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韦罗奇卡早就坐在约定的氏凳上等他了。有好几次,只要拐角处一露出制帽, 她的心便急剧地跳动起来。“终于来了!他!朋友啊!”她连忙起身,跑过去迎接 他。 他本来可以强打精神走近那张长凳的,不料竟在他预期露面之前突然跟她相遇, 他满面愁容。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我的朋友。” “不是挺有把握的吗?怎么又没有成功?究竟为什么呀,我的朋友?” “我们回家去吧,我的朋友,我送您。我们谈谈。过一会儿我再告诉您为什么 没有成功,现在让我想一想。我还是不能集中思想。需要想个什么新办法。我们不 必灰心,能想出办法来的。”说到最后几句话,他已经提起精神来了,不过还是不 行。 “快告诉我,我等不了啦。您说该想个什么新办法,也就是说,我们原先想的 全白搭了吗?我也当不成家庭教师了吗?我真不幸,真倒霉!” “干吗骗您呢?是的,是当不成了。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可是,忍耐,忍耐, 我的朋友!您要坚强!谁坚强,谁就成功。” “唉,我的朋友,我很坚强,可也真痛苦啊!” 他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 这是什么?对了,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藏在大衣底下。 “我的朋友,您拿着一件东西。让我来拿吧。” “不,不,不需要,不重。没关系的。” 他们又沉默着,走着,走了好久。 “我可是高兴得到两点还没睡着,我的朋友,我睡着后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我仿佛从一间憋闷的地下室里出来,得到了解放,仿佛瘫痪过又复原了,我跑出来, 到了田野上,跟我一起跑出来的还有许多女友,她们也像我一样从地下室逃出来, 瘫痪过又复原了。我们在广阔的田野上跑来跑去,我们真快活,真快活!可是梦没 能成真!我还以为再不用回家了呐。” “我的朋友,让我替您拿包袱,现在已不是秘密了。” 他们又沉默着,走着。走了好久还不说话。 “我的朋友,您看我跟那位太太谈出了什么结果:您不能违背玛丽娅·阿列克 谢夫娜的旨意离家出走。这是不应该的--不成,不成,我们挽着手走吧,不然, 我为您担心。” “不,没什么,只是我戴着这块面纱憋得慌。” 她摘下面纱。“现在好些啦,好啦。” “(她的脸色多苍白!)不,我的朋友,我说的话您别去想了。我说的不是那 么回事。我们无论如何能安排好的。” “怎么安排呢,我亲爱的?您这样说只是安慰安慰我罢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一声不响。他们沉默着往前走。 “(她的脸色多苍白!多苍白!)我的朋友,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亲爱的?” “等您能略微平静一点,我才能告诉您,我的朋友,您需要冷静地考虑这件事。” “您这就说吧!您不告诉我,我是平静不了的。” “不,现在您太激动了,我的朋友。现在您不能够做什么重要的决定。过些时 候再说。快了,瞧,到家门口了。再见,我的朋友。只要看到您能冷静地回答,我 就告诉您。”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后天我来上课的时候。” “太久了!” “我明天特意来一趟。” “不,再早点!” “今天晚上。” “不,我不让您走。跟我一块进去。您说我不平静,您说我不能做出判断,那 好,在我们家吃午饭吧,您会看到我平静下来的。吃过饭就睡觉,我们就可以谈谈 了。” “可是我怎么进你们家呢?如果我们一块进,您妈又要起疑心了。” “起疑心!我不管!不,我的朋友,要是为了避免起疑心,您还是进去一下好, 因为一路上,我都是撩着面纱的,我们可能被人家看见了。” “您说得对。” 十五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见女儿跟洛普霍夫一块进来,非常惊讶。她用最专注 的目光打量起他们来。 “我顺便来告诉您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后天晚上我有事,改到明天 来上课。让我坐一会,我很累,心里又很乱。想休息一下。” “您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瞧您脸色很难看。” 他们刚才是谈情说爱去了,还是偶然碰上的。要是谈情说爱去了,他应该很快 活的。如果她不依他,幽会的时候两人吵过嘴,他准会不高兴的,要是他们吵过嘴, 他就不会送她回来了。再说,她直接回自己的房里去了,连瞧他都没瞧,可又看不 出来吵过嘴。不,他们大概是偶然碰上的。可是谁知道他们呢?应当留神提防着点 儿。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 的脸色好像很苍白。也许只是我的感觉?” “韦罗奇卡么?她常这样的。” “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吧。不瞒您说,我心里边思绪万千,脑袋都晕了。” “到底怎么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该不是跟未婚妻吵架了吧?”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对未婚妻还满意。我倒是要跟我父母吵一架 呐。” “您这是怎么啦,小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怎么可以跟父母吵呢?我 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小老弟。” “不能不吵,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那样的一个家庭啊。非要人去办力所 不能及的事。” “这是另外一回事啦,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能人人都给赏钱,总得有个 轻重缓急,这话很对。要是这样,要是为了钱吵架,我就不能责怪您啦。” “恕我莽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心烦意乱,需要在可亲可敬的人们中 间休息一下,可除了在您家里,这样的人哪儿也找不到。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要求今 天在您这儿吃午饭,还请允许我托您的玛特辽娜办点儿事情。这附近好像有家邓凯 酒店,虽说那里的酒不怎么好,不过还行吧。”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说要吃午饭,顿时满脸不快,等到他提到玛特辽娜, 那分明的怒容才消失,流露出一种企盼的神情来:“亲爱的,我们看你能添点儿什 么吃的?邓凯那儿,大概会有好食品的!”可是亲爱的根本没有看她的脸,却掏出 了烟盒,从里面放着的一封信上撕下了一小块纸,又拿出铅笔,写了起来。 “斗胆问您一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喝什么酒?” “我的小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实话,喝酒我可不行,我几乎不会 喝。喝酒本不是妇道人家的事。” “从你那张脸上,一眼就看得出你不会喝!”他心中想,口上却说: “当然是这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连姑娘们都喝酸樱桃酒呢。能让 我写上吗?” “这是什么酒,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可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酒,而是糖浆。”他掏出一张红钞票[注]。“大概够 了吧?”他看了看字条,“再拿去五个卢布备用吧。” 这是他三个星期的收入,一个月的费用。但是又非得这样不可,他必须好好贿 赂贿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睛湿润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甜腻腻的笑容。 “你们这儿附近还有糕点铺吗?不知能不能买到现成的核桃馅饼,这是最合我 的口味的好吃的馅饼,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是没有这种,那么有什么就买什 么。将就吃吧。” 然后他到厨房派玛特辽娜上街去采购。 “今天咱们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我要喝得把跟父母吵架的愁事忘得一干二 净。干吗不喝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和未婚妻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往后 就不会像这样生活了,要无忧无虑地过,对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对,我的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怪不得我看您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真没想到您这样稳重可靠的人也居然会这样。您大概是收到未婚妻的陪嫁钱了吧?” “没有收到陪嫁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要是有了钱,就可以痛痛快快 地喝上几杯,陪嫁钱算什么,这里的问题与陪嫁钱无关。为什么要指望陪嫁钱呢? 做事情应当开诚布公,不然的话会引起猜疑,况且那也太粗俗了,玛丽娅·阿列克 谢夫娜。” “太粗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实在太粗俗。依我看,做什么都得体体面 面的才是。” “您说得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这类关于体面的种种话题构成了饭前最为亲切愉快的谈话内容,这谈话延续了 半小时至三刻钟左右。这时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在一种袒露胸臆的冲动之下, 顺口说出了他的婚期临近的消息。他问:“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能回答,因为她不能强迫女儿。--那当然。可是,根据 他的观察,韦拉·巴夫洛夫娜很快就会拿定主意出嫁的。她对他什么都没说过,可 是他也有眼睛啊。“本来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我都是老麻雀啦,轻易是 不会受骗上当的。我虽年轻,也是个老麻雀、老滑头,对不对,玛丽娅·阿列克谢 夫娜?” “对呀,小老弟,是老滑头,老滑头!” 总之,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愉快的谈心使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兴奋起来, 把忧愁都抛置脑后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从未见过他如此快活过。他是个狡猾 的骗子、十足的滑头!他从未婚妻身上捞到的钱决不止一千卢布,可是当他父母听 说他腰包已经塞得鼓鼓的,要求他出点钱时,他却对他们说:不,爹,娘,我这做 儿子的是愿意孝敬你们的,不过,你们要钱,我可没有。瞧这滑头!跟这号人谈谈 天也挺愉快的,而使她特别感到愉快的还是,她听见玛特辽娜回来时,借口说上自 己的卧室去拿手绢,却跑进了厨房,看到买来了十二个半卢布的酒--午饭时只能 喝掉三分之---还看到从糕点铺买回来的一个半卢布的馅饼--这买饼的钱可以 说是白扔了!好在馅饼也还能剩下,可以用它代替果酱来招待干亲家了。她还是没 吃亏,而是省下了一笔钱。 十六 这时韦罗奇卡正坐在自己的房里想心事: 我非叫他来,这妥不妥呢?妈那么注意地看着他。 我这是把他放在火上烤!他怎么留下吃饭呢? 我的天,我这倒霉蛋还会出什么事啊? 他说他有办法。没有,我亲爱的,绝对没有! 不,有办法了,这就是跳窗户。如果太痛苦了,我就跳下去。 我真可笑:“如果大痛苦,”难道现在还不痛苦? 跳窗的时候就像人很快地飞起来了,仿佛不是掉下去,而真是在飞。这大概很 惬意。只是后来摔到了人行道上,哎呀,可真硬!疼吗?不,我想还顾不上疼,只 觉得很硬!因为这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不过这之前,空气就像柔软的羽绒,那么轻 柔地向两边铺开……太妙了…… 是的,可这之后呢?大家都来看。人摔得头破血流,满脸伤痕,全身污泥…… 不,假如能在这个地方撒些干净的沙子就好了--这儿连沙子都是脏兮兮的……不, 要撒上最白、最干净的……那就好。人就不会搞得满脸伤痕,脸干干净净的,不会 吓着人的。 巴黎的穷家姑娘用煤气自杀,这是个好办法,好极了,而跳窗不好,还是用煤 气好。 他们说话的声音真大,可他们说什么呢?--不,什么都听不见。 我要留一张字条给他,统统都写上,我原来对他说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当 时我的胆子真大,我怎么会那样呢?因为当时我是冒傻气呢,当时我不懂事。 是的,巴黎的穷家姑娘多聪明!好吧,难道我就不会变聪明起来?你看,那该 多可笑:他们一进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煤气味,空气发绿,他们可吓坏了: 怎么回事?韦罗奇卡哪儿去啦?妈冲着爸爸喊:“你还站着干吗?把窗子打破呀!” 他们打破了窗子,才看见我坐在梳妆台旁边,脑袋耷拉着趴在梳妆台上,两手捂着 脸。“韦罗奇卡,你煤气中毒啦!”--我不回答。--“韦罗奇卡,你干吗不说 话?”--“哎呀,她中毒死啦!”他们这才哭喊起来。嘿,这该多可笑,他们是 会哭的,妈还会讲起她如何地疼爱我呢! 是的,他可倒是真的会怜惜我的。那么,我可以留一张字条给他。 是的,我要见机行事,就像巴黎的穷家姑娘那样做。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 不害怕。 而且这又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很好吗!不过我要等等,看他有什么办法。不, 绝对没办法。他只不过安慰安慰我罢了。 干吗要安慰我呢?根本没必要。既然帮不上忙,难道能安慰得了吗?他本来是 个聪明人,也这样做。他干吗要这样做?没有必要。 他到底在说什么?好像很高兴,说得那么高兴! 难道他真的想出办法来了? 不,绝对没有办法。 如果他没想出来,难道他还会高兴吗? 他到底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呢? 十七 “韦罗奇卡,来吃饭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叫道。 的确该吃饭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已经回家了,馅饼也早就熟了--不是 从糕点铺买来的,是玛特辽娜做的,馅儿用的是昨天烧汤的牛肉。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从来没在饭前品尝一杯伏特卡吗?这是很有益处 的,尤其是这种苦味的酸橙伏特卡。我是作为一个医生来对您说的。请尝尝吧,不, 不,一定要尝尝。我是作为一个医生下忠告:请您品尝。” “要不是因为必须听医生的话,我决不尝它。尝也只能来半杯。”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半杯没有效果。” “可是您自己怎么样,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年纪大了,不再荒唐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发誓戒了。” “确实,喝了仿佛混身发暖!” “好就好在能使身体暖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看他多高兴,真的!难道他真有办法啦?他怎么跟她那么亲呢?连看也不看 我一眼,啊,他多狡猾!”韦罗奇卡想。 大家入了座。 “我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喝这个吧,喝吧。麦酒跟啤酒一个样,反正不比 啤酒劲儿大。尝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既然您说跟啤酒一样,那就喝吧。啤酒干吗不喝呢!” (“老天,有多少瓶啊!唉,我真傻!原来这就是他们亲近的原因啊!”) (“你瞧这小滑头!他自己倒不喝麦酒,只是用嘴唇抿了抿。这麦酒好极了, 好像带点克瓦斯[注]味道,而且有劲儿!很有劲儿。等我给米什卡跟她办婚事的时 候,我就不喝伏特卡啦,专喝这种麦酒。哼,这个家伙不会醉的!你起码也得喝一 点呀,鬼东西!可是这对我更好。他要是想喝,说不定真能喝一气呢。”) “您自己也随便喝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哎,我这一辈子已经喝得够多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喝下去就储存起 来了,可以顶好长时间!没事干、没钱花的时候就喝喝酒,有事有钱也就不想喝了, 不喝就够快活的。” 午饭一直这样进行着。仆人端上来从糕点铺买回的馅饼。 “亲爱的玛特辽娜·斯捷潘诺夫娜,馅饼应当用什么配餐?” “这就上,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就上,”玛特辽娜拿着一瓶香槟转来。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没喝,我也没喝。现在让咱们来干一杯吧。为我的未 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指那个?”韦罗奇卡想。 “愿老天赐福给您的未婚妻和韦罗奇卡的未婚夫,”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 “我们当老人的,就盼着老天保佑让我们早日看到韦罗奇卡办喜事。” “没问题,很快就能看到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吗,韦拉·巴夫洛夫 娜?是的!” “难道他真是说的那个?”韦罗奇卡想。 “是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当然是啦。您说声‘是’吧。” “是。”韦罗奇卡说。 “好,韦拉·巴夫洛夫娜,不要无缘无故地叫妈疑心。说声“是’就行了。那 么现在该干第二杯啦。祝韦拉·巴夫洛夫娜早日结婚!喝吧,韦拉·巴夫洛夫娜! 没关系,会有好运气的。碰杯,祝您早日结婚!” 他们碰了杯。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谢谢你,韦罗奇卡,你让我晚年有了安慰,韦罗奇卡!”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边说,一边擦眼泪。英国麦酒和酸樱桃酒使她多情善感起 来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连连说着。 “我们真谢谢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饭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 “您在我们家请我们吃饭,我们酒足饭饱啦,简直可以说,您是办了一桌节日酒席!” 她的眼睛看人时,不那么虎视眈眈了,显得比前轻松、愉快多了。 一个人圆滑行事,可后果往往超出本意,显得十分奸诈。洛普霍夫买酒的时候 并没指望得到上述的效果,他只想讨好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免得他因为自 动要求留下吃饭而失去她的好感罢了,她是否该当着一个外人大喝起酒来呢?她虽 然在各方面都挺怜惜他,可是对他并不信任,因为她认为谁都不可信。况且连她自 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速战速决,她原打算把这场实惠的享受推迟到喝茶以后。 但人人都有弱点。对于伏特卡和其他常见的好食品她可以无动于衷,可是麦酒和诸 如此类的美味佳肴却使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垂涎三尺了。 午餐像模像样,富有贵族气派,因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吩咐玛特辽娜摆上 茶炊,就像贵族午餐后照例应有的那样。不过享受这风雅氛围的只有她和洛普霍夫 两人。韦罗奇卡说她不想喝茶,回自己房里去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是个缺乏 教养的人,他一吃完最后一道菜,就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睡午觉了。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慢悠悠地喝着茶,喝完一杯又来一杯。这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无力 支持,她抱歉说她从一清早就觉得不舒服,客人请她不必拘礼,结果只剩下他一个 人了。他喝完第二杯,又喝完第三杯,就在扶身椅上打起瞌睡来,照玛特辽娜的判 断,他大概也跟我们的那位活宝一样,给灌醉了。可是那位已打起鼾了。大概是这 鼾声吵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当玛特辽娜收拾完茶炊和茶杯,终于回到厨房的 时候,他醒来了。 十八 “请原谅我,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走进她的房间,说道(他轻声说 着,声音发颤,但是吃饭的时候他却大喊大叫,并区也不叫她“我的朋友”,而叫 “韦拉·巴夫洛夫娜”,“原谅我刚才太莽撞了。你知道我说过:夫妻是拆散不了 的。那么您自由[注]了。” “我亲爱的!你看到,你进来的时候我哭啦,我是高兴得哭啦。” 洛普霍夫吻了她的手,连连地吻着。 “我亲爱的,你把我从地下室里释放出来,我自由了,你是个多么聪明、心地 多么好的人啊。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还是我跟你跳舞的时候就想出来了。” “我亲爱的,当时我就看出你心地好。你释放了我,给了我自由,我亲爱的。 现在我愿意忍耐,现在我知道我就要离开地下室了,我也不再觉得那么憋闷了,因 为我已经知道我能出去了。可是我究竟怎样离开呢,我亲爱的?” “这样吧,韦罗奇卡,现在是四月底,我七月初从医学院毕业,我们要能维持 生活,必须等我毕业。我一毕业你就可以离开地下室。只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你 忍一忍吧,甚至要不了三个月,你就能离开。我会得到医生的职位。我的薪水不高, 但是也只能凑合。我可以用些时间开业,开业多少,根据需要再定,我们是可以维 持生活的。 “啊,我亲爱的,我们的需要非常少。不过我不愿意这样,不愿靠你的钱生活。 我现在本来也在教课,可到那时候我可能会没课教了,因为妈准会去对大家说我是 个坏女孩。但是我可以找另外的人家去教课。我能生活下去的。是的,不是应当这 么做吗?我不是不该靠你的钱生活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他还问是谁告诉我的!这不都是你自己讲的吗?还有你的那些书呢?书 上整整有一半都是讲的这个。” “书上讲过?我对你说过?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韦罗奇卡?” “啊唷,什么时候!是谁说过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谁说的,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 “好吧,谁说的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我那么笨,不会照您[注]书上说的那样,从前提中得出结论吗?” “究竟是什么结论呢?无知道你说的什么,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这个滑头!他想做专制君主,想叫我当他的奴隶!不行,这做不到,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懂吧?” “只要你一说我就懂了。” “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您说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谁有钱,谁 就拥有权力和权利,这是您的书上说的。可见一个女子靠男人养活的时候,她就得 依附于他,对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认为我不懂这个,认为我会当您的奴 隶,不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不允许您做专制君主来统治我。您想做一个善良 仁慈的专制君主,但是我不愿这样,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好啦,我亲爱的,我 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你去给人家断臂截肢,灌他们喝苦药水,我去教钢琴课。我 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 “对,对,韦罗奇卡。该让每个人都竭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 即使是深爱的人和极为信赖的人。你说能做到做不到,我不知道,可是这几乎无关 紧要了。人只要下定这样做的决心,他差不多就已经给了自己一种保障。他能感觉 到:如果需要的话,他靠自己能生活下去,不要依靠别人;能有这种情怀也就尽够 了。我俩真可笑,韦罗奇卡!你说:‘我不愿靠你养活,’我却为此而夸奖你。有 谁这样说话呢,韦罗奇卡?” “可笑就可笑呗,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亲爱的?我们要有自己的活法,怎样觉 得好,就怎样过。我们还要怎样生活呢,我亲爱的?” “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我们生活的一个方面向您提出建议,您却用您的计 划把它完全推翻了,还叫我暴君、奴隶主。那么请您自己想想,我们关系中的其他 方面该怎样安排呢!我认为提出我的想法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同样也会被您全盘否 定的。我的朋友,韦罗奇卡,你自己说说你想怎样生活。我该说的恐怕只有一句话: 我亲爱的!她考虑一切问题都充满了睿智!” “这是什么话?您要对我说客气话了吗?您要献殷勤吗?我可了解得很清楚: 人们阿谀奉承,为的是装出一副驯顺的样子来支配别人。请您以后说话直截了当吧! 我亲爱的,你夸赞起我来了!我很惭愧,我亲爱的。不,别夸我,免得我要飘飘然 了。” “好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要对您讲些不客气的话了,既然您觉得这样 愉快。在您的天性中,韦拉·巴夫洛夫娜,太缺少女性味,您要发表的大概是男性 十足的观点。” “哎呀,我亲爱的,你倒讲讲看,这‘女性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女人嗓音 高,男人嗓音低一些。那有什么关系?反复谈论嗓音高,有必要吗?用得着为此来 央求我们吗?干吗还总是对我们说,要我们保持女性味,这不是毫无意义吗?我亲 爱的?” “毫无意义,韦罗奇卡,而且极为庸俗。” “那么,我亲爱的,我不再管什么女性味不女性味了。好吧,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关于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有些纯男性的观点要对你说。我们会成为朋友。 不过我希望做你的第一名朋友。哦,我还没对你说呢:我恨透了你那亲爱的基尔萨 诺夫!” “不应该恨他,韦罗奇卡,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我恨他。我不许你跟他见面。” “好厉害的开场白,她哪里是害怕我专制,是要把丈夫当玩偶!我们住在一块, 怎么可能不见面?” “是呀,你们总是搂着待在一起。” “那当然。喝茶和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过手里有东西,不便于搂着。” “你们整天形影不离。” “也许是吧。他差不多总是不离开他的房间,我也不离开我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完全不跟他见面呢?” “因为我们处得好,有时想谈一谈,要是彼此不觉得有负担,我们就聊一阵。” “你们总待在一起,搂搂抱抱,吵吵闹闹。我恨他。” “你根据什么这样说,韦罗奇卡?吵闹我们可从来没有过。我们差不多就是分 开住的,可处得挺好,这都是实话,这又有什么相干?” “啊哈,我亲爱的,你上了我的当,我很巧妙地叫你上了当!你不愿对我说我 俩将来怎样生活,结果你自己却都讲出来了!你上了我的当!听我说,照你的讲法, 我们该怎样生活:第一,我们要有两个房间,一问归你,一间归我,还有第三间, 我们在那里喝茶、吃饭,招待客人,客人一般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专来找你或 者专来找我的。第二,我不进你的房间,免得你厌烦。正是因为基尔萨诺夫不进你 的房间,你们才没吵过嘴。你也别进我屋里。这是第二。现在讲到第三,嗨,我亲 爱的,我忘了问这一点:基尔萨诺夫干预你的事或者你于预他的事吗?你们有权利 相互查问吗?” “哦,现在我才知道,你谈这个基尔萨诺夫是什么用心了!我不说啦。” “不,我还是恨他。你不说就不用说了,我自己知道:无论什么事你们都无权 相互查问。所以,第三,我也无权查问你,我亲爱的。如果你愿意或是需要对我说 说你的什么事情,你就自动来对我说。我也同样这样来对你。这就是约法三章。还 有什么呢?” “韦罗奇卡,第二条需要解释一下。我跟你见面,只能是在“中立房间”里喝 茶和吃饭的时候。现在你设想这种情况:我们喝完早茶,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往 你房里探头都不敢,那么,我到吃中饭才能见到你,不是这样吗?” “当然。” “好极了。一个熟人来对我说,两点钟的时候,另一个熟人来看我。但是我一 点钟得出去办事。我可以请你把必要的答复转告那位两点钟来访的熟人吗,我可以 求你干这事吗,如果你打算待在家里的话?” “当然可以求我,至于干不干却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干,你可不能强求, 也不能查问我不干的缘由。但是,问问我是否愿意为你效劳,问问这是可以的。” “好极了。不过喝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要发生这事,现在又不能进你的房间, 我可怎么问呢?” “老天啊,他头脑多简单,简直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就请说吧! 您可以这么办,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走到‘中立房间’,叫我一下:‘韦拉 ·巴夫洛夫娜!我在自己房里答道:‘您要干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说: ‘我要出去。我不在的时候有位A先生(您讲出您那位熟人的姓名)来找我,我有些 事情要请人转告他。我可以不可以请您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我回答说 ‘不行’,我们的对话就告终结。如果我回答说‘行’,我会走到‘中立房间’, 您就告诉我应该转告您那熟人的话。现在您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小孩子?” “对,亲爱的韦罗奇卡,开玩笑归开玩笑,要知道,照你说的那样生活,的确 再好不过了。可是你这套思想是从哪儿得来的?我倒是还熟悉,我记得在什么书上 读到过。但是这些书我没带给你,我带给你的书上又没有这类具体的细节。是听谁 说的?不可能有人对你说,因为你碰见的头一个正派人大概就是我了。” “哎,我亲爱的,想到这类细节难道困难吗?要知道,我观察过家庭生活-- 并非指我的家。我的家太特殊了。我不是还有些女朋友吗,我常去她们家。我的天, 他们夫妻之间闹过多少不愉快的事啊,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亲爱的!” “得了吧,我倒是能想象到,韦罗奇卡!” “你知道我怎么看吗,我亲爱的?人不应该像他们那样生活:老待在一块,待 在一块。夫妻见面只应当在有事情或者准备一同休息、娱乐的时候。我经常观察和 思考:为什么每个人对外人都那样有礼貌?为什么在陌生人中间大家都竭力显得比 在家里好?而在外人面前往往也确实好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家人反而比对 陌生人坏,虽然心里更爱自家人?我亲爱的,你知道我向你请求的是什么:永远像 你在今大之前那样来对待我。因为这并不妨碍你爱我,我跟你还是最亲的亲人。到 今天为止你的行为举止如何?你回答我的时候不礼貌过吗?申斥过我吗?没有!人 们认为,怎么可以对一个外边的女人或姑娘不讲礼貌呢,怎么可以申斥她呢?好, 我亲爱的,现在我是你的未婚妻,并且将要做你的妻子,你还是像对待外人那样对 待我吧。我的朋友,为了持久的和睦,为了永葆爱情,我觉得这样做更好。对吗, 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怎样看你才对,韦罗奇卡。你早已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亲爱的,你想夸奖我!不,我的朋友,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难于理解。 这种想法,不止我一个人有,很多姑娘和年轻妇女都有,我亲爱的,而她们也跟我 一样普通,但是她们不能把她们的想法告诉自己的未婚夫或丈夫,她们知道,人家 会因此而把她们看做是没有道德的。而你却不这样看,我亲爱的,我就为这才爱上 了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是我过生日那天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 当你说起妇女多么不幸、多么值得同情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我已经说过也是那一天,不过在哪一刻呢?” “你真好笑,亲爱的!你说不应该猜不着,可我猜着了,你又来夸奖我。” “你还是猜一猜吧。” “显然是那一刻,当我问你是否真能使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为此我应该再吻吻你的手,韦罗奇卡。” “得了,我亲爱的,我不喜欢妇女被人家吻手。” “到底为什么,韦罗奇卡?” “哎,我亲爱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干吗还问我?别这样盘问我,我亲爱的。” “是,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不应该这么盘问。这不好。只有当我确实不知道 你想说什么,那时才可以问你。你刚才想说的是: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可以原谅你了,因为我达到了嘲笑你的目的。你看,你想考我,可连 你自己也不知道吻手不好的主要原因。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这是对的,但我本 不想说这个,我不是泛泛地谈,我只说男子不应该吻妇女的手。我亲爱的,这对于 妇女应当说是一种很大的屈辱。这表示男子不把她们当作同等的人看待,男子们以 为一个男子决不可能在妇女面前降低自己的尊严,因为她比他低得那么多,以致于 无论他对她怎样俯首屈膝,他还是跟她不一般,而是比她高得多。你本来并不这样 看,我亲爱的,那么你干吗要吻我的手呢?你听我说说我的感觉,我亲爱的:我和 你似乎不像一对未婚夫妻吧?” “嗯,你说得对,韦罗奇卡,是太不像了。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呢?” “天知道,我亲爱的,也许我们倒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吧。” “没错,我的朋友,这话倒也对。两个老伴儿,依然如故。” “只有一点已是今非昔比了,我亲爱的:现在我知道我从地下室走出来,自由 了。” 十九 未婚夫妻之间初次谈话竟然如此这般,是有点奇特。他们这样谈了一会,然后 相互握握手,洛普霍夫便独自回家去了。韦罗奇卡送他走后,亲自闩上了门,因为 玛特辽娜还一直坐在一家酒馆里,企盼着她的那个活宝能再酣睡一阵子,果不其然, 她的那个活宝又睡了好一会儿呢。 洛普霍夫六点多钟到家以后,就想着手写论文,但是久久也开始不了。论文怎 么也不人脑子;脑子里还是他从谢苗诺夫桥旁到维堡区这条长长的路途中所想的事。 当然还是那爱情的梦想?不错,是的,不过并不全是爱情,也不都是梦想。穷人家 活着,有其平淡、务实的需求,洛普霍夫考虑的正是这种需求。事情是显而易见的: 唯物主义者只考虑实利,他也的确总是考虑实利。他的头脑中没有诗意、高雅、美 丽的梦幻;却充斥着只适于粗俗的唯物主义者才具有的爱情的梦想。 “她的头脑里几乎总也抛不掉‘牺牲’的念头。这很不好。当你认为自己必须 对人家感恩戴德的时候,你对他的态度就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了。她总会知道的。朋 友们准要告诉她,我本来会有多么远大的前程。即使他们不说,她自己也能猜到: ‘我的朋友,你为了我,竟然舍弃了你所期望的前程,’假定她暂不提钱--无论 是朋友们或者她本人都不至于这样来说我--好在她还不会想:‘为了我,他仍要 受穷,如果没我,他早富了。’她不会这么想。不过她会知道我原先希望获得科学 家的声望,并且也可能如愿以偿的。她将要为此而难过:“唉,他为我做出了多大 的牺牲啊!我可没想过牺牲。我从来没有傻到要去做出牺牲,但愿永远也不会。怎 样对我有利,我就怎样做。我不是一个肯于做出牺牲的人,而且这种人是没有的, 谁也不肯做出牺牲。‘牺牲’是一个虚伪的概念,是瞎说。人总是怎样愉快就怎样 做。那么你来解释解释。在理论上那倒容易懂,但一到事实面前,感激之情却油然 而生,说道:您是我的恩人啊。这里不是已经有一种种瓜得瓜的味道了吗:‘你把 我从地下室放出来了,’她说,‘你对我多好啊。’我很需要把你放出来,这是我 自己乐意做的事情。你以为是我放了你?要不是由于释放了你,我自己能得到快乐, 你哪会得到我的关心!也许是我释放了我自己吧。对,无疑地是释放了我自己:我 自己想生活,想恋爱--你懂吗?--是我自己想,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自己。要 想方设法不使她心中的这种已然成为负担的、有害的报恩感情发展下去才好。总会 有办法的,她挺聪明的,能领悟到这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曾 想过,如果她能及时离家出走,就可以把婚事推迟两年左右。这期间我当上了教授, 经济情况也能维持一般水平了。可结果呢,却无法延期。好吧,这对我有什么损失 呢?当我在考虑必须首先保证有一个良好的经济状况时,难道我想的是我自己吗? 这对一个男子来说,有什么呢?对男子不算什么。钱不够用对女人才会有影响。有 靴子穿,袖子没洞,能喝上菜汤,屋里暖和,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奢求呢?而这 样的生活我能达到。既然如此,这对我有什么损失?但是对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来说,却是不够的。她需要娱乐,需要社会的承认。可是她却没有钱用于此处。当 然,她不会意识到她缺少这个,她是一位聪明正直的姑娘,她会想:这不值一提, 这是毫无意义的虚荣,我对此不屑于一顾;她也定会对此不屑于一顾的。不过,一 个人不知道他缺少什么东西,或者甚至相信他并不需要这东西,难道就管甩吗?这 是错觉、幻想。天性被理智、环境和自尊心所压抑,它缄默着,虽不对意识发出信 号,可还在悄悄地起作用,暗暗地蛀食着生活。一个青年女子不该这样生活,一个 美人更不该这样生活。她若是不能像别人那样穿戴得考究,又由于经济拮据而不能 打扮得光彩照人,是不合理的。该同情你,可怜的姑娘,我曾想过,结婚总会使你 的处境好一点。而这对我有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占了便宜:两年以后,她嫁不嫁 给我,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她肯嫁……” “德米特里,来喝茶吧。” “来了。”洛普霍夫走向基尔萨诺夫的房间,边走,边继续思量,“我总是把 自己居于首位--从自己开始,以自己告终,这样考虑问题本来是必然的;而从 ‘牺牲”这点开始考虑,那纯属骗人,仿佛我想舍弃学者的名望和教授的地位,这 全是瞎说。我反正不是还要同样地工作,同样地获得教授的地位,同样地为医学服 务么。人,作为理论家,看到利己主义在实践中怎样支配自己的思想,还是颇为愉 快的。” 我事事都预先提醒读者,因此我要告诉读者,不要认为洛普霍夫这段独白包含 有作者的神秘的暗示,暗示这是洛普霍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发 展的重要契机。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可能有奢华的服饰,又缺乏在社会上风光、露 脸的机会,但这无损于她的生活。她跟洛普霍夫的关系也不会被报恩这“有害的感 情”破坏。我不是那种在字字句句中都埋下伏笔的作家,我讲述人们的所思所行, 也仅此而已。假如某一种行动、谈话或者思想的独白对于描写一个人物或一种情境 十分必须,我便把它叙述出来,即使它对我这部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不起任何作 用。 “亚历山大,现在你不会埋怨我在论文方面落在你后边了。我能赶上去的。” “怎么,你为那位姑娘的事忙完啦?” “完啦。” “去B家当家庭教师?” “不,不当家庭教师。另有安排。现在她还可以在家里暂时忍耐忍耐。” “好,这样好,当家庭教师本来也不容易。老兄,我现在完成了视觉神经部分, 着手下一个课题了,你写到哪儿啦?” “我该写到……” 接着一连串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术语脱口而出。 二十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他说他将在七月初毕业--假定是十号,这可已经不 算月初了。可以假定为十号,或者,为了保险起见,假定是十五号,最好还是十号, 那么还剩下多少天?今天一天没必要算了,只剩五个钟头啦。四月份剩下两天,五 月是三十一天,加上两天是三十三天;六月有三十天,加上三十三天是六十三天, 再加上七月份的十天,总共只有七十三天。七十三天,日子多吗?到那时我就自由 啦!走出这间地下室啦!啊,我有多幸福!我的亲爱的人,他想得多聪明!我有多 幸福!” 这是星期日的晚上。星期一他有课,是从星期二挪过来的。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多高兴,又和你在一起了,哪怕只待一小会儿!你 知道,我在这间地下室还要待多长时间吗?你什么时候能毕业?七月十号以前能完 事吗?” “能完事,韦罗奇卡。” “那么现在我在地下室里只要待七十二天,再加今天这一个晚上就行了。我已 经划掉了一天,我照中小学生那样制了一张表格,划天数,划掉一天可真高兴!” “我的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是的,你在这里熬不了多久啦,两个半月 转眼而过,你很快就自由了。” “啊,那时该多么快活呀!可是,你,亲爱的,根本不要理我,也别瞧我,我 们不要在每回你来时都弹钢琴,我也不要每回都出来看你。不,我忍不住,我总要 出来的,只待一小会儿,再冷冷地、毫无表情地看你两眼。现在我要马上回屋去了。 再见,我亲爱的,什么时候再来? “星期四。” “三天!太久了!可到那时就只剩六十八天了。” “少算几天:七号左右你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七号?那么现在只有六十九天了?你真叫我高兴!再见,我亲爱的!” 星期四 “我亲爱的,只有六十六天待在这里了。” “是的,韦罗奇卡,时间过得很快。” “快吗?不,我亲爱的。唉,日子变得多么长啊,这三天抵得上平时整整一个 月了。再见吧,我亲爱的,我们不该谈得时间太长,我们不是挺狡猾,是不是?再 见。唉,我还得在地下室待六十六天!” (“唔,唔。我自然不会注意到时间,工作起来,时间过得飞快。况且我又不 在地下室里,唔,唔!对。”他想。) 星期六 “唉,我亲爱的,还剩六十四天了!唉,在这里真难熬!这两天比那三天还长。 唉,多么难熬!这里是多么令人厌恶,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亲爱的。再见,我亲 爱的,我的小鸽子,星期二见。往后这三天会比那五天还要长。再见,我亲爱的。” (“唔,唔!对!唔!她的眼睛不漂亮。她不爱哭。这并不好。唔!是这样!” 他想。) 星期二 “唉,我亲爱的,我已经不再计算日子了,时间不动了,完全停下来了。” “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朋友,我对你有个要求,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急切地 渴望着自由,那就给自己些许自由吧,咱们不是也需要谈谈了吗?” “需要,我亲爱的,需要。” “我请求你做的是:明天,在你方便的时候--随便哪会儿都行,只要你告诉 我一声--还是去近卫骑兵林阴道,还是那条长凳。去吗?” “去,我亲爱的,一定去,十一点钟,是吧?” “好,感谢你,亲爱的朋友。” “再见,我亲爱的,啊,我有多高兴,你能想出这主意来!我自己就想不出来, 真够笨的。再见。咱们谈谈;我也总能呼吸呼吸自由空气了。再见,亲爱的,十一 点钟,不见不散。” 星期五 “韦罗奇卡,你这是打算到哪儿去?” “妈,我吗?”韦罗奇卡脸红了,“去涅瓦大街,妈。” “那我跟你一起走,韦罗奇卡,我要上客商市场。韦罗奇卡,你说是去涅瓦大 街,怎么就穿这么件衣服!去涅瓦大街,得穿得漂亮点,那儿净是人。” “我喜欢这件衣服。稍等一下,妈:我回屋里拿件东西。” 她们出发了,在大街上走着,到了客商市场,然后朝着离涅瓦大街拐弯处不远、 沿着花园街的那排店铺走去,一下子就来到了鲁扎诺夫的小铺。 “妈,我有两句话要跟您说。” “你怎么啦,韦罗奇卡?” “再见,妈;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快跟您见面;要是您不生气,那就明天见啦。” “什么,韦罗奇卡,我有点胡涂了。” “再见,妈。我现在去丈夫那儿。我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前天就结婚了。 车夫,去商队街。 “二十五戈比,小姐。” “好,要快。他今天晚上来看您,妈。您可不要生我的气,妈。” 这两句话刚刚能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清。 “不去商队街,我刚才只是这么一说,就是要赶快离开这位太太,也免得你多 想。往左,沿着涅瓦大街走,我要去的地方可比商队街远得多,是瓦西里耶夫岛第 五道街,要过了中街才到,好好地赶,给你加点钱。” “嘿,小姐,您在糊弄我!得给五十戈比才成。” “赶得好才给。” 二十一 婚礼举行得比较简单,可也不太一般。 在他们确定了未婚夫妻关系以后,头两天韦罗奇卡因为即将获得解放而满心欢 喜,第三天,她开始觉得她所命名的“地下室”比以前加倍讨厌,第四天她哭了一 场,她本不爱哭,只哭了一会儿,第五天加长了哭的时间,第六天她已经不再哭了, 不过却烦闷得睡不着觉了。 当洛普霍夫发出“唔,唔”的内心独白时,他看了看她,当他发出“唔,唔! 对!唔!”的内心独白时,他又看了看她。他的第一次独白表明些什么,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究竟表明什么。在第二次独白中,他向自己解释了第一次独白究竟表明些 什么。“向一个人展示了自由,却仍然把他留在不自由的境地中,是不妥的。”之 后他思考了两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是在从谢苗诺夫桥到维堡区的路上,半个小时是 在他的沙发床上。头一刻钟他只是思考,并没皱眉头,其余的一小时零三刻钟他是 皱起眉头思考的。两小时刚一过,他就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还说:“我连果戈理 笔下的邮政局长都不如,蠢牛!”[注]他看了看表。“才十点还行。”于是便走出 了寓所。 头一刻钟,他没皱眉头,他这样想:“这都是瞎扯,毕业干吗?没有文凭也饿 不死人,我不需要它。教书、翻译不会少于当医生的收入,说不定还要多呢。不要 紧的。” 真是无需皱眉头,问题原来并不那么棘手。一部分原因看来是:从上次去上课 以来他就预感到自己会产生类似的想法,现在他明白了这点:如果他忆起他当时一 开始就曾想过“牺牲”这题目,最终还想到了她的服饰,那么完全可以给他说破: 从那时起他已经就预感到会产生类似今天的心境。因为,不然的话当时他怎么会产 生“舍弃学者前程”的想法呢?当时他以为可以不舍弃,而本能已提示他:“你舍 弃前程,婚期才不会拖延。”如果责备务实的思想家洛普霍夫的“不舍弃前程”的 想法极不妥当,那么他作为理论家却会兴高采烈地说:“瞧,这又是提供给你们的 一个新的例证,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思想!我本应看到那想法不妥当, 但是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存心不愿看到。另外还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行 动,否则,为什么还要迫使那姑娘在地下室多待一个星期呢!其实当时就应当预见 到,并立即就把婚事办妥。 不过这一切他根本没有忆起,也没想起。因为他必需紧锁眉头来考虑“谁给我 们主持婚礼”的问题,他考虑了一个小时零三刻钟,答案就只有一个:“没人会给 我们举行婚礼!”突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姓“梅察洛夫”,代替了“没人会 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想法。他立刻打了自己脑门一下,还合乎情理地责骂了自己一 句:开头怎么没想起梅察洛夫来呢?这却也有点不尽情理,因为类似主持婚礼的事, 他一般不会想到梅察洛夫的。 在医学院里有形形色色的许多人,顺便说一句,也有正教中学的毕业生,他们 在神学院里有熟人,通过他们,洛普霍夫也结识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神学院的学 生--虽不亲密,但关系还不错--一年前毕了业,当了神父,住在瓦西利岛上一 座有长长走廊的大房子里。现在洛普霍夫正往他那儿去,由于事情紧迫,时间又晚 了,他甚至乘上了马车。 梅察洛夫一人在家,正在阅读一部什么新书--不知是路易十四[注]的还是他 那个朝代别的什么人的著作。 “是这么样的,这么回事,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知道,这事要让您担很 大的风险;如果我们能跟她的父母和解,那当然好,而如果他们要打官司,那您也 许就要倒霉啦,必定要倒霉的。可是……”可是怎样,洛普霍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理由来。真的,怎么能够说服一个人,计他为了我们把脖子套进绞索里去呢! 梅察洛夫想了好久,也在寻找“可是”后面的理由,好让自己去承担这等风险, 但是他同样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冒险。 “这可怎么办呢?我本来是愿意的……您现在要办的事,我一年前就办完了, 从此也就身不由己了,您往后也会这样的。真也惭愧:着实该帮您的忙,可人有了 妻室以后,就有点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 “你好,阿辽沙[注],我们全家向你问候,您好,洛普霍夫;我好久都没见到 您了。你们是在谈论妻子吧?反正在你们看来,有错总是怨妻子。”一个十七岁左 右、漂亮活泼的浅黄头发的女郎说道,她刚从娘家回来。 梅察洛夫告诉了妻子事情的原委。年轻太太的小眼睛闪起了亮光。 “阿辽沙,他们又不会吃掉你!” “有风险的,娜塔莎。” “有很大的风险。”洛普霍夫证实道。 “好,怎么办呢,你就冒冒风险吧,阿辽沙,我求你啦。” “你若不怪罪我,娜塔莎,说我忘了你,自己去冒险,那么就可以说定了。您 想什么时候结婚,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由此看来,没有什么困难了。 星期一早晨,洛普霍夫对基尔萨诺夫说: “你知道吗,亚历山大?我大概要把我们论文中由我分担的那一半送给你了。 把我的材料和实验标本拿去吧,我不要了,我快离开医学院了,瞧,这是申请书, 我要结婚。” 洛普霍夫三言两语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如果你是傻子或者我是傻子,我就会对你说,德米特里,这是疯子干的事。 可是现在我不说。种种非议你大概都考虑过,比我考虑得更周全,即使没有考虑过, 反正不是大局已定了么。你的行为是愚蠢还是聪明,这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自己不 会去做那种蠢事:明知劝阻不了,还偏要劝阻。现在你需要不需要我帮你干点什么?” “我需要在房租便宜点的地区找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我还得到医学院跑跑,让 他们快点开证明,最好明天。那你帮我去找房吧。” 星期二洛普霍夫领到证明,便去找梅察洛夫,告诉他,明天结婚。 “对您来说,什么时间更方便些,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对阿列克谢·彼 得罗维奇来说无所谓,反正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不过我想,我能来得及叫基尔 萨诺夫预先通知您一下时间。” 星期三,十一点钟,洛普霍夫来到林阴道,等了韦罗奇卡好半天,开始焦急不 安起来,可就在此刻,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没有,亲爱的,没有事,我迟到只因为睡过头了。” “这么说,你几点才睡着的?” “亲爱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早晨七点钟,亲爱的,因为我总在想事;不 对,还要早一些,是六点钟。” “我有件事想求你,我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们应当赶快结婚,好使两人都安下 心来。” “对,亲爱的,应当这样做。应当赶快。” “那么再过四天,再过三天……” “啊,要是这样,亲爱的,你可真是够明智的。” “再过三天,我大概就能找到住房了,买上些日杂用品,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 搬到一起住了。” “可以,我亲爱的,可以。” “不过,可先得结婚。” “哎呀,亲爱的,我都忘了先得结婚。” “那么,今天也可以结婚,我想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亲爱的,去结婚吧;你怎么一下子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多聪明,亲爱的!” “路上我再告诉你,走吧。” 他们坐车到达以后,走过通往教堂的长走廊,找到了看门人,叫他去通知梅察 洛夫;梅察洛夫也住在那座有长走廊的房子里。 “现在,韦罗奇卡,我对你还有个请求。你不是也知道,在教堂里,人家要逼 着新郎新娘接吻吗?” “知道,我亲爱的;不过这有多不好意思!” “那么,为了到时候别太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接个吻吧。” “那行,我亲爱的,我们接个吻,难道非这样不可?” “在教堂里不这样不行,我们来准备准备。” 他们接了个吻。 “亲爱的,还好,我们及时做了准备,瞧,看门人已经回来了,现在我们在教 堂里就不至于那么窘了。” 但是来的并非看门人--看门人去找诵经士去了--来的却是在梅察洛夫家等 候他俩的基尔萨诺夫。 “韦罗奇卡,这就是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基尔萨诺夫,你所憎恨的,还想 禁止我跟他见面的那个人。” “韦拉·巴夫洛夫娜,为什么你想让我们这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相互疏远呢?” “就因为情投意合。”韦罗奇卡说道,同时把手伸给了基尔萨诺夫,并且还在 微笑着。她沉思起来:“我能像你一样爱他吗?你不是很爱他吗?” “我,我除了自己谁都不爱,韦拉·巴夫洛夫娜。” “连他也不爱?” “我们住在一起,没有吵过嘴,也就仅此而已。” “他也不爱您吗?” “我什么都没有注意,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问问他:怎么样,德米特里,你爱我 吗?” “我没有特别恨过你。” “好,既然这样,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我就不会禁止他跟您见面的,连我 自己也会爱上您的。” “这样要好得多,韦拉·巴夫洛夫娜。” “瞧,我也准备好了,”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剞走了过来,“我们夫教堂吧。”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喜气洋洋,还尽末玩笑,右是婚礼一开始他的声音就有点发 颤了;要是真打起官司来呢?娜塔莎,你就去投奔父亲吧,丈夫不能供养你了,丈 夫在世,却要靠父亲的面包为生,那日子可也不好过呐!不过,讲了几句话以后, 他又完全镇定自若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娜塔莉妞·安德列夫娜,或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称 呼,娜塔莎赶来了。婚礼一结束,她就邀请新婚夫妇去她家,她准备了一餐便饭; 大家去了,快活了一番,甚至还跳了两次卡德里尔舞,有两对舞伴参加,后来基至 还跳了华尔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不会跳舞,就给他们拉提琴。一个半小时不 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婚礼十分愉快。 “我想,家里在等我吃午饭,”韦罗奇卡说,“现在我该走了,我亲爱的,我 在地下室还要呆三四天,或者更长些时间,无需苦恼啦--可现在我却又要苦恼起 来了,我本来现在该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你别送我,我一个人走,不要让人家 看见。” “不要紧的,他们又不能把我吃了,先生们,别觉得对不住我。”阿列克谢· 彼得罗维奇一边说,一边送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走出来,他们多逗留了几分钟, 好让韦罗奇卡先离开。“我现在很高兴,因为娜塔莎鼓励了我。” 第二天,从开始寻找住房起,过了四天,总算在瓦西利岛五道街的尽头找到了 一处合适的住房。洛普霍夫一共有一百六十卢布的积蓄,洛普霍夫跟自己的朋友商 议决定,由于他和韦罗奇卡现在还无法考虑购置日用杂品、家具、食具,所以就租 下了一套带家具、食具的三居室,还可以向二房东、一个小市民包伙。二房东老头 在一道街和二道街之间的中街摆摊,出售纽扣、绦带、别针等物品,白天就在栅栏 旁的摊位上平平静静地度过,晚上就跟老伴聊天。老伴白天织补破旧衣服,经她手 织补好了的衣服有几百,几千件,这些都是人家从旧货市场上成批成批地给她送来 的。房东夫妇还身兼仆人的职务,仆人也就是房东自己。这一切费用加在一起,每 月总共才三十卢布。当时--十来年以前,按彼得堡的标准,还是物价偏低的时代。 这样来安排的话,三个月的生活费用是足够了,四个月大概也够了。就是每月再增 加十卢布的茶水钱也够了。洛普霍夫希望在这四个月里找些课来教教,做点文字工 作,哪怕到什么商号里找点事情,干什么都无所谓。那天,终于找好了房子,房子 的确挺不错,为找房子用了不少时间,可总还是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四,洛普霍夫 照例去上课,他对韦罗奇卡说: “明天搬家,我的朋友;这是地址。现在我不多说了,别叫人注意到。” “我亲爱的,你可把我救了!” 现在该怎样离开家?告诉他们?韦罗奇卡也曾想过,但是母亲会扑过来打人, 还可能把她锁在房中。韦罗奇卡考虑决定留下一封信在自己的房里。当玛丽娅·阿 列克谢夫娜听到女儿要去涅瓦大街,并说自己要跟她一起走时,韦罗奇卡就转回房 里拿了那封信,她觉得还是跟母亲当面说更好,也更光明磊落。母亲不至于在街上 打人吧?不过说话时,该站得离她远一些,好能赶快坐上马车跑掉,给她来个措手 不及。 于是就出现了在鲁扎诺夫小铺旁那令人难忘的一幕。 二十二 可是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这一幕的一半。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此等事,她站在那儿呆若木鸡,过 了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她竭力地想弄明白却怎么也无法明白,女儿到底说 的是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是这样?过了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 她猛地抖擞起了精神,破口大骂起来,可是女儿已经坐上马车往涅瓦大街去了。玛 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朝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她得要辆车,于是又奔向人行道:“马 车!”--“您上哪儿,太太?”她叫车上哪儿?她刚才听见女儿说“到商队街”, 但女儿又往左边拐,朝着涅瓦大街去了。她到底叫车上哪儿呢?“去追那坏蛋!” “去追,太太?您说清楚点儿,上哪儿?不讲好价钱怎么去,去到哪儿也不知道。”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怒不可遏,竟然骂起车夫来了。“你喝醉了,太太,我看出 来了。”车夫说完就走开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还追着他骂了一通,然后去叫 别的马车,她四面乱窜,跑几步停下来,挥动着两手,总算是又在柱廊下面站住了 脚,在那里捶胸顿足,暴跳如雷。而这时她的四周已经有四五个小伙子围上来了, 他们是在客商市场的圆柱附近卖杂货的。小伙子们欣赏着她,交头接耳议论着,话 语之间流露出几分不恭。他们对她讲了些颇为俏皮的恭维话,倒也不乏善意的忠告: “真行,太太,才这晌就喝醉啦,好样的太太!”--“太太呀太太,买我五个柠 檬吧,柠檬解酒最好啦,我便宜卖给你!”--“太太呀太太,别听他的,吃柠檬 也没用,还是再喝几杯,用酒解酒吧!”--“太太呀太太,你骂得好凶,我们来 打赌,看谁骂过谁!”在讲话的人当中,离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最近的是一个十 七岁左右的小伙子,他向她吐了吐舌头,态度还不算太失礼。而玛丽娅·阿列克谢 夫娜自己却忘乎所以了,揪他的耳朵,把他的帽子也打飞了,顺手又抓住了他的头 发。这使得其余几个讲话的人别提多高兴了。“真行,太太,撂倒他,太太!”有 的人却说:“费季卡,你倒还手啊!”但是大多数讲话的人都坚定地站在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一边:“费季卡要打过这位太太还差得远呢!撂倒他,太太,撂倒费 季卡,对他这个坏蛋就该这样。”这时候除了那些讲话的人,还涌过来一大堆看热 闹的:马车夫啦,小铺掌柜啦,过路的行人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仿佛刚刚清 醒过来,用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抓住费手卡的头,把他推操出老远,自己却穿过 马路,迈着大步走了。那几个讲话的小伙子给她大声地叫好,喝彩声伴随她远去了。 当她过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的大门,才发觉自己是在往家走,她叫了辆马车, 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来开门的是费佳,她在家门口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朝食橱 奔了过去,玛特辽娜听见吵嚷声,探了个头看看,也遭她一顿打。她又冲向食橱, 再奔往韦罗奇卡房中,过了一会还是跑回到食橱跟前,接着重又冲进韦罗奇卡的房 间,在那儿停留了老半天。随后她在几间屋子里来回地走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但是已经没人可打了:费佳跑到脏兮兮的楼梯上,玛特辽娜从韦罗奇卡房间的门缝 往里偷看,发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正要起身过来,也慌慌忙忙地跑掉了,她没 回厨房,径直钻到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卧室的床底下,躲了起来,直到听见一 声温和的呼唤,方知是平安无事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几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走着,骂声、喊声不断,到 底闹腾了多久,玛特辽娜无法确定。不过时间一定不会太短,因为巴威尔·康斯坦 丁内奇都已经下班回来了。连他也经历了那一番,身心无一处幸免。可凡事都得有 个了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终于召唤道:“玛特辽娜,开饭!”玛特辽娜知道 暴风雨已过,才从床底下爬出来开饭。 吃午饭的时候,玛丽惭阿列克谢夫娜果然不再骂人了,只是吼叫了几嗓子,她 已没有任何进攻的动机,只不过自己随便发发狠而已。饭后她要想躺,没躺下,却 坐下,独自待在那儿,沉默一阵,抱怨几声,后来她也不再抱怨了,一直沉默不语, 终于喊了一声; “玛特辽娜,叫醒老爷,把他给我叫来。” 正在待命的玛特辽娜既不敢上酒店,也不敢去别处,立即就执行了命令。巴威 尔·康斯坦丁内奇也是随叫随到。 “上女房东那儿去一趟,就说女儿是按照你的意愿嫁给那魔鬼的。你说:我反 对过我老婆。你说:为了让您高兴,我才这么办的,因为我看到,您不愿意让您家 的少爷娶我家的姑娘。你说,这都是我老婆的过错,我是服从您的旨意的。你说, 是我亲自把他俩撮合到一块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你这样处理很精明。” “好,去吧!就是碰上她吃饭,你也照样叫她出来,让她离开一下饭桌。现在 趁她还不知道内情。”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义正辞严,讲的话语简直掷地有声,即使他不具备极富 说服力、令人叹为观止的演说才能,女房东也会相信他。何况巴威尔·康斯坦丁内 奇的口才又是富有如此强大的说服力,即使他拿不出明显的证据,来证明他一贯反 对他的妻子,并且为了不致让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一门不体面的亲事而有意撮合 韦罗奇卡与洛普霍夫结婚,那么女房东也会原谅他的。“他们到底怎么能结婚呢?”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说他没有吝惜陪嫁,他给了洛普霍夫五千现金,结婚和购买 日用品的费用也都是由他出的。他说他还为他们传递情书,他们约会的地点在他的 同事菲兰捷夫科长家,科长是“有妻室的人。夫人,别看我是个渺小的人物,可把 女儿的贞操,夫人,视为至宝,他们约会都有我在场。我们本不富裕,哪有闲钱给 小孩子请家教,可是为了给他个事由来我家,夫人……”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用 最恶毒的贬词来揭穿妻子的不良居心。 怎么能不信任、不谅解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呢?而主要的是他给她带来了巨 大的、意外的惊喜!喜悦使人心肠变软。女房东开始发表她的赦罪演说,不厌其烦 地述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种种卑劣的思想和行径,起初她要求巴威尔·康斯 坦丁内奇把妻子从家中赶走,但是他一再央求她,况且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也主要 是为了显显威风,其实并未当真,所以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巴威尔·康斯坦丁 内奇继续留任做管理人,临街的一套房子得收回,他搬到后院去住,不至于在前院。 女房东眼光所及之处有他妻子的身影出现,而且她必须从离女房东窗口远的那个院 门出人;每月二十卢布的额外津贴中有十五卢布被取消,留下的五卢布算是对管理 人能尽心尽力执行女房东旨意的奖赏,同时也作为他女儿结婚费用的贴补。 二十三 洛普霍夫晚上来的时候,该如何对待他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中有几个 方案。最为有效的方案是叫两个看院子的藏到厨房里,让他们按照指定的信号朝洛 普霍夫扑上去,痛揍他一顿。最富悲剧色彩的方案是向不孝的女儿和那个强盗来亲 口郑重宣布作父母的诅咒,还要说明这诅咒有效力。谁都知道,就连土地也不肯接 纳受过父母诅咒的人的尸骨。可是这正像女房东想要让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和他 的妻子离异一样,纯属幻想。这两个方案犹如五色缤纷的幻想,制造它们出来并非 为了实践,而只是为了愉悦心灵,它们成了她独自遐想玩味的题目,而且使她日后 谈起来可以解释说:“我本来想这样干,而且也能干成,但是我心肠好,怜惜了他 们。” 殴打洛普霍夫和诅咒女儿的方案,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思想感情中理想化 的一面。她的智慧和灵魂中现实的一面,却具有并不那么崇高而是比较实际的倾向, 这是人类的本质弱点必然造成的矛盾。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贵族军官学校旁 边恍然大悟、明白女儿真的已经无影踪、嫁了人、离她而去时,这个事实在她的意 识中是以如下的内心呼叫的形式出现的:“挨劫啦!”一路上她在内心中不断地呼 叫着,有时竟喊出声来:“挨劫啦!”因此,由于向费佳和玛特辽娜宣泄内心的悲 伤而耽搁了几分钟以后--此类弱点人皆有之:因过分热衷于表露感情,以致感情 冲动而忘掉了眼前的实际利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跑进韦罗奇卡的房间,奔 向梳妆台和衣柜,打开抽屉和柜门,急匆匆地瞄了一眼。不,全部东西似乎都在里 面?接着她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要证实一下这个使她放心的印象。结果所有的 衣物确实全在,除掉韦罗奇卡离家时戴的一对普通的金耳环,一件细纱料的旧连衣 裙和一件旧大衣之外。就这个问题的现实动向而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估计韦 罗奇卡会交给洛普霍夫一张自己所有物品的清单,叫他来索要,她下定决心:金器 和其他类似物品一律不给,只给四件比较普通的连衣裙和几件最破旧的内衣。一件 不给也不成,体面的礼俗不容许,而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一向严格恪守体面的礼 俗的。 现实生活中的另一个问题是对女房东的关系。我们已经看到,玛丽娅·阿列克 谢夫娜成功地解决了它。 现在还有第三个问题:怎样来对待女儿和那个硬凑上来的女婿这一对混账男女 呢?诅咒吗?这并不难,但是只适于当做一种辅助手段。主要的办法只能是:递状 子,打官司,交法院审理。[注]最初,在感情激动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这 个问题的解决办法颇为理想化。从理想化的观点来看,它似乎很有吸引力。但是激 愤使她疲惫不堪,由于疲劳她的心态逐渐地趋于平和了,而这时,事情也就显出了 另一种样子。玛丽娜·阿列克谢夫娜比谁都清楚:打官司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打 这种具有理想化魅力、能愉悦其心灵的官司,更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并且还得拖 延很长的时间,而不得不掏许多钱出来,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那么怎么办呢?最终她只有两件事可做:痛骂洛普霍夫一顿,解解怒气,再有 就是防犯他索要韦罗奇卡的衣物;防范的手段是以告状来威胁。不过骂人也得骂得 个狗血喷头,痛快淋漓。 可是她没能办成。洛普霍夫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和韦罗奇卡请求你们,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原谅我们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这儿打断了他的话:“我诅咒她,没出息的东西!” 但是她没能说完“没出息的东西”这个词,只来得及说出“没出……”因为洛 普霍夫高声地喊道:“我不要听您骂人,我是来谈正经事的。您发火,不能平心静 气地讲话,那我就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单独谈吧,等您平静下来,玛丽娅·阿 列克谢夫娜,再派费佳或是玛特辽娜叫我们好啦。”他边说,边拉着巴威尔·康斯 坦丁内奇走出客厅,朝书房去了。他说话声音大,竞然无法压过他,所以她也只好 到此住口了。 他把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拉到客厅门口,停住脚,转过身来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不我现在就跟您谈谈,不过得平心静气地谈问题 才行。” 她又打算叫嚷,可是他又打断了她: “好,您还不能平心静气地说话,那我们只好走了。” “你干吗也要走,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朝丈夫喊道。 “是他在拉我呀。” “如果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也不乐意冷静地谈谈,那么我恐怕也要走了,反 正我倒无所谓。但是,为什么您,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竟容许人家用这样的名 称来叫您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明事理,她大概以为对我们叮以为所欲为, 而您是一位官员,您该懂得处事之道。您告诉她:现在她拿韦罗奇卡已毫无办法, 就更不用说我了。” “这个坏蛋知道我拿他毫无办法。”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想,于是对洛 普霍夫说:她作为母亲,起初急昏了头,而现在能够冷静下来谈话了。 洛普霍夫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才回过头来坐下。洛普霍夫请求她,听他把 话说完,她有话往后尽可以说呐,于是他就说起来了,只要她一想打断他的时候, 他就使劲地提高嗓门,总算是顺利地讲完了自己的一席话。他说:“要拆散我和韦 罗奇卡是办不到的,因此,跟着斯托列什尼科夫去打官司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你们 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不必 庸人自扰,不过,还是随你们便:你们若有闲钱, 我甚至都劝你们不妨试一试。其实你们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因为韦罗奇卡根本就 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所以您心里也清楚,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桩婚事 是绝对不可能成的。而一个姑娘无论如何总得出嫁,这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件赔本 的事情:需要给嫁妆,并且婚礼本身也要花费很多钱,但主要还花费在嫁妆上。所 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你们倒该感谢女儿,她没叫 你们损失一文钱就出嫁了!”瞧他就是这么讲的,还讲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他细致 人微地讲了足有半小时之久。 他讲完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跟这个强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 就索性谈论起感情来。她说真正使她伤心的是韦罗奇卡未征求父母的同意就出嫁, 这在她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而当问题涉及到母爱和母亲的悲伤心情时, 谈话使双方都感到兴趣,这主要在于人们认为按照礼俗的要求是不能不谈的,那么 也就自然而然地谈开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她作为一个慈母,曾是很伤心 的;洛普霍夫说,她作为一位慈母,也大可不必伤心。他们谈了,符合了礼俗。当 他们很有分寸地完成了礼俗的要求,用适当的时间谈论了感情之后,又转向了礼俗 所要求的另一点上,一方说: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另一方回答说:这当 然是无需怀疑的事。他们就这一点又说了好半天,达到了礼俗所要求的时间,方才 开始告别;告别时又照体面的礼俗所要求的互相解释了好一会。这结果是,洛普霍 夫体谅到母亲心绪不佳,没有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请求马上就与女儿见面,因 为马上见面可能会使母亲心里更加难受。而等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将来有一天 听到韦罗奇卡生活很幸福--这当然始终都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唯一的心愿 --她做母亲的就能完全放心了,因此到那时再跟女儿见面也就不感到难过了。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然后客客气气地分别了。 “呸,强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送走女婿后,骂了一声。 夜里她甚至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坐在窗日,看见街上驶过来一辆轿式大马车, 十分豪华,马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陪同太太的还有个男子。 他们走进了她的房间,太太说:“您瞧,妈,我丈夫把我打扮得多漂亮!”这位太 太就是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韦罗奇卡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是十分 昂贵的,韦罗奇卡说:“光是料子就值五百卢布,这在我们算不上什么,妈,这类 衣服我有整整一打。这儿,妈,这玩意较为值钱,您往我的手指上瞧瞧!”玛丽娅 ·阿列克谢夫娜看韦罗奇卡的手指,手指上戴着几枚镶有大钻石的戒指!“这枚戒 指值两千卢布,妈,这枚还贵呢,妈,值四千卢布,再往我的胸口瞧瞧,妈,这枚 胸针还要贵,值一万卢布!”而那男子也说起话来了,那男子原来是德米特里·谢 尔格伊奇:“这些都还算不上什么,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真正重 要的东西是在我的口袋里,您瞧,亲爱的妈妈,这个钱夹子有多厚,里面装的全是 一色的一百卢布的钞票,这个钱夹子我送给您,妈,因为这在我们也不过是小菜一 碟!但是这个更厚的钱夹子,亲爱的妈妈,我就不能送给您了,因为里面不是钞票, 全是银行证券和期票,每一张证券和期票比起我送给您的全部钞票来都要更值钱, 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亲爱的儿子,德米特里·谢尔格伊 奇,您为我的女儿和我们全家造福不浅呢。不过,亲爱的儿子,您是打哪儿搞到这 么多钱财的?”--“我去当包税商[注]啦,亲爱的妈妈!”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醒了以后,暗自思量:“真的,他能去当包税商就好了。” 二十四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赞 您不再是韦罗奇卡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跟您分手之 际,本书作者请求您别抱怨,在您退出舞台时结局对您虽有几分不利,可也不必抱 怨。您别以为,由此您就失去了人们的尊敬。您始终是在被人愚弄,但这丝毫没有 降低我们对您的智慧的评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的错误并不证明您不行。 您遇到一些您先前不经常遇到的人,您还根据您以往的经验来进行判断,以致于看 错了他们,这并不怪您。您以往的全部生活使您得出了一个结论:人分为两类-- 傻子和骗子。您认为“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而且必定是骗子,只有傻子才可能不 骗人。”这种看法很正确,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是到眼下也是完全正确的,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遇见过许多人,他们说话都说得很好听,玛丽娅·阿列 克谢夫娜,您能看出他们这些人,一无例外地,不是用甜言蜜语哄骗人的滑头,便 是不谙世事、什么都不会干。一味冒傻气的大孩子。所以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 娜,不相信甜言蜜语,把它当作痴人说梦或欺人之谈,您没有错,玛丽娅·阿列克 谢夫娜。当您把人分为两类的看法已经形成以后,您才碰见第一个既非傻子也非骗 子的女性,这时您感到困惑不解,疑虑重重,不知该怎样看她,怎样对待她,这自 然是可以谅解的。当您对人的这个看法已经完全形成以后,您碰见第一个高尚的男 子,他不是天真无邪、令人怜爱的小孩,他深谙世事,在这点上不次于您,判断能 力不比您差,他办事那份认真劲儿也不亚于您。您错误地把他看作跟您一样地工于 心计,这也是可以谅解的。这些错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未减少我对您这 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的尊敬。您帮丈夫摆脱了贫困,使自己的晚年生活得到了保障, 这都是值得称道的,这又是费尽心力的事。您的手段卑劣,但是您的环境不允许您 采取别样的手段。您这些手段应归罪于您的环境,而不该归罪于您个人,因此而造 成的耻辱也不该加在您的头上,荣誉理应归于您的智慧和您的坚强性格。 我承认了您的这些优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满意吗?您当然心满意足 了,因为您从未有过这种非分之想:竟有人说您可爱或善良。您自己曾在无意之中 敞开心扉承认您又心狠又不诚实,您却并不以心狠和不诚实为耻,您证明,在您的 生活环境中,您不可能是别的样子。所以我称赞了您的智慧和您的坚强性格后,并 未再进一步称赞您的美德,您也不大在乎。您并不认为自己具有美德,而且不认为 具有美德是个长处,倒不如把它看作“傻子”的专利品。因此除了原有的称赞以外, 您也不再希求别的什么称赞。但是我还可以说句恭维您的话:在我所不喜欢,并不 愿打交道的那些人们中间,我还是比较乐意跟您打交道。为了您的利益需要冷酷的 地方,您当然会冷酷。不过,假如损人而不利己,您是不会由于愚蠢的冲动去损人 的,您会盘算,您不值得去白白地浪费时间、劳力和金钱。您自然乐意把您女儿和 她丈夫放在火上慢慢烧烤,可是您能够克制住报复心理来冷静地考虑问题,您明白 您无法置他们于死地。而善于审时度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正是一大长处! 既然知道无济于事,您也就不打官司,打官司害不了惹您生气的人们。您估计到, 您由于打官司造成的麻烦而给他们带来小小的不愉快,远远不及您自己遭到的麻烦 和损害,所以您不打官司。如果不能够战胜敌人,如果只能使敌人遭受微小的损失, 却给自己造成较大的损失,那么何苦来开展斗争。您明白这一点,您具有知其不能 而不为的健全思维和勇气魄力,不肯徒劳无益地损人害己,这也是一大长处,玛丽 娅·阿列克谢夫娜。是的,跟您还可以打打交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因为您 不愿为作恶而作恶来害己,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极大的长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 娜!对己和对人都比您更有害的人岂止千百万,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虽然他们 不像您有着那样可怕的外表。您在坏人中间还算比较好的,这正是由于您不缺乏理 智,脑筋也不迟钝的缘故。我盼着把您从地球上消灭,但是我又尊敬您:您没有破 坏任何事情。现在您在干坏事,因为您的环境要求您这样,给您另一个环境,您也 会乐于做个无害甚至有益的人,因为,假如不是为了钱,您也不愿作恶,只要于您 有利,不论什么您都可以去干,所以,如果需要,您也能诚实而高尚地行动。您是 有能力做到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的这种能力还没有得到表现,那些相反 的能力倒给表现出来了,这不怪您。可是您具有这种能力,并非所有的人都具有。 没用的人什么也不能做,您不过是个坏人,还不是没用的人。就道德方面而言,您 也高出于许多人。 “您满意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我有什么可满意的呢,我的小老弟?我的处境有点不大妙吧?” “这才绝妙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