。如果他们讲过,那 么我就会知道聪明善良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要不然,我就总觉得只有我才这样想, 因为我是个傻姑娘,除了我这个傻子,谁也不会这样想,谁也不会真正指望这个。 可现在他却讲了,按照他的未婚妻对一切喜爱她的人所做的讲解,将来的情况跟我 预感的一样,她讲解得非常明白,以致于他们也开始关心使这一切尽快地成为现实 了。他的未婚妻何等聪明!不过她到底是谁呢?我要打听出来,一定能打听出来。 是的,那多好啊,那时不再有穷人,谁也不强制谁,人人都快活、善良、幸福……” 韦罗奇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也没有做梦。 不,韦罗奇卡,你反复思考这一切,并把它牢牢记在心中,这并不奇怪,你是 一个幼稚单纯的姑娘,你连听也没有听过某些人的姓名,其实他们早已开始进行这 方面的教导了,而且证明必须得有这样的理想,这理想一定会变成现实的,不可能 不变成现实。你能理解你的那些书本还不能向你明确介绍的思想,并牢记心中,这 并不奇怪。当你的那些书本的作者学习这些思想的时候,那也不过还只是一些思想 罢了,虽然这些思想看起来挺新奇,挺令人赞赏,但也仅此而已。可是现在不同了, 韦罗奇卡,这些思想已经在生活里清晰地呈现出来了。与此同时又有别的人写了些 别的书,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虽然很好,但是里面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可是现在, 韦罗奇卡,这些思想飘散在空气中,正如百花盛开时节香气弥漫在田野上似的。它 洋溢在四处,你甚至能从你的酒鬼母亲的谈话中听到它,她告诉你必须靠骗和抢来 生活以及为什么必须这样生活,她本来是要反驳你的思想,结果却发挥了你的思想。 你还从那个厚颜无耻的、堕落的法国女人嘴里听到了它,她随身带着她的情夫,就 像带着女仆一样,想要把他怎样就怎样,但是只要一清醒过来,她还能看出她没有 自己的意志,不得不去讨好别人,强颜欢笑,这是很痛苦的。她好像是不愿跟她的 谢尔日过下去了,虽然谢尔日善良、和气、温存,而她还是说:“连我这个坏女人 也感到这种关系太丑恶。”现在,韦罗奇卡,要具有你那种思想并不困难。可是别 人不把它放在心上,你却牢记心中,这很好,但也并不奇怪:你想成为一个自由幸 福的人,这有什么奇怪呢?因为有这个愿望不是什么很费脑筋的发现,也不是什么 了不得的英雄业绩。 韦罗奇卡,奇怪的倒是有些人没有这种愿望,却抱着完全不同的想法,他们大 概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你,我的朋友,在你恋爱的头一个晚上竟想着这些入睡,你 从自己、自己的情人和自己的爱情想起,进而想到人人都应该幸福以及应该促使这 想法尽快成真。你不知道这有什么奇怪,我却知道这没什么奇怪,只有这样才合乎 情理。这完全合乎人情:“我感到快乐和幸福,”也就是说“我希望人人都快乐和 幸福”,从人情上来说,这两种想法完全一致,韦罗奇卡。你是个好姑娘,不是傻 姑娘,不过请原谅我,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出什么新奇的东西。我以前和现在认识的 姑娘中,可能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没有计算过,况且计算起来她们人数也太多 了——并不比你差,有些还比你好,请你原谅我这么说话。 洛普霍夫觉得你是一个希奇的姑娘,的确是的,他这样想并不希奇,因为他爱 上了你!他爱上你,这也没有什么希奇,你的确可爱。而他既然爱上了你,自然就 会这样想,也应该这样想。 六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女儿和教师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总在他们身 边晃来晃去。可是跳第二轮时她再也没在他们附近露面,她作为主妇完全埋头于张 罗忙活那顿像晚餐一样丰盛的小吃去了。等她忙完了,问起教师来,教师已经走了。 过了两天,教师来上课。茶炊已经端上来了——教师每次来上课都赶上他们喝 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去到教师给费佳上课的那个房间。本来都是由玛特辽娜 来叫费佳的。教师想留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去,因为他不喝茶,而且想利用这段时间 检查费佳的作业。但是玛丽哑·阿列克谢夫娜请他赏光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她需 要跟他谈谈。他去了,坐在了茶桌旁。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开始询问起他来:费佳的才能怎样?哪个中学比较好? 是不是把孩子送进寄宿中学更好?这些问题提得合情合理,不过好像问得早了一点? 这次谈话的时候,她请教师喝茶,态度那么热情可亲,以致于洛普霍夫答应打破他 的惯例,拿起了杯子。韦罗奇卡过了好半天才进来,她和教师相互鞠了躬,仿佛他 们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仍然继续地谈论着费佳。后来 她突然把话锋一转,盘问起教师本人来了:他是什么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些 什么亲属?亲属们有没有财产?他眼下怎样生活,还有什么打算?教师的回答很简 短,却含含糊糊的,说有亲属,他们住外省,都不富裕,他本人靠教家馆维持生计, 将来想留在彼得堡当医生。总之,这些话一丝破绽也没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见他如此顽固,便直截了当地提问了: “您说您将来想留在这儿当医生,谢天谢地,本地的医生日子过得还可以。您 是没有想过成家还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这是怎么回事?教师已经忘了他自己杜撰的未婚妻,本想回答说“还没有意中 人”。但是他一下子想起来:“哦,她不是偷听过了吗!”他觉得可笑,“我当时 于出的事多愚蠢!我干吗要来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呢?其实完全没必要!可不是,你 好好想想,人家都说,宣传有害,她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容邪念,那么宣传能对她 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好,她偷听到了,而且明白了,可这又与我有何相干?” “当然有了意中人。”洛普霍夫说。 “订婚没有?” “订了。” “是正式订婚,还只是两人私下说好的?” “是正式订婚。” 可怜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她听到“我的未婚妻”、“您的未婚妻”、 “我很爱她”、“她是个美人”这些话,就已经放心了,想必教师不会去追求她的 女儿。于是在他们跳第二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就全力以赴忙着准备那顿像晚餐 般丰盛的小吃去了。可是她还想要更详细、更确凿地了解一下这件令人宽慰的事情。 她继续盘问下去,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令人宽慰的谈话,并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新 奇有趣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新奇有趣的。教师认真地回答着,虽然照例说得很简短。 “您的未婚妻漂亮吧?”“漂亮得非同一般。”“有陪嫁吗?”“现在还没有,不 过她会得到一大笔遗产。”——“一大笔?”——“很大一笔。”——“大到什么 程度?”——“巨大。”——“上十万?”——“远远不止。”——“到底有多少?” “这何必说呢?说它很多就足以了。”——“是现金?”——“也有现金。”—— “可能还有田庄吧!”“嗯,还有田庄。”——“快有了吗?”——“快了。”— —“快结婚了吧?”——“快了。”[注]——“应当趁她还没得到遗产的时候结婚,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然求婚的人会多得打破头啦。”——“一点不错。”— —“为什么上帝让您交上这样的好运呢?为什么别人就捞不到呢?”——“是这样 的,几乎还没有人知道她该得到遗产呐。”——“您倒是打听着了?”——“打听 着了。”——“怎么打听着的?”——“老实说,我早就打听过,于是一下子就碰 上这好运气了。”——“消息可靠吗?”——“那还用说,我亲自核实过字据呢!” ——“亲自?”——“亲自。我第一步就核实字据。”——“第一步就核实字据?” ——‘那自然,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不看到字据决不轻举妄动。”——“对,决不 能轻举妄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真是好运气!一定是上帝听到了您父母为 您做的祷告吧!”——“可能是。”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来就因为教师不喝她的茶而喜欢上他了,他从各方面 都表现出是一个稳重可靠的人。他很少说话,这比较好,看来他不轻浮。他不说则 已,一说就说得恰到好处,尤其是谈到钱的时候。而从前天的那个晚上开始,教师 在她看来简直是少有的难能可贵。他完全克制住自己不去追求他教书人家的姑娘, 这种严格的自制能力在年轻人中间确实少见。现在她对他已十分满意。真的,他多 么稳重!他从不夸耀他那有钱的未婚妻,他的每句话都得用钳子去拔才能拔出来。 可是他又多么细心地搜寻查找啊,他大概早就想要觅得一个有钱的未婚妻了,你再 瞧瞧,他是怎样地在往她身边靠!嘿,这人很善于为自己谋划。他第一步就要核实 字据,而且他说得多好!“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他说,“非看到字据不可。”一 个少有可靠的年轻人! 起初韦罗奇卡勉强地掩饰住了过于明显的笑容,可是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她 开始感觉到什么呢?——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洛普霍夫虽然在回答玛丽 娅·阿列克谢夫娜,但他并不是在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话,而是对韦罗奇卡 说呢。又觉得他是在戏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同时却是严肃认真地对她韦罗 奇卡一个人在讲真话,并且只讲真话。 这仅仅是韦罗奇卡的感觉呢还是确实如此,谁能知道呢?他知道,她已经听出 来了,而我们也许无需知道,我们只需要事实。事实是,韦罗奇卡最初笑着听洛普 霍夫讲话,随后却严肃起来,心里想:他这不是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的,而 是对她说的,不是戏谑,是讲的真话。至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从一开始便很严 肃地听着洛普霍夫的话,后来才转向韦罗奇卡,说道:“我的孩子韦罗奇卡,你干 吗孤单单地一个人呆坐着?你现在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已经熟了,请他给你伴 奏,你来唱个歌好吗?”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很敬重您,德米特里·谢尔格 伊奇,我们愿意您成为我们一家的好朋友。你呢,韦罗奇卡,你见到德米特里·谢 尔格伊奇别那么躲躲闪闪的,我会告诉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说他已经有了未婚妻,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不会为你去吃他的酷的。”这是对韦罗奇卡和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说的。即使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目中,他现在也不是什么“教师”[注], 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了。但是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人看来,她的 话还包含着最合乎情理和最实际的第三层涵义:“该待他好着点,等他这小滑头日 后发了财,结识他说不定会有用处呢。”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来,这只是她 的话的一般意思。除了这一般的意思之外,她认为还有一层特殊的意思:“待他好 些,才能向他开口说我们不是阔人家,上一次课给一个卢布我们负担不起。”玛丽 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话里居然有这么多的涵义!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他就快上 完课了。上完课他很乐意来弹琴。 七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话中有着多层涵义,并且收到了同样多种效果。从这 些话的特殊涵义,即节省学费开支这方面来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所取得的成 功,超过了她本人的期望。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又来上过两次课以后,她把话题 引到了他们不是阔人家上面来,而他竟然讨起价来,他要价要得很高,久久不肯让 步,一直坚持三个纸卢布上一次课(那时候还有三卢布面值的钞票,如果您还记得, 那是相当于七十五戈比银币)。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来对他能再让价已不抱希 望了,可他却出人意料地减到了六十戈比一次课。她的话的特殊涵义——希望减低 学费,看来是跟她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是洛普霍夫[注],是德米特里·谢 尔格伊奇)的看法相悖。她把他看做贪心的小滑头。这样一个财迷脑袋怎么肯在金 钱上向我们穷人家让步呢,因此她该对他大失所望,看出他也是个轻率的、因而有 害的人了。假若这是别人的事,她当然会这样去判断的,可是人往往是当局者迷, 只要涉及到自己个人的事时,人总难以照一般的法则来判断,总希望着在涉及自身 的利益时能侥幸破例才好。当十品官伊凡诺夫向六品官伊凡·伊凡内奇下保证,说 要以全副身心为他效忠的时候,伊凡·伊凡内奇凭着自己的经验知道不可能期望任 何人以全副身心来效忠,况且他还知道,伊凡诺夫曾贱价出卖过亲爹五次,超过了 他本人伊凡·伊凡内奇,他只来得及出卖亲爹三次。可是伊凡·伊凡内奇仍然相信 伊凡诺夫效忠于他,也就是说,不是相信他而是赏识他。虽然不相信他,却甘愿受 他欺骗;这就是说,虽不太信,可还是要信。你说该怎样对待人类心灵的这个特点 呢?这个特点不好,而且有害,遗憾的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没有去掉这个毛 病,差不多所有的财迷、滑头、坏蛋都有这毛病。只有在道德品质上极端相反的两 种人才能避免。 第一种是超级坏蛋,是世界第八奇迹[注],娴熟的骗术上的奇迹,例如亚尼纳 的阿里—帕夏[注]、叙利亚的吉扎尔—帕夏[注]、埃及的穆 罕默德—阿里[注],他 们都很轻易地、像骗小孩似地欺骗过欧洲的外交家(吉扎尔还骗过拿破仑大帝)。 当骗术像一副异常坚固的铠甲披在这种人身上时,要穿透它而触到人类的任何一种 弱点——自负、虚荣、权力欲、爱面子等等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样擅长于诈骗的 英雄已十分罕见,在欧洲各国是遇不到的了,欧洲骗子的作恶技巧由于人类的许多 弱点而无法付诸实现。所以,假定有谁指着一个狡猾的人对您说:“瞧,谁也骗不 了这人的,”那么您尽可以大胆地押上十卢布赌一卢布,说您虽不是一个狡猾的人, 但只要您愿意骗这滑头,就能骗得了他的。您还可以更大胆地押一百卢布赌一卢布, 说他会自我欺骗的,因为自我欺骗是狡猾的人性格上最常见的共同特点。这方面的 能手恐怕要数路易·菲利浦[注]和梅特涅[注],他们出众之 处,是把自己从巴黎和 维也纳骗到富饶静谧的地方,在那儿像欣赏一首田园诗般地欣赏起牧童放牛的图景 来了。拿破仑一世是多么狡猾啊,他远比他俩更狡猾,据说他不仅狡猾,还拥有天 才的智慧,而他却巧妙地骗自己到了厄尔巴岛[注],他还嫌这不够,还想走得更远, 最终还是成功了,骗自己到了圣赫勒拿岛[注]!这原是异常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却能够克服重重障碍,到达了圣赫勒拿岛!请读读夏拉斯的《一八一五年战役史》 [注]吧,拿破仑自我欺骗时的劲头和手法实在妙极了!唉,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 娜也没能戒掉这个有害的嗜好。 精于骗术、又能把骗术当作抵制诱惑的铠甲的人是很少的。 另有一种人拥有一颗单纯正直的心,用它做铠甲能可靠地抵制诱惑,这样的人 是相当多的。据维杜克[注]和凡卡·该隐[注]之流证明,没 有比哄骗一个正直诚实 的人再困难的事了,只要他还有一点思考能力和生活经验的话。一个正直又相当聪 明的人单独是不会受诱惑的。但是他们有另一个同样有害的弱点:他们容易受周围 人们的诱惑。骗子无法欺骗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但当他们作为一伙人时,却常常 自觉自愿地受人支配。而单独一个骗子易于受骗,可作为一个团伙是不会受人欺骗 的。世界历史的全部秘密便在于此。 可是我们去钻研历史完全多此一举,既然写小说就写小说吧。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那一番话的第一个效果是学费减少了。另一个效果是, 由于教师(其实已经不是教师,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减收学费,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更加深了对“他这个踏实可靠的人”的好印象,甚至确信韦罗奇卡跟 他谈谈话会受到好的影响,会促使韦罗奇卡愿意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婚——这 个结论显得很不一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单凭自己的才智还得不出这个结论来, 可是她得到了一个十分明显的证据,使她不能不看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对韦罗 奇卡的有益的影响。至于她怎样得到的这个证据,我们马上就可了解到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那番话的第三个效果自然是,在她的许可和鼓励之下, 韦罗奇卡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能够在一起度过相当多的时间了。八点钟左右教 完课以后,洛普霍夫还要在罗扎利斯基家待上两三个钟头,跟这家的母亲、父亲和 求婚人玩玩牌,聊聊天,有时他弹钢琴,韦罗奇卡唱歌,或者韦罗奇卡弹琴,他听 着。偶然他也跟韦罗奇卡谈谈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妨碍他们,也不用猜疑 的眼光看他们,虽然可想而知她没有放松监视。 啊,她自然不能放松,因为尽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但 俗话说“东西放好,小偷不扰”,是有道理的。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无疑地是 个小偷,这里并非贬意,倒是褒意,否则为什么要尊敬他,把他视为好友呢?难道 你会跟傻瓜结交吗?当然,如果有利可图,那么傻瓜也该结交。可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目前还一无所有,因此,跟他交友只是看在他的那些长处,就是说看在他的 智慧、他的踏实可靠、善于谋算、精明能于。但是如果说任何人肚里都有自己的鬼 心眼,那么这样的一个聪明人更不待说了。所以必须要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加 强监视。于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用心地监视起他来。但一切观察只能证实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可靠和善良。比方说,从什么地方可以立刻看出男女之间有 无私情呢?从他窥视对方胸衣的目光。当韦罗奇卡弹琴的时候,德米特里·谢尔格 伊奇总是站在一边听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注意他是否把目光移向她的胸衣。 不,他连想都没想过!有时候他根本就不看着韦罗奇卡,而是看着随便的什么地方。 有时他虽然也看她,却只是看着她的脸,况且目光又毫无表情,叫人一望而知他看 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心里却在想着自己未婚妻的那份陪嫁,他的眼睛不像米哈伊尔 ·伊凡内奇那样欲火中烧。再说,还可以从什么地方看出男女之间的私情呢?从情 话。但是没有人听到过他们的任何情话,而且他俩很少私下交谈,他倒是跟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谈得更多一些呢。还有你瞧,他开始给韦罗奇卡带书来了,有一次 韦罗奇卡出去找女友,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正巧待在这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便拿了那些书去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看。 “看看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法文书我自己倒可以看懂个大概意思:《客 厅》——这是本社交指南吧。德文书我可一点也看不懂。”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不是《客厅》,这是《Destinee》——《命 运)[注]。” “到底这《命运》是什么呢?是一部小说的名字,还是一本算命书,解梦书?” “从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翻 了几页,“书里讲的尽是关于国库券的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一本学术著 作。” “国库券?这很好。那么一定是讲怎样进行资金周转罗。” “对,尽是这些,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唔,那德文书呢?”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慢慢地念道:“《宗教》,路德维希作——路易十四,玛 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路易十四的著作[注]。他是法国国王,玛丽娘·阿列克谢 夫娜,他的儿子后来也当了国王,不过王位叫现在的拿破仑[注]给占去了。” “那么是一本宗教书?” “是宗教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这很好,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其实早就知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 可靠的年轻人,但是不管对什么人都得时时刻刻注意才行。” “他当然不会有那种非分之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我还是感激您能这 样监视他,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不能不注意呀,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保住女儿的纯洁是做母亲的责任,至 于韦罗奇卡,我可以向您担保。不过我在想,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法国国王是信 什么教的?” “自然是天主教。” “那他在书上没有叫大家信天主教吗?” “我想没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如果是天主教的高级僧侣写的书,那他 在书上会叫大家去信天主教的。当国王的不会管这个的,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和政 治家,他只要叫人们虔诚地信宗教就行了。” 也许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能不看到,米哈伊尔· 伊凡内奇尽管智力有限,判断事情倒很可靠,但她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过了两 三天,她跟洛普霍夫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玩“择优”[注]时,突然对洛普霍夫说: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想问问您:前一个法国国王,就是现在的拿破仑 占去了他的王位的那个国王——他的父亲下过命令叫大家都信天主教吗?” “没有,没下过命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天主教好不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好。我出红方块七。” “我是因为好奇才问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虽然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 家,我倒都想了解了解。您捞回不少分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不该捞不回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们在医学院学过的。医学院的学 生必须会玩牌。” 为什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知道菲力浦·平等[注]是否下过命令叫大家信 天主教,对洛普霍夫来说,至今还是个谜呢! 那么,经过这些事情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停止严密监视了,免得使自 己太劳累,这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他既不看对方的胸衣,脸上又毫无表情,给 她读的还是宗教书——这似乎足以叫人放心了。可是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 不满足于监视,她还做了一次试验,我从前读到能背的那本《逻辑学》仿佛她也曾 读过似的;《逻辑学》上说:“我们对于各种自发现象的观察,必须靠根据镇密的 计划所做出的实验来加以证明,以便深入地来理解这类相互关系的奥秘,”于是她 做了这样一个试验,好像她读过萨克逊·格拉马蒂克的著作一样,书中讲的是人们 如何在森林里用一个姑娘去考验哈姆雷特。[注] 八 哈姆雷特式的考验 有一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喝茶的时候说她头痛得厉害。她又分别给斟了 一次茶,锁上了糖缸,就去睡了。韦拉和洛普霍夫仍待在喝茶的房间,这房间就在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卧室旁边。过了几分钟,这位病人就喊费佳过去:“告诉 姐姐,说他们在那儿谈话叫我没法睡,让他们离远点,免得吵我。不过可要好好说, 别得罪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你瞧,他是多么关心你呀。”费佳出来讲了母亲的 请求。“上我的房里去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儿离她的卧室远,这就不会 吵她了。”这自然正中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下怀。过了一刻钟,她没穿鞋,光 穿一双袜子,偷偷地走近韦罗奇卡的房门。房门虚掩着,房门和门框之间凑巧有那 么一道招人喜欢的缝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把眼睛贴近了那缝儿,竖起耳朵用 心地听。 她看见下面的情形: 韦罗奇卡的房间有两个窗户,两窗之间放着一张写字桌。韦罗奇卡坐在桌子一 头儿的窗旁,正在遵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吩咐,正襟危坐,给父亲织一条毛 线胸巾。洛普霍夫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另一个窗户旁,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里拿着 雪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和韦罗奇卡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两俄尺[注]。韦罗奇 卡多半看着她的毛线活,洛普霍夫多半看着雪茄。这样的位置部署,叫人完全放心 了。 她听见下面的话: “……应该这样来看待生活吗?”这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的头一句话。 “是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应该这样看待。” “那些冷酷的讲实际的人认为人只受利益考虑的支配。这么说,他们讲的是实 话?” “他们讲的是实话。在总的生活进程中,所谓崇高的感情、充满理想的追求— —这些比起每个人对自身利益的追求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从根本上来看,这 些本身就包含着那种对利益的追求。” “那么您,比方说,难道您也是这样?” “还能是什么样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听我说说我全部生活的主要动力是 什么吧。今天以前,我的生活的主旨是学习,是准备当医生。很好的前程。父亲为 什么送我进中学呢?他一再叮嘱我:‘好好学习,米佳[注],你学成了,就能当官, 可以供养我和你母亲,对你自己也好。’这就是我学习的目的。如果不是出于利益 的考虑,父亲也不会送我上学,家里本来需要人手呢。再说,我自己虽然好学,可 是假如我没有想过花了时间能得到更多的报偿的话,我也未必肯花时间来学。中学 快要毕业的时候,我说服父亲让我进医学院,而不去当官。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 我和父亲都知道,当官我只能当个科员,最多升到科长,而医生的生活比他们优裕 得多。您看,我进医学院并且一直留在那儿的原因,就是想找个金饭碗。没有考虑 到对我有利,我不会进医学院,更不会留在那儿。” “可是您念中学的时候不是很好学吗?后来您不是又爱上了医学吗?” “对,这为我增添了光彩,也有益于事情的成功。但是通常一件事往往可以无 需外在的光彩,而如果没有考虑到对我有利却不行。对科学的爱好只是顺理成章的 结果,而不是它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利益。” “就假定您是对的,嗯,您是对的。可我所能理解的一切都可以用‘利益’来 解释。不过这理论不是太冷酷了吗。” “理论本身就应该是冷酷的,理智应该冷静地判断事物。” “不过这个理论太残酷了。” “它对那些空虚而有害的幻想才是残酷的。” “不过它像散文一样的平淡。” “对科学来说,诗的形式并不适用。” “这样说来,按照这理论,人们都注定要过冷漠无情的平淡生活?虽然对这理 论本身我也不能不认可……”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个理论是冷酷的,可是它能教人获得温暖。火柴 是冷的,擦火柴的火柴盒面是冷的,木柴也是冷的,但是它们却能够生火,给人做 出热乎乎的食物来,并且使人暖和。这个理论虽然是无情的,但人们只有奉行它, 才不至于成为众人怜悯的对象,去接受那无用的同情。柳叶刀[注]不该是柔软易弯 的,对病人不该手软,病人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怜悯而减轻痛苦。这个理论虽然像散 文一样的平淡,却揭示了生活的真正动因,而诗正包含在生活和真实之中,为什么 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的作品里生活的真实比别的诗人的要多,骗人的 幻象要少。” “那么我也要变得残酷起来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剞,”韦罗剞卡微笑着说, “您别把我相象为曾是您的利益计算理论的一个坚定的反对者,而现在又把我看成 了您的理论的新的信奉者了。其实我自己早就有过那种想法,跟我从您的书本上读 到的和听您说过的一样。但我过去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聪明、有学问的人不 会这样想的。因此我总是犹疑不定。我从前读过的那些东西往往写的全是相反的观 点,书中对于我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所看到的实情没完没了地辊以指责和讽刺。自然、 生活和理性把我引向这一边,书本却告诉我那是丑恶低贱的,又把我往另一边拉。 您知道,我自己也觉得我对您的反驳有点可笑呢!” “是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过,”她笑着说,“我们的相互恭维太古怪了。我对您说:德米特里·谢 尔格伊奇,请您别太自负。您又对我说:你的怀疑真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 “那有什么,”他也微笑一下,说道,“客套我们没有必要,所以我们不来客 套。” “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人都是利己主义者,难道真是这样吗?您刚才 谈过您自己,我也想谈谈我自己。” “应该这样。每个人考虑最多的是自己。” “好。我们来看看,在有关自己个人的问题上我能不能理解您。” “看吧。” “一个有钱人向我求婚。我不喜欢他。我该不该接受他的求婚?” “算计算计,怎样对您更有利。” “怎样对我更有利!您知道我很穷。一方面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另一方面我可 以控制他,获得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金钱,一大群崇拜者。” “两方面权衡权衡,哪方面对您更有利就选择哪方面。” “如果我选择了丈夫的财富和一大群崇拜者呢?” “我会说,您选择了您认为比较符合您自身利益的方面。” “人家会怎样说我啊?” “如果您能理智地考虑,冷静地行动,那么人家该说您的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 的,您将来大概也不致于后悔可惜。” “不过,我的选择该受到指责吧?” “爱说各种无聊闲话的人尽管让他们说去,而对生活持以正确观点的人却会说 应当这样做,如果您这样做了,那就表示您是这样的个性,在这种情况下您不可能 不这样来做;他们会说您的行为符合事物的必然性,说您实际上已别无选择。” “我的行为没有一点该指责的地方吗?” “面对存在的事实,谁有权利来指责从事实中得出的结论?您个人生活在一定 的环境中。这就是事实。您的行为是从这一事实中得出的必然结论,是您根据事物 的本质所做出的结论。您不用对这些行为负责,而指责它是愚蠢的。” “您倒是没有违背自己的理论。那么,如果我答应了那个人的求婚,也不该受 您指责吗?” “要是我指责您,那就太蠢了。” “这么说,您容许,或者竟然赞成,或者甚至于直接劝告我像我所说的那样去 做罗?” “劝告永远只有一个:算计算计怎样对您有利。只要您尽快地照这劝告去做, 我都赞成。” “谢谢您,现在我个人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回到开头那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 来吧。我们是从这里谈起的:人是依照必然性来行动的,他的行动取决于对它施加 的种种影响,比较强大的影响会抵挡住其他的影响。这时我们就得出了结论,假如 一种行为关系着切身的利害,那么完成这行为的动机就叫做利益,它对人所起的作 用就是使人注意对利益的考虑,因此人的行动总是服从于利益的考虑。我这样来表 达您的思路对吗?” “对。” “您看,我可真是您的好学生。现在这个有关切身利害的行为的特殊问题解决 了,可是在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还有些疑难。您的书上说,人是依照必然性来行动 的。但有的时候似乎是凭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做或者那样做。比方说,我弹琴时翻乐 谱。我有时用左手去翻,有时却用右手。假定刚才我是用右手翻的,难道我就不能 用左手去翻?这不是全凭我一时的性子吗?”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要用哪只手去翻,那 么您觉得哪只手方便,就会用哪只手去翻,这并不是凭一时的性子。如果您事先想 过:‘让我用右手去翻吧,’您才会在这个想法的影响下用右手去翻,但是这个想 法并不是凭一时的性子出现的,而是由于别的原因必然产生的……” 到此为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再听下去了,她想:“好,现在他们研究 起学问来了,这不关我的事,无需听了。多么聪明可靠的年轻人,可以说挺高尚的! 他教给韦罗奇卡的规矩真是顺乎情理!有学问的人就妙在这儿:一样的话,我对她 讲她就不听,还要生气。我没法合她的口味,因为我不会讲得那么深奥。而只在他 讲得挺深奥,她就听而且认为对,还表示同意。的确,怪不得常言说:学了心里亮, 不学两眼黑。如果我是受过教育的人,难道还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可以把丈夫 提拔成将军,在军粮部门或其他类似的部门给他找个肥缺。唔,当然啦,我得自己 跟承包商打交道,到哪儿他都是成事不足!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盖这样的破房子,也 不至天就买进一千农奴了,现在我还不行。我得先到将军们的圈子甲露露脸。但是 我怎么才能露脸呢?我不会讲法国话,他们讲的哪种外国话我都有懂。他们准说: 她没有派头在干草广场[注]骂骂街还凑合。我不配去露脸,不学两眼黑,一点不假: 学了心里亮,不学两眼里” 正是这场偷听来的对话,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深信不疑:跟德米特里·谢 尔格伊奇交谈对韦罗奇卡不仅没有危险——她从前也是这样看的——甚至还会对女 儿有益处,可以帮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了却这个心愿:让韦罗奇卡抛掉那些愚 蠢的、幼稚的、小姑娘才会有的想法,尽快地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婚。 九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洛普霍夫的态度好像是在演一出滑稽剧,因此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本人也显出一副可笑的样子。这两点完全违反了我的原意。如果我 想顾及到我们这里所谓的艺术性的话,我尽可以不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态度, 因为讲述这个就使小说的这一部分带上了通俗笑剧的性质。不提倒容易。即使不提, 我也能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即使教师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毫无交情, 他有时候——虽然很难得——也能找到机会跟他教书的那个人家的姑娘谈上几句, 这有什么希奇呢?难道非得说上千言万语,才能滋生出爱情吗?有玛丽娅·阿列克 谢夫娜的促进,就根本不需要以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会面来作为结尾了。但是我讲 故事时并不关心怎样才能为自己赢得一个艺术家的好名声,而是要讲述实情。我写 了几页混同于一般通俗笑剧的东西,作为一个小说家,我为此感到难过。 我有意来展示实情,而不图讲述起来便当——这就又给我招来了新的不快:我 很反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表现出的那副可笑的样子,我厌恶她凭想象给洛普霍 夫臆造出来个未婚妻,毫无根据地猜测洛普霍夫带给韦罗奇卡的书籍的内容,还奢 谈什么“菲力浦·平等是否叫人们改信天主教”和“路易十四写过什么著作”。每 个人都会犯错误的,可如果一个人来评判他完全不理解的事物,那么他的错误会是 很荒唐的。不过要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荒唐的过失中就推断出:她对洛普霍 夫的好感全是由于她有过这些荒谬透顶的想法才产生出来的,那也不公正。不,如 果她在洛普霍夫的行为和言谈中发现了一丝可疑之处,那么,什么有钱的未婚妻, 什么虔信宗教的菲力浦·平等,这种种假想统统失灵,绝对迷惑不了她那健全的头 脑的。但洛普霍夫的为人确实无懈可击,就是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来,也只 有像她自己这种人才能达到如此的境界。可是他年轻轻的、精力旺盛,却从不去偷 看那位漂亮姑娘的胸衣,也不对她紧追不舍,他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玩牌时从 不推托,没说过:“我还是陪韦拉·巴夫洛夫娜坐坐吧”,玛丽娅又觉得他谈论起 事情来却和她自己的风格相同。像她一样,他说世上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当 骗子行骗的时候,你无需义愤填膺,也不要大声疾呼告诫这骗子该遵守诚实的原则。 骗子之所以成为骗子并非无缘由的,从他的环境来看,他必得做这种人,他若不当 骗子——还不用说不当不可能——从他那方面看倒是不尽情理的事,照直说就是愚 蠢的。是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得对,她在洛普霍夫身上找到了许多同她相 似之处。 我理解,由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同情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在有教养的读 者心目中他的威信已经一落千丈了。可是我不愿姑息任何人,我不能掩盖这个如此 损害洛普霍夫声誉的情节,虽然我已证实了,我能够隐瞒洛普霍夫和罗扎利斯基一 家人关系中这坏的一方面。我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我亲自负责说明,他是该受到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青睐的。 确实,洛普霍夫跟韦罗奇卡的谈话表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流,可能比 那些维护各种卓越思想的雄辩家[注]更容易对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给予好评。洛普 霍夫看到的事物的那些本质特征恰恰跟广大的人类看到的一样,那些卓越思想的倡 导者们除外。如果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能够欣然赞成他在斯托列什尼科夫求婚 问题上给韦罗奇卡的劝导,那么他也会在她酒后向韦罗奇卡吐露真言时欣然命笔写 上一个“对”字,他们的观念的一致是这样明显,以至于有教养的至尊的小说家们、 杂志编辑们以及我们的读者的其他导师们早就宣称说:“洛普霍夫这种人跟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是一丘之貉。”假若如此有教养和至尊的作家们都这样来理解洛普 霍夫这种人,难道我们还能责备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洛普霍夫身上只知道我们 最优秀的作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对于他这类人的看法,除此别的什么也观察不出来? 当然,如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懂得这些作家所懂得的一半那么多,她就会 恍然大悟,明白洛普霍夫不是她的好伙伴了。且不说她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她还有 别的理由来原谅自己的错误的:因为洛普霍夫跟她谈得不透彻。他是一位宣传家, 不过他不像卓越思想的提倡者那样,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所赞赏的崇高观念灌输给玛 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们。他很明智,要拉直一棵五十年的老树他是决不会干的。他 和她对事实的理解相同,也交谈过。他作为一个有理论修养的人能从事实中得出结 论,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流却不会。这些人除了个人日常关心的琐事和体现 着全人类中平民百姓智慧的流行格言、谚语、成语以及诸如此类老掉了牙的古老箴 言之外,什么也不了解。但是他俩谈的问题还没有到做结论这一步。比方说,如果 洛普霍夫解释一下他跟韦罗奇卡所谈的“利益”是什么意思,那玛丽娅·阿列克谢 夫娜也许要皱眉头了,因为她会发现这个“利益”和她的“利益”不是一回事。可 是洛普霍夫没有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解释这个,在他跟韦罗奇卡的谈话中也没 有关于“利益”的说明。因为韦罗奇卡知道在他们谈论的书本里,这两个字是什么 意思。当然,这也是实情——洛普霍夫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酒后吐露真言时写 上一个“对”字后,他还补充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因为您自己承认新规 矩比老规矩好,所以我决不禁止别人设法去建立新规矩,只要他们自己满意就行。 至于您认为老百姓愚蠢无知,妨碍了新规矩的建立,那倒确实是有碍于事情的进展。 但是有一点您却是不能争辩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旦人们发现变聪明对自 己有利,他们就会很快变聪明的,从前变聪明的必要性未被人发现呢。您也得同意: 从前他们没有机会锻炼自己的聪明才智,如果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大概是会利用的。” 可是他并没有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这个想法,甚至不是由于谨慎才不谈,而 只是为了不违反常理和考虑到礼貌才不去谈的,正像他懂得不该跟她讲拉丁语,不 应用他自己感兴趣的、关于医学最新成就的议论去打扰她的视听一样:他有理智、 讲礼貌,不会用人家理解不了的话语去烦人的。 但是我所以要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想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疏忽——她未 能及时了解清楚洛普霍夫其人——来辩白,而决不是给洛普霍夫其人辩白。给洛普 霍夫辩白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你从下文是可以看出来的。有人不替他辩白、只 想仁慈为怀原谅他算了,那是原谅不了的。比方他们原谅他说,他是医科学生,研 究目然科学,这就使他接受了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样来原谅他很不好。难道促使人 接受这种观点的学科还少吗?数学、历史学、社会科学和其他种种。难道所有的几 何学家、天文学家、历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法学家、政论家以及其他各类学科 的学者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吗?远非如此。所以洛普霍夫是无法为自己推卸罪责的。 不替他辩白,但同情他的人也可能原谅他说,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某些值得称赞的优 点:他曾经自觉地毅然决然舍弃一切世俗名利,为了去从事有利于他人的工作,他 认为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的乐趣才是他追求的最高的利益;他看他所爱慕的漂亮姑娘 时目光是那么纯洁,即使手足兄弟也未必都能用这等目光去看自己的姊妹。但是要 反驳对唯物主义的这种原谅的态度,我们应当说,一般讲,毫无优点的人是没有的, 而无论什么样的唯物主义者总归还是个唯物主义者,这点就决定和证明了他们是不 道德的下流坯,是不该原谅的,因为原谅他们就意味着纵容唯物主义。这样一说, 不替洛普霍夫辩白而想原谅他是不可能的。不过替他辩白也不合时宜,因为卓越思 想的崇尚者和高雅志趣的维护者们,那些宣称唯物主义者是不道德的下流坯的人, 最近已经在一切正派人——不管是不是唯物主义者——眼前清楚地暴露了他们的智 能和人品的低劣[注],以致为他们所否定的人物去辩护竞成了多余的事,理会他们 说的话竟成为有失体面的事情了。 十 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谈话的主要内容,自然并不是什么样的思想方法才算正确 的问题,他们彼此之间一般说的话都很简略,只是偶然才进行长谈,谈的也是些不 相干的题目,诸如思想方法之类的话题,因为他们知道有两只警觉的眼睛在监视他 们。所以对于他们关心的主要话题,他们每次只能交换寥寥数语,通常是在他们翻 动乐谱准备弹琴和唱歌的时候。而这个主要话题在他们那难得才有的长谈中占着这 样小的位置,甚至在简短的谈话中也只占一个不显著的位置,这个话题倒不是他们 相互的感情,不,他们在生日晚会上,在他们初次交谈中含糊其辞地开了个头后, 就从未再提到过感情:他们没有工夫谈论这个。在他们选定来交换意见而无需担心 有人偷听的那两三分钟内,那另一个话题还未必顾得上谈呐,哪有时间和兴致去表 白感情呢!他们急于考虑的是韦罗奇卡何时和如何能够摆脱她那可怕的处境的问题。 跟她初次谈话后的第二天早上,洛普霍夫就去替她打听当演员的事该怎么着手 进行。他知道,一个女孩子在通往舞台的道路上面临着许多麻烦、风险,但是他认 为凭着她的坚强性格,她能够闯出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其实不然。过了两天他 来上课,却对韦罗奇卡说:“我劝您打消做演员的念头。”——“为什么?”“因 为当演员您还不如嫁给那个向您求婚的人。”谈话到此为止了。这是他和韦罗奇卡 拿过乐谱、分头弹唱之前说的话。韦罗奇卡低着头,好几次离了谱,虽然她唱的是 一支很熟悉的曲子。一曲告终,他们谈起了该选个别的什么职业来,韦罗奇卡抢先 说:“我本来以为那是一个最好的职业,所以听您说不行,我挺难受。但是没有关 系,尽管以后的日子会更难,但我总还是能过下去的。我去做家庭教师。” 过了两天他再来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找不到人给我介绍家庭教师的工作。您费心帮我找找吧,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除了您没人可托了。” “可惜我的熟人中管用的很少。我从前教过书和现在正在教的人家都不富裕, 他们的熟人也几乎个个如此。但是我们不妨试试看。” “我的朋友,我浪费了您的时间,实在没有办法。” “韦拉·巴夫洛夫娜,既然我是您的朋友,就不必提我的时间了。”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脸也红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竟然用“朋友”这个词 代替了他的名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洛普霍夫也笑了。 “您本来不想这样称呼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后悔没叫我的名字,可 以重来。” 韦罗奇卡又笑了: “太晚啦,”她又红了脸,“而且我不后悔。”她的脸更加红了。 “如果您需要我,您会看出我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他们彼此握了握手。 你们看,这就是那个晚会后他们头两次谈话的全部内容。 过了两天,《警察报》上登出一则广告,说:“某位品德高尚之小姐能操法语 及德语……欲觅一家庭教师职位……有关详情可询科洛姆纳区某某街某某宅某某官 员。” 现在,洛普霍夫真的不得不为韦罗奇卡的事花费许多时间了。他每天早晨从维 堡区到科洛姆纳去找广告上写明住址的那个熟人,而且多半都是步行。路程很远, 但是在维堡区附近像这样的熟人又找不到,因为这种人必须具备综合条件:像样的 住宅,良好的家境,威严的仪表。一间陋室会引发人给家庭教师提供不利的条件; 介绍人如果缺乏威严和明显可见的和睦的家庭生活,人家对被介绍的姑娘也不会给 以好评的。当然,洛普霍夫决不能在广告上登他自己的地址:人家对于除了一个大 学生就没有任何人关心的姑娘会怎么想啊!因此洛普霍夫就只好以步行来健身了。 他从那位官员处拿到洽聘家庭教师的人家的住址后,又继续去奔波了:那官员称自 己是姑娘的远亲,只是个中间人,她有一个外甥,明天将亲自驱车前往详谈。可外 甥并未驱车而是步行前往这些人家的,不用说,他对大部分人家不满意。有一家大 傲慢;另一家的母亲好,父亲是个傻瓜;第三家正相反,等等。有的人家还凑合, 可是他们提的条件韦罗奇卡达不到:或者需要讲英语,而她不会讲;或者他们想请 的其实不是家庭教师,却是保姆;或者呢,人各方面都好,就是太穷,家中没有给 家庭教师住的房子,只有一间育儿室,里面已经住了两个大孩子、两个婴儿,一名 保姆和一名奶妈。可是广告还在《警察报》上继续刊登,也不断有聘请家庭教师的 人前来,洛普霍夫仍抱有着希望。 在寻觅工作中过了两个星期。找工作的第五天,当洛普霍夫在彼得堡四处奔走 过后,回来躺在沙发床上时,基尔萨诺夫对他说: “德米特里,你在论文方面成了我的坏搭档啦。你天天上午都不知去向,十天 里总有五个晚上不露面。你揽了一大堆课来教,是不是?现在还是揽课教的时候? 我连现有的都想辞掉呢。我还有四十来卢布,毕业前这三个月足够用了。你存钱更 多,有一百卢布吧?” “不止,将近一百五。我不是忙于教课:除了一家外,所有的课我全辞掉了。 我有事。等把事情办完,你就不会埋怨我在论文方面比你落后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听我说,我没辞掉课的那一家是个很不好的人家,可家里却出了一个正派 姑娘。她为了离家出走,想去当家庭教师。我就是替她找工作。” “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 “噢,这就好。去找吧。”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唉,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两位先生,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可你们并未领悟 到何以为特别好!就算你们所说的“好”也真的是好,但基尔萨诺夫并没想到要问 姑娘长相好不好,洛普霍夫也没想到提这一点。基尔萨诺夫并没想到要说:“老兄, 你日夜奔忙为她操心,该不是爱上了她吧?”洛普霍夫也没想到要说:“老兄,我 对她很感兴趣,”或者,即使他不愿说出这点,却也没想到为提防这种猜测而去挑 明:“亚历山大,你别以为我爱上她啦。”您要知道,他俩都认为,当问题涉及到 从逆境中救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与这人长相好坏毫无关系了(虽然那是一位年轻的 姑娘),因而也就无从谈起什么爱不爱了。他们甚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最难 能可贵的是他们察觉不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这不是对敏感型的读者们(即大多数正宗文学审判官们,因为他们就是 由最敏感的先生们构成的)表明了,我说,这不是对他们表明了基尔萨诺夫和洛普 霍夫是两个枯燥乏味、缺乏审美细胞的人吗?不久前,“审美细胞”在志趣高雅的 美学家中间还是一个时髦的用语,或许现在也仍然是他们中间常说的时髦用语吧,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见到他们了。年轻人只要还有一点情趣,内心尚存稍许感情, 在谈到一位姑娘时,对她的容貌却无动于衷,这合乎常理吗?当然,这是毫元艺术 感觉(审美细胞)的人才如此。还有一些人比我们那帮美学家更富于美感,人们研 究过这个圈子里的人性以后认为,年轻人在此种情况下必定要谈论女性,甚至是从 纯肉体方面去谈论。那是过去的情况,现在不同了,先生们。其实现在也时有发生, 不过不是在被称为现代青年的那一部分年轻人当中。先生们,这是些奇怪的年轻人 啊。 十一 “怎么样,我的朋友,还没有找到工作吗?” “还没有,韦拉·巴夫洛夫娜。不过您别灰心,会找到的。我每天去两三个人 家,最终不会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您安身的好人家。” “唉,我的朋友,您若是能知道我待在这儿有多么痛苦,多么痛苦!当我还没 有看到在近期内能摆脱这屈辱恶劣的环境的时候,我倒能勉强保持像死人似的麻木 状态。而现在,我的朋友,在这腐臭恶劣的空气中再待下去,就太令人窒息了。” “忍耐,忍耐,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会找到的。” 这类谈话持续了约有一个星期: 星期二—— “忍耐,忍耐,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会找到的! “我的朋友,我给您添了多少麻烦,让您花费了多少时间!我该怎样报答您呢?” “我的朋友,您不生我的气,就是报答我了。” 洛普霍夫说完就感到不好意思了,韦罗奇卡看看他。不,他不是没话说了,而 是不想往下说,他在等她回答。 “为什么生您的气,我的朋友,您做了什么事?” 洛普霍夫更加不好意思,而且仿佛很伤感。 “您怎么啦,我的朋友?” “嗯,您都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相当地伤感,可是后来却又开怀大笑起 来。“唉,我的天,我多笨,我多笨!原谅我,我的朋友!” “哎,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您已经报答我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您真是个怪人!那么好吧,您就称我为‘朋友’吧。” 星期四是哈姆雷特式的考验,照萨克逊·格拉马蒂克的方式。过后的几天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稍事休息,暂不监视了。 星期六喝完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查点洗衣女工送来的衣服去了。 “我的朋友,事情大概快办妥了。” “是吗?如果这样……唉,我的天……唉,我的天,快点儿!再拖下去,我恐 怕要死了。什么时候能办妥?怎样才能办妥?” “明天定下来。差不多、差不多是绝对有把握的。” “找到了什么事?怎么找到的?” “镇静点,我的朋友:人家会察觉的!您乐得差点儿都要跳起来了。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说不定有什么事马上驾到。” “您自己可好!笑呵呵地走进来,怪不得我妈看了您半天。”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告诉她我为什么开心,我看出必须对她说明一下,于是 就说:‘我找到一份好工作。’” “真受不了,受不了!您总是警告我,到现在什么也没说清。怎么样,总该说 了吧?” “今天一清早,基尔萨诺夫——您知道,我的朋友,我的同学姓基尔萨诺夫……” “我知道,真受不了,受不了,我知道!快点儿说,别讲这些废话。” “是您自己打断我的话啊,我的朋友!” “唉,我的天!总是责备我,该谈的又不谈。我不知道拿您怎么办。我要罚您 下跪,这儿不行,我叫您回家在您屋里下跪,让您的基尔萨诺夫看着您,还要他给 我送一张字条来,证明您确实跪过——我就拿您这么办,听见了吗?” “好,我跪就是。可是现在我不说。等我受完罚,得到了饶恕,我才说。” “我饶恕您了,不过您得说出来,真受不了。” “我感谢您。您自己有错,反倒来饶恕别人,韦拉·巴夫洛夫娜。是您自己总 打岔呀。” “又管我叫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怎么啦?您那‘朋友’到哪儿去啦?” “嗯,这是我罚您,我的朋友。我是一个气量又小又苛刻的人。” “罚我?您敢责罚我?我不想听您说了。” “不想听了?” “当然不想听。还有什么可听的呢?因为您都说了:事情差不多成功啦,明天 就定下来啦,您看,我的朋友,可今天您自己却又一无所知。还有什么可听的?再 见吧,我的朋友!”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听我说呀!” “不听啦,走啦。”但她又返回头。“快说吧,我不打岔。唉,我的天,可惜 您不知道您叫我多高兴!让我们握握手。您看,我握得有多紧,多么紧。” “为什么掉眼泪了?” “谢谢您,谢谢您。” “今天一清早,基尔萨诺夫给了我一位太太的住址,她定好让我明天去找她。 我自己并不认识她,可是常听我们一个共同的熟人,也就是中间人,讲到她。她的 丈夫我倒认识,我们在我的这个熟人家曾多次见过面。根据这一切来判断,我相信 您可以在她家待下去。她把住址交给我的熟人,托他转给我的时候,说她相信会同 意我的条件。因此,我的朋友,事情可以说是差不多完全成功了。” “嘿,这可多好!我多高兴!”韦罗奇卡反复地说。“不过我希望早点知道结 果,尽可能地早。明天您能直接就从她那儿来我们家吗?” “我,我的朋友,这会引起怀疑的,因为我平日只有上课的时候才来你们家。 我们可以这么办:我由市邮局寄一封信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我星期二不能 来上课,想把课挪到星期三。如果我写的是挪到星期三早晨,那就表示事情成功了。 挪到星期三晚上就是没能成。但差不多确定无疑地是挪到‘早晨’。玛丽娅·阿列 克谢夫娜会把这事告诉费佳、您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 “信什么时候能寄到?” “明天晚上。” “等这么久!不行,我等不了。再说,我能从信上了解到什么呢?只了解到一 个‘成’,然后一直要等到星期三!这是折磨人!如果‘成’,我就尽快去这位太 太家啦。我要马上知道。怎么办呢?我想这样:我在街一上等着您从这位太太家出 来。” “我的朋友,这比我来你们家更不慎重。不,还是我来好。” “不,这儿恐怕连谈话都不行。妈妈无论如何会怀疑的。不,最好是照我的主 意办。我有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戴上就谁也认不出我来。” “那好吧,也许真可以这样办。让我想想。” “没工夫想啦,妈妈随时可能来的。这位太太住哪儿?” “战船厂街,桥旁边。” “您几点到她家?” “她定的是十二点。” “从十二点起,我在近卫骑兵林阴道高桥近的那一边最末的一张长凳上等您。 我说过,我要戴一块密实的面纱。我再给您做个暗号:我手里拿一卷乐谱。万一我 没赶到,那就是说我有事给耽搁了……那么请您坐在那张长凳上等一等。我可能迟 到,但是一定会到。我出的主意多好!我真感激您!我会多么幸福!您的未婚妻怎 么样啦,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已经从‘朋友’被降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 奇’了。我多高兴,我多高兴!”韦罗奇卡跑到钢琴前,开始弹奏。 “我的朋友,您把艺术贬损到了什么程度!您的趣味降低到了什么地步!您把 歌剧抛开不弹,却弹起加洛泼舞曲来了!” “我偏不弹歌剧,偏不弹歌剧!” 过了几分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进来。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她俩人 玩了会“择优”,最初他赢了,后来却让她捞了回去,自己甚至输掉三十五戈比, 这是他头一次让她获胜,所以他离开时她甚为满意。不是那一点钱,而是胜利本身 让她心满意足。沉浸于唯物主义的人也有纯精神的享乐,这也足以证明,用唯物主 义来说明生活,是远远不够了。 十二 韦罗奇卡的第一个梦 韦罗奇卡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忽然房门打开了,于是韦罗奇卡 来到了田野上,她跑来跑去,蹦跳嬉戏,心里想道:“我怎么会没有死在地下室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田野。如果见过了,我一定会死在地下室里了。”然后又跑来 跑去,蹦跳嬉戏。她梦见自己瘫痪了,心想:“我怎么瘫了呢?得这种病的通常是 老头儿和老太婆,年轻姑娘里面可不多见。”——“不少见,常见的,”一个陌生 的声音说,“不过你马上就会好,只要我碰碰你的手,你看,你已经好了,起来吧。” 这是谁在说话?我一下于就松快了!病全没了。于是韦罗奇卡站了起来,走着,跑 着,又来到了田野上,又是嬉戏蹦跳,跑来跑去,心里又想:“我怎么能忍受得了 瘫痪呢?这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瘫痪,从来不知道走路和跑步的滋味。如果知道,我 就受不了啦!”然后又跑来跑去,蹦跳嬉戏。这时田野上走过来一个姑娘。真奇怪! 她的面孔、步态以至她整个人都在变化,不断地变化。她时而是英国人、法国人, 时而又是德国人、波兰人;她时而又变成了俄国人,时而又成了英国人、德国人、 俄国人。可为什么她总是同一副面孔呢?本来英国人不像法国人,德国人也不像俄 国人,而她的面孔虽然有变化,但总还是同一副面孔,多奇怪!她的面部表情也不 断地变化:她多温顺,又那么怒气冲天!她一会悲伤,一会快活,尽在变!但她总 是善良的,连愤怒时也还是挺善良,这是怎么回事啊?不过她可真是一个美人!无 论面孔怎样变化,总是变得越来越好看。她走到韦罗奇卡跟前问道:“你是谁?” ——“他原先叫我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叫‘我的朋友’。”——“哦,原来是 你,就是对我产生了好感的韦罗奇卡吧?”——“对,我很喜欢您。不过您究竟是 谁?”——“我是你的未婚夫的未婚妻。”——“什么未婚夫?”——“我也不认 识。我不认识我那些未婚夫。他们认识我,我却不可能认识他们:他们人太多了。 你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做未婚夫吧,你只能从他们,从我的未婚夫中间挑选。”— —“我选中了……”——名字我不需要问,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你只能从他们,从 我的未婚夫中间挑选。我愿意只在我的姐妹们和未婚夫们之间互相挑选。你被关过 地下室吧?瘫痪过吧?”——“是的。”——“现在得救啦?”——“对。”—— “这是我放你出来、给你治好的。你记着,还有很多人没放出来、没治好呢。你放 他们出来治病。你能办到吗?”——“能。不过您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很想知道。” ——“我有很多名字,各种各样的名字。谁需要怎么样叫我,我就告诉他一个怎么 样的名字。你可以叫我‘人类爱’。这是我的真名。只有少数人叫我这名字。你也 就这样叫我吧。”然后韦罗奇卡在城里转了一遭,她眼前是个地下室,里面关着姑 娘们。韦罗奇卡轻轻地碰了一下锁,锁就掉了,她说:“走吧。”她们便出来了。 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房间,房里躺着瘫痪的姑娘们,她说:“起来”,她们便站起 来也走到了田野上,跑来跑去,蹦跳嬉戏,嘿,多快活!跟她们在一块,比单独一 个人要快活多啦!嘿,多快活啊! 十三 最近洛普霍夫没有工夫跟医学院的熟人见面。可基尔萨诺夫还仍不断地跟他们 见面,他们问起洛普霍夫来,他总回答说洛普霍夫有件什么操心事,于是如像我们 已经知道的,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便把洛普霍夫正去看望的那位太太的住址交给了 他。 “如果这事成功了,往后的安排就会很顺利的,”洛普霍夫在去她家的路上想, “再过两年,最多再过两年半,我会当上教授。那时候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了。暂时 她就安心在B家待着,只要B确实是个好人,对这点是根本无需怀疑的。” 洛普霍夫果然看出B太太是个聪明善良的人,她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从她丈夫 的职位,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亲属关系来看,按说她是本可以有许多要求的。她 那几条件优越,家庭环境会使韦罗奇卡感到很安适,一切都像洛普霍夫期望的那么 圆满。B太太对洛普霍夫关于韦罗奇卡性格的回答也挺满意,事情很快就成功了。谈 了半个钟头,B太太说:“要是您那位年轻的姑妈同意我的条件,就请她搬到我这儿 来,越快我越高兴。” “她同意,她委托我代她表示同意。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应该向您说 明一点,在我们决定之前,是没必要说的。这个姑娘不是我的亲戚。她是一位官员 的女儿,我在他家教书。除我之外,她找不到别人可以替她奔走张罗啦,不过我跟 她完全没关系,是外人。” “这我知道,洛普霍夫先生。您、N教授,”她说出那位转交住址的熟人的姓, “还有您那位跟他谈讨您的这件事的同学了解彼此都是纯洁无瑕的人,所以你们之 间才能相互谈论你们中间的一个跟一位年轻姑娘的友谊,而没有影响另外两个人对 姑娘产生不好的看法。N对我也是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我在物色家庭教师,他认为自 己有权告诉我,那位姑娘不是您的亲戚。别责备他不慎重,他很了解我。我也是个 正直的人啊,洛普霍夫先生,请相信,我懂得该尊重什么人。我相信N同相信我自己 一样,而N相信您如同相信他自己一样。不过N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我或许可以问 问她的名字了。因为我们谈完了,她今天或者明天就要进入我们的家庭了。” “她叫韦拉·巴夫洛夫娜·罗扎利斯卡娅。” “现在我这方面要做点解释。您也许觉得奇怪,我既然关心孩子,为什么在还 没见过那位对我的孩子将发生密切关系的小姐,就敢跟您把事情最后定下来。不过 我非常了解您的圈子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如果你们中间某位对一个人抱 有这样友好的同情态度,那么,在一个希望女儿真正向善的母亲看来,这人一定是 难能可贵的。因此我觉得面测是多余的、不得体的行为。我不是恭维您,倒是恭维 我自己呐。” “现在我为罗扎利斯卡哑小姐高兴极了。她的家庭生活使她痛苦难熬,能到任 何一个哪怕可以凑合的人家,她都会感到自己很幸运了。我却没想到居然能给她找 到像您家里的这种真正美满的生活。” “是的,N对我说过,她在家里过得很糟。” “很糟。”于是洛普霍夫开始讲起B太太必须知道的一切,以便她跟韦拉谈话的 时候,能够避开那些会引起这个姑娘想起往昔烦恼的话题。B太太满怀同情地倾听着, 最后她与洛普霍夫握了握手,说: “不,别讲了,洛普霍夫先生,我会极为动情的。说来可笑,我这年纪,都快 四十了,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人说起家庭中的暴虐行为,因为我自己 年轻时候也受过虐待。” “请允许我只再说一点,这对您无关紧要,也许无需告诉您。不过还是预先说 一下好:她母亲正强迫她嫁人,现在她可以逃婚了。” B太太沉思起来。洛普霍夫瞧瞧她,也沉思起来。 “加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件事对您来说,不像我当初想的那么无关紧要吧?” B太太看来心绪十分不佳。 “请原谅我,”他看到她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便继续说道,“请原谅我,我看 您挺为难。” “对,这件事十分严重,洛普霍夫先生。违反亲人的旨意离家出走,这当然预 示着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吵了,但是我对您说过,这还不算什么。假如她只是躲避 他们的粗暴和虐待,不管怎样同他们是可以和解的,至多花上几个冤枉钱,他们也 能过得去了。这倒不算什么。可是……这样的母亲强迫她嫁的那个人,必定是个有 利可图的阔人。” “当然。”洛普霍夫用失望的语调说。 “当然,洛普霍夫先生,当然是阔人,正是这点叫我不安。因为在这种情况下, 她母亲决不会示弱的。您是知道父母的权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充分使用 那些权力。他们会起诉,把官司打到底。” 洛普霍夫起身告辞。 “那么,我只好求您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忘掉。” “不,再待一会儿。让我至少在您面前稍微辩白几句吧。我的天,在您心目中, 我该是多么糟!每个正派人都要表示同情和挺身维护的事,竟使我退缩不前了。啊, 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呐!” 看上去她确实可怜,没有装假。她确实难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说话语无 伦次,她是那样于心不安。后来她的思想才开始清晰有序了。不过,语无伦次也好, 清晰有序也好,她跟洛普霍夫说话已经没有什么新内容了,而且他自己心里也很乱。 他是这样看重她向他吐露心曲这一事实本身,对于她所讲的内容却没能听进去。等 她痛快淋漓地讲完以后,他说; “您讲的这全部情有可原的理由都白说了,我待在这儿不走,只是怕失礼,怕 您以为我在责备您或者生您的气。可是不瞒您说,我并没有听您讲话。如果我不知 道您是对的,倒好;如果是您不对,那也好说。我只要告诉她我们谈条件没谈成或 者我不喜欢您,就行了!我和她还能指望碰见其他获救的机会。但是现在我跟她怎 么说呢?” B太太哭了。 “我跟她怎么说呢?”洛普霍夫下楼时不断重复说。“这叫她怎么办?这叫她 怎么办?”他心里想着,这时离开了战船厂街,走上了一条通往近卫骑兵林阴道的 大街。 自然,B太太并非绝对对,并非像给小孩子证明用手摘取不到月亮的人那样绝对 地对。凭她的社会地位,凭她丈夫那些相当重要的职务上的关系,如果她一定要韦 罗奇卡住到她家里,那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既不能从她手中把韦罗奇卡夺走, 也不能对她或她丈夫做出令人太不愉快的事情,情况很可能如此,甚至毫无疑问会 如此。如果起诉,她丈夫将是正式的被告,她就是替他担心。但B太太毕竟要碰到许 多麻烦,也许还有一些烦人的谈话。她不得不为了别人的事欠下人倩,这笔人情债 不如留着为自己办事好。有谁就一定不像B太太这样做呢?哪一个明智的人不愿这样 做呢?我们无丝毫权利责备她。可是洛普霍夫也没有错,他对于搭救韦罗奇卡不抱 任何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