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次结婚 一 柏林,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日 仁慈的女士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跟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洛普霍夫的接近,使我存有希望,想您能 够惠然接受我这个于您完全陌生、但是深深地尊敬您的人作为您的一个朋友。无论 如何,我冒昧地揣想,您不致于责备我过分强求吧:我和您通信,只是为了实现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您可以相信,我奉告的消息完全可靠,因为我是用他 本人的话来转达他的想法的,就像他亲口说出的一样。下面是我要写这封信的主旨, 即转达他对那件事的解释,他是这样说的: “我的想法造成的结局震惊了跟我接近的人(我讲过了,我是在传达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的原话),但这些想法是在我心中逐渐成熟起来的,我的主意在确定 了最终的形式之前,曾几经改变。这些想法的由来,在于当时的情况。直到她(德 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指的是您)惊惶失措地来告诉我那场噩梦的那一刻,这情况方 才意外地被我发觉到。我觉得这场梦至关重要。作为一个从旁观察她的感情状态的 人,我顿时明白了她的生活中正在出现一场变故,它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改变 我跟她原有的关系。可是一个人濒临绝境之时也还要极力维持他习惯的状态,在我 们的本性中深藏着保守的因素,不到必要时,我们总是舍弃不了。我认为,我最初 的设想从这儿可以得到解释的:当时我情愿认为并且也确实认为,这个变故随着时 间的流逝便会过去的,于是我们还能保持原有的关系,还能和好如初。她尽量地跟 我亲近,希望以此来避免变故的发生。我也鬼迷心窍,有好几天竟以为她的希望不 是不可能实现的了。然而不久我就深信不疑,这希望纯属白日梦,到头来一场空。 其实原因还在于我的性格。 “一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他的时间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劳动、享乐[注]、休 息或消遣。享乐也像劳动一样需要休息。在劳动和享乐中,人的共性因素压倒了个 人的特性:劳动时,我们的行动主要是受合理的外部需要所支配;享乐时,我们的 行动主要受人的本性中其他的,同样是共性的要求所支配。休息或消遣却是个人在 紧张的劳动和纵情的享乐中消耗了储存的生命力之后,借以恢复力量的一个要素, 是个人自行引进生活中的一个要素。在这儿,人希望按照他自己的特性,根据他个 人的方便来决定活动。在劳动和享乐中,人们由一种强大的、超越于他们个人特性 之上的共性力量而互相吸引着,在劳动中是谋共同利益的考虑,在享乐中是机体的 相同要求。在休息中却不然。休息不牵涉那抹煞个人特性的共性力量,休息是最富 个性色彩的事,在这儿,天性要求有最大的自由,在这儿,人是最个性化的,要充 分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只需看看他觉得哪种休息方式更为轻松愉快就行了。 “就这方面说,人分为两大主要类别。一类人认为跟别人在一块休息或消遣更 愉快。本来每个人都需要独处,他们虽然也需要,却只把独处当作特殊的情况,他 们的常规是跟别人一块生活。这类人数目众多,远远超过另一类。另一类人的需要 恰恰相反,他们觉得独处比跟别人在一块更自由。这一差别已被人们普遍注意到, 并用两个词来表述:爱交际的人和孤僻内向的人。我属于不爱交际的人,她属于爱 交际的人。这便是我们这次变故发生的全部秘密。原因既然找到了,那么显而易见, 我们当中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该受指责之处。同样无可指责的是,我们当中的任何 一个都没有足够的力量预先对付这种差别。人无力违抗自已的天性。 “每个人是很难去了解别人的个性特点的,大家都根据自己的个性去想象所有 的人。我不需要的东西,我就以为别人也不会需要,我们的个性引导我们这样来思 考。必须具有极为明显的征兆,我才会从反面去思考。反之,在我看来是轻松自由 的,我总以为别人也会这样来看。这种思想情绪颇为自然,这也就可以把我所以这 么晚才发觉我和她天性上有差异的理由解释清楚了。下面的事实也大大助长了我的 错误:我们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她把我的水平看得太高,当时我们之间还没有平 等可言,她那方面对我过于尊崇。我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心目中简直已成为楷模,她 把我个人的特点看作了人的共性,一时间竟着了迷。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在没有修养的人当中内心生活的不可侵犯性很少受到尊重。家庭中的每个成 员,尤其是年长的人,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干预您的私生活。问题不在于我们的秘密 会由此泄露出去:秘密总是弥足珍贵的,您决不会忘记保密,况且又不是人人都有 秘密,许多人对自己的亲人根本无密可保。但是每个人都希望他的内心生活中有一 个不容任何人潜入的角落,正如人人希望有一个自己独用的房间。没有修养的人对 这两者都并不在意:即使您有个独用房间,人们仍旧会潜入的,他并非存心进来窥 探或者缠磨人,不,只是因为他还不具备‘打扰人’的意识:他以为只有当您十分 厌恶他,您才会不愿看见他无缘由地突然来到您面前。他不懂他可能使您厌烦,可 能妨碍您,纵然您对他抱有好感。其实任何人未经房主同意都无权跨过他的门槛, 而我们这里,只有在一个房间里,即家长的房间里,门槛的神圣性才被国人承认。 因为任何人如果擅自闯到家长跟前,家长就可以掐住他的脖子轰他出去。其余所有 的人,只要年长于他们或家庭地位跟他们相当,都能够随时想闯就闯到跟前去。您 的内心生活世界也像房间一样。任何人都可以仅只为了任何无聊琐事,或者常常只 为了拿您的私事给他嚼嚼舌头,就毫无必要甚至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界中。钻进钻 出。一个姑娘有两件日常穿的连衣裙,一件白的,一件粉红的。她穿了粉红的,于 是人家便可以拿她这桩私事来嚼舌头了:‘你穿了粉红的,阿妞塔,你为什么穿它?’ 阿妞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它,她总得穿件衣服呀。再说,如果她穿了白的,也 还会是同样的结果。‘不为什么,妈(或者姐)。’‘你穿白的更好些。’为什么 好些?连那个跟阿妞塔谈话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只不过想嚼嚼舌头罢了。‘你 今天怎么啦,阿妞塔?好像不高兴。’阿妞塔根本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但是对于 没有看见过却又不存在的事又为什么不可以打听打听呢?‘我不知道。不,我好像 没有什么。’——‘不,你是有点不高兴。’过了两分钟:‘阿妞塔,你坐下弹弹 钢琴吧。’干吗要弹?谁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如此等等……。您的私事好比一条街 道,每个坐在窗口的人都可以来瞧一瞧,不是因为他需要在那儿看见什么,不,他 甚至知道看不见什么需要的或新奇的东西,他只是闲得没事,既然瞧不瞧都无所谓, 那干吗不瞧它一眼?对于一条街道,这确实无所谓,但对一个人来说,老被死死地 钉着看却是很不自在的。 “这种毫无目的和用意的纠缠自然可能引起逆反心理:只要那个人的环境容许 他独处,在一段时期中他是会在独处中找到乐趣的,即使他的天性喜欢交际,而不 喜欢孤独。 “就这方面说,她结婚以前处于极其难堪的境地:人们死死纠缠她,打探她的 隐私,不仅是因为无事可做和没有分寸而偶然打听打听,而且是长期不断、死乞白 赖、一刻不停、冒昧鲁莽、肆无忌惮地打听,居心叵测地打听,不但用毫不客气的 手段,还用非常残暴和极其卑鄙的手段去打听,因此她的逆反心理就很大。 “所以人们不应该严厉指责我的错误。有好几个月——或许是一年——我并没 犯错误:当时她实在需要和乐意独处。而这个时期,我对她的性格已然形成了一种 看法。她那迫切的暂时需要跟我的一贯需要恰恰一致,我把一个暂时现象当作她性 格上的经常特点,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人人都喜欢以己之心去猜度别人啊! “我犯了错误,而且是很大的错误。我不责备自己,不过我还是想辩解一下, 这表明,我感觉,别人对我不会像我自己对自己那么宽大为怀。为了减轻我所受的 指责,我应该略微多介绍介绍我的性格,说说我的性格中跟她和跟别的大多数人截 然不同的方面,这些方面如果不加解释便可能被误会了。 “除了在独处中休息,我不知道其他的休息方式。我认为跟别人在一块简直就 是在干事——工作或享乐。只有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才感到自己完全自由了。这该 怎么解释?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一种人是由于性格内向,第二种人见人就害羞,第 三种人经常郁郁寡欢,第四种人因为对人缺乏同情心。我身上似乎全没有这些缺点。 我坦白直爽,愿意永远快活,根本不知郁闷。我喜欢多见人。但是在我看来,‘见 人’跟工作或者享乐是连系在一起的,我见人以后就需要休息,照我的看法就是需 要独处。据我所理解,独处不过是我对于独立与自由的向往的一种特殊的发展方式 而已。 “于是,她对她从前在娘家时那个恶劣环境的逆反心理,才使她暂时接受了一 种不符合她的恒久爱好的生活方式,她对我的尊敬更助长了这点,并且使之持续了 这么长久。在这个长时期内,我对她的性格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把她暂时的特点 当作固定不变的特点,所以以为可以万事大吉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方面是犯 了错误,但把这个错误并无恶意,她那方面则是完全无辜的。然而这结果给她造成 了多少苦难,也使我落到了这样的一个结局。 “她做了噩梦后惊惶失措的那副样子,才使我明白了她的感情状态,可是这时 再来纠正我的错误为时已晚。如果我们早一点发觉,我和她也许会坚持克制自己, 使我们能永远地相互满意吧?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即使克制成功了,也不会有多 大的意思。就算我们彻底改造了各自的性格,根除了为我们的关系而感到苦恼的原 因,但性格的改造只有针对不良方面时才是件好事,而她和我需要改造的那几方面 并没有什么不好。爱交际比爱孤独好在哪儿?坏在哪儿?反过来相比也如是。性格 改造无论如何总是一种强制、激变。有许多东西在激变中丧失了,有许多东西在强 制下麻痹了。我和她可能(只是可能,还不一定)得到的那点儿东西还不如失去的 多。我俩的鲜明个性会部分地褪色,我们会多多少少地扼杀囱己鲜活的生命力。为 了什么呢?仅仅为了维持既成的夫妻关系。要是我们有孩子,可又另当别论了,那 时就必须多多考虑孩子的命运会由于我们的离异而发生怎样的变化:假定会变坏, 那就值得尽最大的努力来防止,结果是令人高兴的,因为我们做出了所必须的努力, 为着给所爱的人留住最好的命运,这样的结果是对你的全部努力的补偿。可是现在, 做这一切有什么现实的目的呢?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的错误或许甚至还带来好处呢:由于犯了错误,我 俩也就无需更多地改变自己。错误固然带来了许多痛苦,但是,没有错误,痛苦恐 怕要更多,结果也不会这么圆满了。” 这便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的话。关于事情的这一面他讲了很多,而且语 气很坚决。从这语气中,您不难看出:他,正像他自己说的,这方面叫他感到有些 不好意思并且于他不利。他坦率地补充说:“我感到,在那些分析此事时对我缺乏 同情的人的眼中,我还是不完全对的。可是我相信她会同情我,她对我的评价甚至 比我的自我评价还要高,而我认为自己是做得完全对的。当然,这是我对她做梦以 前的那段时期的看法。”现在我再转告您,自从您那场梦向他暴露了您和他之问的 关系中有缺陷以后,他的感情和想法是怎样的: “我说过(这都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一听到她关于噩梦的最初几 句话,我就明白了,一件会改变我们原有关系的事件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我预料 这件事将有重大作用,因为不可能有别种的结果,既然她的性格是那么充满活力, 而她当时的不满情绪由于深埋的时间过长,已经非常强烈。但在最初,这个预料还 是以一种对我最轻易、最有利的形态出现的。我是这样判断,她对别人的狂热爱情 只是暂时的,过一两年她就又会回到我的身边。我是一个很好的人,碰见这样一个 好人的机会极少(我心里怎样估计自己就怎样说,直截了当。我不贬低自己的长处: 没有虚伪的自谦)。爱情得到满足后会失去它的几分冲动,她将看见虽然她跟我在 一起生活,还不能满足她的某一方面的天性,但是就全部复杂的生活来说,她跟我 在一起生活却比跟别人在一起轻松些、自由些,那么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那样。我 会从经验中取得教训,将对她更加体贴入微,她对我也会产生新的敬意,会比以前 更爱我,我们将比以前更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说明这件事必须很慎重,而我又不能不加以说明),可是我对于我俩 恢复关系这个问题的前景怎样设想呢?恢复了关系,这会使我高兴吗?当然高兴。 光是高兴?不,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负担,当然是愉快的、非常愉快的负担,但终归 是个负担。我热烈地爱着她,我可以改变自己去更好地适应她。这将给我带来快乐, 不过我的生活毕竟要受到限制。在我由于第一个印象而放下心来以后,我就是这样 想的。我知道我没有被迷惑。当她希望我极力保持住她的爱情的时候,她让我体会 到了这一点。迎合她这愿望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月。不,这里并没有 什么痛苦可言,这句话完全不符合实情,纯粹是荒唐。我的明显的感觉是,迎合她 的时候,我所体会到的只有快乐,但是我心里烦闷。她企图维持对我的爱而终于失 败的秘密正在于此。我迎合她就感到烦闷。 “初看起来这似乎有些奇怪,为什么花费了无数个晚上给那些大学生我却并不 烦闷,其实我本来没有必要为他们太多地劳神费心;为什么我为一个女人仅仅花费 了几个晚上便感到疲惫不堪,何况我爱她甚于爱我自己,甘愿为她去死,不但为她 去死,还为她去承受任何的苦难。这似乎有些奇怪,但这是因为有的人对我跟那些 占用了我很多工夫的青年之间的实质性关系并不了解。第一,我跟这批青年没有任 何私人关系。当我和他们待在一块的时候,并不感觉自已面前有人,我只看到几个 抽象典型在相互交流思想。我和他们谈话,跟两人对生沉思默想没有什么不同。我 身上只有一个方面、最少需要休息的一方面——思想——在活动,其余一切方面都 处于酣睡状态。再说,这类谈话都具有着实际的、有益的目的:帮助我的青年朋友 们提高心智生活,品德修养和毅力干劲。这是一种劳动,却是非常轻松的劳动,它 适于用来恢复被其他劳动消耗掉的力量,它不叫人感到疲劳,反而使人精神焕发, 因此人并没有提出休息的要求来,虽然它毕竟是一种劳动。在这里我所寻求的是效 益,不是安宁,我让我身体的各个方面都进入睡眠状态,只让思想活动。而思想活 动又没有掺杂丝毫对于我的谈话对手的私人关系,所以它感到正像两人对坐沉思默 想一样,自由自在。这些谈话可以说并未把我从独处中吸引出来,这跟那种需要全 力投入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 “我知道说出‘烦闷’这个词是多么不好张口,可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隐瞒。 是的,尽管我很爱她,然而当我后来确信她和我之间已不可能建立一种适合于我们 照旧生活的关系时,我倒感觉松快了。我开始确信这一点,大约是在她发现迎合她 的愿望在我是件苦差事的时候。于是未来在我面前展现出了新的、让我比较愉快的 形态。我已然看出来,我们原先的关系已不可能维持下去了,便开始考虑怎样才能 更快地——我又得说一句难以启齿的话了——怎样才能更快地摆脱开那个使我烦闷 的境地。有的人竟然觉得我宽宏大量,秘密就在于他们甘愿为足以表示谢忱的表面 现象所迷惑,或者跟我不接近、看不透我的最深层的动机。是的,我只是单纯地想 脱离开那个使我烦闷的境地。我并不虚伪地否认自己的美德,我不想否认我有着希 望她好的动机。但这只是第二个动机,就算它的作用大吧,它的作用还是远远不及 第一个动机、主要的动机——希望摆脱烦闷: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在这真正的缘由 的影响下我开始注意地观察她的生活方式,并且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的感情的变 化是由生活方式的变化引起的,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的出现和疏远在这变化当 中起着主要的作用。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他,我这才明白了我从前没有注意的他的那 些古怪举动的原因,从这以后我的思想便获得了新的样式——让我比较愉快的样式, 如问我上面说过的。我看出她不仅在寻求热烈的爱情,而且已经产生了爱情,只是 她还没有意识到罢了。她的感情给予了一个可尊敬的、总之足以能够代替我的人, 同时这人也热烈地爱着她,于是我高兴极了。的确,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不好受的, 任何重大的变化都是跟某种伤感连系着的。现在我才看出我不能,凭良心说,认为 自己是她所需要的人,而我已经习惯认为她需要我,说实话,这使我感到愉快。丧 失这种关系必然会有它痛苦的一面。但是这痛苦的一面仅只在最初的一段短暂的时 间里占了另一面、叫我高兴的一面的上风。现在我相信她会幸福,也不用为她的命 运担心了。这是巨大的快乐的源泉。但是如果认为主要的快慰都在这里,那也想错 了。不,个人的感情仍然重要得多:我看到我已经摆脱束缚,完全自由了,我说这 话可没有那样的意思,好像我觉得独身生活比家庭生活自由或者轻松。不,如果夫 妻之间相互呵护时,无需丝毫勉强,全属自然的流露,如果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人为 的努力,双方也能相互满意,如果他们互相呵护而又完全无意,那么,他们之间的 关系愈亲密,他俩也愈轻松、愈自在。她和我之间的关系却并非如此。所以,对我 来说,离异便是自由。 “由此可见,我决定不妨碍她的幸福所做出的举动,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 的举动也有高尚的一面,但做出这举动的动力却是我自身天性中希望有利于自己的 欲望。因此我才能够做出这些可以说是良好的举动:不动摇,不出尔反尔,不给别 人制造无谓的忙乱和烦恼,不背弃本身的责任。这是容易做到的,只要责任跟自己 天性中的欲望完全一致。 “我上梁赞去了。过了些时候,她叫我回去,说是我在那儿已经不再妨碍她。 我知道我还是会妨碍她。据我理解,这有两个原因。第一,看到她认为她感激不尽 的人,她会痛苦。她在这一点上是错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感谢的,因为我那 样做主要是为自己,并非为她。她的想法却不一样,她对我怀有热烈的谢忱。这种 感情是痛苦的。虽然其中也有令人愉快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只有在谢忱不太强烈时 才能压倒痛苦的一面。谢忱一强烈,她心里就感到很沉重的。第二个原因呢——说 来又有点难于开口,不过我必须讲讲我的想法——我找出的第二个原因是,从社会 条件方面来说,她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令她不快,她为社会方面不肯正式承认她有权 占据这个地位而感到痛苦。所以我意识到我在她身边生活会叫她痛苦。我不愿隐瞒, 这个新的发现里还有一面,这一面比起我在事发前期所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更叫我痛 苦难忍。我对她依旧怀着深深的好感,我仍然愿意做她的密友。我希望能够这样。 当我看到我不该这么想的时候,我非常、非常悲哀,并且个人所能得到的任何利益 也抵消不了我这悲哀。可以说,我下定我的决心,我最后下定决。心的唯一原因只 是由于爱她,希望她好,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动机。但是我对她的关系从来——连最 好的时期在内——也没有像这个决心所给予我内心这么大的快乐。这时我是在一种 高尚精神的驱使下来行动的,说得更确切些,是高尚的考虑,在这考虑中只有一般 的人性法则在起作用,而不必附带靠着个人的特点来加强。我这才感受到那是一种 多么崇高的快乐,如果一个人感到自己的举动是个高尚人的举动,即任何人——不 管是伊凡,还是彼得,不管姓甚名谁,任何人都必定这样做的:如果他感到自己仅 只是作为一个人,不是伊凡,也不是彼得,而只是作为一个人,仅仅是作为人—— 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快乐啊。这种感情过于有力,升华为这种感情的次数过多时, 像我这样的庸夫俗子就承受不了了。但是能偶然地品尝一下它,却是很惬意的。 “我的举动中有一个方面无需解释,如果我的对手是别人,那么我的举动就未 免太冒失了,可是我让位给他的那个人的性格,再明显不过地证明我做得对。当我 去梁赞的时候,她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还没有互相表白感情;当我最后下定决 心的时候,无论对他或者对她我都一点没透露。可是我深深地了解他,我无需向他 了解也能知道他的看法。” 我在前面说过,我是一字不差地忠实传达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的。 我对您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但是我为了实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而 和您私人通信,您大概很想知道这个跟您毫无关系、专谈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 伊奇的内心生活的通信者是谁吧。我原先是个医科大学生,关于我自己也没有更多 可奉告您的了。头些年我住在彼得堡。几天前,我忽然想起去旅行,并在国外给自 已找个新的职业。我是在您知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噩耗的第二天,离开彼得 堡的。由于情况特殊,我手头没有护照,只好借用别人的证件,这证件是靠您我的 一位共同朋友热心想办法、为我弄到的。他给我证件时,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委 托我在路上办几件事。如果您有机会见到拉赫梅托夫先生,麻烦您告诉他,说委托 我办的事都办好了。最近我大概要去德国转转,考察考察那里的风土人情。我身边 还有几百卢布,我想玩一玩了。玩够了便找个工作,随便干什么都行。去哪儿找呢? 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也能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我非常喜欢 这种生活。 您很可能乐意赐一回信。但是我不知道一星期后我会在哪里,可能在意大利, 可能在英国,可能在布拉格。现在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幻想来过生活了,不知幻想将 把我带往何方。因此您就在信封上写上下述地址:Berlin Friedrichstcasse,20, Agentur von H.Schwigler,[注]您的信装入信封后,再放入这个信封里。里面的 信封不用写任何地址,只标上数字12345即可,希威格莱经销处就会知道那封信该转 给我。 善解人意的女士,请接受一个与您毫无关系,可是对您无限忠诚的人所表示的 深切敬意,他自称为: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注]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阁下: 根据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我应该向您转达他的看法,并说服您相信: 他觉得他的最佳状态就是把位置让给了您。引起这场变化的种种原因,是三年当中 逐渐形成的,在这期间您几乎杜绝去他家做客,因此您跟这一变故完全无关,唯一 的原因只是他俩性格不合,后来您还竭力撮合他们,但无济于事,由于这种种原因, 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眼下的结局了。显而易见,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决不会认为 这结局是由您造成的。说明这点当然毫无必要,不过——多半只是为了走走形式— —他还是托我向您说明一下。他无法占有的位置,反正总会有人要占的,别人所以 能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只是因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能占有它。恰恰又是您出 现在那个位置上了。按照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这正是对大家来说 最好的结局了。紧握您的手。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 “可是我知道……” 怎么回事?一个耳熟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真就是他!就是他,敏感的男读 者,前不久被赶走的,那是由于他对艺术性一无所知,真太不光彩了。他又回来啦, 还是像从前那样的敏感,又在炫耀他知道了什么啦! “啊哈!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我急忙抓起手边最先碰到的一件适用的东西——一块餐巾,因为我刚抄完那个 原医科大学生的信,正坐下来吃早饭呐——于是我抓起餐巾堵住他的嘴巴:“呸, 你知道就知道吧,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 二 彼得堡,一八五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阁下: 您会了解您的来信叫我何等快慰。我衷心感谢您给我写信。您跟已故的德米特 里·谢尔格伊奇的亲密关系,使我有权把您也当作我的朋友——请允许我使用这个 称呼。从您所转达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每句话里都能看出他的性格来。他经 常探索他的行动的隐秘原因,并且乐意将这些原因归结为他的利己主义理论。不过 这是我们这个圈子中的所有人的共同习惯,我的亚历山大也喜欢用这个理论来分析 自己。如果您能听到他是怎样来解释他这三年来对我和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所 采取的一系列做法该多么好!照他的话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出于利己的考虑, 为了自身的快乐。我也早已养成这个习惯。不过我和亚历山大对这个理论的兴趣不 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么大,我们跟他的兴趣虽然完全一致,但是他更为热衷 于这个理论。如果有人听到我们谈话,他会觉得我们三人都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大利 己主义者。也许这是事实吧?也许早先不曾有过这样的利已主义者吧?大概是不曾 有过的。 可是除了我们三人这个共同特点以外,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里还有一个 属于他自身地位的特点:他进行那番说明的用意显然是要安慰我。并不是他的话不 够诚恳——不,他说的话从来都是由衷之言——只是他太强调事实中能够安慰我的 那一面了。我的朋友,我为此十分感激他,不过我也是个利己主义者呀,我要说, 虽然他一心只顾来安慰我,可这全是白费心思。我们进行自我辩护,远比别人为我 们辩护便当得多。说实在话,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我还要进一 步说:我甚至不认为自己就该感激他。我看重他那高尚的品格,我是何等看重它啊! 但我知道他高尚不是为我,而是为他自己。我也同样,如果说我没有欺骗他的话, 那么,我也不是为的他,而是为我自己,不是因为欺骗他对他不公正,而是因为我 自己厌恶欺骗的做法。 我说过我不责备自己,正如他一样。可是我也像他一样,有一种自我辩护的冲 动。借用他那句很正确的话来说,这表明我预感到别人无法像我自己这样轻易地原 谅我,不来指摘我的行为中的某些方面。我根本不愿意去辩护他为自身辩护的那部 分。相反地,我只愿意为他辩护那无需辩护的部分。谁也不会说我在做梦以前有什 么过错,这,我知道。但是后来使事情带上传奇剧的色彩,造成具有轰动效应的事 件,原因不就是由我引起的吗?当我的梦最初向我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展示了 我俩的处境时,变化已经无法避免了,我那时不是就应该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的变 化看得简单些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自杀的第二天晚上,我跟严峻无比的、实 际上是非常和气善良的拉赫梅托夫长谈过一次。他告诉了我有关德米特里·谢尔格 伊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用一种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友好的语气来代 替拉赫梅托夫那生硬的、似乎含有敌意的语气,把这些事情重复讲一遍,这些事情 或许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我猜测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一定十分清楚拉赫梅托夫会 对我说些什么,那是与他的想法一致的。的确,当时我需要来听听这些,听了以后 我果然平静多了。无论是谁安排了这次谈话,我都是很感激您的,我的朋友。可是 连严峻无比的拉赫梅托夫也不得不承认,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对于事情的后半段 处理得非常好。拉赫梅托夫要责备他的只是他想为自己辩护的前半段。我要进行辩 护的是后半段,尽管谁也没有指摘我在后半段有过错。然而我们——我说的是我们 和我们的朋友们、我们的整个圈子,当中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位比拉赫梅托夫更严 格的批评者,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理智。 是的,我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把事情看得简单些,不赋予过多的悲剧色彩 的话,大家都会轻松得多。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还应该进一步推论出: 如果那样,他就根本无需安排那种具有轰动效应的、叫他非常痛苦的结局了,他落 到这般地步,完全是因为我过于惊慌紧张的缘故。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这种看法的, 虽然他并没有托您转告我。正因为他对我的好感没有因为这种看法而减弱,我才珍 惜这份好感。可是请听我说吧,我的朋友,这看法不完全公正,甚至完全不公正: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所以不得不饱尝那他称之为万分痛苦的一切,并非由于我的 过错,并非由于我的过度惊慌。固然,如果我不把我们关系的变化看得过分严重, 他就可以避免梁赞之行了。但是他说这次出走在他并不痛苦,因此并非我那过激的 看法酿成的大祸。对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来说最痛苦的只是他不得不自杀。他 用两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非做出这个决定不可:我苦于对他一直怀着无限的谢忱, 我苦于无法对亚历山大确立起社会所要求的那种关系。在他去世以前,我还不能十 分平静,我为自己的处境而苦恼,不过他没有猜中真正的原因。他以为他的出现会 叫我难过,因为我对他的谢忱对于我是一个过重的思想负担。其实不完全如此,人 总喜欢寻找一些理由以减轻自己的思想负担。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认为有必要 自杀时,这个理由早已不存在了:我对他的谢忱早就慢慢减弱,并且变成了一种愉 快的感情了。可是这个理由还跟我原先对事情的过激看法有点儿关联。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列举的第二个理由是,希望能使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被社会承认。这个 理由却跟我对事情的看法毫无关系,而是社会观念的产物,面对这个理由我束手无 策。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根据这个理由而推测他的出现会使我痛苦;这推测完全 错了。不,即使他不死,我也很容易推翻这个理由,假如有必要的话,假如我认为 这样也未尝不可的话,是容易取得社会的承认的。只要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就足 以防止社会对妻子风言风语,无论她是否跟别人有染。这就该说是功德无量了。我 们看见过许多例子,靠了做丈夫的高尚品格,问题便如此这般地解决了。只要遇到 此种情况,社会从不干涉妻子,任其自由。现在我认为,这是解决我们这类问题时 对大家来说最为省力的、最佳办法。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从前向我提过这个办法, 我那时思想过激,拒绝了他。我不知道如果我那时候接受了会怎么样。如果社会不 来干预我,不对我风言风语,不过问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而我也就会感到满意了。 那么,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向我提出的办法当然对我已经尽够了,他也无需决定 去自杀。那么,我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希望正式确定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了。但是我 觉得,这样来处理类似于我们的这种情况,对大多数人来说,会是很圆满的;而对 我们来说,却未必适宜,因为我们的情况具有一种罕见的偶然性,就是三个人正好 势均力敌。如果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感到亚历山大比起他来具有着才智、修养或 者性格方面的优势,如果他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亚历山大就等于对一种精神力量的优 势甘拜下风,如果他放弃位置并非出于自愿,而仅仅是弱者在强者面前的退缩,啊, 那我当然就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了。同样,如果我在才智或者性格方面比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强得多,如果他在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发展之前是笑话中惟妙惟肖讲述 过的那种人物——你[注]记得吗,我的朋友,那个笑话引得我们大笑不止:它说的 是有两位先生在歌剧院休息室相遇,闲谈了一阵,彼此谈得很投机,都愿结交结交, “我是某某中尉,”一位自我介绍道。另一位却自我介绍说:“我就是泰德斯科夫 人的丈夫。”如果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泰德斯科夫人[注]的丈夫”啊,那么 他当然根本用不着自杀,他会对我顶礼膜拜,百依百顺,如果他又是个规矩人,他 更不会认为他的顺从会有丝毫使自己受屈辱的,于是万事如意。他对我以及对亚历 山大的关系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丝毫不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弱或者差,这,我 们知道,他也知道。他的让步不是由于软弱无能,啊,完全不是!那纯粹是由他自 己的意志所决定的。对吗,我的朋友?您无法否认这点。那么我才看清了我自己处 在什么样的境地中呢?问题的实质都在这儿,我的朋友。我看到自己处在依从于他 的意志的境地,因此我觉得我的处境挺难堪,这样他才认为必须做出那个高尚的决 定——自杀。不错,我的朋友,迫使他走到这一步的固然是我的感情,这感情的原 因却隐藏得比他在您来信中所解释的深得多。我对他的谢忱已达不到成为思想负担 的程度了。满足社会的要求其实也不难,只要采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自己向我 提过的那个办法就行。况且我才不在意社会的要求呢,我生活其中的小圈子根本就 没有这种要求。但是我仍然要依附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的处境只能以他的 意志作为基础,是不能独立的,这才是叫我难堪的原因。现在请你想一想,我对我 们之间关系变化的看法能够防止这个原因的产生吗?这儿重要的不在我的看法,而 在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他这样或那样行动全凭自已的意志, 全凭意志!是的,我的朋友,您一定了解并且赞许我这种感情:我不愿俄从于任何 人的意志,即使是对我最忠实的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信赖他不亚于信赖我 自己,我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乐于为我做我所需要的一切,他比我自己还要珍惜我的 幸福。是的,我的朋友,我不愿依附于他,我知道您赞成我这样做。 不过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剖析我内心最隐秘的、谁也无法发现的感情 动机?对我和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来说,这种自我暴露却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为了能够说:我没有过错,问题是取决于一件由不了我的事实。我记下这些是因为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爱听这样的意见。我想来讨好讨好您,我的朋友。 可是这方面已经说得够了。您对我怀着那么深切的同情,竟不惜花费好几个钟 头来写您那封对我弥足珍贵的长信。从这一点我看出来——瞧我用辞多么委婉得体, 正像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或者您用辞一样——是的,从这一点,只有从这一点, 我才看出来您一定很想知道,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我分手去了莫斯科以及返 回自杀之后,我的境遇如何。他从梁赞回家,看出我挺尴尬的,我的这种尴尬只是 在他回家以后才暴露得最强烈。他在梁赞的时候,老实告诉您,我倒并不时常想他, 不,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时常想他,您是根据他回家看到的情况做出的判断。不过 在他要上莫斯科的时候,我看出他正在策划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看来,他是要从 彼得堡的事务中脱身,有一个来星期,他显然是在等着事务了结好离开,后来,在 他走前头几天,我有时发觉,他满脸愁容。虽然他善于隐藏自己内心的秘密,但怎 能不发觉呢?我预感到一件严峻的、决定性的事马上就要酝酿成熟了。他上火车时, 我是那样的伤心,伤心透顶。第二天我还是忧伤满怀,第三天早上起床时我更加伤 心,突然间,玛莎给我送过来一封信,您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时刻,多么痛 苦的日子。因此,我的朋友,现在我比从前更加了解了我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恋情的力量。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恋情如此强烈。是的,我的朋友,现在我才知道它 的力量,您也会知道的,因为您当然知道那时我就决定过不再跟亚历山大见面了。 我整天觉得我这一生已经彻底毁掉了,再也没有快乐了,您也知道,我看见我那位 好朋友的字条时真是像个孩子那样高兴,那张字条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您看我用 词多谨慎,您该满意我了,我的朋友)。这一切您都知道,因为拉赫梅托夫送我上 了火车后才去给您送行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和他说得对,我还是应当离开彼 得堡,以便造成那么种印象[注],为了造成那种印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竟然 不惜让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一整天,我真是感谢他的这种残酷无情啊!他和拉赫 梅托夫又劝亚历山大别来家看我,别送我上车站,这也都是对的。但是我已经无需 前往莫斯科了,只要离开彼得堡就行,所以我在诺夫戈罗德停留下来。过了几天, 亚历山大也到了那儿,随身带去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死亡证明,我们在他去 世后一星期结了婚,随后又在铁路线上的丘多沃住了一个来月,这样亚历山大上班 方便,他每周要去医院三四次。昨天我们才回彼得堡,我这样久没给您回信,是因 为玛莎把您的来信放在抽屉里,她完全给忘了。您久久接不到回信,大概瞎猜测了 吧。 拥抱您,亲爱的朋友! 您的韦拉·基尔萨诺娃 紧握你的手,我亲爱的。不过至少对我,请你别再说什么恭维话,否则我也要 滔滔不绝地倾吐对您的高尚气度的由衷赞美。当然,再也没有比这做法更叫你厌恶 的了。你听我说吧。你只给我写了短短几行,我给你写的也不多,这证明我和你在 某种程度上脑筋都没有转过弯来,证明我和你仿佛都有点儿难为情。但是这在我姑 且说还可以谅解吧,可你是为什么呢?下一次我希望跟你毫无拘束地谈谈,我要给 你写一大堆本地新闻。 你的亚历山大·基尔萨诺夫 三 这些信虽说写得十分恳切,却又像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觉察到的,有几分片 面。两个通信者当然都在对方面前极力减弱已经受到的强烈震撼,啊,这些人真狡 猾!我经常从他们那儿,也就是从这些人和类似的人那儿听到这样的话,所以在他 们热烈地下保证时说“这对我根本不算什么,我很轻松”,我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只有在他们当着我这个局外人下这个保证,并且只有两人交谈的时候,我才 会哈哈大笑。如果他们把这同样的话说给一个有必要听这番话的人时,我却要随声 附和说:“这确实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正派人都是些滑稽的人物,我经常嘲笑我 所认识的每个正派人。 这些滑稽的人物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就拿这些信来说吧。在我跟这些女士和 先生交友的过程中,对于这类事情多少已经看惯了。但是它对一个刚刚涉世纯真无 邪的人,比方说,对敏感的男读者,该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敏感的男读者早已从嘴巴里掏出那块餐巾,他摇晃着头说: “真缺德!” “好样的!猜得对!”我夸他,“好,来两句这样的妙语,让我高兴高兴。” “连作者也是个缺德的人,”敏感的男读者说道,“你瞧,他赞成的都是些什 么玩意呀。” “不,我亲爱的,你错了。在这件事上,我有许多地方不赞成。甚至可能全都 不赞成,如果我老实对你说的话。这一切还是弄得太玄乎、太浪漫,现实生活可是 要单纯得多。” “那么你还会更缺德吗?”敏感的男读者惊讶地瞪着两眼间我,他从我身上看 出,人类道德沦丧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地步。 “还会缺德得多呢。”我说,谁也不知道我是认真的呢,还是在跟敏感的男读 者开玩笑。 通信还继续了三四个月,基尔萨诺夫夫妇挺积极,对方却写得很少而且草率, 后来索性不再给他们回信了。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他只是想要把他第一封长信中 记下来的洛普霍夫的想法转告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完成这项任务以后,他 便认为继续通信已无必要。基尔萨诺夫有两三次都没接到回信,也就明白其意,不 再给他写信了。 四 韦拉·巴夫洛夫娜正在她的软沙发榻上休息,等待着丈夫从医院回家吃午饭。 今天她只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给午饭添了些甜食,她想尽快躺下休息休息,因为 今天上午她干了许多工作,已经筋疲力尽了,长久以来,她天天上午都有干不完的 工作,这种情况还要继续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因为她在市区的另一头又开办了一家 缝纫工场。洛普霍夫的妻子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瓦西利岛。做了基尔萨诺夫的妻 子以后,韦拉·巴夫洛夫娜却住在谢尔吉耶夫街,因为丈夫的居所必须离维堡区近 些。梅察洛娃非常适合于在瓦西利岛的工场工作,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她早就了 解工场,工场也熟悉她。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到彼得堡以后,看出自己即使有必要 去这家工场,那也只是偶尔过去看看,无需待太长时间,即使她还得差不多天天去, 那其实也只是因为她和工场两情依依,相互眷恋的缘故。在短期内,她去工场看看 或许还不是毫无用处的,梅察洛娃有时总也还需要跟她商量商量。可是那花不了多 大工夫,并且这样的事也越来越少了。梅察洛娃很快就会取得足够的经验,根本不 再需要韦拉·巴夫洛夫娜了。的确,早在韦拉·巴夫洛夫娜重返彼得堡的初期,她 对瓦西利岛的工场来说更像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而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该做些什么事呢?显然该在她的新居附近,在市区的另一头,再来创办一家工场。 于是,在蓄水池街和谢尔吉耶夫街之间的一条胡同里,创办起了一家新工场。 办新场可比办老场容易得多了,从老场调来五名女工作为基于人员,她们空出的位 置由新人顶替;新场的其余人员是老场裁缝们的好朋友。这就是说事情已经成功了 一大半:团体中全体成员都熟悉工场的宗旨和秩序,新女工一进场就希望从开始起 便能确立第一家工场逐渐才形成的那种体制。啊,现在体制问题比当初进展得快了 十倍,而麻烦却少了三分之二。不过毕竟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工作要做,所以韦拉· 巴夫洛夫娜如今仍然像头两天一样劳累,像两个月来一样劳累。她不过也只是累了 两个月,虽然从她第二次结婚算起,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这没什么,她本来也该给 自己放个婚假,而她这段消闲时间也不算短了。现在她可以动手工作了。 是的,今天她足足干了一番,此刻正值休息,并且想到许多的事情,主要想的 还是眼前的事:眼前是这样美满和充实,这样生机勃勃,她很少有空闲时间去回忆 往事。回忆留待以后的时日吧,留待遥远的将来,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以后,而 是还要推后,遥遥无期。现在还不是回忆的时候,很长一段时期也不是回忆的时候。 但就是眼下,她还是会偶然地忆起往事来的,例如今天,她便想起了一件在这些难 得回忆起来的事情中还能够有时被想起的事。这就是她的回忆: 五 “亲爱的!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随身没带行装啊。” “我亲爱的,如果你今天不肯带我一起走,那我明天随后就赶去。” “你想一想,瞧着办吧。等我来信。明天就能寄到。” 于是她返回家。当她跟玛莎乘车回家时,她有什么感觉?从莫斯科站到中街这 条漫长的路上,她怀有伺种心情?产生过何种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事情 的急转直下震撼住了,他在他房里发现她的短信还不到一昼夜——是的,过两小时 才够一昼夜——他便离开了,有多快!多突然!夜间两点钟她还什么都没料到呢, 他趁着她由于当天早晨的焦虑不安,正觉得疲惫不堪,因得支撑不住的时候,走进 来说了几句话,那简短的几句话不过仅只是他想说的话的一个含糊不清的开场白而 已:“我很久就没见我的老父母亲了,我要去探亲,他们一定高兴。”一说完立即 走了。她紧跟他身后跑出去,虽然他进屋里来时她保证过不这样做。她跑出去追他, 可他在哪儿呢?“玛莎,他跑哪儿去了,他跑哪儿去了?”这时客人们刚走,玛莎 正在收拾茶具,她答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出去了。他从我身旁经过时说: 我去散散步。”她该去睡觉了。真奇怪,她怎么睡得着呢?可是她哪里知道第二天 早上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他说过他们还有工夫全面地交流交流想法。可她刚一醒来; 便到了上火车站的时候了。是的,这一切只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仿佛这件事并没发 生在她身上,仿佛有人急匆匆地告诉了她这是别人的事似的。只有现在,当她从火 车站回家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开始思考:现在她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 么事? 对,她要去梁赞。要去,不能不去。但是他的信呢?信里会写些什么?不,干 吗要等他来信才作决定?她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可还是应该把决定推迟到他来信 再说。为什么推迟?她要去。是的,她要去。她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足足想 了三四个小时。可是玛莎早饿极了,已经是第三遍叫她吃午饭了。而且这一遍哪里 是在叫她,简直更像是在命令她。也好,这可以使她放松放松。她却想:“可怜的 玛莎,我把她饿坏了。”于是说:“您用不着等我,玛莎,要不是等我,您早吃完 了。”——“这怎么行,韦拉·巴夫洛夫娜?”接着她又想了一两个小时:“我要 去。对,明天就去。但是得等他来信,因为他是这样求过我的。不过无论信里写什 么——我原也知道信里写什么——无论写什么都没关系,我反正是要去。这件事她 来回想了一两个小时。她第一个小时想的是这个,第二个小时还在想这个吗?是的, 想的虽然都是这个,可是她还想出了六个字,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六个字:“他不愿 意我去。”这六个极普通的字越来越萦绕在她心中,直到太阳下山,她还在想着原 先这事和这六个极普通的字。缠磨人的玛莎又进来请韦拉·巴夫洛夫娜喝茶了,正 巧她来之前,从这六个极普通的字中突然派生出另外五个极普通的字:“我也不愿 去。”缠磨人的玛莎来得正好!她赶跑了这五个极普通的新字。 但是就连善良的玛莎也不能把这五个普通字永远赶跑。最初那五个字还不敢亲 自露面,却送来了一句驳斥自己的话:“可我该去”,目的却只是借驳斥来做掩护, 自己好能重新露面:虽然跟驳斥的话同时又出现了最初的那六个极普通的字:“他 不愿意我去,”可同一瞬间,六个普通字又转换成了五个普通字:“我也不愿去。” 她想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这六个普通字和这五个普通字竟开始随意来改换 原来的字句、原来最主要的字句,这样“我要去”这三个最主要的字派生为“我要 去吗?”四个字,字虽然还是同样的字,意思可是大不相同了。瞧字句是怎样增减 和变化的!但是玛莎又来了:“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卢布,韦拉·巴夫洛夫娜,这儿 写着:要是九点以前送到,就给一个卢布,送晚了只给半个。这信是个列车员送来 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是乘夜车来的。他说他许诺人家就要做到,为了速度快, 他还雇了一辆马车。他的信!果然不错!她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不要来,”可她 还是要去,她不愿听从信里说的,她不听他的话,她还是要去,要去。不,信里写 的不是那个。这就是信里说的,她不能不听从:“我去梁赞,但不是直接去。我还 有许多厂务事要在路上办。我必须在莫斯科逗留一周左右,处理一大堆事务,此外, 在到莫斯科以前,我要去两个城市,去过莫斯科以后还有三个地方得去,然后才能 去梁赞。在什么地方待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都无从确定,我只说一 个原因你就明白了:除了其他的事务外,我还要向我们的商务代办处收款。你知道, 我亲爱的朋友,”的确,信里就这么写的:“我亲爱的朋友”,写了好几遍,这让 我看出来,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地喜欢我,他对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意,韦拉·巴夫洛 夫娜回忆道:“当时我还吻过“我亲爱的朋友”这几个字呢——的确,信里这么写 的:“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为了收款,你原来预计只逗留几个小时的地方,常 常不得不等上好几天。因此我根本不能知道何时到达梁赞,不过大概不会很快。” 她几乎把信里的一字一句都记住了。他这是怎么回事?是的,他是要叫她根本无法 抓住他,不能留在他身边。她现在怎么办呢?原来那句话“可我该去他那儿”变成 了“我还是不该跟他见面”,这后一个“他”[注]已然不是她头一句里所想的那个 人了。这句话代替了原来所有的话,她把它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还是不 该跟他见面。”但不知这句话何时起了变化,怎么起的变化,突然变成:“难道我 想跟他见面?——不。”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又变成了“难道我还能跟他见面?” 可是答案跑哪儿去了?答案什么时候找不到了?后来这句话几乎就要变成“难道我 不能跟他见面?”而且果然变成了这句话。等她黎明入睡时,她就伴着“难道我不 能跟他见面?”这句话进了梦乡。 她早晨醒得挺晚,原先所有的字句都没影了,只剩下“不见面”跟“见面”两 句话在互相较量着,这样一直较量了整个上午。在这场较量中,一切都被遗忘了, 都被遗忘了,那“见面”二字总是想把极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于是揪着 它,拽着它,结果就成为了“不见面”。而极普通的“不”字却总是在躲避,逃跑, 总是在躲避,逃跑,这样就又成为了“见面”。“见面”这个有分量的字竭力把极 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在这场不懈的努力中一切都被遗忘了,都被遗忘了, “见面”果真留住了“不”字,还又叫了个“不”字来帮忙,使原先的“不”字无 处可躲:“不,不见面,”……“不,不见面。”是的,现在这“不”字和“见面” 两个字把那个狡猾易变的“不”字紧紧地夹在中间了,它无处可溜,被挤在二者之 间:“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但是她却在做什么 呢?——她戴上了帽子,本能地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看看头发是否服帖整齐。不错,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戴上了帽子,那本来牢牢地长在一起的四个字当中只剩了 一个“不”字,但又添了“回头”这两个字:“不回头”[注]。不回头,不回头。 “玛莎,您别等我吃午饭,我今天不在家吃。”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还没从医院回来,”斯捷潘平静地说。也难怪他那么 平静漠然地对她说话,她来这里本没什么特别的:从前,还在不久以前,她常来常 往,不是稀客。“这我早料到了,不要紧,我坐一会儿,您别告诉他我来了。”她 拿起一本杂志。是的,她还能读进去,她知道她能读进去。既然“不回头”,既然 主意已定,她就心平如镜了。当然,她只读了一点,可以说根本没读,她倒是把房 间环视了一下,然后就像一个主妇似地收拾起房间来。当然,她只是略微地收拾了 一下,可以说根本算不上收拾,不过她却多么平静啊:她能够阅读,也能够干事情。 她发现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没倒,呢绒桌布需要铺铺好,这张椅子离开了原来摆放的 位置。她坐在那儿想道:“不回头,无可选择。新的生活开始啦。”她想了一个小 时,两个小时:“新的生活开始啦。他会多么惊喜,多么幸福啊。新的生活开始啦。 我们真幸福。”门铃响了,她的脸微微红了,露出笑容。脚步声响,房门开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他站不住了,是的,站不住了,他抓住门上的把手。可是 她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拥抱他:“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真是高尚!我真是爱你! 没有你,我不能生活!”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样穿过那个房间的?她 不记得,她只记得她跑到他的身边,吻了他,但他们是怎样穿过房间的,她不记得, 他也不记得。他们只记得他们绕过扶手椅和桌子以后的情形,至于他们又是如何离 开房门口的……是啊,这一吻吻得他俩有好几秒钟头晕目眩,天昏地转,“韦罗奇 卡,我的天使!”——“我的朋友,没有你,我不能生活。你爱了我那样久,却一 直藏在心中!你真是高尚!他真是高尚,萨沙!”——“告诉我,韦罗奇卡,这是 怎么回事?”——“我对他说,我没有你不能活。第二天,就是昨天,他就走了。 我本想追他去,昨天一天我都打算追他去,但是现在,你看,我却已经在这儿坐了 这么久啦。”——“这两个星期你可瘦多啦,韦罗奇卡,你的手好苍白!”他吻着 她的手。——“是的,我亲爱的,这是一场艰苦的较量!现在我才能估量出来,为 了不扰乱我的安宁,你经受了多少痛苦!你怎么能有那样大的自制力,使我竟然一 点也看不出呢?你一定饱尝了许多痛苦!”——“是的,韦罗奇卡,这不容易。” 他一直在吻她的手,一直在瞧着这双手,突然间,她哈哈大笑道:“啊哈,我对你 真是不关心!你不是累了吗,萨沙,也饿了呢!”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跑掉了。 “你上哪儿,韦罗奇卡?”但她没有回答,径直跑进厨房里,急促快活地对斯捷潘 说:“快点儿开饭,要两份,快!盘子什么的都在哪儿?让我拿去摆桌子,您端吃 的。亚历山大在医院累坏了,得快点儿给他开饭。”她捧来一摞盘子,盘里放着的 刀、叉和勺子丁丁当当碰得直响。“哈哈哈,我亲爱的!一对恋人初次会面的首要 事情,就是赶快吃饭!哈哈哈!”他也笑了,他帮她摆桌于,帮忙不少,可是添乱 更多,因为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唉,韦罗奇卡,这双手好苍白!”还是不停地吻 着。他们相互笑着亲吻。“好啦,萨沙,规规矩矩坐下吃饭吧!”斯捷潘端上汤来。 吃饭的时候,她给他讲了事情的原委。“哈哈,我亲爱的,你看我们这对恋人多能 吃!真的,我昨天一点东西也没吃。”斯捷潘进来上最后一道菜。“斯捷潘!由于 我您恐怕没饭吃了吧?”——“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得再上小铺买点儿什 么。”——“没关系,斯捷潘,往后您就知道了,除您自己的一份,还得再准备两 份。萨沙,你的雪茄盒子在哪儿?给我。”她亲自为他切雪茄,亲自点上了。“抽 吧,我亲爱的,我趁你抽雪茄的时候去煮咖啡,也许您想喝茶吧?不,我亲爱的, 我们的伙食应当改善,你和斯捷潘对伙食也太不注意了。”过了五分钟,她就回来 了,斯捷潘紧随着送来茶具,但她回来时看见亚历山大的雪茄已经熄灭。“哈哈, 我亲爱的,我出去的时候,你一定又想入非非了!”他也笑了。“抽吧!”她又替 他点上了雪茄。 韦拉·巴夫洛夫娜到今天一想起这一切还不免要发笑:“我们的爱情故事真不 浪漫!初次会面的情景:先喝汤,再接吻,这初吻吻得头直晕,然后又饱餐一顿; 这就是恋爱场面!真可笑极了!是的,当时他的眼睛亮闪闪!其实现在也同样明亮。 他掉了多少眼泪在我的手上啊,那时这双手是多么苍白啊——现在自然不苍白了。 我的手确实好看,他说的是真话。”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又看了看她的双手,把 手放到了膝盖上,膝盖的轮廓在薄薄的大罩衫下面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她又想到: “他说的是真话。”然后微笑着,一只手慢慢挪动到胸口,紧贴在胸前,韦拉心里 想:“他说的是真话。” “嗨,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我这是干什么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想着想着笑 了起来,“仿佛那手跟这些回忆有什么联系似的!不,这初次会面非常独特:又是 吃饭,又是吻手,我俩笑着,他还为我苍白的手掉泪。我坐下倒茶:‘斯捷潘,你 们没有奶油吗?在什么地方能买到好奶油?不,现在没工夫去买,也未必买得到。 算了吧,明天我们再去办。抽烟呀,我亲爱的,你总是忘了抽烟。’” 茶还没有喝完,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声,跑进来了两名大学生,他们匆忙间 甚至竟没有看见她。“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一个疑难病人!”他们上气不接下 气地说,“刚送来,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并发症。”天知道他们用了个什么拉丁文术 语来说明那人的病症。“太特别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需要紧急抢救,时间 宝贵,我们还是坐马车赶来的。”——“快点儿,我亲爱的,快去!”她说。这时 两名大学生才注意到她,向她点头致意,随即把他们的教授领走了。动身前他准备 得很仓促,他身上还穿着制服呢,何况她直催他。“你从医院上我那儿去吗?”分 别的时候她问。——“去。”晚上她等了很久,到十点钟他还没来,直到十一点, 已经不必再等下去了。这可是怎么回事呢?她当然丝毫也不担心,他不可能发生什 么意外,不过就是说他被那疑难病患者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这个可怜的病人怎么样 了?现在他还活着吗?萨沙把他救过来了吗?是的,萨沙给耽搁得太久了。第二天 早上九点钟他才来,四点钟之前他一直待在医院:“这个病例真是种疑难病,韦罗 奇卡。”“救过来了吗?”——“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没 睡。”——“没睡?你怕来晚了就彻夜不眠!荒唐!快回家去,一定要睡到吃午饭 才行,希望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酣睡。”他只待了两分钟,就给赶跑了。 这便是他们头两次会面的情形。但第二次吃午饭时已经很正常,他们已然能够 有条有理地互诉个人经历,可是昨天,真不知道他们都讲了些什么。现在他们时而 相视而笑,时而默默沉思,时而互相心疼,他俩都觉得对方忍受的痛苦更大……过 了一个半星期,他们在石岛租下一座不大的别墅,就搬过去住了。 六 韦拉·巴夫洛夫娜并不常常回忆她这次的浪漫史。是啊,目前是如此沸腾的生 活,她很少有工夫去回忆。可是当她回忆过去的时候,她会偶然感到一种不满。最 初确实只是偶然地,后来却越来越经常,每一次回忆都如此。最初的不满还是微弱 的、短暂的,而且模糊不清的:对谁不满?对什么不满?现在她才渐渐清楚起来, 原来是对自己不满。为了什么?于是她又看出这不满来源于她性格上的一个特点: 她很自尊。但她只是对过去的自己不满意吗?最初是这样,后来又发觉她对现在的 自己也很不满意。当这种不满情绪的性质逐渐弄清楚时,才发现这性质有多么奇怪: 仿佛这并非她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娃个人感到不满,而是千百万人的不满 在她身上反映出来,仿佛不是她个人对自己不满,而是千百万人对他们自己不满, 只是通过她表现出来而已。这千百万人又是谁呢?为什么他们对自己不满?如果她 还像从前似的多半时间都是独自待着,独自思索,这一点大概就不会如此迅速地明 朗化。现在她却经常跟丈夫一块待着,他们总是一同思索,她的全部思绪都掺和着 他,这大大有助于她弄清自己的这种情绪,至于他自己简直根本无法来破译这个谜: 连她都感到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自然更加感到胡涂。他甚至难以理解,怎么 能产生出这种不满情绪来呢?它丝毫无损于个人的安乐,就是与她个人也毫不相干。 他觉得这是件怪事,比起她来,这事对他来说更是百倍地费解。不过她经常想着丈 夫,经常跟他待在一起,看着他,和他一同思索,这对她毕竟是很有帮助的。她逐 渐发觉,她的不满情绪总是伴随着“比较”而产生,她不满是由于她总把自己和丈 夫做比较,于是她的头脑中闪过这样一句话:“差距,使人感到屈辱的差距!”她 现在才终于明白了。 七 “萨沙,这个NN真好(韦拉·巴夫洛夫娜说出一个军官的姓来,她曾在自己的 那个噩梦中想通过此人的关系去结识汤贝利克),他给我送来一首新诗,这首诗近 日还不能发表,”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午饭的时候说,“我们一吃完饭立刻就开始 来念它,好吗?我总是在等着你,恨不得干什么都跟你在一块,萨沙。我早就想要 朗诵了。” “这是一首什么诗?” “你这就能听到了。让我们来看看,他这首东西写得成功不成功。NN说,他— —我是说作者——自己还算满意。” 于是他们在她屋里坐了下来,她开始念道: 哎,小货箱儿满上满, 又有花布,又有锦缎。 我的小情人呀,你可怜可怜, 可怜我小伙儿这双肩! “现在我可以看出来,”基尔萨诺夫听了几十行以后,说道:“他这首诗虽然 采用了崭新的风格。不过仍旧能看出这是他涅克拉索夫的作品[注],对吧?谢谢你 总是等着我。” “当然要谢我啦!”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他们把这首不算长的诗念了两遍, 由于他们认识作者的一个熟人,这首诗在发表以前三年左右就传到了他们手中。 “你可知道哪几行诗对我影响最大?”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又反复地念了 诗中的某些章节,然后说道,“这几行虽不属于诗中的主要章节,却特别地吸引我 的注意。当卡佳等待未婚夫归来的时候,她愁闷不已: 要是有时间独自悲哀, 这难以抚慰的姑娘早该愁坏, 而农忙时节,急如星火,—— 一时间得干十件活。 尽管姑娘愁得慌, 干起活来顶顽强, 青草在镰下纷纷落, 黑麦在镰下闪金光。 大清早上场去脱粒, 浑身的力气全使上, 大傍黑她把亚麻铺, 铺在露水滢滢的草地上。 “这几行诗在故事情节中不算是主要的部分,只不过是一段开场白而已,主要 的部分是这个可爱的卡佳幻想着自己跟凡尼亚在一块生活。可我的思绪恰恰也是集 中在这几行诗上。” “不错,这个画面是全诗描写得最好的画面之一,但是这几行诗在诗中不占据 最显著的位置。可见它一定是跟你最热衷的思想完全一致。你的想法是怎样的呢?” “是这样,萨沙。我和你常常说,女子的机体未必不如男子,因此,当强权统 治结束以后,女子在智力活动方面恐怕会把男子挤到次要地位上去。我俩从对生活 的观察中得出了这个十分可能的结论。在生活中碰见的天资聪颖的女子要多于聪明 男子,我俩都是这样看的。你还用解剖学和生理学的各种细节证实了这个结论。” “你说的话对男子是怎样的一种侮辱啊,韦罗奇卡,其实这主要是你的看法, 而不是我的,我为这感到屈辱。好在你我预言的那个时代还遥遥无期,不然的话, 为了避免退居次要的地位,我就要彻底放弃自己的见解了。不过,韦罗奇卡,这本 来只是个具有可能性的结论,科学还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正面肯定这个问题。” “那当然,我亲爱的。我们也说过,为什么直到今天历史事实还是与这个结论 相矛盾,尽管根据对人们的私生活和身体构造的观察,这个结论是极可能成立的。 女子所以至今在智力活动中起着如此微不足道的作用,那是因为强权统治剥夺了她 们提高修养的可能性,也使她们丧失了渴求修养的动力。这个解释已足够了。可是 还有一个同样的情况:论体力强弱女子远远不如男子,但是她们的身体却更强健, 对吗?” “这种说法比起那个天生的智力高低问题无可辩驳多了。对,女子的身体能够 更坚强地抵御物质破坏力一气候、天气、劣质的饮食。医学和生理学还很少对这点 进行细致的分析研究,但是统计学早已概括出了一个不容辩驳的、普遍适用的答案: 女子的平均寿命长于男子。由此可见女子的身体更强健。” “要是估计到女子的生活方式一般比男子对健康还要有害得多,这一点就看得 越发分明了。” “生理学提出一个更为有力的判断,使这个结论更加明显了。女子达到成年年 龄比男子略微早些。假定说女子到二十岁发育成熟,那么男子却要到二十五岁—— 按照我国的气候条件和我们的民族情况来看,大致是这样。又假定说女子中能活到 七十岁的和男子中能活到六十五岁的,其百分比大致相等。如果我们考虑到男女发 育有早有晚,那么女子在身体强健程度上所占的优势,比统计学家推测的更要明显 得多,统计学家没估计到发育成熟有早有晚。七十岁是二十岁的三倍半。六十五岁 需要用二十五岁来除,结果是多少呢?商数是二点五略多一些,对了,是二又十分 之六。可见,女子活自己的三个半成年期,同男子差不多只活自己的两个半成年期 那么容易。男女身体的强健程度用这个比例就可以测量出来。” “其实这个差别比我在书本上读到的还大。” “是的,不过我只是举例说说,凭着记忆引用了几个整数。但结论的性质还是 跟我说的相同。统计学已经表明女子的身体更强健,你读到的仅仅是从寿命统计表 上得出的结论。如果在统计学的事实上面,再加上生理学的事实,那差别还要大得 多。” “对,萨沙。你看看我曾经想过的,现在我觉得更加清楚了。我想过:既然女 子的身体能更为坚强地经受住物质的破坏作用,那么女子也就非常可能更为容易、 更为坚强地承受精神上的震动,而我们实际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不错,这很有可能。当然目前这也只是一个假设,人们还没有进行研究,专 门的事例也还没有搜集。但你的结论几乎是从不容辩驳的事实中得出来的,所以的 确叫人难以怀疑。身体的强健和神经的坚强是密切相关的。女子的神经大概更富于 弹性,有着更为坚固的结构,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就应该更为容易、更为坚强地承 受住各种震动和痛苦的感情。可实际上我们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相反的例子。男子容 易忍受的事,女子却常常为之苦恼不堪。在我们今天的历史条件下,我们看到的现 象跟我们从身体构造本身所应当得出的结论相矛盾,这原因人们还没有好好研究过。 但有一个原因是明显可见的,它甚至贯穿于全部历史现象和我们当今日常生活的一 切方面,那便是偏见的作用、不良的习惯、虚幻的希望,虚幻的恐惧。假如一个人 尽想着‘我不行’,那他果然就不行了。人们对妇女反复说:‘你们真弱,’于是 她们也就感到自己很弱,并且果然变得很弱了。你知道这样的例子:一个完全健康 的人,只因为老想着‘我一定会日渐衰弱而死掉’因之就会变得极度衰弱,不久果 然死了。还有些例子牵涉到的是广大群众、各个民族乃至全人类。战争史便是最好 的例证之一。中世纪的时候,步兵总以为自己无力对抗骑兵,于是它果然就对抗不 了骑兵了。整军整军的步兵像一群绵羊似的,仅仅遇上几百名骑兵,就被赶得四处 逃窜,这情形一直继续到英国步兵登上欧洲大陆为止。英国步兵个个都是傲气十足、 有独立精神的小土地所有者,他们可没有那种恐惧心理,他们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习 惯不战而退,他们心中毫无偏见,从不认为见着骑兵就该逃跑。这批人来到法国, 每次交锋,都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就连数量占绝对优势的骑兵也不例外。你知道, 法国骑兵军在克勒西、普瓦提埃和阿金库尔的著名战役中[注],都是被英国步兵击 败的。当瑞士步兵想到他们完全不必认为自己弱于封建骑兵的时候,同样的历史又 重演了。奥地利骑兵和人数更多的勃艮第[注]骑兵先后跟他们交锋,每一次都吃了 败仗。后来所有其他的骑兵试着跟他们较量过,也常常被击败。这时大家才明白: ‘原来步兵比骑兵要强’;当然要强。可是足足有好儿个世纪,步兵比起骑兵来要 弱得多,唯一的原因就是自甘示弱。” “是啊,萨沙,这是实话。我们弱是由于我们自甘示弱。不过我觉得还有另一 个原因。我要说说我自己和你。你说,我亲爱的,你没有跟我见面的那两个星期, 我真的发生很大的变化了吗?当时你太激动了。也许我的变化并不像你所感觉的那 么大,也许我的变化的确很厉害,你现在回想起来怎么样?” “是的,当时你的确瘦了,还很苍白。” “你看,我亲爱的,现在我才明白,正是这一点伤了我的自尊心。既然你热烈 地爱着我,可为什么这场斗争却没有在你身上表现出同样明显的症状?在你跟我断 绝往来的那几个月里,谁也没有看见你变得苍白和消瘦。你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地 挺住了呢?” “这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对卡佳借干活来排遣烦闷的诗句那么有兴趣。你想知 道我是否自身体验到了那段话的真确性?是的,那完全符合真实。我相当轻易地经 受住了斗争,是因为我没有工夫多去理会它,当我把注意力转向它的时候,我总是 感到十分痛苦。但是日常工作逼得我大部分时间不能去想这些。我得照看病人,准 备课程,这时我不由自主地从思念中解脱了出来。在那空闲较多的少数日子里,我 可感到力不从心了。我觉得,如果放任自己随心所欲地逻想,只消一个星期我就会 发疯了。” “对,我亲爱的。我最近才明白,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的全部秘密。人必须 有一项舍弃不了、搁置不下的事业,才能够变得无比坚强。” “可是你当时不是有许多事儿,现在也照样有吗?” “唉,萨沙,难道这是离不开的事儿吗?我愿意干的时候才干,愿意于多少就 于多少。头脑一热,我可以削减掉很多,或者干脆丢开不管。如果心烦意乱的时候 去于,我就得在意志上付出特别的努力,强制自己去于。没有一种‘此事必不可少’ 的精神支柱。比方说,我做家务活,花了很多时间,但这些时间有十分之九是我自 愿花费的。假如有个好女仆,我自己不用怎么干,事情差不多也会照样做好的,难 道不是吗?我花费大量时间干的结果比我花费少量时间干的结果好不了多少,那么 谁还需要我那么干呢?谁也不需要,只是出于我的自觉自愿。心绪乎静时我才来干 这些事,心烦意乱时,就扔下不管了,反正不管也过得去。人总是为了重要的东西 而扔下次要的。可是当感情非常激动的时候,便也顾不了这类事情。我在教书,这 倒是多少比较重要些的事:我总不能任意地丢下不教呀。不过这还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认真教就认真教,即使教课时思想不大集中,课也坏不到哪儿去,因为教这种 功课太容易了,它不能使我的心思全部投入。再说,难道我真是以教书为生的吗? 难道我的地位取决于教书吗?难道维持我这种生活方式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教书吗? 不,我的经济来源是靠德米特里的工作,现在是靠你的工作。教书使我的独立感得 到了满足,而且确实也不无益处。但它对我来说毕竟不是切身需要的。于是,为了 试着赶走那些折磨我的思念,我就比平时更多地去照管工场。可我这样做也还只是 凭着我的意志力。我本来知道我只需要在工场待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如果我继 续待下去,我就只能来承担一些人为了给我安排的活计,这些活计虽然也有益处, 对事业却毫无必要。再说这事业本身吧,难道对我这类平常人来说,它可以成为重 要的支柱吗?至于拉赫梅托夫他们,可又是另一类型的人了。他们已经跟共同的事 业融合为一,事业对他们来说是贯穿于全部生活的必不可少的内容,事业甚至取代 了他们的个人生活。而我们,萨沙,却达不到这种境界。我们不是像他那样的精英, 个人生活才是我们必不可少的。难道办工场是我的个人生活吗?这个事业不是我的 事业,是别人的。我干这件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或许也是为我的信念吧。 不过,当一个人——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精英——在自己很痛苦的时候,难道还 能顾得上别人?当一个人经受着感情折磨的时候,难道还会关心信念?不,我需要 的是一项个人的事业,一项必不可少的、能托付我自己生命的事业,一项切身的, 用来维系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经济来源、我的整个社会地位、与我的整个命运息息 相关的事业,它比我所迷恋的一切情欲都更重要:惟有这样的事业才能成为我跟情 欲斗争时的支柱,惟有它才不会被情欲从生活中挤掉,却反而能够克制情欲,惟有 它才能给我力量和安宁,我希望有这样一项事业。” “好,我的朋友,说得好,”基尔萨诺夫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吻着他那兴奋 得两眼闪闪发光的妻子,“是的,我至今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虽然这道理是那么 简单。我没有注意到!不错,韦罗奇卡,任何别的人都不能为我们自己着想。谁要 是希望自己好,他就得自己为自己着想,自己关心自己,其他任何人都是代替不了 的。如果你自己不讲明白,就是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也不了解你!可是,”他一边笑 着继续说,一边还吻着他的妻子,“为什么你现在认为需要有一项事业?难道你打 算爱别人了吗,韦罗奇卡?”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他俩笑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现在我俩都能对此有同感了,”她终于开始说,“我现在也可以像你 一样确切地知道,无论你,无论我,都不可能再发生类似的事了。但是,不开玩笑 了,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想法吗?我亲爱的:如果说我过去爱德米特里,那还不是 一个成熟女性的爱,那么他爱我也不是像你我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爱’,他对 我的感情是这样一种混合物,一方面有着对朋友的热烈的眷恋,另一方面有着对女 人的情欲的冲动。他对我怀着友情,这份感情只是给与我的;而情欲的冲动所寻求 的却只是女人,至于是不是我这个女人,那却关系不大。不,这不是爱情。难道他 经常想着我吗?不,他的心中没有我。是的,他对我也像我对他一样,其实没有真 正的爱情。” “你说这话对他不公正,韦罗奇卡。” “不,萨沙,这是实话。我跟你谈话的时候恭维他毫无意义,我俩都知道我们 对他评价有多么高。无论他怎样一再声称:他轻松地度过了那段日子,其实他并不 轻松啊。你大概也可以说,你跟自己的情欲作斗争那会儿也挺轻松,这都非常好, 而且也不是假装的;可是对于这些坚决的保证不应该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啊, 我的朋友,我了解你饱尝了多少痛苦……我深知这点……” “韦罗奇卡,你把我搂得出不来气啦。你显示了你的感情力量以后,还想显示 显示自己的体力,对吗?是啊,你力气很大,有这样的胸脯,哪能没有力气呢……” “我亲爱的萨沙啊!” 八 “萨沙,你没让我把事情说完,”约莫过了两个来钟头,他们坐下喝茶的时候, 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口说道。 “我没有让你说完?赖我吗?” “当然赖你。” “是谁先胡闹的?” “你这样说不害羞吗?” “怎样说?” “说我先胡闹的呀。哼,你自己冷淡漠然,却反倒责怪我做妻子的不庄重。”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讲平等呢,如果讲平等,也应表现在主动性方面。” “哈哈哈!真会咬文嚼字!可是你居然怪我言行不一吗?难道我在主动性方面 不是力求能跟你讲平等吗?好,萨沙,现在我就采取主动来继续上一次的严肃谈话, 我们都把它忘了。” “你采取主动吧,我可拒绝听你的,我现在倒要采取主动把它彻底忘掉呢。把 手伸过来。” “萨沙,总得把话说完呀。” “明天再说也来得及。你要知道,现在我就想仔细瞧瞧你这只手,真是想极了。” 九 “萨沙,我们把昨天没有谈完的话谈完吧。这是必须谈的,因为我打算跟你一 块去医院,你总得知道我为什么去啊。”第二天早上,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跟我一块?你跟我一块去?” “当然。你问过我,萨沙,为什么我需要一项真正能托付自己生命的事业,我 珍视它正如你珍视自己的事业一样,它像你的事业一样叫人离不开,而且一样地要 求全身心的投入。我亲爱的,我需要这样的事业,因为我很自尊。长久以来,只要 回忆起当时那场感情斗争在我身上影响那么明显、以至于我忍受不了的情形,我就 觉得羞愧难熬。你知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怨斗争太艰苦——你的斗争对你来说 不是也一样不轻松吗——斗争的艰苦程度是由感情强烈程度决定的,我现在并不抱 怨斗争太艰苦,因为这等于是在抱怨感情太强烈。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拥有 一根坚实的精神支柱,能以此来对付这强烈的感情呢?我希望拥有一根同样的支柱。 不过这件事只是引起了我的这个想法,真正的要求当然还是我现在要说的。这就是: 我希望在各方面都跟你平等;这是主要的。我给自己找到了一项事业。昨天跟你分 手以后,我考虑了好久,这件事还是昨天早上我突然想到的,当时你不在家。昨天 我就想跟你这个好人商量商量,我以为你靠得住,你却辜负了我的信赖。现在来商 量着实太晚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是的,萨沙,今后我必定会给你增添许许多多 的麻烦。我亲爱的,如果我看到自己有能力担当这项事业,我们将是多么高兴啊!” 不错,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给自己找到了一项事业,这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 她的亚历山大的手经常放在她的手中,因此她行走起来挺轻松。洛普霍夫只是丝毫 不限制她的自由,好像她对他那样。不,不止如此,当然远不止如此。她一向深信 不疑,无论她遇到什么情况,需要依傍他的手时,他的手,连同他的头,都会归她 支配的。但他只会手脑并用,他可以不惜为她献出头颅,就像他可以不辞辛劳地向 她伸出援助之手一样。换句话说,只有碰到重大事件或紧急关头,他的手才准备帮 助她,跟基尔萨诺夫的手一样,而且同样靠得住。他的结婚十分有力地证明了这点, 当时他为她牺牲了自己对科学事业怀抱着的全部珍爱的理想,甚至不怕有饿死的危 险。是的,一遇到重大的事情,他的手就伸过来了。而平时,这只手却离她老远的。 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办了工场,假如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协助,他欣然来相助。可是 为什么他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事?他只是不妨碍她,赞许她,心中为她高兴罢了。 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又有她自己的。现在却不同。基尔萨诺夫不等她要求, 便投入了她从事的一切活动。他像她本人似的关心她的全部日常生活,她也关心他 的全部生活。这已经完全不是她跟第一个丈夫之间的那种关系,因此,她才感到自 己充满了新的活力,因此,过去她仅只在理论上熟悉、实质上并未触动她的内心生 活的那些思想(无法办到的事情,人是不会认真去思考的),这时才开始真正在她 心中显现,对她来说才有了实际的需要。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才开始真切地感觉到,并且成为了她的工作动机的,就 是下面种种思想: 十 “公民生活的条条道路,几乎都是正式对我们封闭了的。甚至在那些没有给我 们正式设置障碍的社会活动的道路上,实际上也有很多——几乎是全部——是不对 我们开放的。在生活的广阔的天地中却只留给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隅之地,我们只能 挤在家里,做其中的一员。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事什么职业呢?差不多只有一项是面 向我们的——当家庭教师;也许还可以教教男子们不屑于从我们手中夺取的什么家 馆[注]。我们都在这唯一的一条路上,我们互相妨碍,因为我们太密集了。走上这 条路也不可能使我们获得独立,因为愿意提供这方面服务的妇女太多了。我们当中 的任何一个人在谁看来都是无所谓的,说来说去,还是我们人数太多。谁会重视一 个家庭教师呢?只要您说一句您想聘位家庭教师,马上就会聚拢过来几十名、几百 名妇女,互相争抢这个位置。 “不,当妇女还不曾致力于分道扬镳走上不同的道路之时,她们不会获得独立。 当然,开拓一条新路谈何容易,可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占据了一个特别有利的地位。 不好好利用它,我于心有愧。我们缺乏准备去从事重要的职业。我也不知道为了做 好准备,我将对一位指导者需要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无论我需要他的经常帮 助到什么程度,他总是在这儿,跟我在一起。并且这对他不是一种负担,他跟我会 同样地感到愉快。 “独立活动的道路没有被法律给我们封闭掉,却被习惯封闭了。但是仅只被习 惯所封闭的各条道路,我却可以走我愿走的任何一条,只要我下决心顶住最初起来 抵抗的习惯势力。其中有一条道路比别的任何道路都要离我近得多。我的丈夫是医 生,他把他的全部空闲时间都奉献给了我。我有这样一个丈夫,很容易来试一试我 能否当个医生。 “假如终于出现了一批女医生,那可事关重大。她们对于全体妇女将大有种益。 妇女跟妇女说话比跟男人说话方便得多。到那时可以避免多少痛苦,死亡和不幸! 我一定要试一试。” 十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跟丈夫谈完话,便戴上帽子,和他一起到医院去考验自己的 神经,看她怕不怕见血,能不能从事解剖。凭着基尔萨诺夫在医院的地位,她做这 种测验当然不会遇到什么障碍。 我已经大大地毁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诗意形象,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于心 不安。譬如说,我并不隐讳:她天天吃午饭,而且总是吃得喷喷香,此外每天还喝 两次茶。可现在我写到这样一个情节,尽管我的思想非常下流鄙俗,还是有一种畏 惧情绪袭上心头,“对此事缄默不提岂不更好?人家对于一个有本领研究医学的女 性会怎样来看?她的神经该是多么粗劣,她的心肠该有多么冷酷!这不是女人,简 直是屠夫!不过,一想到我本来无意于把我的人物们塑造成完美无瑕的理想化的楷 模,我便心安理得了:人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性格粗野,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粗野就粗野呗,碍我什么事? 因此我冷静地说:她发现,对事情袖手旁观和为自己与别人的利益而积极去干 的事情,结果会大不相同。 我记得,当我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火灾的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时,有一天被异常强 大的火警警报声吵醒,我真是害怕死了。火光冲天,一片红彤彤。烧焦的木头满城 横飞——一个外省的大城市——城里到处都是可怕的喧哗声、奔跑声和呼叫声。我 浑身战栗,好似在发寒热病。亏得我趁着全家忙乱之际,及时赶到了火场。火灾发 生在堤岸沿线(其实只是天然的河岸,哪里算得上什么堤岸呢?)。岸上摆放着劈 柴和树皮制品。一群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在分头把这些东西搬开,运往远离着 失火房屋的地方去。我也动手搬起来,结果恐惧心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干得挺 带劲,直到有人对我们说“好啦!危险过去了”的时候才罢手。从此我就知道,如 果大火使你害怕,你就应该立即奔赴火场去工作,那么你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工作着的人既没有工夫害怕,也没有工夫感到厌恶。 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研究起医学来了,她是我所知道的最早投身于我国这项 新兴事业的妇女之一。此后她产然以另外一个人自居了。她曾有一个想法:“过几 年我才真正能够自立。”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没有完全的独立就没有完全的幸福。 可怜的妇女,你们当中享有完全幸福的人为数不多啊! 十二 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已经一年。再过一两年她的生活还是像结 婚一年后的现在,像刚结婚的那一年。假如不发生什么特别情况,再过多年也依然 如故。谁知道将来怎样呢?可是当我写到此为止,并没有发生这类特殊情况,所以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仍旧跟当初、跟她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后的头一两年一模一 样。 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突发奇想要研究医学,并自认为能够研究这件使她声名狼 藉的事发生以后,我讲什么都不为难了,因为其余的事再也不会像这件事那样把她 在读者心目中大大地贬低了。因此我应该说,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谢尔吉耶夫街, 还像她从前住在瓦西利岛一样每日三餐:早茶、午饭和晚茶。不错,她还保留着这 些缺乏诗意的习性,天天吃午饭,喝两次茶,而且视之为一大乐趣。总之,她保留 了自己的全部缺乏诗意、不够风雅和格调不高的习性。 还有许多别的、在从前那个平静的时期形成的习性,仍然保留到了目前这个新 的平静的时期。房间还是分成中立的和非中立的两种,未经许可互相不得进入非中 立房间的规矩也保留了下来。保留下来的规矩还有:假如对方对提出来的问题回答 是“不许问”,那就不能再问了;这样的回答使你完全无心再去想你所提的问题, 而把它忘却了,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仍然相信,如果值得回答,那么无需提问, 对方老早就都告诉你了,要是人家缄默不语,便表示这件事一定毫无意思。这些习 性都是从前那个平静时期养成的,到了新的平静时期仍旧保留了下来。不过在目前 的新的平静时期,这一切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或者也可以说就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可是毕竟跟从前不完全一样了,生活更是全然不同了。 譬如,中立房间和非中立房间还划分得挺严格,但是他们又严格地规定了每天 在一定的时间才可以进入非中立房间,因为三餐中有两餐是搬到非中立房间去吃的。 业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早茶在她房里喝,晚茶在他房里喝。用晚茶无需什么特别 的程序,仆人——还是那个斯捷潘——只要把茶饮和茶具送进亚历山大的房里就算 大功告成。早茶却有着独特的方式:斯捷潘先把茶炊和茶具搁在韦拉·巴夫洛夫娜 卧室旁的中立房间的桌子上,再对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说一声“茶炊端来啦!” ——如果看到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在他的书房里的话。如果碰不见他呢?那么 斯捷潘就用不着提醒了,什么时候该喝茶,他们自己也会想起来的。于是他们又照 这个惯例定下一条规矩:早晨韦拉·巴夫洛夫娜等着丈夫来,丈夫不用询问是否许 可,因为这时她不能缺少萨沙,等我说出她起床的情形,任何人就都能明白其原因 了。 她醒来以后总要赖在自己暖和的小床上懒懒地躺一躺,她懒得起床,时而想事, 时而不想,像是打盹,又不是打盹。如果想事,就是在想那些正巧与这一大或这些 天有关的事,关于家务、工场、熟人、关于如何安排这一天的计划,这当然不是打 盹了。此外还有两个题目,婚后三年左右又有了第三个题目——这就是她手里的孩 子米佳,她给他起名叫“米佳”,当然是为了怀念好友德米特里。其他两个题目, 一个是能使她在生活中获得完全独立地位的学业,她一想起这来,心里就甜滋滋的; 其次是想她的萨沙,这甚至称不上是专一集中的思想,她无论想什么事必定想到他, 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无所不在的。可是这种思想,这种虽不能专一集中,却常常 存在的思想也会单独留在她的脑海里,而且单独停留的时间很多很多。那时该怎样 说呢?这是想事还是打盹?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脸上泛起微微 的红晕……对,这是打盹。现在你们自己可以看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时间常常 是这样度过的,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起床入浴(现在沐浴起来很方便,当初是相当 麻烦的:必须把厨房的冷水管、热水管接到她房间里来。老实说,这么奢侈一口所 费的劈柴非常可观,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现在她有能力来享用了),萨沙就来了。 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常常还是赶在萨沙来之前人浴,沐浴后再悠闲地躺下小憩。 但更经常的是,她那样地若有所思,半睡半醒着,以致她还没有准备人浴,萨沙却 已经进屋了。 每天早晨沐浴是多么舒服啊:最初的水很热很热,然后她把热水龙头关上,又 拔掉排水口的塞子,冷水龙头却仍旧开着,浴缸里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变凉了,这可 真舒服!她泡在浴缸里洗上半个小时,有时半个小时,有时整整一个小时,还舍不 得离开浴缸。 她样样事亲自动手,不用女仆干,穿衣也是自己穿,这样好得多。这是说,如 果她没有睡过时间,她都是自己来做,如果睡过了头呢?那就不能避免——为什么 要避免?——叫萨沙履行女仆的职责!萨沙可笑至极!也许,即使那位向她低声耳 语的女歌唱家客人用手触摸过以后,也不会在想象的日记上显现出“这简直是一种 屈辱!”这句话来的。不管怎样,萨沙总是承担了准备早茶的任务。 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萨沙做得对,他应该这样做,茶杯里几乎全是滚烫的奶 油,只加了一点浓浓的茶,在床上喝早茶更是特别惬意。萨沙出去拿茶具——是的, 他很少直接把茶具带进来——好一番忙活张罗,她却仍旧悠闲自得地躺在那儿,喝 完茶以后,她还要半躺半靠地坐一会,可已经不在床上了,而是坐到了一张宽大的、 主要优点是软和得像绒毛褥子似的沙发上,坐到十点、十一点,直到萨沙该上医院 或医学院附属医院,或者上医学院的课堂时为止。可是在萨沙喝完最后一杯条,点 起一支雪茄的时候,他俩中间总会有一个提醒对方道:“开始干活吧,”或者说: “好了,好了,现在该干活了。”干什么活呢?当然是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解或 补习大学的功课,萨沙是给她补习医学课程的教师。不过,她在准备那些应试的中 学课程时更需要他的帮助,她独自来学太乏味。尤其可怕的一门还是数学,几乎再 没有比拉丁文更乏味的了。但是又不能不学,非硬着头皮苦读不可,好在不必念得 很多:没有中学毕业文凭的人入医学院需要考试,但入学考试要求极低极低。比方 说,我不敢担保韦拉·巴夫洛夫娜有朝一日精通拉丁文,哪怕能翻译科尼流斯·尼 波斯[注]的两行著作呢,但是她现在已经能够看懂在医学书中碰到的拉丁文句子, 因为这知识是她所需要的,而且又并不难学。但是话说到此就足够了,我知道我已 经使韦拉·巴夫洛夫娜名誉扫地,也许敏感的…… 十三 蓝袜子[注]插叙 “蓝袜子!简直是登峰造极的蓝袜子!蓝袜子叫我无法忍受!蓝袜子又愚蠢又 乏味!”敏感的男读者激愤异常而又带着不无稳重的神气说。 我跟敏感的男读者真是心心相印。他大骂过我一顿,我拽着他的脖子把他两次 赶出去,而我和他还是不能不在一起互诉衷肠。两颗心总是暗暗地相吸,你说有什 么办法呢! “敏感的男读者啊,”我告诉他,‘你讲得对,蓝袜子确实又愚蠢又乏味,叫 人受不了。这点你算看得准。可你没有看出谁才是蓝袜子。你马上就能看到的,好 像照镜子一样。蓝袜子喜欢十分无聊地装腔作势,洋洋自得地谈论文学或学术著作, 其实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他这么谈不是由于他真正对它们有兴趣,而是为了炫耀自 己的聪明(凑巧他生来并不聪明)、自己的崇高志趣(跟他所坐的那把椅子同样高) 和自己的教养(跟一只鹦鹉的教养同样高)。你看,镜子里这个粗野恶俗的丑八怪 或者这个油头粉面的大人物是谁?就是你呀,朋友。是的,无论你的胡子留得多么 长,或者多么细心地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你,毫无疑义地,无可争辩地,还是个 地地道道的蓝袜子,所以我才拽着你的脖子把你两次赶出去,唯独因此蓝袜子才叫 我受不了,我们男人中间的蓝袜子要比女人中间的多上十倍。 “一个人如果抱着切合实际的目的去干一项事业,那么无论这是什么事业,也 无论这人穿的服装——男装还是女装,这人只是个单纯干事业的人,也就如此而已。” 十四 对敏感的男读者十分有益的关于蓝袜子——也就是关于他自己的插话,使我中 断了关于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的日常生活的故事。“现在”究竟是指什么时候呢? 指她自从搬到谢尔吉耶夫街以来直到如今。不过有什么必要继续描写下去呢,我只 是一般地来介绍介绍;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瓦西利岛时,跟基尔萨诺夫恢复交往 以后,在她的晚间活动中出现的那个变化,现在大大地发展了起来,现在基尔萨诺 夫夫妇成了很多家庭的中心,这些家庭由青年夫妇组成,他们同基尔萨诺夫夫妇一 样生活过得和睦幸福,观点也跟他们一致,每一家人全部空闲的夜晚都是在音乐和 歌声、歌剧和诗篇、各种游乐和跳舞中度过的。因为每天晚上,不在这家就在那家, 都有聚会或别的什么安排,来满足他们不同的爱好。这个圈子中通常有半数的人参 加这些聚会和其他种种活动,在一起消磨时光,基尔萨诺夫夫妇也像其他人那样, 有半数晚上是在这类热闹的活动中度过的。可是这也无需多说,这是不言自明的。 但是有一件事,糟糕得很,对绝大多数人必须极为详尽地来进行解释,他们才能明 了。每个人即使没有亲身体验,至少从读过的许许多多的书本上可以知道:对一个 少女或少男来说,与情人一起去参加晚会跟单独一人去参加,有心爱的人坐在身边 一同观赏歌剧跟独自聆听,这其间有多大的差别。差别很大。这是人所共知的。可 是只有极少数人体验过这一点:爱情赋予一切事物的魅力,其实不应该是人生中稍 纵即逝的现象,这一道绚丽夺目的生命之光不应该仅仅照耀着寻觅和追求——我们 暂且叫做求爱或求婚吧——的时期,不,这个时期其实只相当于一天的黎明,黎明 虽然可爱、美丽,不过也只是白天的序幕,到了白天,那光和热却比黎明时分强大 得多,白天的光和热持久不断地增长着,不停息地增长着,热的增长尤为长久,晌 午过后很长时间还在增长。从前可不然:一对情侣结了婚,爱情的诗意也就飞逝而 去了。今天的所谓现代人却完全不同。爱情把他们结合起来以后,他们在一起生活 越久,被爱情的诗意照耀和温暖的时间也越长,一直要到黄昏时分,当对子女成长 的操劳大大占据了他们的身心时为止。那时这种操劳比他们自身的欢爱更甜蜜,远 远超过了这份欢爱,可是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它却是不断地增长着的。前人只能 领略短短几个月的东西,现代人却能长年长年保存在心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里面有个诀窍,我可以泄露出来给你们。那是一个不错的 诀窍,利用好了更妙,而且也不难,不过你必须拥有一颗纯洁的心和一个诚实的灵 魂,具有人权的现代观念,能够尊重那个与你共同生活的人的自由,仅此而已,再 没有什么其他的诀窍了。把妻子当作未婚妻来看待,要知道,她每时每刻都有权对 你说:“我对你不满意,给我滚开!”你能这样看待她,即使婚后十年,她还会在 你心中唤起一种仿佛未婚妻唤起的诗意的感情,不,甚至更诗意、更理想——最佳 意义上的理想。你必须坦率地、正式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承认她的自由,如同承 认你的朋友拥有着愿不愿与你维系友谊的自由,那么婚后十年、二十年,对她来说, 你依然像未婚夫般地亲切可爱。现代人中间夫妻便是这样生活的。很令人羡慕。不 过他们可是相互忠实。即使婚后十年他们依然情深意笃,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强烈, 更富有诗意,胜似新婚时节。可要知道这十年当中,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给过对方 一个虚情假意的亲吻,也没有讲过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语。“他从来不说谎。”有一 个人描写一个人道。“他心里没有半点虚假。”有一本书——也许就是同一本书— —上描写一个人说。读者读书的时候琢磨着:“他具有多么惊人的道德水平啊!” 作者写书的时候也琢磨着:“我们写出的人物应该给大家一个惊奇。”写书的人既 没料到,读书的人也不了解:现代人决不接受任何一个缺少这种心灵的人做自己的 朋友的,他们也并不缺少朋友,同时他们认为他们的朋友只是一些良好的现代人, 但又都是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了。 唯一遗憾的是,当今现代人仅占老派人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更少的话。其实 这也很自然的,古老世界必然拥有它的老派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