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调查官奥里佛·多森从办公桌前站来,向窗前走去。他眺望着华盛顿市的外貌, 只见第五大街上的拥挤不堪的车流里排出来的废气,已形成一团烟雾,笼罩在六月 的天空上。他用手转动窗户上的摇把,想打开窗子,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外面 机器的轰隆声,声嘶力竭的汽车喇叭声顿时充满了房间。他透过污浊的空气望着天 空。他用手捏扁一个空易拉罐。这是他早上喝完的第一罐无糖可乐。喝一罐无糖可 乐,是他每天早晨进办公室后的一个仪式。这个仪式简直是起到了让他头脑保持快 速运转的功用。他身后放着一排过去八位总统就职典礼的照片。多森把他们称作“ 无赖画廊”。在罗纳德·里根照片胸部的地方有他亲笔签名。可是多森宁愿要一张 带有签名的肯尼迪的照片。可是那时他年纪太小,不可能与肯尼迪见面。 过去的几周真是令人感到心情十分压抑。这几周,他没办成什么事,在凯若丹 案和朱克案调查彻底失败之后,他返回华盛顿市,又处理了一起内部交易的案子。 一位公司总经理的亲家在公司拍卖前卖掉了他拥有的该公司的股票。在处以微不足 道的罚款了结这案子后,他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应付这些麻烦事了。他现在三十九岁, 已工作十四年了。他是专门执行国家证券法的。不管他在工作中工作多么尽力,可 还总是做得不够。 办公预算经费紧张,罪犯们老练诡诈以及全球财富的暴涨,而对所有这一切, 他的全部努力好似一粟之于沧海,实在微不足道。 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登上一座山,还有一座山。 他从来都是班里个头最小的学生,视力差,行动不敏捷,也根本谈不上精明, 完全不适合与人交往。只有坚定不移的决心,使他不至于在游戏般的人生道路上被 打垮。他一直是坚忍不拔的,晚上读法律,靠勤工俭学才完成学业,找到这份差事。 他把那熏人的汽车尾气的气味抛在脑后,开始翻自己那一大堆盒子。每个盒子 里都装着排列零乱的简易文件夹,里面夹着正在调查中的各种案件的材料。有些是 未定案的,有些是已被驳回的。这有点儿像一个随着时光推移而逐步增大的碎石堆。 他那间本来就很小的办公室被那立在墙边的活动书架挤得更显得小了。多森的手指 敲着那两边有把手的硬纸盒上破烂不堪的漆布。纸盒的正面印有“订书钉办公用品 超市”的字样。 他弯下身子,拿起一叠小回形针夹住的材料。他弯着腰,用手胡拉一下垂在前 额上的头发,往上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牛角镜框。他就像个牧师,捧着圣歌集那样, 把文件夹打得大开。他看见了自己的笔记:“无消息来源。” 这就是说,他不知道是谁一个月前从圣地亚哥向他提供的材料。这怎么可能呢 ? 这个能拿到关于凯若丹和朱克的秘密材料的人,居然会良心发现。这个不愿意透 露姓名的人给他寄了几张有凯若丹签名的收据复印件,几份有国外账号的交易确认 书,以及从凯门岛汇来的资金凭证。多森用这几样东西当面问了那分所经理,并暗 示他可能成为联邦证监会的调查对象。 “如果你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凯若丹先生,你就不用害怕。”多森是这样对 他说的。 听到这话时,凯若丹顿时身子往下一塌,脸一下变得像干枯了的苹果。多森看 到这情景后,心里就认定这家伙一定知道不少内情。 在他第三次与凯若丹见面时,他曾经威胁凯若丹要下发法院传票,而凯若丹马 上提出要得到一个免于起诉的保证。任何一个执法部门的人都知道,请求免于起诉 保证通常标志着这是得到嫌疑人合作的第一步。 可是不久之后,一个经营同日买进卖出的股票交易人的疯狂行为使多森的调查 夭折了。真倒霉! 如果席锐兹,且不管他真正的姓名叫什么,不把自己炸死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愚蠢的故事。而如今呢,他根本就不信席锐兹是自杀的,他怀疑 有人也给这王八蛋下了套子。而多森却不知是怎样下的套,那谋杀者也只不过是一 个死不足惜的小卒子而已。 他认为朱克也是个小卒子。这家伙手无缚鸡之力,却有能力将数亿美元瞬间在 他所管的账上运转出去。除了最近的损失.他认为朱克在投资中是赚了大钱的。可 是就在多森初次拜访以后,这家伙就不应该了结自己的性命了。所有这一切都他妈 的这么巧地碰到了一块儿:朱克损失了几百万美元,处于忧郁状态。他的前妻说, 他曾有酗酒和对妻子施暴的历史。在对他家进行的搜查中,多森他们又发现了制作 炸弹的材料和工艺说明。由于朱克被炸成碎片,这案子也就无法往下查了。调查处 处长的特别助理佛理曼- 栾生甚至说是由于多森的动作过猛,才使朱克走了极端的。 当然,也是由于栾生的缘故,多森身上的压力日益渐增。 栾生一有机会就指责他,甚至还说多森是因为前几年把那操纵国债案搞砸了, 又没有把针对史坦曼伙伴公司的案子搞成才铤而走险,急于求成的。他说多森做事 总是太猛,应该收敛点儿,少带点儿个人情感色彩。栾生的话有的还是对的。多森 内心很恼火,甚至可以说非常烦躁。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这个案子无关啊! 有人在金融系统里搞犯罪活动。这些犯罪活动已深深地侵蚀了金融系统。也许可以 说,已经到了搞到了要几家华尔街公司破产的地步了。多森此时感到一阵子恶心。 这使他十分痛心。他这个人很尊重法律,对他来说,法律是至高无上的。 “你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这样很危险,多森啊。”栾生当着处长的面这样说, “你那案子实在是很勉强。可你却不顾一切,到处乱吓唬人。是该有人治治你了。” “栾生,你是个王八蛋! ”多森这样大喊一声。随后,他合上了文件夹。“一 个十足的王八蛋! ”这调查官此刻期望自己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一百公斤,而不 是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六十三公斤。要是他有那个头的话,他非叫栾生这小子尝尝 他的厉害不可:也许不会真揍这小子一顿,但是要吓唬吓唬他,吓他个灵魂出壳。 “多森先生在吗? 奥里佛在吗? ”这是安洁拉·纽曼在说话。他给多森和另外 两个调查官做秘书。“你有事要办吗? ” 她问道。 多森的办公室总是开着的,加之墙又薄,安洁拉早就听见他的喊声了。 “没有。我是自言自语。”他的头朝自己的厚底黑皮鞋伸下去,连忙把较脏的 一只鞋放在另一只的后头。这鞋有一年多没擦过了。他不想让别人看见。 “没有就好。”她转身走开了。 多森突然心一动,他说:“安洁拉,你能帮我联系一下FBI 的检验室吗? 问一 下是哪一位给我五月份从圣地亚哥搞到的资料做的检验。” “当然可以。”安洁拉说道。她的脸看上去很瘦,颧骨都突出来了,长着一副 尖下巴,牙齿参差不齐。她又笑着问:“还有别的事吗? ” 多森反而觉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喜欢这女孩子,埋怨自己太胆小。别人谁会管 他与自己的秘书约会呢? 此刻,他心里直劝自己应该去问安洁拉下班后是否有空去 喝一杯。“啊,如果你……”他又哑巴了。 “如果什么啊? ”她眨眨眼说。 “啊,如果不介意,现在就拨那电话。我将不胜感激。” “当然不,奥里佛。” “真他妈的没用。”他在责骂着自己。 此时他内心烦躁,无奈地看着她转过身走开了。他看见她身穿连衣裙,裙子布 料上有花的图案,长裙上端看得出装有垫肩。她纤细的腰间扎着一条粉红色的带子, 布带上打了一个梅花结。他又看到,就在她在办公室门口转身消失之际,她那细长 的土黄色的头发在刷着她的后衣领。办公室里的其余几位老是拿安洁拉开心,称她 为老保姆。她才三十五岁,远比他年轻。不算老,他心里这样想。即便别人看不上 她的长相,多森却认为她的表情很温柔。 他发誓说:“总有一天我要约她出去。” 多森拿起汽水,喝完了剩下的几口。他拉开抽屉,又拿出一罐饮料。他打开易 拉罐,听着那“哧”的一声。这也许是他的一个毛病。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就等待 着有个什么实质性的突破,等着有谁会过来给他提供一个什么重要线索。或者说, 他在等安洁拉·纽曼。等待对他来说,可以说早就成习惯了。 十五分钟以后,安洁拉回到他的办公室的门边。她含着泪说:“那联邦调查局 检验室的技术员吗? ” “对呀。”多森尽可能表露出一种心情很高兴的样子回答她。 “他出意外了。” “真是巧啊。让我猜猜:他有一个月没上班了。我没法把我那些档案资料拿回 来了? ” “是……”她声音有些颤抖,“比那还糟,那人是和另一调查官一起工作的。 他死啦,是意外中弹身亡的。” “死啦? ” 她点点头。 “是他妈的什么时候的事? ” 她往前靠了靠说:“大约两三个礼拜前吧。” “怎么这么巧呢? 这大约与凯若丹与朱克被炸死是发生在同一时间啊。”多森 看到安洁拉在流泪,忍住心中的怒火。 放轻口气说:“对不起。这事我很关心。有时我会大动肝火。” “是的,先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洁拉,你没事吧? ”多森问道。 “我没事。”她咬着下嘴唇。 “你有空时,打电话问一下能不能把我送去的原件要回来。这包括一封短信、 几张账目报表复印件、笔记、两份电话谈话记录稿。”他把易拉罐贴放在火辣辣的 脸上。 “我已经问过了。他们在把案子重新分给别人之前,拒绝送回任何与案子有关 的材料。那些技术人员已分析过你送去的材料了。” “那要等多久? ”多森开始在桌边徘徊。他喝完可乐后,便捏扁了易拉罐,狠 狠地摔进垃圾篓里。 “要几周吧。”安洁拉说。 “你去告诉他们这是急办项目。告诉他们,我要尽快地拿回那些东西。” “好的,先生。还有别的要告诉他们的吗? ” “啊,告诉他们……算啦,我想我他妈的只有等着啦。” “就这些吗,先生? ”她这样问道,好像是在费力地寻找话题。 “恐怕就这些了。” 她一离开,多森就走过去拉开抽屉,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愤怒地说:“全 是他妈的混蛋! ”他的话谁也没听见,就消失在华盛顿市的喧闹声中了。 他思索着相关的人物。 艾尔斯的办公室门咿哑地响了一下,彼得走了进去。这位律师端正地坐在办公 桌前,以微笑的方式跟他打了招呼。彼得向前迈了一步。这时,艾尔斯站了起来, 伸出手来与彼得握手。这律师的身材比彼得约高三公分,手指长得像粗通心粉一样, 轻轻地握了一下彼得的手。他打扮得像个百万富翁。这时他早已收回那天他在彼得 的公寓里丢掉的尊严。彼得穿着蓝色的西服,虽不是从名家那里定做的,看上去却 整洁合身,十分精神。 办公室的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味,闻上去很熟悉。可是这花香中还混合一 种烟叶的气味。这时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啊,尼尔先生。”艾尔斯的 脸随之转了过去,彼得也跟转过脸去看。 这是那位在电梯上见过面的老太太。她手拄拐杖,身子向前略倾,眼睛看着彼 得,并且一边用手向那狭长的塑料烟灰缸中弹烟灰。她并没有把烟吸进去很深,可 是吐出来的烟却不绝如缕。 “我进来时没注意到你! ”彼得此刻有点儿口齿笨拙。 在她说出“我是史坦曼”之前,彼得正猜想她是谁。 “你就是摩根·史坦曼? 我还以为……”彼得此刻完全被弄糊涂了。顷刻,他 感到这大名鼎鼎的史坦曼那铁拐杖就好像是她铁臂的延伸。她的头、脖子、肩膀与 身躯都是金属铸造的,是刀枪不入的钢铁巨人。 “你以为史坦曼是男的吧? ” “说实话,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我真傻! ”彼得的脸红了。这对于他来说, 比让他当场掉下裤腰带还丢脸。 “我敢说你没怎么看过投资方面的电视节目。”艾尔斯在替彼得打掩护,“你 知道吗? 摩根是多任总统的金融顾问,是最顶尖的股票交易人。” “我现在是一文不名,哪里还谈得上看什么做生意的电视节目。我只有两盒麦 片,一品托喂猫的牛奶,别的什么也没有。” 史坦曼点点头:“很聪明。” 在彼得看来,她这话不是心里话。彼得说:“一个人老做错事,久而久之也会 学聪明的。很高兴见到你,史坦曼夫人。” 他向她伸过手去。 “我这人不喜欢握手。”她身子往后靠了一下,给自己和彼得之间多留点空间, “从今以后,如果你打算给我干的话,就叫我摩根吧。” “如果我打算给你干? ”彼得的声音有点儿颤,显示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她慢条斯理地吐了一口烟。 艾尔斯马上插进来问:“你的嗓子怎么了,彼得。”彼得很果断地说:“要是 让我决定的话,我说我想干。” “那好。摩根告诉我,你先干交易处理和具体项目。如果你有我向她说的一半 精明的话,你的进步会很快的。以后会有更重要的工作安排给你的。” 史坦曼举手示意了一下,艾尔斯马上停了下来。“我给你一份工作,不是因为 我的老朋友律师的举荐。你要是敢上的话,有一点要明白:你的身价取决于你为公 司为你自己和我赚多少钱。你还要作出点儿个人牺牲,明白吗? ” 彼得从她的举止和口音判断,她有东欧人血统。他停了一会儿才眨眨眼说:“ 这就是美国方式。”他因为自己说出这种陈腐之词,脸刷地红了。 “不错,这就是美国方式。”艾尔斯附和着说。 “你的起步工资是最少的,年薪七万五。一旦你通过考察期,一个月后,工资 就会涨到十万。你如果能坚持到年末,你还能拿到奖金。” 彼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七万五千块钱? ”他问道。 史坦曼白了他一眼说:“嫌少吗? ”她有一双黑眼睛,看上去很冷酷,却能燃 烧起来。 “不是。很好,非常好了! ”彼得说。 彼得心里明白,他没有能掩饰自己的吃惊。七万五几乎是他以前搞贷款时工作 的两倍。想到十万年薪再加奖金,简直叫他的心跳个不停。 “听着,彼得。关于押在你母亲房产上的那笔债……” 彼得马上换了一个心态,问道:“那笔债吗? 一旦我能证明我的收入,我就立 即安排付款事宜。” “不是。史坦曼公司会安排付清第二笔抵押贷款。不让他们拍卖那房子。你呢, 要付那第一笔款子。摩根已经批准我给你开一张五万美元的支票。这笔钱将从年末 的奖金中扣回。” “我不是在做梦吧? ”彼得看着艾尔斯问。 “我把你的债务给清掉了。这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雇员在生意上分心。还有什 么别的问题吗? ”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彼得问道,心里想他们多给他很多钱了。就算给他 这一半的工资,外加每人每年都涨的百分之五,他就很高兴了。 在你经历了一连串的倒霉事之后,你好像已习惯了倒霉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 别往坏处想,可是他还是担心:这里头肯定是有什么机关。 “你明天就上班,五点半开始。纽约( 股票) 市场六点半开门(美国西部时间 比东部时间晚三小时。)。可是外国的股市是通宵交易的。”艾尔斯回答说。 “我没话可说了。”彼得说话时口里飞出吐沫星子。 “按时上班,千方百计赚钱,别灰心! ”这话听上去像是喉音。 “穿舒服大方的休闲服就行。这只有马莎·司徒亚特明白是什么意思。”艾尔 斯笑着说。 “你归贺华德·穆勒领导。他在三楼。”史坦曼夫人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艾 尔斯是在为缓和这场谈话的气氛努力,彼得把头转向她。“听我说,我还有别的事 要跟我的律师谈。” 话中有送客之意。 艾尔斯拉着彼得的胳膊送他出门。当彼得走到门外时,老头说:“祝你好运。” 彼得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咔哒”一声,门锁上了。 他只好闭上嘴,跌跌撞撞地走过事务所的大厅。他回想起来真是吓了一跳。最 后一刻差点儿没把事给办砸了,毁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离开大厅前,他回头望 了一下刚才遇到凯娣的房间角落。只见她耳边放着电话听筒,却向彼得说:“再见, 七点钟见。” 彼得点点头,沿着走廊向前走着。在电梯口前,他很得意地用拳头朝空中冲了 一拳。这是他做的有节制的庆祝举动。可真是柳暗花明啊。他心里这样想:七万五 外加奖金! 如果我胜任,就加到十万! “我肯定能干下去,能拿这么多钱,我什么 都能学会。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千方百计地把工作干好。” 彼得走出大楼,阳光照透了他的衣服,使他身上感到一阵温暖。清新的空气闻 起来都带有甜味,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 他现在才明白,当别人都围着你转时是什么感觉:那可是让精神振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