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是很遗憾。韩娜这人是最能干的……”听这声音像是老年人的。这五天以 来,彼得·尼尔对这种感伤的话已经听过上百遍了。可是这些话确实在起着复原他 母亲形象的作用。而每当听到这种话时,他都沉浸在那车祸的场景中。然而,别人 的安慰都不如杰森·艾尔斯的,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在抒发肺腑之言。 艾尔斯今年六十二岁,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法学院。他受人敬重,也有人敬畏他。 他很有钱,好像什么都不缺。可是从彼得两年前见过他以来,他好像又老了十岁。 彼得心里纳闷:这位重要人物跟他这一贫如洗的青年有何干系? 真是有点怪,也有 点痛苦。自在门口匆匆一吻以来,艾尔斯滔滔不绝的言论好像是在彼得的伤口上撒 了一层盐。他们的交谈只限于哀悼和慰问之类的话题。比如,彼得的母亲是何等的 好人啊,等等。可是这些都不是彼得需要听的话。 当彼得从厨房里端出烫手的浓咖啡时,本来是宽肩阔背的他,此刻却被那山一 样重的悔意压得无精打采。他后悔自己活了二十八年,却没有取得一点儿使母亲为 之骄傲的成就;他后悔自己深陷污泥而不能自拔;他甚至后悔今天早上他去为别人 开了门。 他在老头面前放了一杯咖啡。然后他坐下来,将双肘放在牌桌上,正当彼得在 折腾着却怎么也不能坐得舒服点儿时,距这房子西墙外不远的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却 急驶而过,驰向远方。 艾尔斯拿起杯子,吹了一下杯子中的水气,抿了一小口咖啡,而他的脑袋却像 没上缰绳的马头一样,在四处张望着。彼得意识到这面对面坐着的尴尬的场面,比 起那不知这情景何时结束的感觉要令人焦心得多。艾尔斯已表露出种种生命已走到 尽头的迹象了。彼得甚至怀疑这老头即使想告辞的话,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出 门,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 彼得决定要换换空气了。他说:“我知道你和我妈的事。” 刹那间,艾尔斯那只拿杯子的手松了劲,将滚烫的咖啡洒了一桌子。彼得跳起 来,从纸巾盒中抓了把纸巾,把纸巾敷放在桌面上的咖啡上。艾尔斯的手又红又湿, 可是他脸上却丝毫没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韩娜和……我的事? ”艾尔斯问道,“那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 彼得伸手去抓起那杯咖啡,用一块干净的纸巾擦干艾尔斯的手,并说:“你该 去看看医生啦。” “我的老天爷。”他的话音很低。忽然,艾尔斯就像长颈鹿一样向前伸着脖子 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 “我知道你跟我妈的关系不正常。她没跟我说过这事,可是我知道。我还知道 她多年前就跟你断了。”彼得这样说是为了想让这位心慌意乱的老头儿的心平静下 来。 听到这儿,艾尔斯松了口气,“你说是情人关系,就知道这些? ” “对,我知道那只是昙花一现的事。你千万别误会.我不会埋怨任何人的。你 听我说,妈妈也不怪罪你。她对你帮她找到份工作是很感激的。她说你是她最好的 朋友。”他想说的“她去世的那天”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是爱过她的。”艾尔斯说。 彼得刚要开口,只见他妈妈养的那只花斑猫,现在已成了彼得的猫,从他们身 边走过去。 “我一直都喜欢韩娜的猫。那只猫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尔斯心不在焉地说。 “它叫亨利。” “对,叫亨利。”艾尔斯清了清嗓子又说,“我有一件事要讲清楚。正像你所 知道的,我曾有一阵子与马体的关系挺近,不只是跟你母亲的关系近。” 彼得点点头。他还记得艾尔斯和父亲在大学时同住一个房间。从那以后,他们 成了多年的老朋友。两家一度常在一起吃晚饭。可是对彼得来说,这种交往似乎有 点儿不那么对劲。当艾尔斯的事业发达兴旺时,马休·尼尔却很少能按时交电费。 尽管如此,艾尔斯还是像给彼得老爹打下手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就在马休· 尼尔得病之前,艾尔斯就再也不受他家欢迎了。彼得的母亲也好,父亲也好,没有 任何人对这件事的原因做过交待。不管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之间的关系破裂的,是艾 尔斯在马休·尼尔病逝后主动去找韩娜和彼得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位出手大 方的朋友帮助韩娜上了一个培训项目班,后来当了一名法律事务所的助理员,让她 在自己名下的律师事务所做事。彼得对此除了感激不尽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也就 是说,此时此刻,他得对这位老家伙听之任之,逆来顺受。这时,彼得伸手紧紧地 抓住椅子。 “彼得,我需要为你做点儿事。” “这就不必了吧……” “你听我把话说完。”艾尔斯举起那只被烫红了的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严重的程度。他接着说:“我知道这星期你把工作辞掉了。” 彼得对艾尔斯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有点儿纳闷。他的回答则肯定了艾尔斯的话: “妈妈的去世让我重新思考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我对这个向那些说什么都信的顾 客们兜售高价房屋贷款的工作已经干够了。” 彼得已经很直率地向老板辞掉了工作。他对他的老板克莱格·辛顿说,他知道 他跟房屋抵押贷款机构的幕后交易,常用那些让人糊涂的辞令来掩盖那膨胀了的利 率,他还说了其他几件见不得人的事,彼得打定主意,不再提辞掉工作的事了。 “一个人应有一份他所喜欢的工作。”艾尔斯回过头,盯住旁边一张小桌子上 方挂着的一张韩娜与马休的结婚照。彼得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艾尔斯的目光有点 儿模糊,向一侧移动着身子,以一种敬酒的姿势拿着一个香槟酒杯。 彼得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是啊,说得不错。” 艾尔斯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说:“彼得啊,这话我可不好说啊! 我确实 又回忆了一下,你母亲跟我说过她不喜欢你的女朋友古德曼小姐。” “是的,她不同意。”彼得说着。他本来也无意掩饰自己口气中所带的疑虑。 “我辞掉工作的当天就跟她吹了。”这时,女友艾伦·古德曼的光彩照人的形象又 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假如叫他为女友打分的话,他会打出满分来。她今年二十三岁。 可这女子为人不忠,更糟糕的是,她又是与彼得一起工作的同事。她还跟老板 睡觉,指望能因此而获得提拔。这也是彼得辞职并与女友断绝关系的另一原因。 艾尔斯说:“我早上听说你们俩吹了。古德曼小姐的名声不好。我听说这是有 凭有据的。” “你要是不通过雇用私人侦探来调查我的隐私,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彼得 说这句话时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快,可他没敢问艾尔斯对他的事到底了解多少。 话音刚落,这老头就坐立不安起来,流露出歉意的表情。 他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人说成是行为不当而深感意外。 他说,他的这些行为都是出于好意。他已向韩娜许下诺言,要在她百年之后照 顾彼得。 艾尔斯说:“我敢向上帝发誓,我绝不是有意气你。我也不知道有别的什么办 法能让我不违背对韩娜的诺言。” 彼得在听他的这番话时,对艾尔斯侵犯自己的隐私,感到愤怒,但同时对他表 露出的恳求又感到几分不忍心。 艾尔斯带着很有信心的口气问道:“你想学做股票、债券、货币的交易吗? 你 可以在……” “我感谢你的好意,艾尔斯先生。可我对这玩意儿没什么兴趣。” “史坦曼伙伴公司是个主要经营对冲基金的公司。他们的经营额有数十亿美元。” 艾尔斯接着说,好像没有听见彼得刚才说过的话似的,“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要 是我推荐你的话,他们会立即雇用你的。”他又解释道:“彼得,你的素质不错。 比如说,你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高材生,长相又英俊,身体健壮,平易近 人。“他又说:”你惟一缺少的是活力。“ “你是说去赚钱吗? ”彼得问道。 “这听起来是不那么顺耳,可的确如此。等你到三十岁的时候,可能就发大财 了,比你做梦想得还多。” “现在还不是时候,艾尔斯先生。我还是要多谢你了。” 艾尔斯劝了他好几次,还是不成。他心想,应该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服他。 一方面是为了让艾尔斯平静下来,另一方面是为了再谈谈母亲去世前发生的几 件事。母亲去世,是六天前的事了。彼得说:“也许你能为我解释几件事。” 艾尔颠抬起头来说:“我尽力而为。” “我母亲去世的那天早晨,她来到我上班的地方看过我。 她看上去很不安。“ 艾尔斯把眼光移向别处,问道:“是关于什么事呢? ” “是关于拉荷雅区的那个爆炸事件。她说,她认识那位在杰克逊股票公司工作 的凯若丹。当我追问她时,她看上去内心很恐惧,而且她还回避了我的问题。这事 与你的律师事务所有关联吗? ” 艾尔斯像抽筋似的点了一下头。他坦白地承认,李门一约翰逊和艾尔斯律师事 务所以预聘的方式经手了杰克逊股票公司有关法律方面的事务。他和韩娜与凯若丹 碰过两次面。 “难怪她知道凯若丹有个小孩子呢。” “对,凯若丹的办公室放了一些孩子们的照片。他还谈过他们。” “她很伤心。她知道这些孩子从此要受罪了。她还说,其他那些在这次爆炸中 丧命的人真是无辜啊! 你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母亲很少有什么事瞒着他。 可是那天早上他们母子见面时,母亲却回避了他的问题。她心思很乱,伤心欲哭。 可他只是在上班的路上,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陪母亲。他真该为母亲多做点儿什么, 比如陪她喝杯咖啡。他现在指望着艾尔斯能为他提供点儿信息,以使他能理解母亲 为什么会出现反常行为。彼得只是为了得到点儿新消息而和艾尔斯提起这个话题的, 根本没有注意到艾尔斯的脸已经变得铁青了。 艾尔斯摇摇头说:“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只明白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那就是还有几个同事也一同遇难了。”他又提高嗓门说:“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想一想,我想知道。” 艾尔斯突然对这事这么上心,倒让彼得吃了一惊。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你们的一些客户让她很生气。我以为她是指那个叫凯若丹的家伙。可是,我妈没有 细说。” “你妈提过什么人的名字没有? 或者说过凯若丹于过什么事吗? ”艾尔斯用手 揉擦着他的眉毛,好像他想要抹掉额头上的皱纹似的。 “没有,可是她确实说过律师代表……什么来着? ”彼得闭上眼,回顾了一下 那天会面的情况:他母亲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外面,让他感到很意外。几分钟前, 他才通过车上的收音机里听到关于杰克逊公司办公楼发生爆炸的悲剧的报道。现在 母亲又来到他上班的地方找他。尽管那从洛杉矶方向吹来的圣塔安纳地区的炎热的 风迎面扑来,她还是在楼梯底下的拐角处,蜷缩着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彼得一边回忆着那天和母亲的谈话,一边又接着说:“她说,有些客户干了些 邪恶的事,可是律师们还要助纣为虐。” 艾尔斯说他完全不理解韩娜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彼得看来,该说的都说完了。 彼得做了个看表的姿势说:“对不起,艾尔斯先生,我得告辞了。我跟那位受理母 亲财务的律师有个约会。” 彼得把艾尔斯送到门口。临行前,艾尔斯再次恳求说:“彼得,请你再考虑一 下那份工作。你要是不让我帮忙,那可要让我伤心啦。” 彼得对这话题已经有些厌烦了,就应付着说,他会再考虑一下。两人会面也就 随之落幕了。艾尔斯重新穿上那一小时前穿来的外衣,走出门去。彼得心里明白艾 尔斯很不高兴。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那伤感之外的表情。刚才的交谈对他来说又 产生了新的不解。彼得倒想弄弄清楚:到底帮助他找份工作与艾尔斯活下去有什么 必然的关系? 一小时之后,彼得开着车去见母亲的财务律师。而这场与艾尔斯的不可思议的 谈话还在彼得的脑子里翻腾着。由于从艾尔斯那儿打听不着什么消息使他更加困惑 不解。他母亲死去的那天发生的很多事至今还是个谜。一个下班的警察见证了撞车 的情景,提供了事故发生的细节,他说,她的车速太快,撞上一堆东西,然后起了 火,人当场死亡。所有这些都无助于了解内情。他母亲仅仅是因为工作而烦恼吗? 是因为烦恼才不顾安全地开快车吗? 这好像说不通。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跟凯若丹 及其公司有关呢? 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艾尔斯把这些事淡化了呢? 彼得思索着这 些细节,却还是理不出头绪。 在彼得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在他心中产生了向别人诉说心里话的强烈愿望。 可是他却无从开口。 彼得的家人一向是遇事有独立见解,甚至达到固执己见的地步,尤其彼得的父 亲更是如此。他父亲从来不对别人诉说内心感受的,很不愿去麻烦朋友。这也成为 家族的特征了。 他此刻想到了父亲,将手伸到口袋里,摸到了月亮石的正面。这是父亲十五年 前送给他的礼物。父亲告诉他,如果他的拇指顺着那光滑的一面摸过去,就能解除 内心的所有焦虑,而且随时有效。 彼得开着一辆多处碰坏的“大众牌”捷达轿车,在拥挤不堪的州际公路上行驶 着,时速只有五英里。而他对这辆破车不停地传来的叮当声却不太理会。他又重新 回顾了一下那件放心不下的事。他还是对母亲去世那天所见到的一切困惑不解。 为了拯救母亲生前养的宝贝猫,他要在白奥波大道以东的五号卅际公路上开二 十分钟的车,去那离别多年的、孩提时代住过的房子里去找猫。在这段路上,他要 路过一个垒球场。他的父亲曾在那个场子上教练过他,达九年之久。他开车驶过开 迪角,又来到最后一个转弯处,看见一所高中学校的田径跑道。在学校里,他曾是 一个中跑明星呢。他又路过了他孩提时代的一个好朋友住过的房子。不过,他家多 年前就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住了。 彼得家的房子像克来蒙特郊区的大多数住房一样,也是一座灰色拉毛墙的平房。 房子占地约八分之一英亩( 一英亩约台四千零四十七平方米。) ,实在显得很拥挤。 他再向前开了两个街区,看到愤怒的车流沉重地压在主街道上。沿路而建的大商场 和快餐店,更是延绵多个街区。 路旁竖立的各种广告牌,可以说是街道两旁的树木的十倍。用“过得去”这个 词来形容圣地亚哥的东北区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的母亲二十五年前买下那所房子。那时候,这一带到处都是年轻的家庭。他 家住房拥挤,很有必要给房子加一层,可是因为父亲早就去世了,房子加层的事也 就搁浅了。当他走近老房子时,心情有点儿紧张。他心里明白这房子已不属于任何 人了,在这种情况下走进那房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彼得沿着路边停了车。他从前 院向房子走去。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从身边驶过。开车的人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向上一 看,不禁又给车加了速。 刚走半步,他就踩响了一片干枯树叶,他把目光转向门前的引道。因为树根在 地下蔓延,小道已经有了裂缝。在引道上,他看到由于缺水而枯黄的稀疏的草坪。 这是南加州连续多年干旱的景象。前一天晚上的当地报纸,就是他母亲去世那天晚 上的报纸,还放在通向前门走廊的台阶上。彼得还记得,他曾弯下腰去捡那张报纸。 他觉得有点儿奇怪。母亲总是在六点左右下班回家后收起报纸的。警察说:事故是 在卡尔斯巴德区发生的,时间是九点半。到那地方去要从克莱蒙特向西北方向开二 十分钟的车。从圣地亚哥的中心商业区也只要三十五分钟就能开到。母亲就在商业 区上班。那天晚上她是从哪里走的呢? 他母亲天黑以后是从不出门的。就他所知, 母亲在城北那边并没有朋友。那天母亲是不是又加班了? 是不是与谁去会面了? 要 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有一个和她最后谈话的人,不是吗? 这些事他真是想搞清楚。 他从前门走进屋子。那只名叫亨利的猫马上朝他跳跃着跑过来,然后在他两脚 之间钻来钻去,蹭着彼得的牛仔裤。这小动物发出的呼噜声就像小马达一样,呼呼 直响。 彼得对猫说:“你害怕了吧,亨利? ” 由于还挂着窗帘,玄关很暗。他朝客厅那边望去,只见那使用了三十年的橡木 地板,很多处都有小坑和破损。地板上小地毯的边缘,也显现出了磨破的斑块。室 内有一股霉味。在室内的其他地方,他看见书桌上有一摞纸,看上去摇摇欲坠。他 走近书桌,打开一个靠上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他捉摸着,母亲是不是因为在找 什么东西,才把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了。 他又发现了一件怪事:电脑还是开着的,荧光屏显示出来的是个游动的棋盘。 当他移动鼠标时,母亲的档案材料窗口就出现了。关上电脑后,他想把房子巡视一 番,想看看他旧时的房间、小会客室、母亲的卧室等。但他还是决定以后再看吧。 他感到已经没有精力去经历更多的感伤了。 这时,他看见电话录音的信号灯在闪。电话机就放在餐厅与厨房相接的窗台上。 他赶忙走过去,按了一下“放声”键。 录音机说有七个录音。第一个是下午六点零三分录下的。这个通话里没有内容。 另外五个录音也同样以对方挂机的方式结束。只有第三个录音例外,只听见一个老 年人的粗哑嗓音在恳求着说:“请接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晚上十一点零四分打 进来的。这一连串的电话证明了他母亲在去卡尔斯巴德区之前不曾回过家。 当猫站在那装食的空碗边时,彼得意识到它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有人喂过。这 又是一个疑点:要说他母亲不直接回家照顾猫,连那点儿喂猫的时间都来不及,真 是前所未有。这也就是说,电脑从那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开着。这些都不合情理。因 为他母亲是个非常细致的人,不会忘记哪怕是非常细小的事情。 彼得想起来,从电话机边的钩子上取下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是母亲那辆被毁掉 的日本“苏伯如牌”轿车的钥匙;另一把呢,小一点,就像自行车锁用的钥匙。它 的正面有一个圆的、辨认不出的图案和一些数码。彼得取下那小一点儿的钥匙,将 它装在自己的钥匙链上。他预感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搞清楚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也许是用来开在这房子里的装什么日记本和小礼物的抽屉的。 接下来,他喂了猫。他将猫床、猫沙盆、猫碗及猫粮装入几个食品袋中,用另 一只手托起猫。彼得对这房子是有感情的,可是他并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去。 在通往专营房地产业务的史密森和琼斯律师事务所的路上,彼得心里翻腾着的 问题很多,答案却毫无头绪。 当他赶到设在索拉纳海滩区的律师事务所时,只好将这些疑问暂时放在一边。 杰罗米·史密森说过,有些事要赶紧定下来,早比迟好。这个人的紧张口气已清楚 地表明:确实有一些令人不快但急需办理的财务事项。现在是讨论问题的时候了。 彼得一进屋,接待员马上就把他领到史密森的办公室。这位律师年纪六十来岁, 身高一米九五,活像一个正在捕食的螳螂。他脸上的皮肤松弛,手指关节肿大,变 形严重。他笑起来的表情,倒使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 经过几分钟直截了当的交谈,彼得对家庭负债的了解比对其他家庭事务的了解 要多多了。史密森告诉他:“我建议过你母亲去登记个人破产保护。”这话好像是 在向彼得解释为什么不能去告他渎职罪似的。 彼得说:“她绝不会那样做的。”彼得也懒得去解释这是由于这个家族自尊的 缘故。他父亲早就讲得清清楚楚:“欠债还钱。该尽的义务就要尽到底,天塌下来 也不含糊。” 史密森说:“你说得对,登记破产保护的建议让她很生气。过去五年里,在杰 森·艾尔斯的请求下,我是经常给韩娜提供些服务。艾尔斯给我转介了相当多的业 务。因此,我很乐意回报他一下。这意思是说……” “我懂什么叫还礼,史密森先生。我也知道你所谓的‘服务’就是免费的意思。” 这时彼得马上为自己的口气感到后悔。他说:“史密斯先生,你帮助过我母亲,对 此,我向你表示感谢。” 史密森点点头。 彼得看着那些放在书桌上的账目,想搞懂那些数字的含意,“如果我说了傻话, 请你原谅。你的话好像是说,我母亲现在还欠着我父亲的住院费呢? ” 史密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实在不幸,确实如此。” 接着,这位律师就对彼得父亲的医院开支做起了解释。 “这是一大笔钱,彼得。如果你妈妈还在世的话,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史密 森接着说。 “是关于什么事? ”彼得问道。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听那答案。 “你上学用的钱是另一项开销。在你念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交学费的支票给打 回来了。学费是艾尔斯先生垫上的。” 彼得的心一沉,说道:“那不可能。她和我父亲搞了个信托基金。她说过,所 有的钱都付过了。” “空口说并不等于是事实,韩娜分文没有。这一点我已暗示过。她的全部收入 都用在付账单以及其他债务费用上了。” 彼得在听这些情况说明的时候,扫了一眼办公室。这里挂着律师的毕业证书和 家庭照片。照片被放大成一张三英尺宽四英尺高的照片,装在玻璃镜框里。照片成 了整面墙的中心。小网兜里有条正在拍打着尾巴的欧洲鲈鱼。 这个办公室的形状如同洞穴,给人一种拥挤感。室内的家具太多,有好几个立 式灯架,松木的文件橱,堆满了书的书架,书架上还有一个大叶植物花盆。大叶植 物当然要占掉很多空间。 更糟糕的是,室内像热带雨林一样燥热。 彼得脱下上衣,把它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窝在皮椅子里,双膝几乎碰到胸部。 他觉得自己像个食草动物一样,在等着下一个天敌来宰割。 史密森说:“我想知道你对你母亲未付完的房地产抵押贷款有什么打算? ” “还有抵押贷款? ”彼得绝对没有想到母亲至今还在房子上欠着债。他马上就 明白了:他不仅是一无所有,而且还负着债,还是不小的一笔债。 “还欠多少? ”他问道。 “很不幸的是,你母亲的贷款是用她的房地产来抵押的。 房产现在无净价可谈。你要是不付那约五万美元的余款,借贷人就要拍卖房子。 “ “史密森先生,我是在那所房子里长大的。妈妈是绝不会让我放弃那房产的。” “你如果能支付分期贷款,我也许能说服借贷人让你保留这所房子。” “不可能! 我又没工作。都怪我这嘴巴太快,我把工作辞啦。我的老板讨厌我, 不会为我说好话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三声铃响过后,史密森说:“对不起,我得接这个电话。” 彼得与史密森之间相隔约三米,中间隔张书桌。史密森将椅子转过去,背对着 彼得,开始低声谈话。通过椅子的高靠背,彼得只能看见史密森的头顶。彼得在等 待的同时,还在继续看着总账上的数字。他意识到,那些债务表格上显示出他的父 母从来没有过一点儿储蓄。他扪心自问:贫穷难道是有遗传的吗? 正当他思索财务 状况时,他好像听史密森说到“杰森”。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债务”一词。接 电话还不到三分钟,史密森就转过脸来对彼得说:“对不起,咱们说到哪儿啦? ” 接下来,他们花了五分钟探讨了一下彼得的出路。然后史密森说:“你有什么 财产吗? ” “有个屁! 我的车钱还没付完呢,又该交房租了,我可能还有涨工资和中介费 带来的一千块钱,可能还没那么多。总的来说,我是一贫如洗呀。”彼得沉思起来, 责怪自己不该走到这步田地。他对自己说:“如果愚蠢的程度可以和聪明的程度相 比的话,我还就是蠢人中的爱因斯坦。” 律师好像听见了他的心里话,赞同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艾尔斯给了你一个机 会。” “刚才是艾尔斯先生的电话吗? ”彼得问道。 “对! 他叫我在你查看母亲的债务时,把他给你找的工作再提一下,他安排了 面谈的时间。史坦曼伙伴公司是一个有相当地位的,而且待遇很好的工作单位。” “我对资本市场的了解几乎是零。我只是在大学的初级经济学课程里学过一点 儿这方面的知识。就算是有人手把手地帮我,恐怕我也干不了什么。” “当然,他们更愿意培养他们自己的交易人。而敬业精神、忠诚、智慧和勤奋 工作才是这个公司对一个雇员的期求。” “多谢啦! 可是我恐怕要去干修马路的工作哕。看看会不会时来运转。你能不 能让那借贷公司等那么一两个星期再采取行动? ” “在目前的状况下吗? 行。也许你还有别的亲属能借给你钱。比如说,姨妈或 叔叔什么的,或者是爷爷、奶奶? ” “哪里,就算是有的话,我也不会去张口的。” “别忘了艾尔斯的好意,他是诚心帮助你的。”史密森说。 “啊,我会记住的。” “彼得,他很关心你。可以说,他对你像个父亲一样。” “这时候,彼得想起了艾尔斯的亲生儿子柯蒂斯。柯蒂斯是在两家停止来往不 久后就告别了人世的。也许是艾尔斯先生主动向他伸手,把他当儿子看。彼得有点 儿起疑心了。艾尔斯这样做正好可以解释他的一些怪癖。这个念头又让他忽然想起 了艾尔斯的女儿。彼得想知道那个瘦兮兮的、满脸雀斑的凯娣,她到底怎么样了呢 ? ”我建议你再去找艾尔斯先生谈一下。“ 彼得说:“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争取自立。我会记着这件事的。再次谢谢你, 史密森先生。” 当彼得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办公室时,这个律师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当电梯门打开后,彼得走了进去。他漫无目的地朝装有音响装置的天花板随便 扫了几眼。他对着那些喇叭上的黑网眼说:“哎! 老天爷,你听我说,我需要活儿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