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克留科娃的故事 第二天一清早,克留科娃就来找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想跟您谈谈您昨天看到的事情,韦拉·巴夫洛夫娜,”她说,然后犹豫了 一会,不知该怎么讲下去,“我不愿您把他想得太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 “那是您自己把我想得太坏了,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 “不,如果这不是我,而是别的女人,我就不会这么想了。您知道,我跟别人 不一样。” “不,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您没有权利这样说您自己。我们认识您已经一 年,而且我们这个圈于里有许多人以前就认识您。” “这么说,我看您对我的事一无所知吧?” “不,我当然知道得不少。您当过女佣,最后这次是在女演员N家。她出嫁以后, 是由于她公公的纠缠,您才离开她进了N裁缝铺,又从那边转到我们这儿。这我知道 得非常详细。” “马克西莫娃和舍伊娜知道我从前的情况,我当然相信她们不会说的,不过我 还是以为总会间接传到您或者别人的耳朵里。啊,我真高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您,好让您知道他这人多好。我过去是个很坏的女孩子,韦拉· 巴夫洛夫娜。” “您,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 “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是很坏的。我过去还很粗野,不知羞耻,总是喝醉 酒。我得这个病,韦拉·巴夫洛夫娜,就是因为我的肺部本来就弱,又喝得太多。” 韦拉·巴夫洛夫娜已经碰见过两三起这样的事例了。有些女工从跟她认识以后 在行为举止上无可指摘,但是她们却告诉她,她们从前也有过一段丑恶的生活。她 初次听到这样的自内感到吃惊,可是思考了几天,她推断说:“那么我的生活呢? 我出身的那个污泥潭也挺丑恶,然而我能出污泥而不染,成千上万的妇女出身的家 庭还不如我,她们也依然挺纯洁。如果幸运的机会有助于某一些人摆脱这种屈辱地 位,使她们不致堕落,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当她听第二篇自白时,对于向她自白 的女工居然能保持着人的一切高贵品质,她已不再感到吃惊了,她们大公无私,对 友谊忠诚,心地善良,甚至还保持着些许的天真。 “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您要说的话,我已经听过几次了。不管是说的人, 还是听的人,双方都难受。现在我知道您经历过许多痛苦,我对您的敬重不会比以 前减少,反倒只有增加,我就是不听也全明白。我们别再谈这个,您不必向我解释。 我自己也在极度的痛苦中过了许多年,我尽力不去回想它,也不爱谈它,兔得难过。”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却怀有另一种感情。我想告诉您,他这人有多好, 我希望有人知道我多么感激他。但是,除了您,我还能告诉谁呢?我说出来好受些。 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过的生活都是一个样。 我只想讲讲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我真乐意谈他,再说,我要搬到他那儿去住,您也 该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工场。” “您要是乐意讲,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我也高兴听。对不起,我要拿件活 计来。” “好,我可是连活计也不能做了。这些女工心眼真好,她们给我找了适合我身 体的事儿干。我感谢她们大伙,她们每一个人。请您转告她们,韦拉·巴夫洛夫娜, 说我请您代为感谢她们。” “有一次我在涅瓦大街闲溜,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刚出门,天还很早。走过 来一个大学生,我上去缠住他。他什么话不说,走到马路对面去了。他看看我,我 又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不,’我说,‘我不叫您走,您这么漂亮。’-- ‘我可要请您离开我,别缠我了。’他说。--‘不,跟我一起走吧。’--‘没 必要吧。’--‘好,那我跟您一起走。您上哪儿?我跟定您啦。’我就是这样不 知羞耻,我比别人更坏。” “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也许您实际上是个腼腆的姑娘,您害羞了” “对,也许是这样。至少我见过别的姑娘是这样,当时自然不懂,后来才懂得 的。这样,他听我说非跟他走不可,他笑了起来,说道:‘您愿意,那就走吧,不 过这是白浪费时间,’他想教训我,像他事后告诉我的:他叫我给缠烦了。我一边 走,还一边跟他胡扯,他始终不说话。我们就这样到了他家。拿一个大学生来说, 他当时就已经过得不错,他光教家馆,每月能挣二十卢布左右,又是光棍一条。我 仰着倒在沙发上,说:‘喂,拿酒来。’--‘不行,’他说,‘我不给您酒,我 们来喝茶吧。’--‘放上点潘趣酒。’我说。--‘不,不加潘趣酒。’我开始 不知羞耻地胡闹起来。他坐在那儿看着,可是毫不在意,我觉得这太侮辱人了。现 在这样的年轻人随处可见,韦拉·巴夫洛夫娜,从那时候起年轻人变得强多了,当 时可太稀罕了。我甚至觉得这太侮辱人了,就破口大骂起来:‘既然你是这么个木 头人,’我骂他,‘好,那我走。’‘现在别走,’他说,‘请喝杯茶,女房东马 上就端茶炊来。不过您别骂人了。’他对我仍用‘您’相称。‘您最好对我讲讲, 您是什么人?您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于是我对他胡扯起来,瞎编了自己的身世: 我们给自己编了各种各样的经历,因此人家对我们谁都不相信。其实有些人的经历 不是瞎编的,我们当中也有高尚的、受过教育的人啊。他听完以后,说:‘不,您 编得并不高明,我即使愿意相信也办不到。’这时我们已经喝完茶。他又说:‘您 可知道,我从您的身体看出来喝酒对您有害,您的肺恐怕已经有病了。让我给您检 查一下。’好,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简直不会相信,我居然害羞啦。我本来靠不 知羞耻为生的,而巨刚才我还那么不知羞耻呢!他也注意到这个。他说:‘没什么, 光听听肺部。’那时候他还在念二年级,但是已经深通医道了,在科学上也走在了 前头。他开始听肺部。‘是的,’他说,‘您根本不适于喝酒,您的肺不好。’- -‘我们哪能不喝酒?’我说,‘我们不能不喝’确实不能不喝,韦拉·巴夫洛夫 娜。--‘那么您抛弃这种生活吧。’--‘我会抛弃的!可是这种生活才快活呐!’ --‘得了吧,’他说,‘有什么快活的。喂,’他说,‘我现在可要干工作了, 您走吧。’我走了,心里直冒火,一个晚上白搭了。再说,他那冷若冰霜的样子也 太伤人了,我们也不是没有自尊心啊。一个月后,凑巧我又到他住的附近去。我想, 我顺便看看这个死木头,跟他玩玩。正赶上快吃午饭了,我睡了一夜好觉,又没有 喝酒。他在看书。‘你好,木头。’--一‘您好,有事吗?’我又于起蠢事来。 ‘别这样,’他说,‘我可要轰您走了,我跟您说我不喜欢这样。现在您没醉,能 明白我的意思。您最好考虑考虑我的话:您满脸病容,比头一次见您还难看,您该 戒酒啦。先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咱们好好谈谈!’我的肺确实已经开始有毛病了, 他又听过,说是比头一次更糟了,他说了许多话,我的肺真是有毛病了。我控制不 住自己的感情,哭了起来:我可真不愿意死,可他老拿肺病来吓唬我。我就说: ‘我怎能改邪归正呢?老鸨不会叫我走的,我欠她十七个卢布呐。’他们总是用债 务压我们,好让我们乖乖地听话。‘哦,’他说,‘我手头现在不够十七个卢布, 那您后天来拿吧。’我感到奇怪,因为我完全没有找他要钱的意思。怎会料到有这 等好事呢?我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了,哭得却越发厉害了,我以为他是在耍笑 我;‘您看着我哭,欺负一个可怜的女孩可是罪过。’他一再担保,说他的话是认 真的,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您能想到吗?过了两天他真的凑足了钱交给了我。就在 那会,我似乎还是不敢信以为真。‘您既然不愿意跟我来往,’我说,‘怎么还对 我这样?这倒是为什么呢?’ “我向老鸨赎了身,自己租了间房子。不过我还是没活干:我们有一种特殊的 身份证,拿着这种身份证,怎么有脸见人呢?我又没钱。我就还像从前那样过,其 实跟从前也不一样了,跟从前怎么比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只有熟客我才接待, 只接待那些没有欺负过我的好人。我也不喝酒了。所以没法跟从前比了。您知道, 比起从前来,我这已经好过些了。可也不尽然,我还是痛苦。我要跟您说的是:您 会以为我痛苦是由于我的相好太多,有四五个人。不,其实我对他们几个都有感情。 这倒一点没叫我痛苦。求您原谅我这样说,不过我坦白告诉您:我直到现在也还是 这么想的。您知道我现在不是挺注意的吗;现在除了最正派的话,有谁听见过我说 过别的话吗?我在工场照看过许多小孩,他们都喜欢我,老太太们也不能说我没教 孩子学好。不过我坦白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我直到现在还这么认为,只要有感 情,那就不怕,可别是欺骗,如果欺骗,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我就这么过了大约有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我可是休息足了,因为我的生活已 经安定下来了,虽说我也为自己的钱的来历感到羞愧,可是我再也不把自己看作一 个坏姑娘了。 “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个时期萨申卡常来找我,我也去看过他。瞧, 我又口到我该告诉您的那件事上了。不过他来找我和别人目的不同,而是为了监督 我,怕我再犯老毛病,怕我喝酒。最初那些日子他确实帮了我大忙,因为我总想着 喝酒。可是我觉得愧对他:万一他来正看见我喝酒多不好。若没他监督,我大概挺 不住的,因为我的那些相好的--也都是好人,他们常说:‘我派人买酒去。’但 是我觉得愧对他时,我就说:‘不,绝对不行。’不然的话,我哪儿受得了诱惑: 只是想着酒对我有害还是不够的。后来,过了三个星期左右,我自己也挺住了:酒 瘾没了,我已经改掉喝酒的嗜好了。我一个劲儿攒钱,好还给他,攒了两个来月就 还清了。我还给他钱,他那份高兴就别提了。第二天,他给我带来薄纱裙料,还用 这笔钱给我买了些别的东西。打这以后他常来,我还是像医生来看病人那样。我还 清他账以后,过了一个来月,他又来找我,却说:‘娜斯坚卡,现在我开始喜欢上 您了。’喝酒的确使人容貌受损害,而且一时不能恢复过来,而那天我的脸色好了, 变得柔嫩起来,眼睛也变得亮晶晶。还是因为改掉了旧嗜好,我说话也规矩起来了, 您知道,戒了酒,思想也不那么花哨了。但是一开口还是颠三倒四,有时样子大大 咧咧,像早先似的满不在乎。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言谈举止已经慢慢变得稳重些了。 他一说他喜欢我,我就高兴得想扑上去搂他的脖子,可是我不敢,强忍住了。他却 说:‘您看,娜斯坚卡,我不是没感情的人。’他说我变漂亮了、也稳重了,还跟 我亲热起来。怎样亲热的呢?他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又用另一只手抚 摩它。他瞧着我的手,这时候我的手的确又白又嫩……这样,他拉我的手的时候, 您不会相信的,我居然脸刷地红了。在我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以后,韦拉·巴夫洛 夫娜,我还能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姐似的,这真是叫人奇怪,可事实就是这样。不过, 尽管我害羞--说起来都觉得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居然害羞了,但这是真 的--我还是对他说:‘您怎么想起跟我亲热呢,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他说; ‘因为,娜斯坚卡,现在您是个好姑娘啦。’他一说‘好姑娘’,我高兴得都掉眼 泪了。他说;‘您这是怎么啦,娜斯坚卡?’然后就吻了吻我。您能想到吗?他这 一吻不要紧,我的头都晕了,我昏了过去。在我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以后,居然还 会发生这种事,怎么能叫人相信,韦拉·巴夫洛夫娜。 “第二天早晨我待着待着就哭了:现在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办?往后的日子 怎么过呀?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了--跳涅瓦河。我感觉到,我不能再干那营生 了,就是千刀万剐、饿死,我也不干了、您看,这就是说,心里早就爱上他了,可 是他对我没有一点表示,我也不敢指望他会喜欢我,我心里的这份感情也就自生自 灭了,连我自己也不会晓得心里曾有过这份感情。而现在,这一切全给说破了。当 然,在你察觉了这份情感时,你的心中只有他,你怎么会再去左顾右盼呢,您自己 有这方面的经验,您会意识到这绝对不可能。除了你那心上人,刹时间一切都不复 存在了。所以我待着待着就哭了:现在我怎么办?我没法活了。我确实想过这样做: 先上他家跟他见上一面,然后就去跳河。我哭了整整一个早晨。可我突然看见他来 了,他跑来吻我,说:‘娜斯坚卡,你愿意跟我同居吗?’我告诉他我所想的。于 是我就跟他同居了。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以为有过这种福气的人很少。 他总是那么欣赏我!有过好多次,我一醒来,他正在看书,然后走过来看着我,简 直像是着了迷似的,一动不动地端详我。不过他很稳重,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 后来我才懂的,因为我开始读书了,我了解了小说里怎样描写爱情,我也能够判断 了。不过他尽管很稳重,他欣赏我的时候,是多么地忘情!被爱人欣赏的时候是什 么样的滋味啊?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快乐。例如他第一次吻我,我甚至头直晕眩, 结果倒在了他的臂弯里,看来那感觉该是够甜蜜了吧。但不是,还不完全是。您知 道,当时血在沸腾,心里有点慌乱,甜蜜的感觉中似乎搀杂着点苦涩,我甚至觉得 沉重,虽然,不必说,这是一种极乐的境界,人也许可以为了这瞬间牺牲自己的生 命,并且的确有人在为它牺牲,韦拉·巴夫洛夫娜,可见这是至高的极乐境界。但 还不是,完全不是的。这却仿佛是你独自坐在那儿幻想的时候,你只是思忖着: ‘啊,我多么爱他,’这时,在这愉快中既无慌乱,又无任何苦痛,你只感到心平 如镜。当爱人欣赏你的时候,你会有同样的感觉,你心平如镜,而不会感到心的悸 动,不,内心已不再慌乱,你不会有慌乱的感觉,你的心只会越发平静而愉快,那 么柔和地跳动着,你的心胸变得更开阔,呼吸更畅快,对了,这点确确实实感觉到 了:呼吸很畅快。啊,多么畅快!因此,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飞也似地过去了,就 像是一分钟,不,连一分钟都没有,连一秒钟都没有,根本不存在时间了,如同你 一觉醒来:你才知道你已睡了好长时间,但这段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呢?连一刹那都 不到!你如同睡眠之后那样,不再有倦意,而却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仿佛你刚休 息过;正是休息过。我刚才说‘呼吸很畅快’,这是最实在不过的一点。眼神中有 着多么大的力量啊,韦拉·巴夫洛夫娜:任何其他的抚爱都不如眼神,叫人感到那 样亲切、那样温存。爱情中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爱情更充满柔情蜜意了。 “他总是在欣赏我,总是在欣赏我。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没有亲身体验 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您可是懂得这个的,韦拉·巴夫洛夫娜。 “他不知厌倦地吻我的眼睛和手,后来又开始吻我的胸、腿、全身,可我并不 害羞,虽然当时,我改邪归正以后,我已经像现在一样腼腆了。您知道,韦拉·巴 夫洛夫娜,我就是对着女人的眼光都要害羞的。我们的女工会告诉您,我有多么腼 腆,所以我才单独住一间房。而当他欣赏我、吻我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害羞,只 感到那么愉快,呼吸起来那么畅快,这么奇怪,您不会相信。为什么我在女工面前 害羞,而对着他的眼光却不害羞?我想,这是因为他对我来说已不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觉得我俩就是一个人。似乎不是他在瞧我,是我自己瞧自己;不是他在吻我,是 我自己吻自己--我正是有这种感觉,我才不害羞。这您是知道的,不,不必再对 您讲了。不过,只要我想到这件事,就无法离开这个念头。不,我得走了,韦拉· 巴夫洛夫娜,我再也没的可说了。我只想告诉您萨申卡是个多么好的人。” 十五 克留科娃直到后来才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完她的故事。她跟基尔萨诺夫同居 了将近两年,她那肺病早期的症状似乎消失了。可是到了第二年末,春天来到的时 候,肺病突然明显恶化。对克留科娃来说,跟基尔萨诺夫同居下去就意味着必定会 加速死亡。如果断绝这个关系,她还指望她的病还能延缓一段日子。他们决定分手。 从事一项久坐不动的工作也无异于自毁身体。她必须找个管家、仆役、保姆或诸如 此类的差事,而且她的女主人不能给她派累活,更为重要的是别让她心情不愉快, 这些条件相当苛刻。但是她还是找到了这样一个位置。基尔萨诺夫认识一批刚涉世 的演员,通过他们的关系,克留科娃做了俄罗斯剧院一名女演员--一位出色的妇 女的仆人。她一直要跟基尔萨诺夫分手,可总是分不开:“我明天去上工。”明日 复明日,他们抱头痛哭,哭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女演员亲自赶来找她,因为她了 解这女仆求职的原因。女演员猜到女什为什么久久不来,便把她带走了,推迟分手 对她有害。 当女演员未脱离舞台时,克留科娃在她家的日子很好过。女演员待人和气,克 留科娃珍惜自己的位置,再找这样一个位置可是不易。由于克留科娃从女主人那儿 没感到过任何烦恼不快,因而对她十分依恋。女演员看出了这一点,待她也就更好 了。克留科娃很安心,她的病情并没发展或者几乎没变化。可是后来女演员嫁了人, 离开了舞台,住到了婆家。在那儿,正如韦拉·巴夫洛夫娜早就听说过的,女演员 的公公缠上了女仆。就算克留科娃的贞洁美德未受到玷污,可是家庭的不和却从此 开始了:退休的女演员奚落老头,老头也常发脾气。克留科娃不愿成为破坏家庭和 睦的原因,即使愿意,她留任原位也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所以她索性不干了。 这是她跟基尔萨诺夫分居两年半左右以后的事,这时她已经完全不和他见面。 最初他常去看她,但是欢乐的会面对她产生了有害的影响,他从有益于她的健康考 虑,征得她的同意后便不再登门了。克留科娃还试着在两三家当过帮工;但是却碰 到许多恼人的事,她索性就去当了裁缝,虽然这无疑地会直接使她的病情很快的加 重。但单是由于干活而累死也比招来许多烦恼却又无法幸免于难要好。一年的裁缝 活干下来克留科娃给拖垮了。当她进入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工场时,在那儿担任常 年医生的洛普霍夫想尽各种办法制止她的肺病发展,他取得的成绩不小,就是说, 以他为获得那么点疗效所克服的困难相比较,他的成绩已不能算小,但是那个结局 还是临近了。 直到最近,克留科娃还像肺痨病人常见的那样执迷不悟,以为她的病情还不太 严重,因此她为不损害自己的健康起见也不去寻访基尔萨诺夫。可是这两个来月她 总是一再地追问洛普霍夫,她还能活多久。她没说明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个。洛普霍 夫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向她坦诚宣布危险已然临近,因为他并未从她的提问中看出什 么来,除了人通常对生命的留恋之外。他劝她放心。而她,正如经常见到的那样, 放不下心来,只是克制自己不去做那件事,虽然它有可能带给她临终的慰藉。她自 己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这个思想左右着她的情绪,但是医生却说服她还应该保重 自己。她知道她应该相信他超过相信自己,所以她听从了他,没去寻访基尔萨诺夫。 人当然不可能长久地蒙在鼓里,随着那结局的临近,克留科娃更是一而再、再 而三地盘问起来。要么是她把想知道真相的特别理由讲出来,要么是洛普霍夫或韦 拉·巴夫洛夫娜猜到她所以盘问是有某种特别的需要,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再过 几天,事情终归会揭晓的。由于基尔萨诺夫出乎克留科娃意料之外来到工场,这揭 晓就略微提早了点。现在,真相大白了,并非靠她的进一步盘问,而是由于出现了 这个偶然的情况。 “我多高兴,我多高兴啊!我本来一直在打算找你,萨申卡!”克留科娃领她 去她房里时欣喜若狂地说。 “是啊,娜斯坚卡,我比你还高兴呐:现在我们再不分开了。搬到我那儿去住 吧。”基尔萨诺夫满怀着怜爱之情说。他刚说完立刻就想起:我怎么对她说这个呢? 她恐怕本来还没料到危险临头了吧?” 不过要么是她起初没有明白他的话中透露的心声,要么就是虽然明白却顾不上 在意它了。鸳梦重温的喜悦盖过了她面临死亡的悲哀,不管怎样,她只顾高兴地说: “你多好,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我。” 可是他走了以后,她却哭了。直到现在她才理解,或者才发觉自己早已理解了 鸳梦重温的意思:“现在我已经没必要保护你了,你也保不住自己了。至少让你快 活快活吧。” 她着实地快活了一番。每天他必须在医院和医学院呆那么几个钟头,除此之外 他连一分钟都不离开她。她这样过了一个来月。他们朝朝暮暮在一起,形影不离, 多少次谈心,无话不谈,讲述离别期间各人的遭遇,回忆往昔的同居生活,此外还 有多少快活事:他们一块游玩,每天黄昏乘着他雇的马车到彼得堡郊外观赏自然景 色,大自然对人来说是如此可爱,连彼得堡郊外这样可怜的、不惹眼的、虽说价值 千百万资金的大自然也能叫人看了满心欢畅。他们读书,玩“傻瓜”,玩“罗托”, 她甚至学起下象棋来,仿佛她还有时间能学会下似的。 有好几次,韦拉·巴夫洛夫娜等他们游玩归来以后,在他们家待到深夜,不过 她还是多半早晨去,免得克留科娃独自在家闷得慌。只有她俩在一起的时候,克留 科娃满怀激情地给她讲冗长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只有一个:萨申卡多么好,多么温 柔,他多爱她! 十六 过了约莫四个来月。基尔萨诺夫由于经常照顾克留科娃,后来又经常回忆起她 来,于是产生了错觉,以为现在他对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思念是没有危险的了。不 管她来拜访克留科娃也好,碰到了他、与他谈话也好,以致于后来她极力帮他摆脱 痛苦也好,他都不回避她了。他伤悼克留科娃期间,在他意识到了的对韦拉·巴夫 洛夫娜的感情中,除了对她的关心所回报的友好的谢忱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了。 可是--男读者已经预先就知道了这个“可是”的意思,正如他对已读过的篇 页后面的内容总是会预先知道的一样。可是--基尔萨诺夫在与克留科娃重逢时, 对她的感情自然是与克留科娃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基尔萨诺夫心中对她的爱情 早已逝去了,虽然对她还抱有好感,毕竟是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其实往昔他对她 的爱仅仅是出于年轻人想要爱上一个人(随便什么人都行)的一种强烈的愿望。克 留科娃自然和他不般配,因为他们在自身素养方面彼此就不相称。等他过了青春期, 他只是怜惜克留科娃,也只能如此而已;凭借回忆,充满怜惜地对她施些温存,也 仅此而已。他对她的伤悼实际上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当那悲伤真的化为乌有时,他 还总会记起那悲伤曾占据过他的心头。而当他发现,他已不再悲伤,只剩下对悲伤 的回忆时,他才看到了自己与韦拉·巴夫洛夫娜之间的异常关系,他才认定,他已 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韦拉·巴夫洛夫娜极力帮他摆脱痛苦,他也心说诚服地接受了她的关怀,认为 自己已无危险可言,或者不如说,他已不记得,他本来是爱韦拉·巴夫洛夫娜的, 也忘了她的关怀无疑会使他走入窘境。那么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帮他摆脱伤悼克留 科娃的痛苦开始,已过去了两三个月了,现在情况怎样呢?没有什么新情况。在这 期间他几乎每天晚上不是待在洛普霍夫家,就是护送韦拉·巴夫洛夫娜到什么地方 去,他常常和她丈夫一起护送,单独护送的次数更多,也就仅此而已。这不仅对他 已心满意足,就是对她也觉得尽够了。 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每天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呢?傍晚之前和过去一样。可是 到了六点钟呢。过去她通常在这时独自去工场,或者独自待在房间里干活。而现在, 如果她傍晚需要去工场,那么头天晚上她就通知基尔萨诺夫叫他来送她去。在往返 的不长的路途中,他们总是要谈点什么,通常是谈工场,基尔萨诺夫是她在工场事 务中最为得力的一个助手。她主管工场事务,而他也有许多事情可干:三十名女工 询问和托办的事情加在一起难道还少吗?由他来处理这些事是再合适不过了。办事 间歇他就和孩子们待在一起闲聊,有几个女工也参加了这种天南海北的闲谈。他们 还谈起阿拉伯童话《一千零一夜》是多么有趣,其中不少篇他已经讲过了。又谈到 印度人所尊崇的白象,就像我们这里的白猫很是招人喜爱的。伙伴中有一半人认为, 白象、白猫、白马--俗不可耐,这是患了白化病的一群病态动物,从它们的眼睛 就可看出,他们不像有色动物拥有健壮的体格;[注]另一半人却非说白猫好。“关 于斯托夫人[注]的生平您还知道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她的小说我们是听您讲过才 知道的。”一个参加谈话的成年女工问。不,基尔萨诺夫暂时还不知道斯托夫人生 平的更详细情况,但他会知道的,因为他自己对此也颇感兴趣。眼下他倒可以讲讲 霍瓦德[注],他差不多是跟斯托大人同样的人物。就这样,基尔萨诺夫时而进行讲 解,时而跟伙伴们进行争论。伙伴中占半数的小孩始终抱成一团,而成年人却不断 地有变动。韦拉·巴夫洛夫娜干完工作以后就同他一起回家喝茶,三个人喝完茶还 要坐好半天。现在韦拉·巴大洛夫娜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同坐的时间要比以往 基尔萨诺夫不在时长得多。只要是他们三个人共度的晚上,准要安排一两个钟头的 音乐节目: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弹钢琴,韦拉·巴夫洛夫娜唱歌,基尔萨诺夫坐 在一旁静听;有时基尔萨诺夫弹钢琴,那么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就和妻子合唱。 最近常有这种情况:韦拉·巴夫洛夫娜从工场急匆匆赶回家来,以便换装去歌剧院, 最近他们经常去歌剧院,或者是三人一块去,或者是基尔萨诺夫单独陪同韦拉·巴 夫洛夫娜去。除此之外,洛普霍夫家的客人比以前来得更为频繁了。从前,年轻人 不算数--年轻人算什么客人呢?他们不过是小字辈--几乎只有梅察洛夫夫妇常 来做客。现在洛普霍夫家又与两三个像这样可爱的家庭交往密切起来。梅察洛夫家 和另外两个家庭安排每周轮流举行一次小型舞会,只约圈内人参加,每次都能凑足 六对、甚至八对舞伴。缺了基尔萨诺夫,洛普霍夫几乎从不去歌剧院,也不去熟人 家,可是基尔萨诺夫却常常单独陪伴韦拉·巴夫洛夫娜外出活动。洛普霍夫说,他 宁愿穿着大衣待在家里的沙发上歇着。因此,只有半数的晚上他们三个人一块度过, 不过这些晚上他们三人差不多总是一刻不分离地待在一起。的确,当洛普霍夫家中 除了基尔萨诺夫没有外人时,长沙发常常会把洛普霍夫从放钢琴的客厅吸引过去- -现在钢琴已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里搬到了客厅--但是这对德米特里·谢尔 格伊奇来说仍然无济于事:过一刻钟,最多过半小时,基尔萨诺夫和韦拉·巴夫洛 夫娜也离开钢琴,起身坐到他的沙发旁。而且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不在沙发旁久坐, 她很快就挪到沙发上斜靠在那里,即使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丈夫坐着也还是挺松 快,因为沙发很宽。其实也并非太松快,可是她用一只手搂着丈夫坐,所以他坐着 也不感到挤。 三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 田园诗当今已不流行,而且我自己也根本不喜欢它,就是说,我个人不喜欢它, 正像我不喜欢游逛,不喜欢芦笋一样。我不喜欢的东西可不少,一个人本来就不可 能喜欢所有的菜肴和所有的娱乐方式。但是我知道,这些虽然不合我个人的口味, 可都是上好之物,它合乎绝大多数人的口味,或者可能合乎绝大多数人的口味。他 们可比像我这样的宁可下象棋而不爱游逛、宁肯吃大麻油拌酸白菜而不爱吃芦笋的 人要多得多。我甚至知道,不愿分享我下象棋的乐趣和情愿不来分享我爱吃大麻油 拌酸白菜的乐趣的那大多数人,他们的趣味决不低于我。因此我要说,愿世上能有 更多的机会游逛,愿大麻油拌酸白菜从世上消灭干净,仅剩下的就作为希罕的珍馐 供我这样极少数的怪人来享用吧! 我确实知道,对于那丝毫不比我差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幸福应当具有田园诗风 味,于是我大声呼吁:让田园诗风味在生活中压倒其他一切的生活情趣吧。而极少 数的怪人还达不到田园诗的境界呐,他们有着别种情趣。大多数人需要田园诗。说 田园诗不流行、人们对它才毫无兴趣,这可不能作为反证:他们对它不感兴趣,只 是像寓言中的狐狸不爱吃葡萄一样。他们觉得田园诗式的生活无法企及,因此才说 出这样的话:“叫它别流行吧!” 不过,说田园诗式的生活无法企及,那才纯属无稽之谈呢:在绝大多数人看来, 它不仅是美好的,而且也是可以达到的。要营造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困难,不过不 能够为了一个人或者为了十个人,而是为了所有的人。为五个人排演一场意大利歌 剧是不可能办到的,为全彼得堡来排演,正如大家看到和听到的,却是完全可能的。 为十个人印一部《尼·瓦·果戈理全集》(一八六一年莫斯科版)是不可能的事。 为全体读者来印,谁都知道,却是可能的了,价钱也不会贵的。但是当还没有给全 城演出的意大利歌剧时,也只能开个随便什么的音乐会来对付对付一些特别热心的 歌迷们。在《死魂灵》第二部还没有为全体读者刊印出来的时候,只能由果戈理的 少数特别热心的读者不惜力气分别为自己抄制个手抄本。手抄本和刊印的书不可同 日而语,随便什么样的音乐会比起意大利的歌剧来更是差得远,不过有个手抄本和 音乐会总比没有强。 十七 如果某个局外人来与基尔萨诺夫商讨如何对待基尔萨诺夫在醒悟过来时已看清 的自己的处境,又假定基尔萨诺夫与其他几位当事人毫无于系,他就会对来者说: “用逃避来补救为时已晚。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是对您来说,逃避或留下 来是同样危险的,而对于您关心其安宁的那两个人来说,您逃避开恐怕比留下来更 危险。” 自然,基尔萨诺夫只能对像他自己或者洛普霍夫这类性格坚强、诚实可靠的人 说这些话。与其他人谈论如何对待这种处境问题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别人在这种境 况下其行动必然是卑劣和鄙俗的:使女方的名声扫地,自毁声誉,再向自己的所有 同伴们诉苦或吹牛,津津乐道于其具有的英雄好汉的美德或勾引女性的魅力。无论 洛普霍夫还是基尔萨诺夫,都不爱跟这种人来谈论高尚的人该怎样行动的问题。可 是如果基尔萨诺夫对一个跟自己有相同原则的人说,现在逃避恐怕比留下更糟,那 么他就是对的了。这里包含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留下时将怎样自处:绝对不流露 自己的感情,因为只有这样,你即使留下来也不会变成坏蛋。你的任务是尽可能不 去破坏生活已经好起来了的女方的平静。要使这份平静不受破坏,看来已经做不到 了。跟她目前的身份不协调的感情恐怕--说什么‘恐怕’,干脆说,是‘毋庸置 疑’--已经在她心中萌生,不过她还没有觉察而已。如果完全没有来自你这方面 的挑逗,这种感情会不会很快向她自己显露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你一疏远, 准会刺激它显露出来。所以,你疏远的结果只能是使你希望避免的那件事来得更快。 然而基尔萨诺夫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却是作为一个当局者来考虑这件事的。 他觉得疏远比留下更为难,而驱使他留下的是感情,那么,留下不就是意味着向感 情屈服,受感情的左右而迷惑了吗?他有什么权利竟能如此绝对自信,相信自己不 会在言谈或眼神中流露内心的情感而挑逗对方呢?因此疏远更为妥当。当事情涉及 到自己时,人就很难看出他的理智被矫情的诱惑左右到了何等程度,所以正直的人 告诫说:抵制住诱惑,你才能有较多的机会去完成高尚的行动。这是从理论语言译 成的日常口语。而基尔萨诺夫信奉的理论,却认为类似“高尚”这样冠冕堂皇的字 眼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不如用自己的述语来表达:“任何人都是利己主义者,我 也是。现在要问:什么对我更有利,是疏远还是留下?如果疏远,我只要抑制个人 内心的情感即可。如果留下,我却要冒着损害自己人格的风险,因为一句不得体的 话,或者痴迷的一瞥都会泄露天机的。个人的情感是可以抑制住的,过些时候我的 平静就能恢复了,我又会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要是我有一次行动矫情背理,那 我就永远于心不安,也无法对自己满意,我将毁掉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处境是这样; 我爱喝酒,而我面前正摆着一杯美酒,不过我怀疑这酒有毒。我又无法证实我的怀 疑。我应该喝下这杯美酒还是免受它诱惑,倒掉它呢?我不能把我的决定叫做高尚 的决定,甚至也称不上正当的决定,这些字眼过于铿锵作响。我只能称之为合算的、 明智的决定:我倒掉这杯美酒。虽然我剥夺了自己的一份小小的乐趣,给自己造成 了一点不愉快,但是我却保证了自己的健康,也就是保证我来日方长,可以大量地 饮用那些我确实地知道没有毒的酒。我的行动不算蠢,这也就是我所得到的全部褒 奖。” 十八 那么用什么方法疏远呢?如果使用老法子,假装受委屈,表现自己性格中庸俗 的一面,借此来疏远,这已经不行了;两次都用同一套招术就骗不了人了。第二个 同样的故事只能拆穿第一个故事的用心,表明他不仅是新故事的主人公,而且是老 故事的主人公。总之,快刀斩乱麻的任何做法都是不相宜的。虽然这样疏远比较省 事,却过于张扬,会引起注意的,也就是说,那在眼下是庸俗的、卑鄙的(照基尔 萨诺夫的利己主义理论,便是愚蠢、不合算)。因此只剩下一个最费事、最折磨人 的方法:慢慢地、不露声色地悄悄地避开,使人看不出他在疏远。这件事有点棘手, 极为复杂:人家在瞪大眼睛注视你,你却要逃离开他们的视线,而又不让他们看见 你的动作。但是别无出路,必须这么做。可是照基尔萨诺夫的理论,这并不痛苦, 甚至还挺愉快,因为事情越困难,在你能顺利完成它的时候,从自尊心出发,你便 越发为自己的能力和机灵而感到欣慰。 他果然完成得很顺利,没有因为一句言犹未尽或失去分寸的话语,也没有因为 一瞥目光而泄露自己的意图。他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面前仍旧无拘无束地说笑逗 趣,他跟她接触时仍然一如既往显得挺快活。不过他开始受到种种干扰,不能像从 前那样经常去洛普霍夫家,像从前那样整晚上逗留在他们家,并且,也不知是怎么 回事,洛普霍夫比从前更爱抓住他的胳膊,要不然就是抓住他的礼服翻领,说道: “不行,朋友,你可不能马上退出这场争论。”因此基尔萨诺夫来到洛普霍夫家里 以后,越来越多的时间不得不在他的男友的沙发旁度过。这一切都是渐渐形成的, 以至完全党察不到这种变化是在发展。干扰一来,基尔萨诺夫不但不加以强调,反 而为受到干扰而表示惋惜(不过只是偶然表示表示而已,经常表示也不恰当)。干 扰总是来得那么自然而且避免不了,就连洛普霍夫夫妇俩也往往赶他走,他们提醒 他说,他忘了答应过今大在家待着,因为他摆脱不掉的某某熟人想去找他……或者 他忘了,假如他今天不去看某人,那人就要怪他;或者他忘了,他必须在明早之前 完成一项至少需要四个钟头才能完成的工作,难道他打算今夜不睡觉?已经十点钟 了,他别再说笑话了,该回去工作了。基尔萨诺夫对这些提醒也不一定都听从:他 不去看这个熟人,让这位先生生气吧;还有,工作跑不掉,时间还有呐,他偏要在 这儿坐上一晚上。可是干扰越来越多,一连几个晚上又都被学术活动占去了,这些 学术活动越来越多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有时也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但愿没有这些 学术活动才好!”熟人们也越发爱纠缠他,他有时又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他们怎 么老是死死缠住我,真邪门,他们干吗总是拽住我不放!”这仅只是使他觉得奇怪, 而洛普霍夫夫妇却一目了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有了名气,需要他帮忙的人也就 愈来愈多了。他不该忽视工作,他偷懒更是毫无缘由,老实说,过去几个月他完全 变懒了,所以他打不起精神动手工作,于是他们催促他道:“应当工作了,亚历山 大老兄!”--“该工作了,亚历山大回马特韦伊奇!” 装样子是很困难的,他必须把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拖足几个星期才行, 他必须转动得那么缓慢,那么平稳,好像钟表的时针一样:无论您怎样聚精会神地 望着它,您都看不出它是在走动,而它悄悄地于着自己的事,从它原来的位置朝一 边走动着。不过作为理论家的基尔萨诺夫在欣赏实践中自我的灵活和机敏时,却感 到多么愉快啊。利己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不管做什么,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是的, 基尔萨诺夫也可以完全坦诚地说,他耍这套计谋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他为自己的高 明和勇敢而感到兴奋。 这样过了一个月或者一个月更多一点的时间,如果有人作了统计,那么就会发 现,在这个月里,他与洛普霍夫夫妇的亲密关系丝毫也没疏远,但是他在他们家里 度过的时间却减少了四分之三。而在这期间他和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起度过的时光 的比例又减少了一半。最多再过一个月,朋友们就不会再常见面了,而友谊却是依 然如故。事情也就可以收场了。 洛普霍夫的眼光很敏锐,难道他一点都没察觉? 没有,一点没有察觉。 韦拉·巴夫洛夫娜呢?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一点没有察觉。她在自己心中也没 有察觉什么吗?她在自己心中也没有察觉什么。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做了一个梦。 十九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三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做了一个梦: 喝完茶,跟亲爱的闲聊了一会,她就来到自己房里躺下了。并非睡觉,睡觉还 早着呢,哪能睡觉,才八点半钟。不,她还没脱衣服,不过先这么躺着看看书罢了。 她躺在她的小床上看书,可是书本却从她的视线中移开,掉落下来,于是韦拉·巴 夫洛夫娜想道:“为什么最近我时不时地感到有些烦闷呢?也许这不是烦闷,而是 该当如此的吧?对,这不是烦闷,而只是想起今天本要去看歌剧,可这个马大哈基 尔萨诺夫买票去晚了,他好像不知道,若是有博齐奥[注]演唱,那么上午十一点就 买不到两卢布一张的门票了。当然,不能怪罪他,因为他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 肯定是五点,虽然他不承认……毕竟还是他有错。不,往后我最好请我的亲爱的买 票,看歌剧也跟亲爱的一起去,亲爱的决不会干出这等事,害得我连门票都没有, 况且他总是乐意陪我去的,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那亲人。而这个基尔萨诺夫却使 我漏掉了一场《茶花女》[注],真遗憾!如果天天晚上有歌剧,我天天晚上都去看, 随便什么歌剧都行,即使歌剧本身不怎么样,只要由博齐奥唱主角。如果我有博齐 奥那样的好嗓子,我大概整天都来唱歌了。要是我认识了她呢?怎么能认识呢?那 个炮兵[注]跟汤贝利克[注]有交情,能不能通过汤贝利克去 认识呢?不,不能。多 么荒唐可笑的念头!为什么要结识博齐奥?难道她会为我唱歌?她可得珍惜自己的 嗓子啊。 “博齐奥什么时候学会俄语的?她发音多纯正。但是歌词荒唐可笑,这样庸俗 的诗句她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对了,她大概学过我学过的那本语法书,在那本书 里,这些诗句被当成使用标点符号的范例。语法朽引用这些诗句有多愚蠢,即使诗 写得不那么庸俗。可是干吗去想诗句,还是听她唱吧: 快乐时光 莫放过,莫放过, 将韶华岁月 给爱情献上……[注] “歌词荒唐可笑:又是古旧的词语‘韶华’,又是重音有误的‘岁月’!不过 她的嗓子有多好,感情多投入!是的,她的嗓子比从前好得多,好得无与伦比,真 奇怪!怎么能变化那么大呢?是的,我正不知怎么能结识她,她却亲自来看望我了。 她是怎么了解了我的愿望的?” “你早就叫过我了。”博齐奥用俄语说。 “我叫过你吗,博齐奥?我不认识你,怎么能叫你来?可是我见到你很高兴, 很高兴。” 韦拉·巴夫洛夫娜掀开帐子,要伸手给博齐奥,女歌唱家却哈哈大笑,原来她 不是博齐奥,更像是在《弄臣》[注]里演茨冈女人的德·梅里克民不过只有笑声里 的欢快情绪是属于德·梅里克的,嗓音还是博齐奥的嗓音。她问到一旁,藏到了帐 子外边。多遗憾,这帐子把她遮住了,原本没有帐子,不知打哪儿来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然后又大笑着,像是德·梅里克[注],其实就 是博齐奥。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德·梅里克吧?” “不是。” “你是博齐奥吧?” 女歌唱家哈哈大笑说:“你很快就知道,可现在我们应该谈一谈我来找你的原 因。我想跟你一块念念你的日记。” “我没有什么日记,我从来不记日记。” “你瞧,小桌上是什么?” 韦拉·巴夫洛夫娜一瞧,小床边的小桌上果然放着一个本子,上面写着《韦· 洛[注]日记》。这本子从哪儿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拿了过来,打开一看,本子 上是她的亲笔字。什么时候写的呢? “念最后一页。”博齐奥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我又得整晚整晚地独坐家中了。可是这没关系,我 已经习惯了。” “只有这些?”博齐奥问。 “只有这些。” “不,你没全部念出来。” “这儿再没有写什么了。” “你骗不了我,”女客人说,“这是什么?”帐子外面伸进一只手。这只手真 美!不,这只奇妙的手不是博齐奥的。它怎么能不掀开帐子,隔着帐子伸进来呢? 新来的女客人用手碰了碰纸页,手下新出现了原先没有的几行字。“念吧!” 女客人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揪心,她还没有看这几行,不知那儿写些什么, 但是她已经感到揪心了。她不愿意念新出现的这几行字。 “念吧,”客人又说一遍。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不,现在我一人待着觉得烦闷。过去却并不觉得。 为什么从前一人待着不烦闷,为什么现在却烦闷呢?” “往回翻一页。”女客人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翻回一页。“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韦拉· 巴夫洛夫娜想道。---应该写上:一八五五年,六月或七月,然后标上日期,可 这儿却是: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今年夏天,我们照例去岛上郊游,这 一次亲爱的也跟我们同去了:我是多高兴啊。”哦,这是八月间的事。八月几号? 十五号还是十二号?对,对,大约是十五号,这是记那次郊游的,郊游以后,我可 怜的亲人便病倒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你没有全念出来。这是什么?”女客人说,她那只奇妙的手又是隔着没 有掀开的帐子就伸了进来,触到纸页,纸页上又出现了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 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些新的字句:“为什么我的亲爱的不能更经常地来陪陪我们呢?”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我的亲爱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的亲爱的是在为 我工作啊。”这就是答案--韦拉·巴夫洛夫娜快慰地想道。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这些大学生是多么正直高尚的人,他们对我的亲爱的又是多么地敬重。跟他 们在一起我觉得快活,好像跟亲兄弟在一起似的,完全不拘礼节。”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再往下念。”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它触到纸页,纸页上又新出现了几行 字,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新的字行。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岛上郊游后的第二天,那一次出游正是在十五号-- 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在全部的游玩时间中,亲爱的一直在跟这个拉赫梅托夫 (或者像他们所戏谑称呼的‘严肃派’),还跟别的同学们聊天。除了我们并排坐 在船上的那段时间以外,他在我身边未必待上有一刻钟。”不对,我想有半个钟头, 是的,我确信,有半个多钟头-一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八月十七日。那批大 学生昨天在我们家坐了整整一晚上;”不错,这是亲爱的生病的前一天,“亲爱的 跟他们聊了整整一晚上。为什么他能给他们花那样多的时间,给我却花这样少?他 又不是全部时间都在工作,他自己也说过,他远非全部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不休息 就无法工作,他说他休息得挺多,他琢磨事也只是为了休息。为什么他一人琢磨,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呢?” “再翻一面。” “今年七月,以及今年在亲爱的生病前,月月都是这样,去年和去年之前也是 如此。五天前那些大学生来过我家,昨天又来了。我跟他们瞎闹了好半天,这样挺 快活。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又会来的,那时又该非常快活的。” “只有这一些?” “只有这一些。” “不,再念下去。”那只手又伸过来,一碰到纸页,手下就又出现新的字行, 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道: “从今年年初,特别是从春末起。原先跟这些大学生在一块我挺快活,也仅仅 是快活而已。现在我却常常想:这是儿童游戏,不过我会一直觉得好玩,也许,当 我成了老太婆,当我过了适宜于游戏年龄的时候,我还会欣赏青年们的这些使人忆 起童年的游戏。可是现在我也只把这些大学生当小弟弟看,每逢我要休息摆脱一下 认真的思考和劳动时,我并不总是想着一定要变回到韦罗奇卡去,因为我毕竟已是 韦拉·巴夫洛夫娜了。像韦罗奇卡那样玩乐有时候是快活的,但也不总是快活。有 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有这样的娱乐,她仍然作为韦拉·巴夫洛夫娜来参加。这 就是要跟阅历上旗鼓相当的人一起娱乐才成。” “再往回翻几页。” “几天以前我开了一家缝纫工场,去找朱丽订活。随后亲爱的也去了。她留我 们吃早饭,还叫人上了香槟,硬灌我喝了两杯。我跟她开始唱啊,跑啊,叫啊,打 啊,可真快活。亲爱的一面看,一面笑。” “莫非只有这些?”女客人说,她的手下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 又不情愿地念道: “亲爱的只是一面看,一面笑。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块玩闹呢?那样不就更快 活了吗!莫非他觉得难为情才不参加我们的游戏?要不然,他不会游戏?不,这没 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而且他会游戏。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妨碍我们,只是 表示支持和高兴而已。” “再往前翻一页。” “今天我和亲爱的回娘家了,这还是我婚后头一趟。看见婚前那种使我感到压 抑和窒息的生活,我真是难过。我的亲爱的!他把我从一种多么令人憎恶的生活中 救了出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好像是妈妈骂我忘恩负义,还说出了实情,一个 那样可怕的实情,我竟然哼哼起来,亲爱的听见这哼声,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却在 唱歌了(都是在梦里),因为我那位心爱的美人前来安慰我了。亲爱的充当了我的 仆人。真是羞死人。可是他还挺稳重,只吻了吻我的肩膀。” “莫非只写了这么一些?你骗不了我,念下去……”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新的 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了出来: “这简直像是在受屈辱。” “往回翻几页。” “今天我曾在新桥附近的林荫路上等候我的朋友德[注],那儿住着一位太太, 我想去她那儿当家庭教师。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和德十分沮丧地回了家。午饭以前, 我在自己房里琢磨,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但是吃饭的时候德 突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让我们为我的未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一杯吧。’ 这意外的救援乐得我差点儿忍不住一下子当众哭起来。饭后我和德进行了长谈,谈 我们今后的生活。我多么爱他,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 “都念完了吧!” “再也没有什么了。” “你瞧。”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行。 “我不想念,”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怀恐惧地说。她还没有看清这新的几行写 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害怕了。 “我命令你念,你就不能不念,念吧!”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 “那么,我爱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把我救出了地下室吗?我爱的不是他本人,而 是爱他把我从地下室解救出来吗?” “再往回翻,念念第一页。”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跟德米特里第一次谈话时便爱上了他。我从没听人说过 这样高尚、温馨的话语。他是多么深切地同情一切需要同情的人,愿意帮助一切需 要帮助的人。他是多么坚定地相信人们是可以获得幸福的,而且也应该获得,仇恨 和痛苦决不会永存,新的光明的生活正在迎面向我们奔来。当我听见一个严肃渊博 的学者所做的这些保证时,我的心胸豁然开阔了,因为他证实了我的想法是对的…… 他是怀着怎样的爱心谈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啊。每个妇女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 他多聪明,多高尚,多善良!” “好的。再翻到最后一页。” “可是这一页我已经念过。” “不,那还不是最后一页。再翻一张。” “可是这一张上什么也没有。” “念吧!你看那上头写着多少字。”女客人的手一碰,又出现原来没有的几行。 韦拉·巴夫洛夫娜心里冰凉。 “我不想念,我不能念。” “我命令你念,你就得念。” “我不能念,也不想念。” “那么我来给你念,看你写了些什么。听着: “‘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但高尚只能使人产生敬重。信赖、友 情、合作的心愿,对于救星只能回报以感激和忠诚。他的气质也许比我热情,当他 感情冲动的时候,他的爱情是热烈的。不过我有另一种需要,我需要恬静缠绵的爱 情,需要在温柔的感情中甜甜地入梦乡。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 需要都一致吗?他情愿为我死,我也情愿为他死。但是这就够了吗?他是不是。心 里总想着我?我是不是一心挂念着他?我是怀着自己所需要的那种爱情去爱他的吗? 从前我不知道我需要恬静、温柔的感情,不,我对他的感情不……’” “我不愿再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愤怒地甩开日记本。“坏女人!狠心肠! 你干吗来这儿!我又没有叫你来,滚开!” 女客人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 “是的,你不爱他。这些字都是你亲手写的呀。” “我诅咒你!” 韦拉·巴夫洛夫娜被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她尚未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并且已 经醒来”,便霍然而起,跑了出去。 “我亲爱的,你快抱抱我,保护好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偎依着丈夫, “我亲爱的,来跟我亲热亲热,对我温存点,保护好我吧!”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丈夫搂着她。“你浑身发抖。”丈夫吻着她。“你 脸上有眼泪,你额头上出冷汗。你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我亲爱的。我来吻吻你 的小脚,暖一暖它。” “对了,跟我亲热亲热,救救我!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不爱你啦。” “我亲爱的,你不爱我爱谁呢?不,这是一个无聊的荒唐可笑的梦!” “对,我爱你,不过你跟我亲热亲热,吻吻我,我爱你,我愿意爱你。” 她紧紧地搂着丈夫,全身偎依着他,他的抚爱使她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吻着 他,静静地睡着了。 二十 这天早上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用叫妻子喝茶了,她就在这儿,偎依着他。 她还在睡觉。他看着她,想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被什么惊吓了?怎么会做这样 的梦呢?” “你待在这儿,韦罗奇卡,我把茶拿到这儿来。别起床,我的好朋友,我给你 端水来,你不用起来洗脸。” “好,我不起来,我再躺躺,我觉得在这儿挺惬意。你这事想得多周到,亲爱 的,我真爱你呀。你看,脸洗完了,现在上茶吧。不,先抱抱我!”韦拉·巴夫洛 夫娜搂着丈夫,久久也不肯放开。“嗨,我亲爱的,我真逗!我怎么跑到你这儿来 啦!现在玛莎会怎么想呢?不,我们瞄着她,不叫她知道我在这儿睡过。你去把我 的衣服拿来。跟我亲热亲热,我亲爱的,跟我亲热亲热,我愿意爱你,我需要爱你! 我将更加爱你,远远超过以前。”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间空下来了。她不再瞒着玛莎,搬进了丈夫房里。她想 道:“他多么温柔,多么温存,我亲爱的,我竟然能够胡思乱想,认为自己不爱你 呢?我真逗!” “韦罗奇卡,现在你已经平静下来,我亲爱的,告诉我,前天你梦见什么了?” “啊,不值一提!就是梦见你对我不够温存,这我对你说过。现在我觉得好了。 我们干吗不从一开始就这样住呢?如果一直这样,我也不会做这个讨厌的梦了,一 个讨厌的噩梦,我不愿再想起它来2” “可是你不做这个梦的话,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住了。” “说的也对。我很感激她,那个坏女人;她不坏,她好。” “‘她’是谁?除了原先那位美人,你还有新的女朋友吗?” “嗯,还有个新的。有个女人来看我,她的声音那么迷人,比博齐奥的声音还 要好听得多,还有她那双手!啊,美极了,妙不可言!我只看到她的手:她本人躲 在帐子外面,我梦见在我的床旁边,我又是在那床上做的这个梦,所以我不再睡那 张床了。床旁挂着帐子,女客人躲在帐子外面。她的手真奇妙,我亲爱的!她歌唱 爱情,并且向我暗示什么是爱情。现在我懂得了,我亲爱的。我过去真够傻的,居 然不懂那个,那时我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傻瓜吗?” “我亲爱的,我的天使,万物都有自己的季节。我们从前那样住是爱,现在这 样住也是爱。一些人需要那种爱,另一些人需要另一种爱。对你来说,以前那种爱 就足够了,现在却需要另一种了。是啊,现在你长大成人了,我的朋友,以前你不 需要的,现在开始感到需要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韦拉·巴夫洛夫娜正在悠闲自在地躺着。如今只有当丈夫不 在家或者当他工作的时候,她才待在她自己房里。也不尽然,他工作的时候,她也 常常守在他的书房里。如果她看出她妨碍了他,发现工作要求他全神贯注,那么就 走开吧,干吗要妨碍他呢,不过这样的工作在任何人那儿都不多,甚至学术工作也 大多数是纯机械性的。因此他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能看见妻子在身旁,他们有时还 互相亲热亲热。她想出来只需要个新物件了:再买一张沙发,比男人睡的小点儿的。 于是午饭过后,韦拉·巴夫洛夫娜便悠闲地躺在她的小沙发上,丈夫坐在小沙发旁 边欣赏她。 “我亲爱的,你为什么吻我的手?你知道,我不喜欢吻手。” “是吗?我已经忘了这使你觉得屈辱,可是往后我还会使你受屈辱的。” “我亲爱的,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你先把我从恶人手里救出来,又把我从我 自己手里救出来!跟我亲热亲热,我亲爱的,亲亲我吧!” 过了一个月。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饭,悠闲自在地躺在她那张宽宽的、软 软的小沙发上,沙发摆在她和丈夫共同使用的房间,也就是丈夫的书房里。他在沙 发上坐了下来,她搂着他,头贴着他的胸口,沉思着。他吻着她,她依旧在沉思, 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 “韦罗奇卡,我亲爱的,你怎么老像有心事?” 韦拉·巴夫洛夫娜哭着,不回答。不,她擦掉了眼泪。 “不,别亲我啦,我亲爱的!好啦。感谢你!”她真诚温柔地瞧着他。“感谢 你,你对我这样好。” “对你好,韦罗奇卡?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样说?” “你对我好,我亲爱的。你是个好人。” 过了两天。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饭,又悠闲自在地躺下来。不,不是悠闲 自在,而只是躺着想事,这一次是躺在她自己房里的小床上。丈夫坐在她身边,搂 着她,他也在想事。 “是啊,这不是那种感情。我心中没有那种感情。”洛普霍夫想。 “他真好,我真是忘恩负义!”韦拉·巴夫洛夫娜想。 这就是他们所想的。 她说:“我亲爱的,到你自己房里去吧,干干工作或者休息休息。”她想要打 起精神、用平常的声调说出这些话来,她也能够做到。 “你为什么赶我走,韦罗奇卡?我在这儿也觉得很好。”他想要用平常的、愉 快的声调说出这些话来,他也能够做到。 “不,去吧,我亲爱的。你为我做的尽够了。去休息吧。” 他吻着她,她忘记了自己的思虑,呼吸起来又感到轻松畅快了。 “感谢你,我亲爱的。”她说。 基尔萨诺夫却十分幸福。虽然这一次斗争相当艰苦,但却给他内心带来了许多 的快乐,并且这种快乐不会随着斗争而消逝,它将长久地温暖着他的心怀,直到他 的生命终结。他挺正直。不错。他使洛普霍夫夫妇变得亲密了。不错,确实使他们 变亲密了。基尔萨诺夫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想道:“为人要正直,就是说, 要好好计算计算,切勿失算,你得记住总数,记住总数大于部分,也就是说,人之 情理比你的任何个别欲望[注]对你更为重要、更为有力量,如果这两者发生矛盾, 那么与其满足你的任何的个别欲望,不如顺乎人之情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住一 切。简而言之:为人正直,一切都会圆满的。这个简单易懂的法则便是这门学问的 全部成果,便是幸福生活的全部法典。不错,那些生来就能懂得这个简单法则的人 是幸运的。我在这方面也够幸运了。当然,我多亏受教育多,我受惠于教育恐怕比 受惠于天性之处更多。这个法则会逐渐发展为通用法则,这是由全部教育和整个的 生活环境启示给人们的。是啊,那时候人人都会感到活在世上轻松自在,像我现在 一样。不错,我挺满意。可是我应当去看看他们,我已经有三个星期左占没去了。 应该去了,虽然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愉快。我已经不想上他们家了,但是应该去。最 近几天内我要到他们家待个半小时。难道不能推迟一个月再去?好像也行。不错, ‘退却’圆满完成,表演业已结束。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们不会注意我 是三个星期还是三个月没去过他们家了。从远处来关心我以诚相待的两个人,倒也 挺愉快。我对眼下的处境十分满意。 过了两三天,也是在午饭以后,洛普霍夫走进妻子的房间,抱起他的韦罗奇卡 转回自己的屋里,把她放在她的小沙发上:“在这儿休息吧,我的朋友。”然后欣 赏着她。她微笑着打起盹来;他坐下看书。可是她却又睁开了眼睛,想道: “他的房间收拾得真干净,不必要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不,他也有他的癖好: 这一大盒雪茄还是我去年送给他的,可是至今完整无缺地搁着,等着人来享用它。 对了,这是他唯一的爵好,他仅有的奢侈品就是这盒雪茄。不,他还有一件奢侈品: 这位老人的照片。老人的外貌多么高贵,真是慈眉善目,满面睿智。德米特里费了 许多周折才弄到这张照片,因为欧文[注]的肖像在哪儿都找不到,谁都没有。他写 过三封信,两个收信人没找着老人,第三个才找到。真是把老人折腾了好一番,才 拍成这张真正出色的照片、当德米特里收到照片和他称之为‘圣贤老人’的来信时 是多幸福啊,欧文根据他讲的话,在信中夸赞了我。瞧,他还有另一件奢侈品:我 的画像。他用了半年的积蓄,请来一位优秀画家,他和这青年画家也把我折腾了好 一番。两幅肖像,他的奢侈品仅此而已。买几幅像我房里挂着的那种版画和照片, 难道就是很大的破费吗?他房里也没有花,我房里却挺多。为什么他不需要花,我 却需要?难道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这算什么原因!也许因为他这人严肃博学吧? 但基尔萨诺夫也是严肃博学的人,他房里既有版画,又有鲜花。 “为什么他为我多花时间就闷闷不乐呢?我也知道他挺勉强。难道因为他这人 严肃博学吗?但是基尔萨诺夫……不,不,他是个好人,好人,他事事都为我做到 了,而且他事事都心甘情愿地为我去做!谁能像他这样爱我?我也爱他,我也事事 都乐意为他去做……” “韦罗奇卡,你怎么不睡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为什么你房里没有花?” “好吧,我的朋友,我一定买,明天就去。我就是恰恰没想到房里有花好。有 花确实很好。” “我还想求你买些照片挂房里,也许,花和照片让我出钱给你买更好。” “那我太高兴了。我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要是你送给我的,我就更喜欢了。 不过,韦罗奇卡,刚才你在想心事,你在琢磨你的梦。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个梦,把 你吓得那么厉害的梦,给我更详细地讲讲?” “我亲爱的,现在我不去想它了。回想起来太不好受。” “可是,韦罗奇卡,也许我知道了这个梦有好处。” “好吧,我亲爱的。我梦见我因为没能去看歌剧而觉得烦闷,心里老想着歌剧, 想着博齐奥。突然有个女人来看我,我起初把她当作博齐奥,她总是躲着我。她强 迫我念自己的日记,日记中尽写着我俩彼此怎样相爱,可是她的手一碰到纸页,那 上面就出现了一些新的字句,说是我并不爱你。”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只是做梦梦见的吗?” “我亲爱的,如果不仅仅是做梦梦见的,难道我还不告诉你吗?当时就会告诉 你了。” 她这话说得那么温柔,那么诚恳,那么朴实,洛普霍夫心里立刻涌上一股甜蜜 的暖流,凡是有幸体验过这种激动的人,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遗憾的是,只有少 数,只有极少数丈夫能够了解这种感情!比起幸福爱情中的种种欢乐来,其他的一 切都算不了什么,这种感情使人心里总是充溢着最纯洁的满足和最神圣的自豪感。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话小透着几许伤感,听起来还带有责备的味道,但这责备的意 思不过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获得了我的完全的信任?做妻子的本 该对丈夫隐瞒自己内心的隐秘的活动,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如此。可是,我亲 爱的,你为人那么好,在你面前无需有任何的隐瞒。我可以对你敞开心扉,正如对 我自己一样。”这才是丈夫的成功所在,只有高尚的品德才能赢得如此丰厚的回报。 谁要是获得了这份回报,谁就有权利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瑕的人,他就可以大胆地指 望:不管现在或将来,他永远能够问心无愧,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他 都会勇敢地面对,在任何一次考验当中,他将始终泰然自若,无比坚定,命运几乎 支配不了他的心灵世界,从他得到这份回报的殊荣时候起,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管他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他都会因为意识到自己人格高尚而感到幸福。现在我 们对洛普霍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他也被妻 子这几句话感动得脸红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责备我了。”他的声音发抖,这是他生平第二次, 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第一次发抖是由于他怀疑自己的揣测是否是真的,现在发 抖却出于喜悦,“你责备了我,可是这顿责备我听起来比所有的情话更为珍贵。我 提的问题叫你觉得委屈,但是,也算我有福气,我那个愚蠢的问题竟给我换来这样 一顿责备!你瞧,我已经流泪了,童年时代不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掉泪!” 他的目光整晚没有离开过她,这一晚她一点都不感觉他的温存是勉强的,这一 晚是她生平,至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个晚上了。在我对你们讲述她的故事以后 过了几年,她又经常享有过这样的好时光,天天、月月、年年如此,那时她的孩子 们长大成人了,她会看到他们都是配享幸福的幸运者。这种快乐超过了一切其他的 个人快乐,任何其他个人的快乐中罕见的、极乐的瞬息,在这种快乐中不过是每个 寻常日子的寻常水平。但这也都是后话了。 二十一 可是,当妻子坐在他的膝头睡着了,当他把她放到她的小沙发上以后,洛普霍 夫却苦苦思索她的那个梦。他认为关键不在于她是否爱他。这是她的事,她还主宰 不了自己,他,正像他看到的,也主宰不了。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没必要去想它, 除非闲得没事。现在他并不空闲,现在他该做的是弄清为什么她会产生“不爱他” 的预感。 他不是头一回长久地陷入到对这问题的沉思默想之中了,好几天以来他就看出 他是留不住她的爱了。损失惨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能够改变自己的性格, 像她的天性所要求的那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对她体贴温存,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可他 看出这种尝试是徒劳的。如果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有某种爱好,或者现实生活也并未 违反他本人的意愿而给他养成那种爱好,那么他是不可能凭着意志力硬把它创造出 来的。要是他没有爱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到位。这样洛普霍夫的问题业已解决。其 实关于这一点他从前也考虑过。现在自己这方面既已考虑完毕(作为一个利己主义 者,他总是首先想到自己,只有无需再想自己时才想想别的人),他可以开始考虑 别人,也就是替她来考虑考虑了。他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呢?她还不明白自己心中发 生的事情,她内心的体验不如他丰富。对,这本来也挺自然:她比他小四岁,在青 春初期,“四岁”之差可事关重大。他经验更丰富,难道还弄不清她无法弄清的问 题吗?到底该怎样解释她的梦呢? 洛普霍夫很快作出了推测:她这思想来源于她做梦的背景。做梦的原因该是跟 梦的内容有某种关联。她说她烦闷是因为没能去看歌剧。洛普霍夫开始反复考虑自 己的以及她的生活方式,于是对他来说一切都渐渐明晰了。原先她也像他一样,大 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随后发生了一个变化,她经常去娱乐消遣。 如今又恢复了原先的孤独。而她却已经不能无所谓地来忍受这份孤独了,那违背她 的天性,恐怕也违背绝大多数人的天性。这儿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理解的。这与他的 推测已然很接近了。全部问题的谜底就在于她跟基尔萨诺夫的亲近,以及后来基尔 萨诺夫的疏远。基尔萨诺夫为什么疏远呢?原因不言自明:时间不够,工作太多。 不过,一个诚实而有修养的、生活经验丰富的、尤其是善于运用洛普霍夫所信奉的 理论的人,决不会被任何花言巧语所欺骗。他可能由于疏忽大意而上当,可能不注 意事实:当基尔萨诺夫头一次回避时,洛普霍夫就是因此而没看对,但是,说句老 实话,当时热心探求基尔萨诺夫疏远的原因,对他并无好处,因此他也没有那份闲 情逸致。他觉得重要的只是检查一下是不是他的过错导致了友谊的破裂,那显然不 是,所以他尽可不必多想。他又不是基尔萨诺夫的叔叔,也不是教育家,他不负有 引导人走正路的重任。何况那人理解事情的能力不低于他。其实他何需探求这疏远 的原因呢?难道在他跟基尔萨诺夫的关系中,有什么对他特别重要的东西吗?假如 你是好样的,而且希望我敬爱你,我是很乐意的。否则的话,十分遗憾,你爱去哪 儿就去哪儿,我都无所谓。世上多一个傻子或者少一个傻子,区别并不大。我误把 一个傻子当成了好人,固然很难过,但也仅只是难过而已。假如一个人的行为与我 们的利益无关,而我们为人也还认真严肃的话,他的行为实际上是不大会引起我们 注意的,只有两种情况除外。况且也是只有那些习惯于在极端狭隘的“日常计算” 的考虑中来理解“利益”一词的人才会视之为例外。第一种情况,如果从理论方面 看,这些行为,作为能够说明人的性格的心理学现象,对于我们是饶有兴味的,也 就是说,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迪智慧的满足。第二种情况,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取决 于我们,我们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的话,自然会感到内疚,也就是说,我们若关心 这些行为,就可以从中得到良心上的慰藉。然而在基尔萨诺夫当时的愚蠢言行中, 没有一点是洛普霍夫不了解的,他了解那都是常见的、对时髦风习的附庸风雅。具 有正派信念的人迁就于庸俗的时髦风习的现象也并不鲜见。至于说洛普霍夫能在基 尔萨诺夫的命运中起什么重大作用,洛普霍夫是不能够想象的:为什么基尔萨诺夫 需要他来关心?因此:去吧,我的朋友,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干吗需要关心你 的事?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基尔萨诺夫的举动涉及到洛普霍夫心爱的女性 的利益,看来具有重大关系。他不能不对其举动仔细地加以考虑。而在一个具有洛 普霍夫那种思想方法的人看来,对事实加以仔细考虑跟搞清它的原因,差不多就是 一回事。洛普霍夫认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分析人的内心活动的正确无误的方法, 老实说,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意他。在我一直视此理论为真理的漫长的岁月中,它从 未引我走入迷途,并且总是顺利而轻易地为我揭示出真相,无论人间世态是多么讳 莫如深。固然,这个理论本身不大容易掌握,必须既有一定的阅历,又进行过一番 思考,才能够理解它。 经过半个钟头左右的沉思默想,洛普霍夫便把基尔萨诺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 的关系中的一切全弄明白了。但是他还久久地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总是那件事。事 情已经无需解释了,却仍然颇具兴味。尽管这个发现已经被揭示得详尽无遗,可是 它还那么具有诱惑力,使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神经搞乱,而忍受失眠之苦呢?已经三点钟了。 如果还是睡不着,就该吃一点吗啡。他吃了两颗吗啡丸药,“我只要再看一眼韦罗 奇卡。”但他不是走近跟前去看,而是把自己的扶手椅移到她的小沙发旁边,然后 坐了下来,拿起她的手来吻了一吻。“我亲爱的,你工作得太累了,这都是为了我。 你真好,我真爱你。”她在梦中说道。精神上受到的任何打击都抵挡不住足够数量 的吗啡,这一次两颗丸药足够了,瞌睡已经把他征服了。于是,按照洛普霍夫的唯 物主义观点,心灵所受的打击,论强度约莫等于四杯浓咖啡,因为洛普霍夫要消除 四杯浓咖啡的效力也是一颗丸药嫌少,三颗丸药却又嫌多。他嘲笑着这种类比,酣 然入睡了。 二十二 理论性的谈话 第二天,基尔萨诺夫从医院回来,吃过他那顿晚点的午饭以后,刚刚躺到床上, 手中拿着一支雪茄,消闲地读着书,洛普霍夫走了进来。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讨厌’[注],”洛普霍夫用戏谑的口吻说,结果又不 大像戏谑的口吻。“我打搅你了,亚历山大,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叫你受惊了。我 必须跟你认真地谈一谈。我本想早点儿来,但是早上睡过了头,怕来了碰不见你。” 洛普霍夫说话已经不带有戏谑的口吻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猜到啦?” 基尔萨诺夫想。--“我们谈一谈吧,”洛普霍夫一边接着说,一边坐下来,“你 看着我的眼睛。” “对,他想说的是那个,毫无疑问。”基尔萨诺夫心里想,然后用更为严肃的 语调说道: “听我说,德米特里,我跟你是朋友。可是有些话连朋友也是不该说的。我请 你停止这次谈话。现在我不乐意作严肃的谈话,并且任何时候都不乐意。”基尔萨 诺夫的眼睛充满敌意注视着对方,仿佛怀疑他面前这个人有意行凶作恶似的。 “不能不谈,亚历山大,”洛普霍夫用平静但是近乎有点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看穿了你的表演。” “闭嘴,我禁止你说,如果你不愿把我变成你的宿敌,如果你不愿失去我的敬 重,那就别说了。” “你从前却不怕失去我的敬重,你记得吧?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当时我没注意。” “德米特里,我请你走,要不就是我走。”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是关心你的利益吗?” 基尔萨诺夫不作声。 “我的处境是有利的。你跟我谈话的时候,你的处境却不利。在大家眼中我在 完成一桩崇高之举呢。其实这全都不值一提。按照常理,我不能不这样行动。我请 求你,亚历山大,你的表演该收场了。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怎么?难道已经晚了吗?原谅我。”基尔萨诺夫急促地说,他自己也弄不明 白了,“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句话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喜悦还是痛苦。 “不,你不太了解我的意思。并不算晚。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至于以后发生 什么事,我们会看见的。但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亚历山大,我不懂你说 的什么,你同样也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我们互相都不懂得对方的意思,是吗?我们 也没必要弄懂,是不是?你厌恶这些你不懂的哑谜。实际都是无中生有,就算我什 么都没说过,我也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给我一支雪茄吧,我不经心,忘带了。 我点支烟抽,咱们来开始讨论学术问题吧。我本是为这才来的--没事可干,就谈 谈学术。你对于人造蛋白质这个奇特的试验有什么看法?”洛普霍夫把另一张扶手 椅挪到跟前来搁腿,这样坐得更舒服些,同时点起雪茄抽起来,还继续说着。“照 我看,假如能有根据证明,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你重新做过试验吗?” “没有,但是必须重做。” “你掌管着一个正规的实验室,真幸运。请重做吧,做时再仔细些吧。要知道 这将涉及到人类的食物和全部生活问题的一次彻底变革--由工厂直接用无机物来 制造主要的营养品。这是当今最伟大的事件,可以和牛顿的发现相媲美。你同意吗?” “当然。不过我非常怀疑这试验的准确程度。毫无疑问,我们迟早都会达到这 一步的,科学正在朝这方向前进,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眼下恐怕还没有达到。” “你这么想吗?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那么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再见,亚历 山大。但是,分别之际,我请求你常到我们家去,像从前那样。再见。” 基尔萨诺夫的眼睛一直充满敌意盯着洛普霍夫,现在更是闪现出怒火。 “德米特里,你似乎有意让我依旧认为你心怀叵测。” “我完全无意弄成这样。你应该上我们家去。这有什么特别的?我们跟你本来 是朋友嘛。我的请求有哪点特别?” “我不能去。你打算做的事情既不明智又轻率,因此也叫人厌恶。” “我不明白你讲的什么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谈话,正如两 分钟以前你不喜欢一样。” “我要求解释一下,德米特里。” “用不着。其实也没有什么,没必要解释,也没必要明白。不过是件无聊小事, 却叫你发火了。” “不,我不能就这样放你走。”基尔萨诺夫抓住洛普霍夫的胳膊,他正打算走。 “坐下。你提起的话真多余。你对我的要求简直莫名其妙。你应该把话听完。” 洛普霍夫坐下了。 “你有什么权利,”基尔萨诺夫开始说,声音比刚才还要愤怒得多,“你有什 么权利要求我去做一件使我痛苦的事情?我对你负有什么义务?再说,干吗要这样? 这真荒唐。好好清除掉你脑子里那些浪漫的狂想吧。只有社会上的观念和习俗变革 以后,你我所认可的正常生活才能出现。社会应该加以改造,这的确如此。它也正 在生活的发展中得到改造。经受过改造的人会帮助别人的。这也的确如此。但是在 社会还没有得到改造之前,还没有彻底变革的时候,你没有权利拿别人的命运去冒 险。要知道这件事太可怕了,你是不懂呢,还是疯了?” “是的,我一点也不懂,亚历山大。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想要从你朋友一 个普普通通的请求中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用意来,而他只不过是怕你忘了他,因为他 乐意在自己家里看见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激动。” “不,德米特里,在这种谈话中你不可能轻易地把我甩掉的。必须给你点破, 你是个疯子,你想做的是一件缺德事。不被你我认可的东西可不少。我们并不认可 挨耳光是什么可耻的事,说它可耻,只是一种愚蠢的偏见、一种有害的偏见而已。 但是你现在有权利让一个男子汉挨耳光吗?要知道,从你这方面说,这是下流的作 恶行径,你破坏了一个人的平静生活。傻瓜,这点你懂吗?你懂吗,如果我喜欢这 个人,你却要求我给他一记耳光,尽管无论我或你都认为挨耳光算不上什么事-- 你懂吗,如果你这么要求,我会把你当作一个心怀叵测的傻瓜,如果你强迫我这样 做,我就杀死你或者我自己,看谁更为没用就杀死谁,我宁可杀死你或者我自己, 也决不肯照你的话去做。傻瓜,你懂吗?我说的是男子汉和打耳光,打耳光固然是 无聊小事,却会暂时破坏一个男子汉的平静生活。世上除了男子还有女人,她们也 是人;除了打耳光还有其他同样会破坏人的平静生活的无聊小事--不仅在你我看 来是,而且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你懂吗,叫任何人,即使是女人,遭遇到这些在 你我看来是,而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中的任何一桩,嗯,随便哪一桩都一样,你懂 吗,只要遭遇到那么一桩,都会感到厌烦、憎恶、不光彩的。你听着,我说你的想 法是不光彩的。” “我的朋友,你说的什么光彩啦、不光彩啦,都是大实话。但是我不知道你说 它干吗,也不明白它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打算拿任何一 个人的平静生活去冒险,就连类似的话也没说过。你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我只 是请求你,我的朋友,别忘了我,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乐意跟你共度时光。你能 答应我这友好的请求吗?” “我对你讲过,你的请求是不光彩的。我不干不光彩的事。” “你不干倒是值得赞扬的。可你刚才发脾气,全是由于胡思乱想,还谈起理论 来了。你大概要空谈理论,完全不应用到实际上去。我也照样谈谈理论吧,完全是 无的放矢。我向你提出一个问题,除了说明一个抽象的真理之外,它跟任何事情都 毫无关系,我也根本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假定有谁能使别人快乐,自己又没 有什么不愉快,那么依我看,他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也一定会使别人快乐的,因为 他自己也将从中得到快乐。对吗?” “这是胡扯,德米特里,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什么也不想说,亚历山大,我只是研究理论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某 人心里产生了某种需求,我们努力压制他这需求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怎么看呢? 不就该是这样的吗: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努力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只能使需求 过度的膨胀,这是有害的;或者引它走上错误的方向,这又有害又卑劣;或者它在 受压制的时候把勃勃生机也随之压抑了,这是很可惜的。” “问题不在这儿,德米特里。我用另一种方式提出这个理论问题:如果一个人 不去冒险也觉得挺好的话,别的人是否有权利让他去冒险?你我知道,总有一天, 每个人天性中的一切要求都能完全得到满足。但是我俩又同样确切地知道,这一天 还没有到来。现在明智的人只要能够自由地生活,也就满足了,即使在那个自由生 活的环境中他的天性不能得到全面的发展。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有一个明 智的人存在,又假定这个人是女人。还是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她的自由生 活的环境是她婚后的环境,又假定她满意这个环境。那么我要说:在这些条件下, 根据这个抽象的设想,谁有权利让她去冒那失掉她所满意的好环境的危险,只是为 了看看这个女人能否获得更好的、并非失此就难以轻松度日的环境呢?德米特里, 我们知道,黄金时代一定要到来,但那还是将来的事。铁器时代正在过去,差不多 过完了,可是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照我抽象的设想,如果这个女人有什么强烈的 需求--就假定是爱情上的需求吧,这也不过是举例罢了--完全得不到满足,或 者只得到少许的满足,我决不反对她自己采取冒险行动。但仅仅是这样的冒险我不 反对,而绝对不是由旁人唆使的冒险。如果这女人终于找到一个满足自身需求的好 办法,那么就连她自己也无需去冒险了;我在抽象的意义上假定她不愿冒险,那么 我要说:她不愿冒险是对的、明智的。我说:谁要让这个不想冒险的人去冒险,他 的行为便是恶劣的、不明智的。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反驳这个设想的结论吗?什么办 法也没有。你要明白,你无权反驳。” “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亚历山大,我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我说什么你在这个 问题中也占有着一定的位置,不过是像你一样为了举例罢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并不 涉及我俩中间的任何一人。我们只是作为学者来谈论我们共同认为正确的一般性学 术观点中有趣的方面。依照这种观点,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去判断任何一件事 情的,而他的立场又取决于他个人与事情的关系,我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若处 在你的地位,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你若处在我的地位,也会说我说的那些话。从 一般的学术观点看,这本来是毋庸置疑的真理。A处在B的地位就成了B,如果他处在 B的地位而又没有成为B,那就是他还没有占有B的地位,他还有某些差距,不足以占 有B的地位。不是这样吗?因此,你对此没必要加以反驳,正如我也没必要反驳你说 的话一样。但是我也照你的样子,只提出抽象的假设,而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 首先让我们假定有三个人--这假定不是完全不能发生的--假定其中的甲有个秘 密,他希望瞒住乙,尤其是瞒住丙。假定乙猜到了甲的这个秘密,并且对甲说:照 我要求你的去做,不然我就向丙说出你的秘密。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呢?” 基尔萨诺夫脸色有点发白,久久地捻着他的小胡子。 “德米特里,你对我太恶了。”他终于说道。 “难道我必须对你好不成,难道我对你感兴趣不成?再说,我实在不懂你说的 是什么。我跟你谈话是学者跟学者谈话,我们互相提出各种各样抽象的学术问题。 最后,我向你提出一个叫你思考的问题,于是我作为学者的自尊心就得到满足了。 所以我想结束这次理论性的谈话。我有许多工作,不少于你的。那么,再见吧。顺 便提一句,我差点儿忘了:常来我们家,亚历山大,来看看我们--你的好朋友, 我们随时都高兴见到你,像过去几个月那样经常来吧。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洛普霍夫站了起来。 基尔萨诺夫坐在那儿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每个指头都是一个抽象的假 设。 “你对我太恶,德米特里。我不能不答应你的请求。可是我也给你加上一个条 件:我会去你们家的,但是,如果我不是单独一个人离开你们家的话,那么我上哪 儿你都得陪着我,而且不用我叫你。听到吗?不用我叫,你自己就来。没有你,我 哪儿也不去,不去歌剧院,不去熟人家,哪儿也不去。” “这个条件不是叫我难堪吗,亚历山大?难道我把你当小偷了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这样委屈你,以为你可能当我是个小偷。我可 以不假思索地把我的脑袋交到你的手心里,但愿我有权利企盼你也能如此对我。可 是我有我的一定之规。你只管去做好了。” “现在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规:是的,你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现在还要进一 步精心巧安排。好吧,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对的。是啊,必须对我加以强制。但是, 我的朋友,尽管我非常感激你,这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自己也尝试过强制我 自己。我也具有像你一样坚强的意志,我用起计谋夹并不比你差。不过,光凭算计, 光凭责任感,光凭意志力,而不是凭着天性的爱好做出来的事情,总是没有生命力 的。用这个方法只能扼杀什么,正如你对自己所做的那样,却不能赋予人勃勃生机。” 洛普霍夫听了基尔萨诺夫说的“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这句话后,大为感动。“谢 谢你,我的朋友,我跟你从来没有接过吻,怎么样,现在你也许有这种愿望吧?” 如果洛普霍夫审视一下他作为理论家在这次谈话中的表现,他便会高兴地说道: “‘利己主义耍弄人’这个理论可是千真万确。他把最主要的东西隐瞒起来,却说 ‘假定这个女人满意自己的处境’,当时我本该说:‘亚历山大,你的假定不正确,’ 而我却沉默不语,因为说出这个于我不利。一个做理论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主义在 实践中玩出多么巧妙的把戏来,是挺愉快的。你退出这件事情明明是由于你觉得事 情已不可挽回,而利己主义却改变你的姿态,使你硬充作牺牲自我、无比高尚的好 汉。” 如果基尔萨诺夫审视一下他作为理论家在这次谈话中的表现,他便会高兴地说 道:“这个理论可真是正确啊。我自己要保持自己的平静,安于现状,而我却讲什 么‘你没有权利拿一个女人的安宁去冒险’。这句话的意思(你自己该明白)是说: 我为了某个人和你--我的朋友的安宁,自己去受苦,确实做到了牺牲自我,无比 高尚,因此你对于我这博大的胸怀该顶礼膜拜吧。一个做理论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 主义在实践中玩出多么巧妙的把戏来,是挺愉快的。你退出这件事明明是为了不使 自己变成傻瓜和坏蛋,而你却竟然兴高采烈,似乎你又宽宏大量、又无比高尚,能 像英雄似的牺牲自我。你一开头就不接受邀请,免得再烦扰自己,失去这种由于自 己的无比高尚而体验到的甜蜜的愉悦,可是利己主义却改变你的姿态,使你硬充一 个坚持高尚精神、勇于自我牺牲的好汉。” 但是无论洛普霍夫或基尔萨诺夫都无暇顾及去当什么理论家,去作这些愉快的 观察:他们俩的实际工作已经相当繁重了。 二十三 基尔萨诺夫恢复他的经常访问,说起来是很自然的:他有四五个月脱离开业务, 落下了不少工作,因此这一个半月左右以来他不得不埋头苦干。现在他把这些落下 的工作完成了,就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几乎无 需来加以解释。 事情确实是又明白又堂而皇之,没有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心中引起任何想法。 另一方面,基尔萨诺夫仍用他从前那种无懈可击的演技,扮演了他所担任的角色。 他担心,跟洛普霍夫作过学术性谈话之后再去他这位朋友家会做出不得体之举:也 许他初次见到韦拉·巴夫洛夫娜时由于激动会脸红,也许他避免瞧她却做得太惹眼, 诸如此类的事难免发生。其实不,他仍旧挺满意自己跟她见面的最初一刻的表现, 并且有充分的权利满意自己的表现。他脸上带着愉快友好的微笑,那是一个人在不 得已与老友分别一段时间后重逢时所常有的兴奋的微笑,他的眼光平和,谈话轻松 活泼,他心中毫无保留,信口开河把意见统统讲出来。即使您是个最恶毒的长舌妇, 极力想在他身上找到不那么检点的地方,您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您只看见一个兴 致勃勃的人,他兴奋,是由于他清闲无事,可以有个晚上跟好朋友一起愉快地度过 了。 既然最初的一刻他扮演得这样好,那么在那一晚的其余时间,他要演好又算得 了什么?既然第一晚他能扮演,那么在以后所有的晚间,他扮演起来还会有什么难 的呢?没有一句话他不是轻松自如款款而谈的,没有一道目光不是透射出他内心的 善良、单纯、对人的坦诚和友好。 虽然他表现得不比先前差,韦拉·巴夫洛夫娜那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想 从他身上发现其他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到的许多东西。不错,那是其他任何人的眼 睛都不可能发现的,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生来就该做包税人的洛普霍夫, 看了基尔萨诺夫每时每刻所表露出的极其自然的神情,也不禁为之惊叹,他作为理 论家,从观察中获得了很大的乐趣。多方面的观察使他不由自主地关注于从科学观 点来看是属于这一现象所包含的心理特点。但是梦中那位作为歌唱家的女客人给韦 拉·巴夫洛夫娜唱歌和强迫她念日记,不是无缘无故的。当女客人向她悄声耳语时, 她的眼睛就变得异常敏锐了。 连这一双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女客人低声说:你连这点都看不出吗?虽 然照我自己看,他身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不过我们还是试着瞧瞧吧。于是韦拉·巴 夫洛夫娜两眼凝视着,尽管她什么都没有看见,然而单只是两眼凝视这本身,就足 以使她觉察出这里面有点不对劲儿。 比方说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以及基尔萨诺夫经常去参加梅察洛夫家 定期的小型晚会。为什么基尔萨诺夫在这个不拘礼节的小型晚会上不跳华尔兹舞呢? 就连洛普霍夫也跳了,因为这儿有个共同遵守的规矩:即使你是个七十高龄的老头 子,到了这儿以后也得跟其他人一块疯玩疯闹,在这儿,谁也不管别人,每个人只 有一个念头:多热闹热闹,多折腾折腾,就是说,让每个人,让所有的人更能尽兴 玩乐玩乐。那么为什么基尔萨诺夫不跳舞呢?他终于开始跳了。但是为什么他没在 头几分钟就开始跳呢?难道还需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来考虑开始还是不开始这一重 大举措吗?如果他不跳,事情立即就暴露了一半。如果虽然跳却不跟韦拉·巴夫洛 夫娜跳,事情便马上完全暴露了。但他在扮演角色时是一个过于灵活的演员,他本 来不想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跳,可是他立刻明白这会引人注意的,因此,他那与韦 拉·巴夫洛夫娜或世上任何人都显然毫不相干的片刻的犹豫,仅仅在她的记忆中微 微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单只这么个小疑问,也并未能使曾由女客人低声提示过 的她很在意,假如那位女客人没有把那么多的问题凑在一起悄悄暗示给她的话,虽 然都是些根本不足挂齿的、极其微小的问题。 例如,当他们从梅察洛夫家回来,商定第二天上歌剧院看《清教徒》[注]时, 韦拉·巴夫洛夫娜对丈夫说:“我亲爱的,你不喜欢这出歌剧,你会感到无聊,我 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去。他无论听什么歌剧都感到是一种享受,假定我或者你 写了一部歌剧,他大概也会去听的。”--基尔萨诺夫为什么不支持韦拉·巴夫洛 夫娜的意见,不说“德米特里,真的,我就不给你买票了”呢?这是为什么?亲爱 的还是去了,这当然没有引起什么疑问:因为自从她有一次请求他“多用在我身上 些时间吧”以后,他就一刻也没有忘记这句话,妻子上哪儿,他总是陪着她,因此 他这次去不说明什么,不过表示他人好,应该爱他罢了。这一切本来顺理成章,但 是基尔萨诺夫并不知道个中原因,他为什么不支持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意见呢?当 然,这是无所谓的事,几乎没有人在意它,韦拉·巴夫洛夫娜也都快不记得它了, 可是这些细沙粒虽说无人在意,却使一边的天平盘不断往下坠。至于下面这样的谈 话,比方说吧,那就已经不是细沙粒,而是硕大的谷粒了。 第二天,他们坐着一部四轮轿式出租马车(因为这比雇两部小马车便宜)上歌 剧院的时候,除了谈别的事情外,也有几句涉及昨晚拜访过的梅察洛夫夫妇。他们 称赞这对夫妇的和睦生活,说这是很难得的。三人都谈到了这点,包括基尔萨诺夫 也说:“对了,梅察洛夫还有个大优点,就是他的妻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他坦露心 事。”基尔萨诺夫只说了这点,其实这点是他们三个人都想说的,结果却偏偏由基 尔萨诺夫说出来了。他干吗要这样说?这表明什么意思?如果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 理解他的话,那又是怎么回事?那是要颂扬洛普霍夫,要赞美韦拉·巴夫洛夫娜和 洛普霍夫的幸福。当然,他说这话时可能完全没有想到梅察洛夫夫妇以外的人,不 过假定他在想到梅察洛夫夫妇的同时也想到了洛普霍夫夫妇的话,那就表示他是直 接针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的了,他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呢?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假如一个人有意寻求什么,他在哪儿都能发现他所寻求的 东西。即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他也能看出明显的迹象。即使连影子都没有,他 也能看出他所要找的东西的影子,不仅如此,他还能看出他所要找的东西的全部, 他看见了它们最为实在的影像,并区每看一眼,每有一个新的想法,这影像就越发 明晰起来。 此外,这儿的确有着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它本身就包含着那桩事情的全部谜底: 无疑的,基尔萨诺夫是尊重洛普霍夫夫妇的,可为什么他却跟他们断绝往来两年多 之久?他无疑地是个十足的正派人,怎么却又一度显得俗不可耐呢?当韦拉·巴夫 洛夫娜不需要来思考这矛盾现象时,她就不去思考它,正如洛普霍夫不去思考它一 样;现在她却有兴致来思考一番了。 二十四 这个新的看法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在她心中成熟了。有关基尔萨诺夫言行的 零散的、快要被遗忘的印象渐渐地汇拢起来,这些言行是任何旁人都不会注意的, 连她本人也几乎没有察觉,只不过全是她的推测和猜想罢了。她对问题的兴趣慢慢 增长:为什么将近三年来他一直躲避着她?有一个想法却逐渐确定了下来:像他这 样的人疏远她,不会是由于无聊的虚荣心作祟,因为他绝对没有虚荣心。随着这些 飘忽不定的思绪,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从她生命的隐蔽深处渐渐地浮现到她的意识 中来:我为什么想着他?他算是我的什么人? 一天午饭后,韦拉·巴夫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里,一边做针线,一边想问题,她 很平静,她想的完全不是那件事,而是关于家务、工场和她所任课程方面的种种问 题,可是她的思绪却渐渐转到了那桩不知何故越发经常地使她牵挂的事情上面了。 回忆涌上心头,本来不多的琐碎问题不断地增加着,变成了数不清的问题聚集在她 的头脑里,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无数的问题终于汇成了一个问题,它的形式越 发地清晰了:“我到底怎么啦?我在想什么?我有什么感觉?”韦拉·巴夫洛夫娜 的手指忘了做针线活,活计从下垂的手中掉了下来,她的脸有点发白,接着是红一 阵,白一阵,仿佛是一团火光照得她满脸通红,一霎那间这张脸又变得像雪一样白 了。她六神无主地跑进了丈夫的房里,扑过去坐在他的大腿上,猛地一下子搂住了 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好用来支撑着她的头和遮掩住她的脸,她喘吁吁地说 道:“我亲爱的,我爱他。”于是就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我亲爱的?你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我不愿叫你难过,我亲爱的,我愿意爱你。” “你努力努力再看,如果能行,那固然最好。别激动,过一段时间再看,什么 能行,什么行不通。你不是对我感情很深吗,你怎么会叫我难过呢?” 他抚摩她的头发,吻她的头,握着她的手。她长时间地无法自控,一直在抽抽 搭搭地痛哭着,但还是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对于她的这番供认早已有思想准备,所 以能够冷静平和地接受,不过她却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不愿跟他见面,我要对他说别再来我们家。”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你自己考虑吧,我的朋友,怎么对你更好就怎么办。等你平静了我们再商量。 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是还可以做朋友吗?把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瞧你握 得有多紧。”他说每句话之前都有一次长久的间歇,间歇时他不停地抚摩着她的头 发,爱抚她,犹如一个哥哥爱抚悲伤的妹妹。“我的朋友,你可记得我们成了未婚 夫妻以后你对我说的话?‘你把我释放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和爱抚。 “你可记得,你我头一回怎样谈论‘爱一个人’这句话的?‘爱一个人’就是说, 只要对他好的事,都应该高兴地去做,凡是为了他好而必须做的一切,都是要乐于 去做的。对吗?”又是一阵沉默和爱抚。“凡是你觉得好的,也都使我高兴。不过 你要看看你觉得怎样更好。你为什么伤心呢?如果你没有不幸,我还会有什么不幸?”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被重复着,重复一遍照例会有些细微的变异, 这样消磨了不少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都同样地不好受。 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总算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呼吸也比较轻松了。她紧紧地搂 着丈夫,反复说着:“我愿意爱你,我亲爱的,只爱你一个,除了你我不愿爱任何 人。” 他没有对她说这已经由不得她作主了:必须再过一段时间,等她拿定了主意, 她的精力才能恢复过来。至于是什么主意倒没有关系。洛普霍夫写了一张条子交给 玛莎,等基尔萨诺夫来时好给他:“亚历山大,现在别进来,而且不到时候你也别 来。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会有的。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需要休息一下” 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两句话搭配得很好。基尔萨诺夫来了,他 看完条子,对玛莎说:他正是为这张条子才来的,现在他没有工夫进去,他要上别 的地方,等他办完这条子上所托付的事返回时再来。 晚间看来过得挺平静。前半晚,韦拉·巴夫洛夫娜支走了丈夫,一个人安静地 坐在自己的房里,后半晚他坐在她的身旁,还是来回说那几句话安慰她。当然,主 要不是靠话语,而是靠他那平和镇静的嗓音,他的嗓音自然是不大快活的,可也并 不悲伤,或许还透着几分深沉,他的面容也是一样。韦拉·巴夫洛夫娜听着这声音, 看着这面容,便开始认可了--也并不是完全认可,而是有那么几分认可,不,不 是有几分,是差不多完全认可了--本来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她只不过把一个幻想。 几天以内就会烟消云散的幻想当作了强烈的爱情罢了。也许她是这样思前想后的: “不,我不认为这是幻想,我感觉这不像是幻想,对,这不像是幻想。不,这是幻 想,是幻想,”她越来越坚定地认为那是幻想,于是她真的完全认定了。况且,听 着这轻轻的、平和的、一再表示着“没有什么严重的事”的嗓音,她怎么能不这样 认定呢?她听着这声音终于平静地睡着了,她睡得挺熟,没有梦见那位女客人,醒 来时天色已晚,睡醒后感到精力充沛。 二十五 “忘掉烦心事的最好方法是工作。”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她想得完全正确。 “在我去掉这心病以前,我要整天待在工场。这对我会有效的。” 于是她开始整天待在工场。头一天她的确从重重的心事中解脱出来了。第二天 她只觉得很累,解脱得很有限,第三天可就根本无法解脱了。这样过了一星期左右。 斗争是艰苦的。韦拉·巴夫洛夫娜脸色变得苍白,但是表面上还非常平静,甚 至竭力装得很快活,而且几乎无时无刻都装得那么出色。尽管任何人都没有发觉什 么,只是认为她脸色苍白是由于身体欠佳的缘故,而洛普霍夫可不这样想,他即使 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他根本不用看也全明白。 “韦罗奇卡,”过了一个星期他说话了,“你我的生活应验了古时的蒙昧传说: 鞋匠总是没鞋穿,裁缝穿衣不合身。我们教别人按照我们的经济原则来生活,我们 自己却不想按照这些原则来安排生活。一个大家庭不是比几个分散的小家庭过得省 吗?我希望把这个规律应用到我们家庭来。如果我们跟别人伙着过,我们差不多能 节约一半开销,跟我们伙着过的人也如是。那样,我光靠工厂的薪水生活就够用了, 可以把令人民烦的可恶的家馆通通辞掉,我想要休息休息,搞搞科研,重抓专业。 只要跟伙着过的人关系处好就行。你以为怎么样?” 韦拉·巴夫洛夫娜早就用充满猜疑和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丈夫好久了,正如作 理论性谈话那天基尔萨诺夫看他的目光一样。他说完话时,她的脸通红通红的。 “我请你停止这种不得体的谈话。” “怎么不得体呢,韦罗奇卡?我只是说说节省钱的方法。像你我这样不太富裕 的人对此可不能忽视。我的工作很繁重,其中的一部分还叫我厌恶。” “你不该这么跟我讲话,”韦拉·巴夫洛夫娜站了起来,“我不许别人含含糊 糊地跟我讲话。你想说什么就大胆直说吧!” “我只想说,韦罗奇卡,考虑考虑我们的利益,对我们有好处……” “还说!住嘴!谁给你管束我的权利呢?我会恨你的!”她很快地离开,进了 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 这是他们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嘴。 韦拉·巴夫洛夫娜锁着房门,一直坐到了深夜,然后又来到丈夫房里。 “我亲爱的,我跟你说了好多过分厉害的话,你听了可别生气。你看,我正在 斗争。你不但不支持我,反而帮助我的对立面,我希望,是的,我希望能挺得住。” “原谅我,我的朋友,我开头太鲁莽了。不过我们不是和好了吗?我们谈一谈 吧。” “对啊,和好了,我亲爱的。但是可别跟我作对,我跟自己斗争已经相当不易 了。” “那是白费工夫,韦罗奇卡。你也花了工夫分析过自己的感情,你看,它比你 当初预料的更为严重。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不,我亲爱的,我愿意爱你。不愿,不愿使你难过。” “我的朋友,你愿意我好。那么,你以为我会乐意或者需要看着你继续折磨自 己吗?” “不过,我亲爱的,你是太爱我了!” “当然,韦罗奇卡,我很爱你,这还用说。但是我俩都懂得什么叫爱情。爱情 不就是你所爱的人快乐你也快乐,他痛苦你也痛苦吗?你折磨自己就是折磨我啊。” “不错,我亲爱的,但是假如我听任这种感情发展,你一定会感到痛苦,唉, 我真不懂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情!我诅咒它!” “怎么会产生和为什么产生,这无关紧要,反正是不可逆转了。现在只剩下一 个选择:要么是你痛苦,我也受你拖累而痛苦,要么是你不再痛苦,我也好过啦。” “可是,我亲爱的,我不会再痛苦,那会过去的。你可以看到,那会过去的。” “感谢你所作的努力。我敬重你这番努力,因为它表示你有毅力完成你觉得应 该做的事情。不过你要知道,韦罗奇卡,只有你才觉得该做,我可不这么看。我作 为旁观者,对你的处境比你看得更清楚。我知道这无济于事。如果力量够用,你就 斗争吧。但是不要管我,别以为你会使我难过。你不是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况且你也知道我对处理这件事的主张决不会动摇,而且它确实是正确的,这一切你 本来都知道。难道你会欺骗我?难道你会不再尊重我?我可以进一步说:难道你对 我的感情改变性质以后便会减弱?不是正好相反吗?由于你发现我对你没有敌意, 这感情不是会变得更强烈吗?别怜惜我,我的命运丝毫用不着怜惜,因为你决不会 受我拖累而被夺去幸福。但是说到此为止吧。这样的事再说下去要难过的,你听着 就更加不好过了。只是你可要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话,韦罗奇卡。原谅我,韦罗奇卡。 回到你房里想一想,不过最好还是睡觉。别管我,顾你自己吧。只有顾你自己,你 才不致于给我造成无谓的苦恼。” 二十六 过了两个星期,当洛普霍夫坐在他的工厂办公室的时候,韦拉·巴夫洛夫娜却 在异常激动的心情中度过了整整一上午。她先是扑到床上,双手捂住脸,过了一刻 钟霍地跳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继而又倒人扶手椅中,坐下了。然后又迈着 急促的步子,踉跄不稳地走动起来,接着重又扑到床上,重又下地走动。她几次三 番走近写字台,可是站一会便跑开了。最后她坐下写了几句话,封上信封,过了半 个小时,她却拿起那封信,撕碎烧毁了。她又慌乱地转来转去好半天,重新写了一 封信,又把它撕碎烧毁了。她又乱转了一阵,重又写了一封,刚刚封上,还顾不得 写地址,就急急慌慌地飞快地跑进丈夫房里,把信扔在桌子上面,跑回自己的房里, 倒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捂住脸。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以后,门铃 响了。这是他。她马上奔往书房去拿信,想要撕毁烧掉它。可是信在哪儿?信没有 了,到底跑哪儿去了呢?她急忙在各种文件中翻找:信到底在哪儿?这时玛莎已经 开了门,洛普霍夫在房门口看见韦拉·巴夫洛夫娜神情恍惚,脸色苍白,正打他的 书房出来一闪身朝她自己屋里跑去。 他没有去追她,直接进了书房。他冷漠地、慢悠悠地察看了一下桌子和桌子近 旁的地方。是的,他已有好几天都在盼望着类似的情况发生--一次谈话或一封信。 现在信就在眼前,没写地址,可是盖着她的印章。当然,她也许来找过这封信,想 把它销毁,也许是刚刚扔下。不,她找过:文件都给翻乱了。可是她怎么能找得到 呢?她扔下信的时候那样慌乱不安,仿佛猛然甩掉一块烫手的煤块,那封信掠过整 个桌面,掉到桌子后边的窗台上了。他几乎无需来读它,便知道其中的内容了。但 他还是不能不读: 我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眷恋你。我就 是为你而死也心甘!啊,如果我的死能使你生活得更幸福,我 会含笑去死的!可是我没有他却活不下去。我伤透了你的 心,我亲爱的,我折磨坏了你,我的朋友,而我并不愿意这样。 我违反了自己的初衷。原谅我吧,原谅我。 洛普霍夫站在桌前,俯身瞧着椅子的扶手,大约有一刻钟或一刻钟以上。虽然 这打击是预料到的,他还是感到痛苦。虽然他事先已经想好并且决定了在接到这种 信件或听到这种内心呐喊以后他该做什么和怎么做,他还是不能够一下子把思想集 中起来。不过他最终还是把思想集中了起来。他走进厨房对玛莎说: “玛莎,请等一等再开饭,一会我通知您,我不大舒服,必须在午饭以前吃药。 您不要等我,自己先吃吧。不用着急,耽误不了,我过一会才能吃饭呢。到时候我 通知您。” 他从厨房走到妻子屋里。她躺着,脸埋在枕头里,他进来时她全身猛然哆嗦了 一下: “你找到那信啦,读过啦!我的天,我真是疯了!我写的什么呀,这全是假话, 我热昏头啦!” “当然,我的朋友,对那些话不必当真,因为当时你过于激动。这类事情不能 随随便便做决定。你我还来得及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平心静气地多考虑考虑,多 谈它几次。现在我只想对你讲讲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在工作中进行了不少改革, 我很满意。你听着吗?”不用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在听,她只能说无论她是 否在听,但她总还是听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她听到了什么呢,却顾不上搞清楚。不 过她毕竟还是听到并且听清楚了一点:即他谈的是跟信件毫不相干的另一码事,她 慢慢地开始倾听起来了,因为她很想把精神集中在什么事情上,而不再考虑那封信。 虽然她听了好久还听不明白,但是丈夫的冷静而踌躇满志的嗓音毕竟还是使她平静 了下来,随后她甚至能够听懂了。“你听一听吧,在我看来这都是至关重要的事。” 丈夫问完“你在听吗?”然后就不间断地说下去,“是的,这些改革使我感到很愉 快。”于是他细致入微地讲述着。这些事有四分之三她本来就知道,不,其实她通 通都知道,可是没关系,让他讲吧,他这人真好!他什么都说:他对教家馆如何早 就厌烦啦,为什么厌烦,在哪一家教课或者教哪些学生时他觉得厌烦,他对于办公 室的工作怎么会并不厌烦(因为这个工作重要,对全厂的人都有影响),他怎样能 在工厂做出了一些成绩:他培养了一批热心于扫盲的人员,教会了他们如何进行扫 盲,并且迫使厂方付给这些教员酬金,他证明工人经过扫盲会减少对机器的损坏, 使工作少受损失,因为经过扫盲旷工和酗酒的现象也可以减少。当然,扫盲的酬金 微不足道。他又诱导工人改掉酗酒的毛病,为此经常出人于他们就餐的小饭馆。诸 如此类的事他干得真不少。但主要的是他办事的干练机灵已被厂里公认了,他渐渐 地把整个厂务统统抓到了自己手中,所以在讲话的结尾,也就是洛普霍夫的兴致所 在,便是:他获得了副厂长的职位,至于厂长,那只有同事中间有声望、薪水高的 人才能担任。而实际管事的却是洛普霍夫。那位同事只在这个条件下才肯接受厂长 的职位,他说:“我不行,我哪成!”--“您挂个名就行,这个职务必须由一位 大家尊敬的人士来担任,您什么都不用过问,由我来做好了。”--“如果这样, 那还可以,我就权且接受这个职务。”其实洛普霍夫并不在乎权力,他看重的是能 拿到三千五百卢布的薪水,这要比他原先教家馆、偶然接受的杂七杂八的文字工作、 以及他在厂里的原职所得相加的全部收入几乎还要多一千卢布。现在他尽可把工厂 以外的兼职统统辞掉,那可真棒极了。他讲了半个多小时,等他讲完的时候,韦拉 ·巴夫洛夫娜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说这确实挺好,她还整了整头发,就去吃饭 了。 午饭后,玛莎拿到八十银戈比的车费,因为她一共得去四处地方为洛普霍夫送 便条,条子上说:今晚有空,欢迎各位光临。没过多长时间,可怕的拉赫梅托夫来 了,随后渐渐地聚集了一大群年轻人,开始了一次激烈的学术性的座谈,每个人的 意见中种种矛盾的观点,几乎都遭到了所有其他人异常尖锐的揭露,有些不愿再接 着进行高雅争辩的,就陪着韦拉·巴夫洛夫娜来打发时间,晚上的时间过了一半, 她才明白过来玛莎外出的目的。他心肠真好!这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由衷地欢迎 她的年轻朋友们,虽然她没有跟他们疯玩疯闹,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可她非 常欢喜他们,连拉赫梅托夫她也想热烈地吻一吻。 客人直到深夜三点钟才散,散得这么晚再好不过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由于白 天过于激动,已经疲惫不堪了,可是她刚刚睡下,丈夫就进来了。 “我的朋友韦罗奇卡,我刚才谈工厂的时候,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关于我 的新职务的事,这事其实无关紧要,不值得专门提它,不过顺便说说罢了。只是我 有个请求:我困了,你也困了,如果关于工厂的事还有什么没谈完的,就让我们明 天再谈,现在我只简单说两句。你知道,我接受副厂长职务的时候谈妥了这样一个 条件:我愿意什么时候上任就什么时候上任,即使再过一个月,再过两个月也行。 现在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回梁赞探亲,我已经五年没见到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了。再 见,韦罗奇卡。别起来。明天还有时间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