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几个星期的失业状况真是令人焦心。彼得至少有两次,可能多达四次打电话找 工作,有的也面谈过了。总的来说,他给人家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可是当人家向他 的前雇主了解情况时,就砸了锅。 有几次,他甚至装成已失业有两年了。可是这样说也无济于事。雇用单位对无 业游民更是无动于衷。其实一次面谈和另一次面谈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彼得常常忘 记他整天奔波的净是些毫无前途的社会底层工作。他甚至连最差的接近最低工资的 工作都打听过了。 多数雇主们都想知道一个念过著名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去降低身份,去跟那 些高中都念不下去的人一起工作呢。他们甚至向他挑明:像他这种人一旦找到好的 差事,是会随时走人的,他干这种活儿只是过渡一下而已。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就 辞去了旧工作,再次证明这是他的失误。至少可以说是因为母亲的去世给他带来很 大的精神压力,他一时冲动,本想在人生的道路上换个方向,母亲也会同意的,但 结果他却走错了一步棋。 然而好像这一切给他造成的压力还不够。他现在手中的钱只够交房租或付车钱 的,他要在两者中做出选择。他决定还是先付车钱。原因是万一有必要的话,他还 可以睡在车的后排座上。而他却不能把房子当车开去进行面谈。因为房东对彼得的 处境一点儿也不能理解。他清楚地告诉彼得:逾期八天不交房租,他就将彼得和猫 扫地出门。可是情况越来越糟。彼得只有一周时间,要弄到足够的钱来付母亲房子 的抵押贷款,否则就只好等着银行没收房产。彼得在高中里学过一点点法语,此时, 他还记得一点儿。他将此情此感概括成一句话,并带着一丝苦笑说:“sui moi le deluge.”(法语.意为山穷水尽。) 他在洗漱间里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挫折”。他眼盯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 你好! 我叫尼尔,我想为您工作,干什么都行。什么? 这活儿只付每小时一块五, 没有问题,只要能有进步的机会就行。” 他拉紧领带时心里在想:这领带要做个绞扣是不是够结实? 接下来,他似乎感 觉到自己的钱包在说:“给我点儿东西吃。”能自嘲是件好事,这说明我在艰难时 刻能挺住。他穿好衣服后,最后又审视一遍,颇觉满意。他虽然没工作,可是穿得 还挺气派。他走出洗漱间时,电话铃响了。铃声穿透房间中污浊的空气,彼得转身 向床头柜上的电话机走去。可是他一转念,又不想接电话:何苦呢? 这些天来就没 有听到过一件好消息。难道这个电话还能有什么两样吗? 他站在朝西的那堵墙的窗 前,听着那些急驶而过的汽车的声音。在晚上,他总是把这没有休止的车流当成滚 滚的海浪。电话响了五下之后,他心里掂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接这电话。当他听到 艾尔斯“喂”的一声后,马上就打定主意要考虑艾尔斯的建议。 艾尔斯开始说话:“我跟杰罗姆·史密森谈过了。他跟我说,你想自己找工作。 运气如何? ” 彼得盯着墙上的一块污迹说:“机会倒是挺多的。杰克餐馆有一个助理经理的 位子。他们给一小时六块钱的工钱,在一个十九岁的人手下工作。我正在考虑着呢。 送报纸的活儿也有,还有一个在游乐园卖冰冻香蕉糊的工作。工作多啦,我正在把 这些头绪理清楚。” “不管怎么说,你还有点儿幽默感。” “这叫冷幽默! 我手上有一个驱逐我的通知书。房租涨了一大块且不说,房东 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听起来不妙啊! ” “我会想法子应付。” “杰罗姆说韩娜的房产贷款你早就该交了。你看是不是让我来料理这事? ” “不必啦。多谢你的好意,艾尔斯先生。你已经帮我们很多忙了。史密森先生 告诉我说,你曾经在我母亲手头紧的时候替我付过学费。” “杰罗姆真是多嘴。”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呀。” “那是韩娜接受过我的惟一的一笔钱。她收下那钱是因为……”艾尔斯的声音 听不见了。 彼得说:“他告诉我这件事让我很高兴。我欠你的是太多啦。” 艾尔斯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当他再开始说话时,他的语气好像是商量的口 吻:“那不值一提。可眼下你干吗不考虑一下史坦曼公司的工作呢? ”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是我不大想拿一份别人安排好的工作,简直就像送到 手中的。这样的工作我不能要。” “你这就不对了。彼得啊,摩根·史坦曼会让每个人加倍地工作,不会让任何 人白拿钱的。要是干不了啊,那你就只好走人。你干脆到我的办公室来,咱们聊聊。” “艾尔斯先生,我拿不定主意。” “韩娜接受了这份工作,干得相当出色。她名副其实地成了我们有史以来的最 好的法律助手。那可不算是恩赐。” “她非得干那工作不可吗? ” “你以为煎肉饼的工作更好吗? ”艾尔斯问。 “当然不是。” “只是聊聊,我中午有点儿空儿。”彼得答应了,回答道,“三个小时后见。” 当彼得准备取消当天其他工作面谈安排时,那猫跳到他的腿上。“你看怎么样, 老头子啊? ”他说着,用手挠着猫耳朵后面。“是不是干上几个月再说? ” 那猫的打呼声仿佛是在表示赞同。 彼得和另外四个人一道走近电梯口,其中三个年纪都在三十来岁或是刚迈进四 十吧,还有一位老妇人。此刻,他怀疑别人会不会听见他那急促的心跳声,或是看 见他那脖子上随着脉搏起伏、鼓得很粗的血管。他在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并 没有成功。 那三个人就像抢食的猪一样,从人群中挤进电梯里去,一个接一个地按了一下 电钮,选好了自己要去的楼层,相互凝视着,似乎这选楼层的先后秩序可能会影响 抵达的时间一样。电梯上的敬字3 、5 、6 给按亮了。 彼得用一只手按住电梯门,让那老太太先进电梯,以防止电梯门在她进门时关 上而挤了她。老妇人向两边看了一眼,并没有感谢的表示。 老太太按了一下“7 ”字,是顶层。这也是彼得要去的楼层。彼得走到后边, 在一个角落站定。老太太至少有六十来岁,表情挺严肃。就其年纪来说,她脸上的 皱纹还不算多。她身上有一股陈腐的天竺葵的气味。她移步到电梯后端,用一个底 部的三角架上装有橡皮的手杖支撑着身子。她那无动于衷的表情使的这狭小的空间 的气氛十分凝重。 当第一个人——脸上轻微浮肿的胖子在三楼下了电梯时,其余人立刻调整好自 己的位置,以便自己得到最大限度的空间。接着,一个身材消瘦、眼皮不停跳动的 人走到门口。当电梯在五楼开门时,他一步走出去,向左转身,然后又来个一百八 十度的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在六楼处,四肢粗壮、眼泡肿大、眼皮发黑的 第三位汉子踮起脚来等着开门。他身着破旧的牛仔裤,破旧不堪的蛇皮靴。他衣服 上散发着两角五分一支的雪茄烟的气味。他手臂上露着一个有摩托车徽章的纹身— —看上去像一个有红,有黑,有白色的“哈里·戴维森牌”摩托车标志。他手臂上 挂着很值钱的银色和蓝色首饰。 他看上去有点儿激动,快步地朝第一个办公室走过去。彼得看着那门上的招牌 上的字:“哈克尼斯和杰姆森:专门受理刑事案件。”这个人也不敲门就闯进去了。 当电梯门再次关闭时,彼得在想,那个有纹身的家伙到底犯了什么罪。从他的举止 可看出,他犯的可能不是一般的罪。 电梯慢慢地升到最高层。在十一点五十五分钟时,彼得跟在突然间变得精力旺 盛的老太太之后,走出电梯。她灵活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她拄着拐杖,比彼得早几 步走到李门一约翰逊和艾尔斯律师事务所门口。 当办公室的门在他面前关上时,他盯着看那木地板的材料,在思索着即将到来 的这一小时对他生活的重要性。他已两次拒绝这份职位。可眼下又怎么样呢? 眼下 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你叫他下跪都行。这份工作,彼得是非要不可啦。要是艾尔斯 变卦的话,那么彼得受的挫折就更加严重了。 他站在走廊上,像根旗杆,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深吸一口气,抓住那发亮的铜 锁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目光向前扫过去。这办公室有着图书馆般的安静气 氛。这使彼得顿时感觉到那些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办公人员个个都精明强干。这帮人 以每小时二百美元的价格向客户收费。这种人的头脑里装着成千上万的案例、法律 条款,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留级的小学生。 在一个靠角落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脸长得像水貂似的书记员。这是他母亲曾 经用过的办公室。想到这儿,他的心一沉。为了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深吸了一口气, 重新打起精神c 一位穿着蓝制服、戴着时髦的金属框眼镜的非裔女士,坐在一台看 上去很正规的服务台后。她看上去约五十来岁,倒也标致,头上有些白发。她头上 挂个耳机。这样她的手可以用来干别的活儿。她的名位牌上写着:“仪玲·罗宾逊”。 接待员看着他走过来,待二人目光相遇以后,她向彼得点点头,举起食指,示 意叫他稍等,她正在接一个电话。她写完一个留言后,挂上电话说:“尼尔先生, 艾尔斯先生马上就来。我为你母亲的去世感到难过。我跟她是好朋友。我们大家都 喜欢她。尤其是我,她是我的……” 仪玲说不下去了。彼得点点头,示意理解她的意思,向她表示了谢意,然后他 走到咖啡桌旁。旁边摆设着供来访者使用的沙发。他在《华尔街日报》的头版头条 扫了一眼。报道的是关于一家第三世界银行受到精心策划的攻击的消息。这时,从 对面的一个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是彼得- 尼尔吗? ”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快步向他走过来说,“听说你要到 这儿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但人们在八米开外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那女人穿着长裙,敞开的上衣外套随着垫肩有节奏地摆动着。也许是由于她爽 朗的笑声和脸上的雀斑使人看上去有点儿面熟。这人到底是谁呢? 他心里在问。 她刚要自我介绍,此时,彼得突然想起来了。她的头发还是往下拖着,头发很 密,色泽像板栗一样发亮。可她不再是骨瘦如柴,也不再戴牙箍套了。当她说“我 是凯娣,叫凯娣·艾尔斯”时,彼得已猜出她是谁了。 他们两家十四年前还偶尔在一起吃饭。可这十四年来,两家断了来往。无论怎 么说,彼得一下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这种喜悦感从肺腑卷起一股暖流,又展现在 脸上,最后交集成一副真诚的笑容。她给人一种热情的感觉。让人看上去觉得她很 可爱,而不仅仅是漂亮。当她拉住他的手时,彼得说:“小凯娣,真想不到,这真 是太意外了。” 他俩聊了一会儿。十分钟后,彼得问:“你在这上班吗? ” “真是很不好意思,不过确实是这样。我刚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法学院毕 业。我在夏天干了一段法律事务助理的工作。当然,我是凭本事拿到这工作的……” 她微笑着说,然后又大笑起来,“说实话,老爸确实跟这事有关,可我是白干的。 我当初就不想抢别的实习生的饭碗。也算是做点儿好事吧。七月中旬,我得返回洛 杉矶。这样,我也就无法在整个夏天都待在这里了。” “你七月份回去,为什么? ” “我在帮着评估一位教授写的一本教材。这书是关于个人伤害与民事侵权法的。 这是个让人打瞌睡的差事。但这个经历会给我的个人简历增加不少光彩。我是要边 审阅书,边准备律师执照考试。” “真是很不错。你是专攻证券法吗? ” “哪里,那太没劲了。我准备专攻刑法。当然,前提是我得通过执照考试才行。” “没问题,你肯定能行。我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这一点。” “从我的眼睛中? ” “你那双眼睛可是聪明绝顶。” “多谢你的夸奖。可是你就不能说点儿更让人爱听的话吗? ” “我现在是有点儿张口结舌。我本可以说我对你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凯娣 行了个屈膝礼。从她一甩头的一瞬间里,彼得好像是瞧见了她脸上的笑容。他接着 说:“顺便提一下,我在电梯里碰见一位潜在的客户。”那个有纹身和伤疤的汉子 的形象还是让他想起来不对劲。于是他改口说:“我希望你一旦进入状态,最好是 选择那种社会地位高一点儿的案子。” “即使是罪犯也需要法律顾问。”她马上半认真地回答说。 她的话虽然使谈话的气氛保持不变,却暗示了她的原则性很强。在她说话的时 候,他想起母亲当初说过的一句关于“代表邪恶”的话。 她说:“我想先干公共辩护人的工作。以后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位接待员轻轻地打断了凯娣的话,她说:“尼尔先生,艾尔斯先生可以见你 了。” 彼得点点头。这时他说:“分别了这么多年之后再重逢,使我很高兴,凯娣。” 这是他的心里话。而凯娣的出现大大地缓解了上午面谈的气氛。她把彼得又带回到 那生活中快乐的时光里。 “我也很高兴。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总是取笑我的雀斑。你第一次取笑我时, 我就哭了。因为我不想让你认为我长得难看。我当时是看上你了。” “我那时才十三岁,哪能注意到这些。多有得罪啊。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女 大十八变啊,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盛开的鲜花’这词用得不好。不过,你明白我 的意思。” 凯娣脸上微微一红,随之会意地点了点头。“咱们是不是聚一下? 今晚我没事。” 她说。 “今晚? ” “我请客。” “非你请不可。我可是分文没有啊。”彼得说。 “那好。我喜欢看到跟我打交道的男人领情。告诉我,那位子你要还是不要? ” “你也知道史坦曼公司的事? ” “当然哕,老爸什么事都对我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把那份工作拿下。你要 是有真本事的话,你会干得很出色的。” “你认识摩根·史坦曼本人吗? ”彼得问。 “是我的干亲。我父亲任该公司的法律顾问已有三十年了。” “那他推荐一定管用……” “对不起,尼尔先生,他们在等着呢。”接待员绕开桌台,要给彼得引路。 彼得与凯娣约定晚上七点在德尔玛的一个叫布里的餐馆见面。 当他走向艾尔斯的办公室时,他问自己是否听清楚了那接待员说的“他们在等 着呢”。如果是的话,除艾尔斯以外还有谁呢? 凯娣说的那句“我要是你的话,我 就把那份工作拿下”,使他精神一振。他感谢老天爷,他能有机会听到凯娣的建议。 他发誓,如果能成的话,他以后要比别人加倍地工作。 彼得把手放进裤子口袋里,紧捏了一把那使用过多次的月亮石。他咽了一口吐 沫,敲了一下门。这是几周以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良好的感觉。他希望这一切不是 个错觉。 “请进。”艾尔斯在门里说道。 彼得便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