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你我在一块生活已经有三年(从前她说一年,后来说两年,再往后就要说四 年,以至更多),可我们还是像一对难得幽会的情侣一般。萨沙,为什么会有这种 说法:当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两人完全属于对方的时候,爱情反而会减退?这些人不 懂得真正的爱情,只知道肉欲的满足或者肉欲的饥渴。真正的爱情恰恰是从两人开 始共同生活的时候才开始的。 “你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出这点来的?” “我从你身上看出的东西更有趣得多呐:过这么三年,你就会忘掉你的医学了, 再过三年,你连读书都不会了,你在智力活动方面的全部本事将只剩下一个‘观看’, 而且除了我,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类谈话不长,次数也不多,可是他们毕竟有过这样的谈话。 “是的,爱情一年比一年强烈。” “你知道鸦片烟鬼的故事,据说他们的瘾头一年比一年更大。谁只要有过一次 领略了它所带来的乐趣,他的瘾头儿就永远不会变小,只会越来越厉害。” “一切强烈的欲望都是这样,总在不断地发展,越发展下去越强烈。” “满足!欲望不知道什么叫满足,它只能满足那么几个小时。” “知道满足的只有空洞的幻想,而不是内心的感情;不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人, 而是脱离生活、沉溺于梦想的腐朽没落的梦想家。” 好像由于我没有挨饿,而是每天都可以好好地、毫不费难地吃上饭,那么我的 食欲就要减退罗?我的味觉就要迟钝罗?恰恰相反,正因为我吃的是美味佳肴,我 的味觉才能发达。我的食欲也只能跟我的生命一同丧失,没有食欲,人没法活。” (“这真是粗俗的唯物主义,”我和敏感的男读者异口同声地说。) “照人的天性说,难道依恋之情只能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却不能增强吗?友谊 在什么阶段更牢固、更亲密呢:是友谊开始后的一个星期还是一年,还是二十年? 重要的只是朋友们相处融洽、亲密无间,彼此真正适于做朋友。” 这类谈话经常有,可是次数不多。简短而且次数不多。确实,关于这点为什么 要常常谈论个没完呢? 这类谈话次数较多,也颇为冗长: “萨沙,你的爱情给了我多大的支持啊。由于你的爱,我才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我才摆脱了对任何人的依赖,甚至也包括对你的依赖。但是我的爱情给你带来些什 么呢?” “给我?并不少于给你的。它对于我的神经是一种经常的、有益的强刺激,它 必然使我的神经系统发达起来(“粗俗的唯物主义”我和敏感的男读者又异口同声 说道),因此爱情使我的智力不断提高,精神力量大为增强。” “不错,萨沙,我听到人人都这么说--可我自己在这件事上倒是一个睁眼瞎, 我的眼睛已经被爱情迷住了;可是人人都看出你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你的目光更 有神采、更加敏锐了。” “韦罗奇卡,我何必在你面前自吹自擂或者谨言慎行呢?我俩是一个人啊。不 过这确实要反映到眼睛上来的。我的思想变得强有力多了。每当我要从观察中得出 结论,把许多事实进行综合概括时,从前要思考好几个小时的问题,现在一个小时 就可以找到答案了。现在我所能掌握的事实比从前多得多,我得出的结论也更广泛、 更全面。假如我身上蕴含着某种天才的萌芽,韦罗奇卡,有了这份爱情之后,我就 会变成伟大的天才。假如我生来能够在科学上略有小小的创新,那么有了这份爱情, 我就有力量来改造科学。但我生来只是一个于粗活的,一个不体面的、卑微的劳动 者,我只会零敲碎打地研究些局部问题。没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这样。现在 你知道,我可不同了。大家开始对我抱有较大的期望,他们认为我可以改造科学中 整整的一个庞大的部分--关于神经系统的机能的全部学说。我觉得我是能够不负 众望的。一个人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的革新精神本来该比二十九岁(后来又说:三 十岁三十二岁,等等)时的思路更开阔、更有气魄,可是当时我的革新精神的程度 还不如现在。我现在觉得我还在进步,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停步不前了。我们开始 共同生活之前那两三年,我已经没有多大的长进了。你使我那青春初期的朝气重又 复苏,使我有力量大大超越我有可能在那里停歇的地方,并且当你不在我身边时我 也真的是在那里停歇过。 “还有工作的精力,韦罗奇卡,难道意义不大吗?一个人的高度兴奋也会注人 到他的劳动中去,如果他的全部生活已经是这样安顿下来的话。你知道咖啡或一杯 酒对于脑力劳动者的精力有怎样的影响,但是它们给人带来的力量只能维持一个小 时,紧接着便是与这表面的、短暂的兴奋成反比例的疲乏,而我身上现在经常出现 这种兴奋,我的神经本身就经常是这么强壮、活跃。”(“又是粗俗的唯物主义,” 我们说道。) 这类谈话次数较多也颇为冗长: “谁要是没有体验过爱情是怎样激发起人的全部力量,他就不懂得真正的爱情。” “爱便是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我。” “对于离开爱情就失去活动能力的人,爱情赐与他活动能力。对于有活动能力 的人,爱情赐与他力量,以便运用这活动能力。” “只有那帮助所爱的女性提高到能具有独立地位的人,才是真爱。” “只有那因为爱情而变得思想明晰、双手矫健的人,才是真爱。” 这类谈话次数很多: “我亲爱的,我正在读卜伽丘[注](“多么不道德!”我和敏感的男读者说道, “女人竟读卜伽丘!只有我们才许读。”但是我还得指出一点:一个女子五分钟内 从敏感的男读者嘴里听到的文雅的淫秽话语,比她在卜伽丘全部作品中发现的还要 多,当然,她从他嘴里是听不到明快、新鲜、纯洁的思想的,一点也听不到的,而 这种思想在卜伽丘笔下却源源不断):你说得对,我亲爱的,他拥有巨大的才能。 我认为,就心理分析的深刻和细腻的程度而论,他有些故事写得不亚于莎士比亚的 最好的剧本。” “他的喜剧故事写得那么直露,你怎么会喜欢读呢?” “有一些蛮有趣,但是总的来说,这些故事挺无聊的,正像一切过于粗俗的滑 稽剧。” “可是这也应该原谅他,他生活距今已经五百多年了。我们现在觉得过于淫秽、 过于下流的事,当时认为无伤大雅。” “无需五百年,我们今天的许多习惯和我们的整个生活基调也要显得粗俗肮脏 了。但是这没有什么意思,我只谈他那些认真描写热烈崇高的爱情的优秀故事。他 的伟大才能在那些故事中表现最明显。不过我原来想说的是,萨沙:他描写得固然 精彩,很有力度,但根据他所写的来判断,可以说当时人们还不像现在这样懂得爱 情的欢愉,当时还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过爱情,虽然人家说那是一个最充分地享受 爱情的时代。不,不可能,他们享受爱情的强烈程度还不到现代人的一半。他们的 感情太肤浅,他们迷恋得还太微弱,也太短暂。” “感觉的强弱,要看这感觉是从机体深层的什么地方产生出来的。如果它完全 是由外在的对象、外在的原因引发的,那么它总是十分短暂,而且只能涉及人的生 活的个别方面。谁如果仅仅因为别人向他敬酒才喝酒,他就难以领略到酒的甘醇, 他能从酒中享受到的乐趣也就微乎其微了。假定享受的根源来自某种幻想,假定他 是靠着他的幻想去寻找享受的对象和口实,这样的享受可要强烈得多。这时他血液 的冲撞更猛烈得多,血液中分明有一股暖流,使他感到很大的欢愉。然而这跟下面 的情形相比还是很微弱,那就是,如果享受是来源于精神生活的深层的话。这时的 兴奋劲会充满整个神经系统,使得它长久地、非常猛烈地激动着。这时那股暖流会 充满整个胸膛,这已经不只是幻想所引起的心的跳动,不,整个胸膛都感到非常清 新和轻松,仿佛人所呼吸的大气正在变化,仿佛空气变得清洁得多,含氧量也多得 多了。这种感觉类似人在风和日丽的天气时的感觉,好像晒太阳时的感觉,可是其 中又大有区别:这股暖流和清新感是在神经本身里增长起来的,它们直接为神经所 接受,不至由于中介物而对其爱抚力有任何程度的减弱。” “我很满意,总算及时改掉了这个有害无益的习惯。对,必须让血液循环不受 任何阻碍。可是为什么改掉后人们赞叹不已,说我的肤色比从前变得鲜嫩了,这本 该如此的呀。况且又是多么不值得的原因造成的,小小原因使腿部受的损害真不小, 应当让袜子本身松松快快地贴在腿上。我腿部的线条已经变得正常匀称了,袜带勒 出的印痕正在消失。 “印痕消退得不快。我只穿过三年紧身胸衣,我跟你共同生活之前就不穿了。 可是老实说,就是不穿胸衣,我们的服装还是紧紧束缚着腰身。不过腰部的印痕也 会消退的,就像腿部恢复正常一样,对不对?对,已经消退掉一些了。总会完全消 退的,我挺满意。我们的服装式样穿着真叫人难受!我们早该懂得希腊妇女是比较 聪明的,衣服就该像她们过去所穿的那样,从肩部起就十分宽松。我们的服装式样 真是损害我们的身体!但是我身上的线条正在恢复,我真高兴!” “你多漂亮,韦罗奇卡!” “我多幸福,萨沙!” 他的语调轻灵, 好像幽泉泻韵, 他握过我的手呀, 啊,他的嘴唇![注] 亲爱的人!冷却吧 火热的吻,还是一样销魂: 纵然没有这些热吻, 看到你,热血也会似火燃烧, 纵然没有这些热吻, 见到你,脸上也会泛起红晕, 胸膛也会起伏如潮, 眼珠儿也亮晶晶地闪耀, 犹如一颗明星高挂在深宵。[注] 十六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又做了一个梦,仿佛是: 一个熟悉的--现在多熟悉啊--声音[注]由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Wie herrlich leuchtet Mir die die tur! We glaNzt die Scnne! Wie lacht die Flur![注] 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这是真的,全是真的…… 田间泛着金光,原野上开遍了鲜花,原野四周的灌木丛中百花争奇斗艳,高耸 在灌木丛后面的森林郁郁葱葱,沙沙作响,并且也点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田间、 草地、灌木丛和森林中布满的野花散发着芳香。鸟儿在枝头飞来飞去,几千种鸟儿 啼啭的声音连同香气一齐从枝桠中飘洒出来。在田间、草地、灌木和森林背后,又 可以看见同样泛着金光的田亩、布满着野花的草地和灌木丛,一直到那被阳光照耀 下的森林覆盖着的远山为止。山顶上处处是浅色的、银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和透 明的云朵,云朵的变幻不定的颜色微微衬托出了地平线上的晴朗的碧空。太阳升上 来了,大自然充满欢乐,也使人们欢乐不已,大自然把光和热、芳香和歌声、爱和 幸福倾注到了人们的胸膛之中,同时人们也从胸膛中唱出欢乐与幸福之歌。爱与善 之歌:“哦,大地,太阳,幸福,欢欣!哦,爱啊,爱啊,灿烂如金,你仿佛朝云, 漂浮山顶!”[注] O Erd’!O Sonne! O Gluck!O Lust! O Leb’,O Liebe, So goldenschon, Wie Morgenolken Anf jenen Hoh’n! “现在你认识我了吧?你认识我的美色了吧?可是你还不认识,你们当中谁也 不认识我的全部的美色。你看看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听一听,看一看吧: Wohl perlet im Glase der purpurne Wein, Wohl glanzen die Augen der Gaste…[注] 在山脚下,森林的边缘,在两旁长着开花的灌木丛和茂密的高树的林阴路之间, 耸立着一座宫殿。 “我们上那儿去。” 她们走着,在空中飞着。 一个豪华的宴会。酒在杯中冒泡,参加宴会的人眼睛闪亮。喧哗和喧哗声中低 低的耳语,笑声,背地里握手言欢,有时还在偷偷地静悄悄地接吻。“诗歌!诗歌! 没有诗歌总是不能尽兴!”一位诗人站了起来。他的脑门和思想被灵感照得发出亮 光。大自然对他揭示了自己的奥秘,历史对他阐明了自己的意义,几千年来的生活 犹如一幅幅的图画,在他的诗歌里飞掠而过。 (一) 诗人吟哦起来,于是出现了一幅图画。 游牧人的帐篷。在帐篷周围有绵羊、马匹和骆驼在放牧着。远处是橄榄树和无 花果树林子。在西北地平线的尽头耸立着有两重高山峻岭。山顶覆盖着积雪,山坡 上长满雪松。这里的牧人比雪松长得还要俊秀挺拔,他们的妻子比棕榈更匀称苗条, 他们在悠闲安逸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恋爱,他们的生 活日复一日地都消磨在爱抚和情歌之中。 “不,”光明美人说道,“这里说的不是我。当时妇女是奴隶;而我尚未出世。 没有平等的地方也就没有我。那个女皇叫阿斯塔耳忒[注]。她来了。” 一个盛装的女人。她的手上和脚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镯子,脖子上挂着镶有珍珠 和珊瑚的沉甸甸的金项链。她的头发涂了秀发油,满脸的淫荡相和奴才相,一双眼 睛显得淫荡而呆滞。 “要服从你的主人,在他战事间歇之时供他消闲解闷。你应该爱他,因为他买 下了你,如果你不爱他,他会杀死你。”她对面前的一个倒在尘土中的妇女说。 “你看见了吧,这不是我。”美人说。 (二) 诗人又吟诵出一连串充满灵感的诗句。出现了一幅新的图画。 一座城市,远处,往北和往东是山,东南两面的远处和靠近城西的地方是海。 一座奇妙的城市。城里的房屋不太高,外观也不豪华,然而却有多少美妙的神殿! 特别是在那个山丘上:一道阶梯穿过一座座的奇丽壮观的大门通往那里,整个山丘 全是神殿和公共建筑物,其中的任何一座都足以给当今最雄伟的京都增色生辉。几 千尊雕像坐落在神殿中,分布在城内四处。博物馆中若能安放上其中的一座,它就 会在全世界成为首屈一指的了。聚集在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长得多么漂亮啊:这些 少男、少女和少妇当中的每一个,都可以作为雕像的模特。他们精力充沛,朝气蓬 勃,活泼愉快,他们的生活无限光明,无比美好。这些房屋外观虽然并不豪华,内 部却处处高雅不凡,说明主人很会享受:每一件家具和器皿都可以供人赏玩。这些 人全是那么漂亮,那么懂得美,他们为了爱而活着,为了效力于“美”而活着。例 如,一个放逐者回到了推翻掉他的政权的城市,大家知道他回来是为了恢复他的统 治。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起来反对他呢?原来有个美女跟他一起坐在马车上,把他指 给人们看,请求人们接受他,还对人们说她要庇护他。这美女甚至在美女如云的全 城中间也显得惊人的美丽,人们拜倒在她的美色面前,把统治他们自身的权力交还 她所爱的庇西特拉图[注]。再说法院吧,法官是些阴沉严峻的老头子,人们可以受 诱惑,他们却不知什么叫诱惑。阿雷乌泊果斯[注]是以严酷无情和铁面无私而闻名 的,神仙和神女们都来找他裁决自己的案件。一个被公认为犯有弥天大罪的女人要 来受审,她这个危害了雅典的罪犯应该处死,这是每个法官心里所作出的裁决。但 被告阿斯帕霞[注]一来到他们面前,他们竟拜倒在她的脚下,说道:“你不能受审 判,你太漂亮了!”这不是一个美的乐土吗?这不是一个爱的乐土吗? “不,”光明美人说,“当时我尚未出世。他们崇拜妇女,却不承认她跟自己 是平等的人。他们只不过把她当作享乐的工具供奉起来罢了,他们并未承认她有着 人的尊严,凡是不把妇女作为人来尊重的地方,就不会有我。那位女皇叫阿佛洛狄 忒[注]。她来了。” 这位女皇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她长得那么漂亮,她的倾慕者们不愿意她穿衣 服,她美妙绝伦的体形不应该被遮盖住,以致于他们那一双双艳羡的眼睛无法一饱 眼福。 她对那个跟她自己差不多漂亮的、把神香扔在她祭坛上的女人说了什么话呢? “做男人享乐的工具吧。他是你的主人。你活着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他。” 她的眼睛流露出的只是肉欲享受的快感。她仪态高贵,一脸傲气,但是她引为 骄傲的只有她那肉体的美。在她统治的时代,妇女注定怎样来生活呢?男人把妇女 关在闺房里,只有他作为主人能够享有这专属于他的美色,非他莫属。她没有自由。 还有另外一些妇女,她们自诩是自由人,可是她们出卖对自己的美色的享用权,还 出卖自己的自由。不,她们也没有自由。连这位女皇也还一半是奴隶。没有自由的 地方就没有幸福,也没有我。 (三) 诗人又吟诵起诗句来。出现了一幅新的图画。 城堡前有一个比武场,周围是圆形看台和雍容华贵的观众。比武场上有几名骑 士。城堡的阳台上坐着一位姑娘,俯身望着比武场。她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谁获胜, 围巾就归谁,同时谁就可以去吻她的手。骑士们殊死相拼,结果托庚堡[注]胜了。 “骑士,我爱您,犹如亲姊妹。别样的爱可别强求于我。您走来的时候我并未怦然 心动,您离开的时候我也是心平如镜。”--“我的命运已然注定。”他说,于是 乘船远航来到巴勒斯坦。他的显赫功名在整个基督教界传扬着,可是他见不到他心 中的女皇就无法生活。旧情并没有在战斗中被遗忘,他还是回来了。“别敲门,骑 士,她已经进了修道院。”他给自己盖起一座小屋,早晨她打开修道院的窗户时, 他可以从自己小屋的窗口瞧见她,却不会被她看见。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等待她这个 光辉的太阳在那小窗旁露面,他能看看自己心中的女皇,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生 活。在他的生命枯竭之前,他的确不曾有过别的生活了。直到他的生命熄灭的那一 刻,他依然坐在自己那座小屋的窗旁,心里只琢磨一件事,我还能再看见她吗? “这完完全全说的不是我,”光明美人说,“他没有占有她的时候,他爱她, 等到她做了他的妻子,可就沦为他的奴仆了。她必定怕他。他把她关了起来,不再 爱她。他行猎,打仗,跟伙伴们饮宴,强奸女奴,而他的妻子却被丢弃,被关押, 遭轻蔑。女人一被男人占有,男人就不再爱她了。不,当时我尚未出世。那位女皇 叫‘贞洁女皇’。她来了。” 她谦虚、和顺、温柔而美丽,她的美貌超过阿斯塔耳忒,也超过阿佛洛狄忒, 可是她却心事重重、忧郁、悲伤。人们在她面前双膝跪拜,向她献上玫瑰花冠。她 说:“我已悲痛欲绝,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你们也很悲痛,你们很不幸。大地 浸透着泪水,是一片苦海。” “不,不,当时我尚未出世。”光明美人说。 (四) 不,那些女皇可不像我。她们还继续统治着,但是她们的统治已经衰败,随着 新一代女皇的诞生,前一代女皇的统治便开始衰败。她们中间最后一代的统治开始 衰败时,我才问世。从我问世以来,她们的统治更快地衰败下去,而且一定会完全 崩溃。她们当中继起的新女皇不能顶替以往的历代女皇,新女皇继位时,历代女皇 的统治仍旧残留下来。我却可以顶替她们所有的人,她们将统统消逝,惟独留下我 来统治全世界。但是她们的统治必定早于我。因此,没有她们统治的时代,我的时 代也不可能到来。 以前,人跟动物一样,自从男子开始珍视妇女的美以后,人就不再是动物了。 但是妇女在体力上弱于男子,男子很粗野。那时候体力决定一切。男子把他所珍视 的美女占为己有,于是她成了他的财产、他的物品。这是阿斯塔耳忒的朝代。 当男子比较成熟的时候,就开始比以前更加珍视妇女的美,拜倒在她的美色面 前。但他珍视的也仅只是她的美色而已。她的觉悟还不高,她的思想只是他的思想 的复制品。他说惟独他是人,她不是,于是她只把自己看作一件属于他所有的精美 的珍稀宝物,并不认为自己是人。这是阿佛洛狄忒的朝代。 后来妇女渐渐觉醒,认识到她也是人。即使在她心中刚刚萌发出人的自尊感时, 她该多么地悲伤啊!因为她作为还没有被认可,男子只希望她做一个女奴与他为伴。 于是她说:我不愿做你的伴侣!然而他又遏制不住情欲,不得不哀求她,向她屈服, 他忘了自己并未把她当人看,他爱她,爱这个守身如玉、不可侵犯的贞洁少女。可 是她刚一相信他的哀求,他刚一占有她,她就苦不堪言!她落入他的手中,这双手 比她的手有力,而他又很粗鲁,他终于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奴隶,轻蔑她。她苦不堪 言!这是圣母[注]悲伤的时代。 许多世纪过去了,我的姐姐[注]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你认识她吧?她比我先见 到你,她先于所有的人问世。她一直在世间,世上有了人就有了她,从此她一直在 孜孜不倦地工作。她的劳动很艰苦,收效却不快,但是她无休止地工作着,成效便 增大了。男子变得更为理智,妇女越发坚定地认识到自己是跟男子平等的人,于是 我问世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啊,这就是刚发生的事。你知道是谁首先发觉我的问世, 然后把这消息告诉给别人的吗?这是卢梭在他的《新爱洛伊丝》[注]中宣告的。人 们从他的书中第一次听到了我。 从那时起,我的统治扩大了。由我管辖的人还不多,不过我的统治正在迅速扩 大,你已经预料到我总有一天会统治全世界。只有那时人们才能充分领略我的美色。 目前那些承认我的权力的人还不可能服从我的全部旨意。他们被那些敌视我的全部 旨意的群众所包围。如果他们了解和实现了我的全部旨意,群众就要折磨他们,迫 害他们至死。而我需要的是幸福,我不希望任何人遭受苦难,所以我对他们说,别 做那种使你们遭受苦难的事,现在你们对我的旨意能了解多少算多少,免得贻害你 们自己。 “可是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是的,你能够。你的境况很幸运,你无需害怕,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但 是即使你了解了我的全部旨意,我也不愿由你去做任何有害于你自己的事情:只要 有可能给那些不了解我的人以口实对你施加迫害的事情,你都不要想着去做,你也 不会想着去做。目前你完全满足于你拥有的一切,你不想别的事和别的人,将来也 不会去想,我可以向你敞开心扉。”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告诉过我历代女皇的名字,可是从来没有提到你自己 的名字。” “你要我告诉你我自己的名字吗?你瞧着我,听我说吧。” (五) “你瞧着我,听我说。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你认得出我的面孔吗?你见过我 的面孔吗?”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还没有见过她的面孔,根本没有见过她本人。她怎么又 好像觉得见过了呢?自从她常跟他(指基尔萨诺夫)在一起谈心,自从他总是瞧着 她、吻她,这一年以来她经常看见这位光明美人,而且美人也不回避她,正像她不 回避他一样,美人常常是整个身子出现在她面前。 “不,我没有见过你,我没有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来到过我的面前,我看见过 你,但是因为你被笼罩在光轮之中,我看不清你,我只看出你比任何人都漂亮。你 的声音我听见过,不过我只听出你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悦耳。” “你瞧,我要为你暂时减弱我的光轮的灵光,我的声音叫你听起来也暂时失去 它往常的魅力。对你来说,我暂时不再是女皇了。你看见吗?你听见了吗?你认出 来了吗?好了,我又是女皇,并且永远是女皇了。” 她重新被她的光轮的全部亮光环绕着,她的声音又变得难以形容地动听了。可 是她不再当女皇了,好让人家能认出她来--暂时不当,难道是真的吗?韦拉·巴 夫洛夫娜难道看见了这面孔,也听见了这声音吗? “好,”女皇说,“你想知道我是谁,你已经认出来了。你想打听我的名字, 我没有自己个人的名字,我的名字跟作为我的化身的那个女性是一个名字,我的名 字就是她的名字。你看出我是谁了。什么也比不上人更崇高,什么也比不上女性更 崇高了。我就是作为我的化身的那个女性,正在爱着,并且被爱。” 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的正是她自己,正是她自己,而又是一个女神。 女神的面孔正是她自己的面孔,正是她的活生生的面孔,她的面孔远非完美无瑕, 她每天都能看到不止一张比它漂亮的面孔。这是她的面孔,当它被爱情之光照亮时, 它的美貌竟然超过了古代雕刻家和伟大绘画时代的大画家遗留给我们的一切标准美 人。不错,这正是她自己,然而是被爱情之光照亮了的。即使在美女匾乏的彼得堡, 比她貌美的人也有千百个,而她的美貌在此时此刻却超过了卢浮宫的阿佛洛狄忒雕 像[注],超过了我们至今所知道的一切美人。 “你在镜子里只能看到你本人的模样,看不到我。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你自己, 正是那爱你的人所看到的你。在他看来,我和你已融为一体。在他看来,任何人都 不如你美貌,一切艺术典范在你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了。对吗?” 对,对啊! (六)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要了解,我…… 我跟阿斯塔耳忒一样享受着爱情,她是我们所有接替她的女皇的始祖。我跟阿 佛洛狄忒一样为自己的美被人观赏而陶醉。我跟“贞洁女皇”一样对贞洁充满着虔 敬的感情。 可是我心中这一切情感跟她们的不同,而是更充分、更崇高、更强烈。“贞洁 女皇”跟阿斯塔耳忒,跟阿佛洛狄忒的情感已在我心中融合为一。并且,这些力量 中的每一种,由于跟别的力量结合在一起的缘故,而变得更加强大、更加精良了。 但使这每一种力量获得更大的、更强大得多的气势和魅力的,却是唯我所独有而为 前代任何一个女皇所不具备的新东西。我身上这个新东西便是我与她们不同之处: 相爱的人们拥有平等的权利,他们作为人相互之间是一种平等关系。仅仅凭这一样 新的东西,我的一切就比她们的美好得多,美好得多了。 当一个男子承认妇女享有跟他一样的平等权利时,他才会抛弃那种把妇女视为 自己的私有财产的观点。那时她爱他也像他爱她一样,仅仅因为她愿意爱,如果她 不愿意,他便没有任何权利强迫她,正如她没有权利强迫他一样。因此我享有自由。 有了平等和自由,历代女皇遗留给我的东西,也获得了崭新的性质和高度的魅 力,这种魅力,在我之前人们是没有领略过的。跟它相比,前人所领略到的一切简 直算不了什么。 在我之前,人们不懂得充分享受爱情,因为如果没有两相爱慕者双方的自然的 吸引,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怡然心醉。在我以前,人们也不懂得充分享 受自己的美被人观赏时所获得的愉悦。因为如果美不是由于自然吸引而被发现的话, 人就不可能在被观赏时怡然心醉。缺乏自然吸引的享受和愉悦,比起我的享受和愉 悦来是平淡乏味的。 我的贞洁超过那位只讲肉体贞洁的“贞洁女皇”:我的心灵也贞洁。我是自由 的,所以我不会骗人,也不会装假,我不会说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也不会没有好感 就跟人亲吻。 可是我身上的新东西、那使历代女皇产生高度魅力的东西,它本身便构成了我 的一种超凡的魅力。有仆人在旁边,主人觉得拘束,在主人面前,仆人也觉得拘束, 人只有跟一个与自己平等的人在一块才会感到完全轻松自然。同一个比自己低下的 人在一起太乏味,只有跟与之平等的人在一起才会十分快乐。因此,在我以前,连 男子也不懂得美满爱情的幸福。他们在我以前所体验到的还称不上是幸福,只不过 是短暂的迷醉罢了。至于妇女,在我以前的妇女多么可怜!那时候她们是受人支配、 任人奴役的角色。她们感到胆战心惊,她们在我以前对爱情几乎全然不懂:有恐惧 的地方就没有爱情…… 所以,假如你想用一个词来说明我是什么人,这个词便是“权利平等”。没有 它,肉体享受和美的观赏都是平淡乏味、令人厌恶、卑鄙下流的。没有它,就不会 有心灵的贞洁,即使有肉体的贞洁,也只是用来骗人而已。有了它。有了平等,我 才有自由,没有自由也就没有我。 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你了,你也可以去告诉别人,包括我现在的情况。不过现在 归我统治的国家还小,我还应该保护自己人,不使他们被那些不了解我的人诽谤, 我还不能向所有的人表白我的全部意旨。可是我会向所有的人说明它的,当我的国 家统治了所有的人,当所有的人都变得体魄健美、心灵纯洁的时候,我将向他们展 示我全部的美。但是你特别幸福,你的命运特别好。我不会让你感到困惑,也不会 使你受到不良影响,我可以告诉你,等到不是像现在这样为数极少的人,而是所有 的人都有资格承认我是他们自己的女皇的时候,我将变成什么样。我只告诉你一个 人有关我的未来的秘密。你要信守秘密,你听着吧。 (七) ………………………………………………………… ………………………………………………………… (八) “啊,我亲爱的,现在我了解你的全部意旨了。我知道它定会实现。但是它将 怎样实现呢?那时候人们将怎样生活呢?” “我一个人不能给你讲清楚,需要我的姐姐来帮忙,你早已见过她了。她是我 的主人,又是我的仆人。我只能成为她要我成为的样子,不过她又是在为我工作。 姐姐,来帮帮忙。” “姊妹们的姊妹,未婚夫们的未婚妻”来了。 “你好,妹妹,”她对女皇说,“你也在这儿,妹妹?”她对韦拉·巴夫洛夫 娜说,“你想看看我调教出来的女皇统治所有的人的时候,人们将怎样生活吗?你 瞧吧。” 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这种建筑物就连在今天最大的京城里也只有几座,或者干 脆说,今天连一座也没有!它高耸在田野和草场、花园和树林之间。田野里长的都 是我们俄国的庄稼,不过又跟我们的不大一样,而是长得密密实实,茂盛丰饶。难 道这是小麦?谁见过这样的麦穗?谁见过这样的麦粒?今天只有温室里才能长出这 样饱满的麦粒和密实的麦穗来。田野就是我们俄国的田野,可是这样的花朵今天只 能在我们的花圃中见到。花园中有柠檬树和检子树、桃树和杏树。怎么都生长在室 外呢[注]?哦,周围还有许多柱子呢,对了,这是几个被掀掉屋顶过夏的温室,是 为了让这些树在夏季见见天日。树林倒是我们俄国的树林:橡树和椴树、槭树和榆 树,是的,树林跟今天的相同。都受到很细心的照料,其中没有一棵病树,但还是 那些树林,只有它还跟今天一样。然而这座建筑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建筑式 样?今天没有这种式样。不,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塞屯汉山丘上的宫殿[注]:到 处是铸铁和玻璃,只见铸铁和玻璃。不,不只是铸铁和玻璃,这仅仅是建筑物的外 壳,它的外墙,里面才是真正的房屋,一座极为高大的房屋:它被由铸铁做骨架通 体透明的建筑物像套子似地罩着,它的每层楼都有宽阔的游廊与那建筑物衔接在一 起。这内屋的建筑有多么精巧,窗间墙多么狭长,窗子可又宽又大,跟楼层一般高 低!内屋的石墙像一排壁柱,无异于给那些面对游廊的窗子镶上了框架。这是什么 样的地板和天花板啊?这些房门和窗框是用什么制做的?这是什么?银,白金?家 具也几乎都是这样。这儿摆上些木头家具只是独出心裁,不过为了别有一番情趣而 已,但所有其余的家具、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用什么做的呀?“你试着动动这把扶手 椅子。”年长的女皇说。这种金属家具比我们的核桃木器还轻巧。这到底是什么金 属呢?哦,现在我知道了,萨沙让我看过同样的一块小板子,它像玻璃那么轻,现 在已经有这种材料制做的耳环和胸针了。对,萨沙说过,铝迟早总会代替木材的, 也许还可以代替石头呐。这种铝制品真多!遍地都是铝、铝。自与窗之间的空隙挂 满了大镜子。地板上铺着多好的地毯!这间大厅的地板有一半是光露着的,从这里 看得出它也是铝做的。“你看,这块地板质地不光。因为小孩要在这儿玩,大人也 跟他们一起在这儿玩,这样地板就不能太滑溜了。那间大厅也没有铺地毯,那是舞 厅。”处处是南方的树木和鲜花,整座房子好比一间宽敞的大暖房。 这座比宫殿还要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究竟住着些什么人?“这儿住着许多人,许 许多多的人。走,我们能看见他们。”她们来到一个从最高层的游廊伸出去的阳台 上。韦拉·巴夫洛夫娜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些田野上布满一群一群的人,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小孩们混杂相间,到处都是人。不过还是青年占多数,老头 儿很少,老太太更少,小孩比老人多,可还是不很多。小孩大半留在家中干家务活, 他们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活,他们很喜欢于这个。有几位老太太同他们在一起。老 头儿和老太太很少,是因为这儿的人衰老得晚,这儿的生活又安定,又有益于健康, 能使人保持旺盛的精力。”田野上干活的人群差不多都在唱歌。不过他们在于什么 活呢?哦,他们是在收庄稼。他们干得真快!他们怎能干得不快,他们怎能不歌唱! 原来机器几乎代替了他们的全部劳动--从收割、打捆到运送,人几乎只要走动走 动,管管机器就行。而且他们给自己安排得舒舒服服,天气炎热,可是对他们毫无 影响:他们在干活的那块田地上支起一个大凉篷,活儿子到哪儿,凉篷也推进到哪 儿,他们给了自己一片凉爽!他们怎能干得不快不开心!怎能不歌唱!连我也愿意 这样来生活!他们的歌唱不完,永不断,他们唱的是我不熟悉的新歌,但是他们也 想起了唱我们俄国的歌,我知道这首歌: 我们俩会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 那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只要你心里有什么希求, 我和他们统统都能弄到手……[注] 活一干完,所有的人都朝着那座建筑物走去。“我们再走进大厅里,看看他们 怎样吃午饭,”姐姐说。她们走进一间最宽敞的大厅。大厅中有一半地方摆放着餐 桌--桌子已经摆好,准备开饭--餐桌真多!有多少人在这儿用餐呢?有一千人 或者更多:在这用餐的还不是所有的人,有愿意单独吃的就可以在家吃。不下田的 老太太、老头儿和小孩来准备这一切:“做饭、干家务活、收拾房间,这些活儿对 于其他的人来说是太轻松了,”姐姐说,“那些还没有能力、或者已经失去能力做 其他事情的人才应该干这些活。”餐具精美,全是铝和水晶制品。宽大的餐桌中央 摆着一瓶瓶鲜花,一字排开,菜已经端上了桌子,下田干活的人进了大厅,他们坐 下来和做饭的人一同用餐。“谁来侍候他们呢?”--“什么时候?用餐的时候吗? 干吗要人侍候?总共有五六道菜,热菜都放在不致凉的地方,你看,壁凹处就是一 箱箱开水,可供温菜用。”姐姐说道:“你的生活过得好,你喜欢吃得好,你能经 常吃到这样的饭菜吗?”--“一年能吃几次。”--“在他们,这是家常便饭。 谁要愿意吃得更好,吃到他想吃的也能办到,但是得单独付钱。如果不要求吃特殊 的小灶,他就连一个钱也不用付。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凡是靠集体的钱财人人能享 用的东西,个人一概不用付钱。如果你需要一件特殊的东西,或者满足一种特殊的 需求,那就得自己付钱。” “莫非这是我们俄国人吗?莫非这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吗?我听到了我们的俄国 歌曲,他们说的是俄语。”--“对,你看见不远处的那条河,就是奥卡河。这些 人都是我们俄国人,要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我,就是一个俄国人啊!”--“这一 切全是你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做的,我是鼓励这样做的,我是鼓励干 工作精益求精,不断完善的,但做这些的是她,我的姐姐。她是一名女工,而我光 是享受。”--“将来所有的人都这样生活?”--“是的,”姐姐说,“那对于 所有的人都永远是春天和夏天,永远欢乐无穷。不过我们只给你看了一天的工作当 中,属于我的这半天的结尾和属于她的那半天的开头。我们再来看看两个月以后一 个晚上的情景吧。” (九) 百花凋谢,树叶枯萎飘零,景色日渐凄凉。“瞧,满眼看去叫人心烦,住在这 儿问得发慌,”妹妹说道,“我不愿这样。”--“大厅空荡荡,田野上和花园里 也没有人了,”姐姐说,“我这么安排是遵照女皇妹妹的旨意。”--“莫非宫殿 真的走空了?”--“是啊,这儿又寒冷又潮湿,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这儿原来 有两千人,现在只剩下一二十个喜爱标新立异的人,这一回他们要留在这个荒凉偏 僻的地方,瞧一瞧北方的秋景,他们觉得这另有一番情趣。过些时候就是冬天,这 儿的人员总是在不断地更迭,冬游爱好者们会三五成群的前来,照冬季的游乐方式 消磨几个冬日。” “可是现在他们在哪儿呢?”--“在各个温暖宜人的地方。”姐姐说,“夏 天这里活计多,气候好,大批形形色色的客人从南方涌入。我们上次去过的那所房 子里,全是你们一伙俄国人。但也有许多房于是为招待客人建造的,还有一些房子 是供主人和各族客人合住的,谁乐意,谁就可以加入这个群体。夏天你们接待大批 客人,还有帮工,每年气候变坏的季节,你们自己也要到南方住上七八个月,去哪 儿住按各人意愿。可是你们在南方也有个特别的地段,你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到那边 去。那个地段就叫新俄罗斯[注]。”--“是敖德萨和赫尔松所在的地段吧?”- -“这是你那个时代的老皇历了,而现在,你瞧,这就是新俄罗斯的所在地。” 山上布满了花园,山与山之间是狭长的深谷和辽阔的平原。“这些山从前是光 秃秃的岩石,”姐姐说,“现在给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山上各个花园之间长 着一片片树林,树木特别高大。下面那潮湿的凹地是咖啡树种植场,上头有海枣树 和无花果树。葡萄园和甘蔗种植场混杂相间。田里也有小麦,不过水稻更多。”- -“这到底是什么国度?”--“我们再往高处走一小会儿,你就看得见它的边界 了。”在遥远的东北方有两条河流,它们汇合之处正是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站立的 地点的正东边。她再朝南看,发现东南方有个又长又宽的海湾。南方有一片陆地向 远处延伸开去,它夹在这个海湾和另一个狭长海湾之间,越往南扩展得越大。西面 的狭长海湾构成了陆地的西部边界,它跟远处西北面的大海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地峡 [注]。“我们是在沙漠的中央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好奇地问道。--“不错, 是在旧有的沙漠的中央[注]。而现在,你可以看到,从北方,从东北方那条大河起, 这整个地区已经变成一片最肥沃的地方,像大河以北的沿海一带那样富庶,沿海一 带曾经很富庶,现在重又富庶起来,古人说它到处‘流奶与蜜’[注]。你看,我们 离这个耕作区的南部边界不很远,半岛上的山区仍旧是一片多沙的不毛之地,在你 那个时代,整个半岛全是这样。你们俄国人年年都把沙漠的边界往南推移。别的人 在别的国家里干活,人人都有很多的居所和足够干的工作,又自由,又富有。是的, 从东北的大河起,往南到半岛中部止,整个地区草木翠绿,鲜花遍地,也像北方一 样,处处耸立着高大的建筑物,三里一个楼,四里一座屋,仿佛一个巨型棋盘上摆 着无数硕大棋子。”--“我们下去看一座建筑物。”姐姐说道。 又是一座通体透明的高大的房屋,不过它的圆柱呈白色。“柱子是铝做的,” 姐姐说,“因为这儿天气热,白色的东西在阳光下吸热少些,铝比铸铁贵一点,可 是用在这里更相宜。”他们还想出一个做法:离这座水晶宫四周很远的地方,竖起 了一排排细细的、老高老高的杆子,杆头撑着一块白色的凉篷,高高地罩在整个宫 殿和方圆半俄里的地面上。“凉篷上不时地喷水,”姐姐说,“你看,从每根柱子 中都往上喷出小小的喷泉,喷得比凉篷还高,然后又像下雨似地撒落在四周,因此 住在这儿挺凉快。你看,他们简直可以随意改变气温了。”--“如果有人偏爱热 天和此地的灿烂的太阳呢?”--“你看,远处有那么多亭子和帐篷。每人都可以 按自己的心愿生活,我正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我干什么工作都只是为了这个目标。” --“那么,城市也是为那些喜欢生活在城市的人保存下来的罗?”--“这种人 不很多。城市比从前少,差不多只是作为交际和货运的中心,全部位于良好的港口 附近和其他的交通枢纽上,可是这些城市比从前更大、更为壮观了。人人都爱进城 小住几天,换换口味。大部分城市居民经常地变化更迭,他们到那儿去是为了进行 短期的劳动。”--“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常住城里呢?”--“那就常住好了, 正像你们住在你们彼得堡、巴黎和伦敦一样,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谁会妨碍他们? 每个人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不过绝大多数人,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九个,都像 我和我妹妹指给你看的那样生活,因为他们觉得那样较为愉快,较为有益。可是, 进宫殿去吧,天色已经相当晚,该去瞧瞧他们了。” “不,我首先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什么?”--“就是那片不 毛的沙漠地带怎样变成了良田沃土,差不多我们所有的人每年都要在那儿度过三分 之二的时光。”--“这是怎么办到的?这有什么费解的?这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 之内办到的,我是逐步地把工作向前推进的。他们拥有很多大马力的机器,从东北 大河两岸和西北大海沿岸运来粘土,把它跟沙子粘合在一起,并且开运河,进行灌 溉,于是草木变得一片翠绿,空气中的湿度也增加了。他们一步一步地前进,一年 前进几俄里,有时只前进一俄里,他们现在还是这样继续朝南方推进,这有什么了 不起?他们只不过是学得聪明了,开始把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用来为自己谋福利,而 从前他们是人财两空,对自己毫无益处,而且简直还有危害。我的工作不是徒劳无 益,我没有白白地教导他们。困难的只是让人们懂得什么事才算有益,在你那个时 代,他们还是那样一群粗鲁的、残酷的、莽撞的野蛮人,可是我反复地教导他们, 当他们渐渐理解以后,实行起来便不难了。你知道,我是一点都不会难为人家的。 你也在照我的意思为我做一些事情,难道有什么困难吗?”--“没有。”-- “当然没有。想想你的工场吧,难道你们拥有很多的资金?难道比别人资金多吗?” --“不,我们有什么资金?”--“别人拥有的资金跟你们同样多,可是你的裁 缝生活得比他们舒服十倍,生活乐趣比他们多二十倍,遇到的麻烦却比他们少一百 倍。你自己证明了:即使在你那个时代,人们也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必须做到的 只是能理智地考虑问题,妥善地安排,了解怎样使用资金更为有利。”--“对, 对。这我知道。”--“再去稍微瞧一瞧,你早已明白的事情被人们开始理解以后 不久,他们是怎样生活的。” (十) 她们走进一所房子,又是那么一间极其宽敞的金碧辉煌的大厅。晚会开得自由 欢畅,人人都十分尽兴,太阳落山已有三个小时了,正是娱乐的好时光。是什么东 西把大厅照得通明?可哪里都看不见枝形烛台或吊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厅 的圆屋顶上有一大块磨砂玻璃,光线是从那儿洒射出来的,当然会完全像阳光似的 呈白色、明亮而又柔和,是啊,这是电灯[注]。大厅里将近一千人,其实多容纳两 倍的人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常常有这么多人,有客人来的时候,人数就更多。” 光明美人说。--“那么这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舞会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 平常的晚会?”--“当然。”--“可照今天的标准来看,这简直是一个宫廷舞 会,妇女的服饰非常奢华,是的,这是另一个时代,从衣服的式样也看得出来。有 几位太太还穿着我们的服装,可她们这么穿这样服装分明是为了换换花样,为了逗 乐。是的,她们在闹着玩,拿自己的衣服开心。其他的人穿着其他各式各样的服装, 东方式的和南方式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全比我们的雅致。不过占优势的衣服都 近似于希腊妇女在雅典最注重美的时代所穿的:很轻巧,很宽松。男子的衣服也是 宽宽大大的,没有腰身,像是法衣、披风。这分明是他们平日在家穿的便服,这种 服装多么朴素,美观!它是多么优雅地影影绰绰显出了体形,给人的动作增添了多 少儒雅洒脱的风韵!还有那一百多名男女演员组成的乐队,特别是那合唱队,真棒!” --“是的,你们全欧洲不曾有过十名这样的歌手,而你仅仅在这一间大厅里就能 找到足足一百名,而且其他每一间大厅也能找得出。这儿的生活方式不同,既有益 于健康,同时又很高雅,因此人的胸部发育得更好,声音也更悦耳。”光明女皇说。 但是乐队与合唱队的人经常更换着,一批人走了,另一批人来顶替他们,歌手去跳 舞,舞蹈演员来唱歌。 他们举行晚会,平常的、普通的晚会,他们天天晚上这样娱乐和跳舞。可是我 哪里见过娱乐起来劲头儿这么足的?但是他们怎么能没有这么一股子劲头儿呢?尽 管我们不曾有过。他们一清早便于许许多多的活。谁若不是干活干得酣畅淋漓,他 就不会调动起他的神经,去尽兴地体验娱乐时全部的欢快。现在,当平民百姓能够 娱乐的时候,他们的娱乐比我们的更欢快、更活跃、更有朝气。不过我们的平民百 姓没有钱娱乐,这儿的人却比我们富有。并且我们的平民百姓娱乐时总会受到不愉 快的回忆的困扰,他们会回想起以往的简陋的居所和贫穷的生活,忆起种种灾祸和 痛苦,他们对未来怀有的同样不祥的预感还使他们感到困惑不安。娱乐能使人暂时 忘却穷困和哀愁,可是穷困和哀愁难道就真的能被全部遗忘了吗?难道荒漠上的沙 石不会卷土重来?难道沼泽地的瘴气不会污染这一小块夹在荒漠和沼泽地之间的、 空气清新的干净土地?这儿的人既没有关于穷困或哀愁的回忆,也没有对此的忧虑。 他们能回忆起的只有自觉自愿的自由劳动、富足生活、幸福和享受,他们对未来也 是怀着同样的希望。多么鲜明的对比!还有,我们的劳动者的神经仅只是坚强,所 以固然能够经受许多欢乐,却还是粗陋的,并不善于感受。这儿的人呢,他们的神 经坚强得像我们的劳动者,又发达和敏锐得像我们。在这些人身上,有着我们所没 有的惟独强健的体格和体力劳动才能产生的对娱乐的精神准备,对娱乐的合理而强 烈的渴望,这些都跟我们所具有的敏锐的感觉结合了起来。他们具有和我们同样的 精神修养,同时又有着和劳动者同样强健的体格,因此他们的娱乐、他们的享受和 激情当然要比我们的更富有朝气、更为强烈、更广博开阔、更使人心说神怡了。幸 运儿啊! 不,现在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欢乐,因为还没有那种能使人享有欢乐所 必需的生活,也没有那种人。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尽情欢乐,才能领略享受的全部乐 趣!他们是长得何等强壮有力,何等标致文雅,他们的面貌又是何等生气勃勃,富 于表情!他们都是幸运的美貌男女,他们劳动和享乐过着自由的生活,幸运儿们, 幸运儿们! 他们中间有一半人正在大厅里嬉戏打闹,另一半在哪儿呢?“其他的人在哪儿?” 光明女皇说,“他们无处不在。许多人在剧院,有的当演员,有的做乐师,剩下的 就做观众,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些人在讲堂和博物馆里自娱,待在图书馆读 书。也有人在花园的林阴道上,还有的人在自己的房里独自休息或者跟孩子们一起, 但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在哪儿呢?这是我的秘密。你在大厅中见过人们脸颊怎样 滚烫发烧,眼睛怎样闪闪发亮。你看见他们时来时往。他们离开是由于我吸引了他 们,这儿每个男女的房间都是我的栖身之所,在那些房间里,我的秘密是不会泄露 出去的,门帝和华贵的地毯把声音都吸收了,所以那儿挺安静,那儿隐藏着秘密。 他们所以返回是由于我叫他们从隐藏着我的秘密之国回到轻松的娱乐上来。是我统 治着这个地方。 “我统治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人们劳动是为我储备充沛的精 力和鲜明的感受力,他们娱乐是准备迎接我的到来,或者是作为我到来后的休息。 在这儿,我就是生活的目的,在这儿我就是全部的生活。” (十一) “我的女皇妹妹享有最高的生活幸福,”姐姐说,“但是你看,这儿有各种各 样的幸福,个人可以享有自己所需要的幸福。在这儿,个人可以选择自己所喜欢的 生活,在这儿,人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无拘无束的自由。 “我们先前指给你看的一切不会很快地充分发展起来,不会一下子变成你现在 见到的样子。你预感到的前景要经过好几代人的更迭才能全部实现。不,无需经过 好几代人:现在我的工作进展挺快,一年比一年更快,可是你毕竟还没有走进我妹 妹的这个完美的国度。但你至少看见过它,你能知道未来。未来是光明的、美好的。 告诉所有的人: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未来是光明美好的。爱它吧,向着它奔去,为 它工作,使它尽快到来,使未来成为现实吧:你们使未来越早来临,你们的生活就 会越发亮丽、温馨,会充满越多的欢乐和享受。奔向未来,为它工作,使它尽快来 临,尽可能使它成为现实吧。” 十七[注] 过了一年,新的工场已经完全安排就绪。新旧工场之间联系密切,还相互转让 订货。有时这家工场接活过多,于是另一家就替它来完成一部分。它们中间有一份 经常来往的账目,它们资金数额是那么庞大,如果双方来往更为密切,便可以在涅 瓦大街合开一个门市部。这又够让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奔波张罗好一阵子 的。虽然两家的女工关系密切,虽然她们彼此熟悉,虽然两家常常互访做客,虽然 她们夏天常常一起去郊游,但两个不同的企业联营的主意毕竟是个崭新的想法,需 要长时间地向她们解释才行。不过,在涅瓦大街设立门市部显而易见是有利的,韦 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为两个企业联营问题奔忙了几个月,终于达到了目的。 于是涅瓦大街上出现一块新的招牌:Aubon travail. Magasin des Nouveautees[注]。 涅瓦大街的门市部开办以后,赢利明显地比从前增加了。门市部的售品十分走 俏,它的市场并不在上层社会--怎么可能在上层社会呢--但毕竟也是些相当富 裕的、也就是说能够经常照顾有利可图的生意的老主顾。 过了两三个月,门市部开始出现一些求知欲强的顾客,但是他们求知的态度有 点儿不自然,连他们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尴尬,他们渴求知识时抱有的想法,似乎不 同于求知欲强的人渴求知识时通常伴随着的想法:“既然我关心你所关心的事,那 么你大概会用友好的眼光来看我,并且尽量设法来点拨我的吧。”不,他们似乎有 别的想法:“当然,你用怀疑的目光看我,竭力对我隐藏自己的尾巴,可你毕竟也 骗不了我。”这样的顾客有那么两三个,每一个来过三四次。在他们的“渴求知识” 中又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约莫一个半月以后。基尔萨诺夫的一位似曾相识的 同行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谈到种种的疑难病症,主要还是讲这位客人,当时奉行的 一种疗效神奇的方法,这方法便是几天不给病人进食任何饮料:“因为各种疾病都 是由于体液不良,而体液又是源源不断地从身体内分泌出来的,所以,如果杜绝了 这些分泌物的来源,那么不良的体液必然会消耗殆尽,这样一来,病自然就会痊愈 [注]。”后来他又说他还要顺便把一项邀请通知基尔萨诺夫:一个有的人物久慕基 尔萨诺夫的大名,希望跟他结识。基尔萨诺夫答应第二天就去看那有学问的人。 这个有教养的人,说得更准确些,应该称做有学问的要人,尽管他没有娶太太 [注]。总之,这个有学问的要人确实是有学问的要人,因为当时,一八五八至一八 五九年,已经是文明教化的时代。当时虽然还有些毫无知识的人,不过已为数极少, 只有在那帮不能真正称之为要人(即使他们已娶了太太)的人中间才碰得见。而在 真正本意上的要人,即本身就是要人,因为是要人才被称做要人,并非因为有了太 太才被称做要人--在这样的要人中间,找不到毫无知识的人:当时这些要人无一 例外地都是有学问的。 这位要人接待了基尔萨诺夫,当然是像有学问的要人接待自己愿意认识的客人 时所应做的那样殷勤、有礼貌。他让了座,亲自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敬烟,恰到好 处地恭维了几句,说他很高兴有机会认识“您,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因为他 久闻“大名,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深知“您是我国医学界值得骄傲的杰出人 物之一,而医学正是国家所迫切需要的事业”,等等。这番恭维话确实说得极为得 体,尤其是他称呼了基尔萨诺夫的教名和父名--这就叫有教养,真是件宝!接着 进行了一场有关医学的十分内行的谈话,最后才终于谈到了这次结识的目的,谈到 那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我对你有个请求,”有学问的要人在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知识渊博和礼貌周全 以后,才说道,“劳驾,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尊夫人在涅瓦大街开设的是一家什么 商店?” “时装商店。”基尔萨诺夫说。 “可开商店为了什么目的呢?这才是关键问题。” “跟所有的那些专卖女装的普通时装商店目的是一样的。” 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客人,基尔萨诺夫也用意味深长的眼光 瞧了瞧有学问的要人。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着的时候,瞧出他热心结 识的客人不够爽快洒脱,必须对他狠狠地使劲压一压才行。 “我必须奉告您,基尔萨诺夫先生(有学问的要人为什么突然忘记了客人的教 名和父名啦?),外面尽是些有损于尊夫人的商店的传闻。 “这是很可能的,我们这儿的人喜欢造谣中伤。我妻子的商店办得有了一点成 绩,也许就有人看着它眼红,这就是我给您的解释。但是我很想知道,究竟听到了 什么有损于她的商店的传闻。关于时装商店倒是有这样的谣言,往往是说它成了情 人幽会的场所。是不是这样说的?这可纯粹是无稽之谈。” 有学问的要人又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基尔萨诺夫,他相信他的客人不仅不 够爽快洒脱,简直是极不爽快洒脱。 “哪儿的话,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谁敢用这种无耻诽谤来侮辱尊夫人?你 们两位要是背上嫌疑,当然比这要重大得多。再说,假如我所讲到的传闻是关于这 个方面的,我就没有理由设法跟您认识了,因为正派人对这类事从不关心。我希望 跟您认识,却是由于我高度重视您的科学工作给国家带来的利益,我希望对您有所 稗益,所以请允许我恳求您,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您要当心一些。社会,甚至 可以说国家,都是很重视您这样的科学家的,因为科学的发达是一个秩序良好的国 家的第一位的要求,因此他们应该自重,还可以说得严重些,这是他们的义务,亚 历山大·马特韦伊奇。” “根据我本人对自己的了解,我的一言一行并没有违背我对社会和国家的义务 --自重。” 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基尔萨诺夫,他看出他的客人不仅极不 爽快洒脱,而且完全僵化了。 “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吧,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为什么两个有教养的人不能 彼此敞开心扉呢,在内心深处,我自己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读起普鲁东[注]的 著作,爱不释手。然而……” “请容许我讲几句,免得我们中间留下误会。您说您‘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这个‘也是’大概指的是我吧。您凭什么认为我是社会主义者?也许我根本不是。 除了社会主义者,还有关税保护主义者,还有萨伊[注]的信徒,还有拉乌[注]的历 史观的信徒,以及政治经济学中其他五花八门的许多派别的信徒。要把一个人归人 到某一派的信徒,总得有什么根据吧。” “我有根据把您基尔萨诺夫先生归为社会主义者,因为我知道尊夫人那家商店 所实行的体制。” “各个派别的信徒在严肃认真地讲话时,都认为可以实行这种体制。其中有些 人--现在已经为数极少了--也攻击它,那是当他们和任何其他派别的信徒进行 论战时感到有这种必要的话。然而他们也只是在进行论战时才去攻击它。在平和的、 纯学术性的论述中,没有一个政治经济学著作家敢不承认它对社会是有利无弊的。 我要是说得不对,就请您给我举出一个反证的例子,一个足矣。” “基尔萨诺夫先生,我们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进行学术辩论。您得同意,我没有 闲工夫来干这个。基尔萨诺娃女士的商店具有危害性倾向,我劝她,尤其是劝您, 要当心一些。” “既然有害,就该查封,把我们送审。不过我很想知道,危害究竟在哪里?” “随处可见。就从招牌来说吧。这Au bon travail是什么?简直就是革命口号。” “这翻译过来是‘精工’的意思。一家时装商店向顾客承诺精益求精地完成订 货,这里有什么革命的涵义?我不明白。” “这几个字的涵义不是那样。意思是说,一切商店都必须这么组织,对工人阶 级才有好处。‘travail’这个字本身,显然是从社会主义者那里取过来的,这是个 革命口号。[注]” “我想从法国人开始会耕地,追溯得更早一点,从他们开始狩猎的时候起,他 们就已经是在从事某种劳作,那时不使用这个字就已经无法进行交谈了。这是一个 古字,我担保它比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年长一千来岁。” “但总而言之,何必在招牌上做出什么承诺呢?写上‘X记时装商店’就足够了。” “写有各种词语的招牌,在涅瓦大街上多的是。‘Au pauvre Diable’啦, ‘Al’Elegance’啦,难道还少吗?您费神在涅瓦大街走一趟,就都看到了。” “我没有工夫跟您争辩。我请您换一块招牌,上面只写‘X记时装商店’。直截 了当说,这实际上就是我的意思,您应该照办。” “现在我不争辩,我只能说:这可以办到。不过,我虽然在您面前代我妻子答 应一定照办,我却还必须声明,这个变动会严重损害企业的经济利益。损害是两方 面的:第一,店名的任何变更都会极大地破坏商店的声誉,使一个商业企业火红的 生意回落萧条下去。第二,我妻子跟我姓,我的姓是个俄罗斯姓,给时装商店冠上 一个俄罗斯姓氏,简直是砸它的牌子[注]。我妻子的经济利益必定受到严重损失。 可是她能服从需要。” 有学问的要人带着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沉思起来。 “贵店真是一个商业企业吗?这种看法值得注意。行政机关理应保护人们的经 济利益,鼓励他们发展商业。可是您能够向我下保证,担保尊夫人的店铺是个商业 企业吗?” “我向您担保:是的,那是个商业企业。” “请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减少尊夫人--令人感到遗憾--势必蒙受的经济损 失呢?为了减轻这个无法避免的打击,我准备批准,甚至可以说,我会心悦诚服地 批准一切可行的办法。但是您要明白,这块招牌是不能保留了。” “我想出个办法来了。招牌上‘trayal’这个字显得不妥当,应该用我妻子的 名字来代替。这就是社会利益所要求的吧?” “嗯。” “我十分重视提出这项要求的重大理由,我认为可以满足这项要求,而且能够 避免那两种巨大损害中的第二种--招牌上字尾带‘off’的店名使商店遭受的可怕 打击。我妻子名叫韦拉。这个字可以译成法文‘foi’。假如只做必要的变动,保留 下‘don’字,仅仅改动‘travail’这个字,那么新的招牌就是‘A la bonne foi’。 本义是‘诚信商店’但在法文词语中甚至还带有保守的色彩,因为‘foi’的意思是 ‘韦拉’[注],那似乎是跟否定的倾向相对立的了。” 有学问的要人沉思着。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初看起来,您的愿望似乎是可行的,亚历山大·马特韦 伊奇。可是我此刻不想给您一个最终的答复,需要再考虑成熟一些。” “我不嫌冒昧直言不讳地说出我的想法吧:在平庸的人身上,‘当机立断’和 ‘深思熟虑’这两个方面兼而有之,当然不容易,但是我从不怀疑我在生活中倒也 碰见过一些人,他们的见解一下子就把问题的各个方面概括起来,形成为一个完全 正确而成熟的最终结论。这是多数行政人员具有的才能。 “我只向您要求几分钟工夫,”有学问的要人严肃地说,“我确实需要几分钟。” 在无言的沉默中过了几分钟。 “好,现在我考虑过问题的各个方面了,可以采纳您的折衷的办法。为了社会 的利益,甚至还可以说,为了对社会秩序有利,我被迫不得不十分遗憾地让您的利 益多少受些损害,这,您一定会谅解的。但是我同样希望您以公正的态度,亚历山 大·马特韦伊奇,承认我愿意尽一切可能,在采取那个必要措施的时候,尽量通融。” “请您相信,我也同样重视您所采取的重要措施,以及您尽量设法保护我们私 人利益的一片苦心。”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分手吧,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我很高兴,因为我准 备充当国家的需要和私人利益之间的调停人,这主要是出自我对您的敬意,把您看 作我国最值得受尊重的科学家之一,不但社会应该珍视你们,甚至还可以说,连政 府也很敬重你们。” 有学问的要人跟他所敬重的科学家握手惜别。 后来,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有相当长的时间一想起来就往往禁不住地感 到可笑:涅瓦大街有几千块招牌,其中一块上面的“travail”一字给换成“foi”, 再相应地改变一下形容同的性,而社会--或者可以说:社会秩序--居然就因此 而转危为安了,实际上这决不是件可笑的事。这一次门市部总算很轻易地脱了身。 这当然是真的。但是显而易见,它毕竟需要紧缩再紧缩,尽量做到不惹眼,今后至 少有一个长时期,企业不必再想着有什么发展了,虽然它迫切要求不停步地前进。 在未来的许多月份以内,或者还不止一年,他们可能碰到的最好的运气也不过是把 事业能继续维持下去,别想有所扩充了。这当然叫人难过。可是话又说回来,难道 他们没有预料到吗?好在事情至少已经在受阻之前抢先发展到了这一步,其实阻力 可能来得早得多。又好在出现的只是一种遏制性的阻力,而不是毁灭性的障碍,毁 灭原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用说,人家既然注意上了门市部,就不会轻易放过它。但在门市部里总是安 安静静,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人人行为端正,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出什么来。因 此他们也只停留在注意注意而已,可这一注意不要紧,结果是使门市部不得不一动 不动地停步在开始注意它的那个阶段上,用停步不前来换取继续生存。 但是这些麻烦事无论如何也没法摆脱,特别是,只要人家一旦想要找你的碴, 而人家既然想要找碴,招牌就首当其冲了。 比方说,假定我想去涅瓦大街散散步,必定有人要想到:“他为什么去涅瓦大 街散步?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不去涅瓦大街散步,那人因此大概又要想道: “从来没见他在涅瓦大街散过步,这意味着什么?”您别以为我在说笑话,决不是 笑话。您也别认为我用了个“大概”便表明我可能没有把握认为自己想得准对。不, 其实我只是为了使语气缓和些才用“大概”的,我确实知道这个,我有证据。老实 对您讲吧,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紧张地思考如何处理去不去涅瓦大街散步的 问题。那么我就去散散步吧,虽然我根本不愿这样做。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 认定了一散步事情更糟。“从前他不散步,现在却散起步来,这意味着什么?”您 得同意,这对我的名誉的损害更要大得多。如果一个人这么安分地过日子,除了他 不散步(或者散步也一样,反正人家要找个题目来琢磨你并给自己的猜疑下个结论, 这是极为方便的)这一点以外,就根本想不起来任何别的事情了。如果这样的人竟 然还成为人家琢磨和猜疑的对象长达几年之久,那么妻子在涅瓦大街开店的基尔萨 诺夫,更是绝对逃脱不了这种厄运了。 于是那位曾用“干涸法”治过病的医生不时地去拜访他,向他表示敬意,劝告 他要镇静,劝告他要小心。这一切都说得亲切得体,而且不论是用“干涸法”治病 的医生或者有学问的要人,一般的确都是好心好意地对他,要人们也的确又有学问 又善良,处处与人为善,时时为人着想,决不愿意损害谁,欺压谁。 说实在的,他们既没有损害基尔萨诺夫,也没有欺压他。 这件事对工场的影响是,工场还继续存在着,当然没有发展,而是尽量设法收 缩,但是它毕竟还能维持下去,可见要人们的与人为善对工场的效果是好的,不是 坏的,那的确是与人为善,甚至可以说,他们保护了工场,使它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不过事业现在虽然无法扩充,还是可以安排得越来越好的。当然,在这方面也 要小心谨慎,免得明显的成功又会引起怀疑。当然,停止扩充必定会大大阻碍内部 的发展,因为在这些事情上,扩充外部的规模和增加内部的改进措施,是密不可分 的两个方面。但是事业毕竟见到了成效,尽管比在别的条件下产生的成效要慢得多。 在第二家工场创办以后三四年,第一家工场创办以后七年左右,这个事业的情 况怎么样呢?有关这一点一位大约在此时期认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姑娘在写给她 的一位住在莫斯科的女朋友的信中都谈到了。 十八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波洛佳娃的信 圣彼得堡,一八六○年八月十七日 亲爱的波莉娜: 不久以前我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目前我自己正在十分热 衷地干这件事,我想给你描写描写。我相信你也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但主要的是, 你自己也许有机会找到一件类似的事情去干。那可真是愉快啊,我的朋友。 我想给你描写的是一家缝纫工场,确切地说,是两家缝纫工场,这两家全是按 照同一原则由一个妇女创办起来的,我两星期前才认识她,可已经跟她成了好朋友。 现在我给她帮忙,条件就是她日后要帮我也创办一个同样的缝纫工场。这位太太叫 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娃,还很年轻,人也好,性情开朗,跟我很合得来, 就是说,她像你的地方,波莉娜,比像你那温顺的卡佳[注]的地方要少:她是一位 泼辣活跃的女士。我偶然听说了她的工场--他们只给我讲到一家工场--没有任 何人的介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我便直接去见她,只说我对她的缝纫工场感兴趣, 我们一见面就很谈得来,尤其因为我发现她丈夫基尔萨诺夫就是那个基尔萨诺夫医 生,你记得吧,五年前他施予我那样大的恩惠。 韦拉·巴夫洛夫娜跟我谈了半个来小时,她看出我对这些事的确十分赞赏,便 领我去看她自己的、由她亲自经管的那家工场(另一家办在这家之前,由她一个好 友负责,那也是一位很好的年轻太太),我把我这初次参观的印象讲给你听吧。我 的印象是那么新奇,当时我就写进了日记本。我早已不记日记了,可是最近由于出 现了特殊的情况--过些时候我也许会告诉你的--我又恢复记了。我很庆幸当时 记下了这些印象,不然的话现在会忘掉许多的,那些事当时令我惊叹不已,而今天, 才过了两个星期,却已经显得平平常常了。那本来也是不值得那么惊异的。可是这 件事越平常,我也越热中,因为它太美妙了。那么,波莉娜,我就开始摘录我的日 记,同时再补充一些后来才知道的细节。 照你的猜测,我看见的该是个什么缝纫工场呢?我们在正门口停下车来,韦拉 ·巴夫洛夫娜领我登上一座华丽的楼梯,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经常有侍者站立在一 旁的很气派的楼梯。我们走上三楼,韦拉·巴夫洛夫娜拉了拉门铃,于是我就置身 于一间大厅之中了,那儿有钢琴,家具相当好,简单说:从大厅的外观来看,仿佛 我们进了一个每年开销四五千卢布的家庭住宅。“这是工场吗?这也是裁缝能用的 房间吗?”--“不错,这是一间接待室兼用来开晚会。我们到裁缝的宿舍去转转, 现在她们正在工作间,我们不会妨碍谁的。” 下面便是我走过那些房间时看见的情况,以及韦拉·巴夫洛夫娜向我做的解释: 工场包括三套房子,全在同一层楼上,房子之间有几道门相通,连成了一整套。 原先这三套房子每年分别付租金七百、五百五和四百二十五卢布,共计付一千六百 七十五卢布。但是根据一张为期五年的租约整套出租,房东同意给他们减到一千二 百五十卢布。工场总共二十一间房,其中两间很大,各有四扇窗,一问当接待室, 另一间作饭厅。还有两间也很大,是工作间。其余的都是宿舍。我们走过六七间女 工宿舍(我说的都是我初次参观的情形),这些房里的家具也很像样子,是红木或 核桃木做的。一些房里有落地镜,另一些房里有漂亮的壁镜,还尽是些做工精致的 扶手椅和沙发。各个房间的家具都不一样,几乎全是偶然碰到的廉价商品,陆续购 置的。这些宿舍的外观,近似于我们在中级官吏家里--上了年纪的处长或者快要 晋升处长的青年科长家里所看到的。比较大的房间各位三个女工,有一间甚至住了 四个,其他的每间住两个。 我们走进工作间,我觉得在那儿干活的女工也穿戴得跟那些官吏的女儿、姐妹 或年轻的妻子一样。有的穿着用普通丝织品缝制的连衣裙,其余的穿轻罗和薄纱。 她们的面孔长得如此柔嫩,一看就知道生活富足。你可以想象到这一切叫我有多么 惊奇。我们在工作间停留了好久,我立刻结识了几名女工,韦拉·巴夫洛夫娜向她 们说明了我此行的目的。她们的文化程度并不一般齐,有的张口讲话已经纯粹是有 阶层的语言,像我们的大家闺秀似的诸熟文学,而且对历史、域外情况也相当了解, 还懂得我们上层社会小姐们一般都掌握的知识,有两名女工甚至博学多识。其余的 人进工场不太久,文化水平较低,不过你跟她们每个人一交谈,都会觉得这些姑娘 是受过一定教育的。总之,女工文化程度的高低,跟她进场时间的长短成正比。 韦拉·巴夫洛夫娜工作忙,只能间或来看看我,我就跟女工们攀谈起来,这样 一直谈到吃午饭。平日午饭是三道菜。那一天有菜粥、炖鱼和小牛肉,饭后又上了 茶和咖啡。午饭挺不错,我吃得很可口,能吃上这样的午饭,我认为也算不得太苦。 你知道,我父亲至今还有一名好厨子呐。 这便是我初次参观的一般印象。人家对我说过,同时我自己也知道:我要去的 地方是裁缝起居作息的工场,带我看的是裁缝的房间,我将见到的是一批裁缝,吃 的是裁缝吃的饭菜。可事实上,我看到的并不是穷人的寒酸的居所,而是连成一片 的套房,我遇见的女工都像中级官吏家或收入较少的地主家的小姐,我吃到的饭菜 虽不丰盛,却也颇为可口。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怎么可能呢? 我和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到了她家,她和她丈夫向我解释说,这毫不稀奇。顺 便说一句,当时基尔萨诺夫为了举例,在一张纸片上给我写下了一份小账目,它一 直好好地保存在我的日记本中,我可以抄给你看看。不过抄之前,我先还得说几句 话。 富足取代了贫穷,整洁--简直带有着几分奢侈--取代了肮脏,良好的教养 取代了粗野。发生这些变化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裁缝的收入有了增加,另一方面 是她们在支出上做到了最大的节约。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能获得较多的收入:她们干活靠的是自已出的本钱,她们自 身就是老板,她们得到了本来该留给老板的那份利润。可是还不止于此,她们用自 己的本钱为自己的利益干活时,原料和时间都节省得多:干得更快,花得却更少。 当然,她们在生活开支上也节省了好多。她们买东西都是大批量买,付现款, 所以她们买来的东西比零买和赊购的便宜。她们挑选东西很细心又在行,还都咨询 调查过,因此她们购买的各种东西不仅比穷人们一般买的便宜,而且质量也更好。 此外,有许多开支要不是大大减少,要不就是完全免掉了。比方说,你想一想: 每天走上两三俄里去商店采购,会多么费鞋和衣服。我给你举一个特别小的例子, 例子虽小,却能说明这方面的每一件事情。如果你没有雨伞,你会因衣服被雨水淋 坏蒙受不小损失。现在请听听韦拉·巴夫洛夫娜对我说的话吧。假定一把普通的粗 布雨伞值两卢布。工场住着二十五名裁缝。为每人买一把伞,共计花费五十卢布, 谁若没伞,她的衣服所受损失还不止两卢布。不过她们都住在一块,每个裁缝只有 在自己需要出去时才出门,因此,天气恶劣时是不会有许多人出门的。她们认为有 五把伞足够用。这些伞都是优质的绸伞,每把值五卢布。雨伞总共用去二十五卢布, 或者说,每个裁缝只出一卢布。你看,她们每个人却可用上好伞而不用次伞,可这 项开支还省去一半,诸如此类的许多小事凑在一起,意义就非同小可了。对住房和 伙食也都照此办理。比方说,我给你描写的那顿午饭,得花五卢布五十戈比或五卢 布七十五戈比,面包在内,除了茶和咖啡之外。吃饭的有三十七个人(不算我这个 客人和韦拉·巴夫洛夫娜),固然其中有几个小孩。五卢布七十五戈比分到三十七 个人头上,每人还不到十六戈比,一个月不到五卢布。韦拉·巴夫洛夫娜说,假如 一个人单独开伙,这些钱几乎什么都买不到,除了买点儿面包和小摊上出售的那种 难以下咽的食品。据韦拉·巴夫洛夫娜说,这样一顿午饭(不过做得不那么干净) 在小饭铺里要卖四十银戈比,三十戈比的还要差得多。这中间的差别一目了然:一 个小饭铺的老板准备二十或者不到二十人的饭菜,他自己要靠这笔进账过活,他得 有房住,雇伙计。在这儿,这些多余的开支却几乎一笔勾销,或是少得多了。两位 老太太--两个裁缝的亲属--的工钱就是付给炊事人员的全部开支。现在你该能 明白我第一次去基尔萨诺夫家时他给我写下做例子的那份账目了。他写完以后对我 说: “当然,我不可能告诉您一个精确的数字,这是很难估算出来的,因为您知道, 在每个商业企业、每家店铺、每所工场,它的各项收支之间都有其各自的比例,就 像每个家庭中各项开支的节约程度不同,各项开支之间的比例都有其自家的特点。 我记下一些数字,只是为了举例而已。但是为了让这份账目更有说服力,我特意把 数字压得偏低,低于我们的体制所拥有的实际效益,这只是跟绝大多数商业企业, 跟绝大多数贫穷的小家庭的实际开支比较而言。 “一个商业企业从售货得到的收入分为三个主要部分,”基尔萨诺夫继续说, “一部分用于给工人发工资;第二部分用作企业中其余的开支:房租、照明、原料; 第三部分是留给老板的利润。假定全部进款在这三部分中间是这样分配:工人的工 资占进款的一半,其他开支占四分之一,余下的四分之一算利润。这就是说,如果 工人得一百卢布,那么用于其他开支的便是五十卢布,留给老板的也是五十卢布。 我们来看看,在我们的体制下,工人该得多少。”基尔萨诺夫开始念他那张小纸片, 上面写有数字: 她们应得的工钱…………………………………一百卢布 她们自身是老板,因此她们又可以得到给老板的利润… ……………………………………………… 五十卢布 她们的工作间就设在宿舍内,所以比单独租用一处工场要 便宜;她们又节省原料。这两项在节约中就占去很大的比 例,我估计占一半,可是我们假定它只占三分之一,她们就 又从原定的五十卢布开支中省下了………………………… ……………………………………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 共计………………………一六六卢布六十七戈比作为利润 “我们已经结算好了,”基尔萨诺夫继续说道,“我们的工人如果可以收入一 百六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的话,在另一种体制下,她们却只能拿一百卢布。但是她 们得到的还多呐:她们是为自己的利益工作,她们干起活来便加倍努力,因此更有 成效,速度也更快。假定只是一般努力、甚至不够努力时她们能做五件东西(在我 们的例子中是五件衣服),现在她们就能做出六件。这个比例还太小,不过我们就 假定如此吧。于是,别的企业挣到五卢布,我们的企业却挣了六卢布。 由于干活速度快和劲头儿大,收入增加了五分之一。一百 六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的五分之一是三十三卢布三十三 戈比,因此要另加………………三十三卢布三十三戈比 加上原有的………………………一六六卢布六十七戈比 共计………………………………………………一百卢布 “所以,我们的工人收入比人家多了一倍。”基尔萨诺夫继续说,“现在再谈 这笔收入是怎样使用的。她们拿到的钱比人家多一倍,对钱却会用得多。您知道, 这“会用”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她们买东西都整批地买。假定这样可以便宜三分 之一,某种东西,零买和赊购得花三卢布,她们只花两卢布就行。事实上她们所占 的便宜还要多,我们拿住房作例子吧:如果把每个房间分片出租,那么,有两扇窗 的房间共十七间,每间住三四个人,假定说总计五十五人;有三扇窗的房间是两间, 每间住六人,共住十二人,有四扇窗的房间也是两间,每间住九人,共住十八人- -总计三十人;再加上前面所说的住小房间的五十五人,整座住宅能容纳八十五人。 每人每月付三个半卢布房租,全年就要付四十二卢布。这么说来,靠分片出租这些 房子维持生计的小房东们,竟可以拿到三千五百七十卢布(42X85=3570)。而我们 的工人租这个住宅,才花一千二百五十卢布,几乎便宜三分之二。很多事都是如此, 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就是我说节省了一半,恐怕还没有说足那真正的比例,可 是我也只假定节省了三分之一。还不仅如此,在这种生活制度之下,她们不需要开 支许多,或者说,她们需要的东西比人家少得多,韦罗奇卡已经拿鞋子和衣服给您 举了例子。如果她们所买东西的数量可以因此减省四分之一:人家需穿四双鞋子, 她们只要三双就足够,或者说,她们穿三件衣服的时间顶得上人家穿四件那么久。 这个比例又估算得太小,不过请看从这些比例中会得出什么结果吧: 由于采购时善于计算,她们买到的东西能便宜三分之一, 就是说,假定人家买三件东西得付三卢布,她们却只付两 卢布。但是在我们的体制之下,这三件东西至少能当人家 的四件用。这就是说,我们的裁缝花两百卢布能买到的东 西,在别的体制下的人至少要花三百卢布,而这些东西在 我们的体制下给她们所带来的生活上的便利,人家至少要 用四百卢布才能得到………………………………四百卢布 “请把一个每年花一千卢布的家庭跟一个花四千卢布的同样的家庭的生活做个 比较,您会发现二者大不相同,对不对?”基尔萨诺夫继续说,“在我们的体制下 也是完全同样的比例,即使不是更大些的话:收入比人家多一倍,而使用这笔收入 时又可得到双倍的效益。您发现我们的裁缝完全不像通常体制下的裁缝所过的生活,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这就是我看见的奇迹,我的朋友波莉娜,你瞧,它给解释得有多么简单。现在 我对它已经很习惯,我倒是对自己当时的惊异感到奇怪了,我竟没有料到我将要得 到的一切正跟我曾经见到的一模一样。写信告诉我,你是否有可能做我现在准备做 的事:创办一个采用这种体制的缝纫工场或者别样的工场。这是件很愉快的事,波 莉娜。 你的卡·波洛佐娃 我完全忘了谈另一家工场--暂且如此,下次再谈。现在我只说一点:老的缝 纫工场发展更完善,所以各方面都超过了我给你描写的这一家。在制度的细节上, 两者之间有许多差别,因为一切都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