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当然不会去了。那不可能。她没有向查努提及此事,因为她是不可能去的。 提它也没有意义。 那一天,她没有多少事干。夜里她已经把缝纫活儿干完了。,在吃饭的厨房 和干活儿的起居室之间走来走去。她已经去过卧室,把查努的书从枕头上拿开了。 她又进去了一次,扯起被子把他的肩膀盖住。第三次,她从门口瞅着他,他动了 动,她立即走开了。 今天她很累,但她又坐立小安。冰箱里塞满了塔珀塑料盒装食品、没有做饭 的真正借口。她在厨房洗涤池里洗了几双袜子,然后她就出去了。 会议在住宅小区边上的一个低矮的建筑物里举行。那幢建筑物修建时就没有 考虑美,就是等着糟蹋的。窗户上装着很粗的铁栅,所以从来没有开过,告示用 螺钉拧到砖墙上,是用英文和孟加拉文写的:爱护公物违者法办。这纯粹是表面 文章。告示是用红黑两色墨水乱涂乱画的。一个用仅剩下的一根螺钉挂着。有人 用仔细流畅的银喷在墙上写着“巴基斯坦佬”。另一个人用不是那么漂亮但却大 胆的黑体字加上了“统治”。门都开着,两个戴面纱的女孩走了进去。 纳兹奈恩由于要寻找掩护,便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去。阳光照亮了人口,但 礼堂里面却黑洞洞的。那两个女孩子径直去了前面,正把自己在椅子上安顿下来。 纳兹奈恩迟疑不决;她考虑折回去。谁也没有看见她。 “妹妹,趁悔悟的火车没有经过你的车站,赶快上车。” 她的嘴里满是唾液,就是咽不下去。 一个矮个小伙,长着样子杂乱的胡子咧嘴向她笑了笑。他淹没在白色的旁遮 普宽松袍子里了,他双手拿着一顶小圆帽。他把小帽向她一挥。“欢迎。欢迎你, 妹妹。过去坐下。” 她游移不定地走过一些空着的折叠椅。前面四排充其量才坐了一半人。往哪 儿坐呢?要挨着什么人。不能是男人。不能挨着什么人。中间隔一个座位。那会 显得无礼。不,那看上去好像我在等什么人坐在一起。我丈夫。但他不会来,那 样的话他们会对我感到纳闷。说话。即便在我离开之前,他们就会说话的。她抓 住一把椅子的边沿。她看人不很清楚,她只听见声音,却听不见说的内容。 他把脸对在她的脸面前。他在说什么。现在他在指指点点。“坐在那儿,” 卡里姆说,她便使劲儿坐下。 他走到前面,跳上那座小舞台。他拍着手。 “好啦,”他说。“谢谢诸位光临。” 她听见门开了。现在是在门口招呼过她的同一个声音。“兄弟,趁悔悟的火 车还没有经过你的车站,赶快上车。” 她让自己回头看了看。大多数是小伙子,牛仔裤,运动鞋,几个穿无领长宽 衬衫,一小撮女孩戴着面纱。也许有二十个人。 “好啦。”卡里姆再次说。“我要请我们的秘书宣读今天的任务。谁要补充, 请举手。” 那个留着乱胡子的矮个男人从后面跑上来。“当天的任务。第一项,确定名 称。第二项,陈述任务。第三项,选举理事会。” 一只手立即举了起来。秘书指着。“什么事?” “我们干吗不用我们自己的语言下这一切呢?” 秘书露齿笑了笑。他看了看卡里姆。“个别与会者的问题。我允许提吗?” 卡里姆抱着双臂站着。“我来同答。这个会议所有的穆斯林都可以参加。我 要谈谈这里的乌姆玛(阿拉伯文umma的音译,愿意为”民族“,后转意为‘公社”、 “社区”指穆斯林聚居区)。每个兄弟、每个姐妹,不管他们从哪儿米。“ “责问者”站了起米,煞费苦心地把大厅环视了一圈,甚至还看了看空着的 椅子。“Ekhane amra shobai Bangali?这里任何人不能讲盂加拉语?” 沉默了片刻之后一把椅子往后刮擦了一下,一个穿着印有涡旋形字的宽袖汗 衫的黑人站了起来。“你看我像个孟加拉人吗,兄弟?” “责问者”把一双手掌一摊,仿佛游戏结束了似的,二人又坐下了。 “OK,”秘书说。“第一项。确定名称。我让全体与会者自由提名。” “穆斯林联盟!” “穆斯林联合行动。” “穆斯林阵线。” 纳兹奈恩看见进来的那两个女孩用手遮着嘴窃窃私议。最后,一个喊道, “塔村穆斯林青年协会。” 秘书把双臂一挥,他的小圆帽掉了,他又捡起来塞进衣袋里。“建议够了。 我们投票表决。第一个是什么?谁提的第一个建议?说话呀。” “责问者”跳了起来。“此人身为秘书却不记笔记。这完全不符合伊斯兰教 规。” 秘书挺直身子。他的小脸气得鼓了起来。“《古兰经》哪里说到记笔记的事 啦?” “圣训和圣行中说得清清楚楚:一个人必须认真负责。” 秘书打起精神准备回答。他的胡子哆嗦着。一条卷起来的宽松裤腿已经放了 下来,把一只脚全遮住了。纳兹奈恩发觉了。他太年轻胡子没有长足。 卡里姆把手搭在那小伙的肩上。“拿一支笔和一个本子。你负责记录。” 然后又开始争论是否可以在表决组织的目的之前确定这个组织的名称。秘书 激动起来。随着他激动的增长,他的宽松裤似乎也在增长,最后他变成帐篷里的 一种细小的声音在吱吱地叫。“这是议事日程,伙计。我们必须严格遵守议事日 程。” 卡里姆做出决定。“我们首先确定名称。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到这里来是干 什么的。” 全场低声表示同意。纳兹奈恩发现自己也加入其中,尽管她到那里去仅仅是 因为没有缝纫活儿可做。 他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她看见那是在抖威风。他站在台沿上说,“秘书记下 了你们的所有建议。我再加一个。‘孟加拉虎’。” 全场一时张口结舌。那两个戴面纱的女孩手遮住嘴进行一番更加紧张的窃窃 私议。 “孟加一拉一虎,”前排的一个小伙子喊道。他按照音节的节拍用拳头捶击 着空气。“我可以把这个名字用到我的一帮人身上吗?” “发问者”又站起来。“我们是不是忘了我们这里的非盂加拉兄弟?” 卡里姆走过舞台站到那个穿涡旋字汗衫的人前面。秘书跟着,准备好了本子。 “我并没有,”卡里姆说,“把你看作异己的意思,伙计。” 黑人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伙计,我认为这是一个雄浑有力的名字。我很 自豪当一只盂加拉虎。” 投票表决,决议通过(一致通过,秘书说,一票反对)。会议接着进行第二 项:陈述任务。 与会者喊出了不少建议,秘书草草地在记事本上记着。现在他坐在台沿上, 两条腿吊着,他咬了咬笔头,活像比比。卡里姆依然站着,尽管不时地来回走动 走动,这样当他重新安定下来时,他两腿站稳着,双臂紧抱着,再次显示出他的 力量,戴面纱的两个女孩更加放松了。她们不再窃窃私议,而是手不遮嘴,随意 交谈。她们无所顾忌地把建议喊出来。“妇女权利,”一个叫道。“女孩子的性 教育,”另一个喊道。“必须把这个写进去,”但她一说完就立即低下头来,逃 避责任。 卡里姆提议休息,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辆台车,上面摆满了塑料杯子。那两 个女孩站在车后面,做服务工作。小伙子们掏出了他们的万宝路香烟。 就在纳兹奈恩前面,有几个男孩已经把那一排椅子打散,形成了一个小组委 员会。 “他们拿下我们的一个,好,我们要取掉他们的十个。就那么简单。” “烧掉他们的办公室。我们等什么等?” “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 “他们不应当到这里来。如果他们不喜欢,他们到这里来干吗?” “我们不想找麻烦。不过要是他们来要,对,我们就满足他们的要求。” “几年以前——想一想——他们绝对不敢。” “我们组织得更加严密。” “现在我们忙着你争我夺。” “砖巷帮对斯台普尼绿地帮。” “种族主义者——他们老早以前就从这里清除了。” “希卜鲁·拉赫曼怎么样?” 纳兹奈恩听出了这个名字。就是遇刺身亡的那个人。 “那不会再发生了。” “问题是,你看,他们越变越老到了。他们不说‘种族’,他们说‘文化’, ‘宗教’。” “他们把他们龌龊的传单塞进了我的前门。” “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我们干吗不推动下去呢?” 卡里姆号召会议遵守秩序。“好啦。我们投票表决。我们为了什么?我们为 了穆斯林权利和文化。我们要保护我们地方的乌姆玛,支持全球的乌姆玛。” 秘书爬上舞台。“表决。大家举手。我是说支持的——举手。” 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 “一致通过。”他在纸上画了个勾。 “我们反对什么?”卡里姆说。“我们反对——” “‘狮心’战士,”台下有人喊道。 “我们反对,”卡里姆说,“任何反对我们的组织。” 通过了。 乐师要求他的乐队成为“盂加拉虎”的官方乐团。“传播信息,之类。难道 你们对此态度冷淡,伙计?” “责问者”再一次站起来。“我们要干什么?”休息期间他换了座位,现在 离得很近,纳兹奈恩可以看清他有一个狂热分子的危险面孔。“我们‘支持’这 个,‘反对’那个。我们是个争论俱乐部吗?” 发出了一阵笑声,“责问者”变得更加尖锐了。这个小伙他身材瘦小,面带 饥色。他的衣服从骨架上吊下来,仿佛肉是一种不必要的花销似的,仿佛他的激 情把他耗干了似的。惟一的铺张就是他的鼻子,鼻子很大,尽管看上去坚硬而瘦 骨嶙峋,却能加深那种严厉的印象。 “我们要干什么?”“责问者”说。“行动,还是争论?” 卡里姆打断了笑声。“第三项。选举理事会。”他瞅着“责问者”。“如果 我当选,就立即开始行动。” 秘书当选为秘书。尽管再没有人竞选这一职位,但当举手表决的时候,他还 是向下盯着他的裤裆,仿佛这种悬念难以承受似的。后来他用缠腰布的那种办法 拉了拉他的宽松裤。 卡里姆和“责问者”竞选主席。旗鼓相当。“责问者”九票,卡里姆十票。 我给了他胜利,纳兹奈恩想。她觉得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举举手,或不举 手,她竟然能改变她一无所知的世界大事的进程。 “责问者”走到前面,上了舞台。他使劲地握着卡里姆的手,他们还彼此拍 了拍背。纳兹奈恩明白他们相互憎恨。然后他提议自己担任财务主任,这个职务 很快就弄到了手。 礼堂里,空气随着将要散会的调子颤动。十多次小小的调整,对大动作的期 待。秘书把他的记录本一挥。“等等。等等。还有一次选举。选精神领袖。”他 跳下了舞台,把一个老头儿从他的座位上提起来,推上台去。纳兹奈恩看见这个 老头儿穿着露脚趾的浅凉鞋,后跟带子上还有一朵塑料花儿:女人的鞋子。她知 道这个伊玛目是最近才引进来的。他不住地舔着嘴唇,笑眯眯的。他对进行的事 情没有丝毫的概念。他正式当选了。 卡里姆来了,肩上扛着几包牛仔裤和未上衬里的连衣裙。他坐在沙发扶手上 说话。电话响了,他不再拿到门厅里去接。有时候他对电话说传单和印刷等级、 会议和捐赠等问题。有时候他的声音温柔;而且从他嘴里悄悄儿地溜出来,于是 他关上了机子尖刻地说,“瞎操心,神经质。那就是你得到的结果。” 他开始跟她聊世界事务。她鼓励他。“是吗?”她说。 他的知识使她自惭形秽。她了解她的伊斯兰兄弟姐妹。她知道他们有多少, 多分散,怎样受折磨。她发现了波斯尼亚。“那是什么时候?”她说。那时候他 不会超过十四五岁。他使她汗颜无地。他使她激动不已。 在一个名叫车臣尼亚的地方,这时候进行着圣战。他从他的杂志上读道。 “假若安拉意欲——穆斯林游击队员会在你的俄罗斯母亲心里看见你——不仅仅 是车臣尼亚。假若安拉意欲——我们会继承你的国土。”他拿起那薄薄的书页, 给她提供证据。“那是一场世界范围的的斗争,伙计。他们在每个地方都要把我 们整垮。我们必须反击。是反击的时候了。” 举起头版印有英文字的杂志,他说,“你能读这个吗?” 她低下头,从一边移向另一边。“Amar ingreji poda oti shamanvo. ”用 英语,我只能读一点点。 他把盂加拉文时事通讯给她留下。一种叫作《光明》。另一种于脆题名为 《乌姆玛》。查努从来不给她任何东西读。那他的那些书有什么用呢?那些古代 史。 她把时事通讯放在桌子上让她丈夫看。你不是惟一一个知道事情的人。但当 她听见他来时,她又把它们藏了起来。以后的几天阅读变成一种甜蜜而可悲的秘 密。她用眼睛在抚摸着那些语句,感到卡里姆在那里浮动,就在文字后面。 一件事她弄不懂,烈士。 “可是安拉不允许。” “那不是自杀,不是。那是战争。” 她知道巴勒斯坦。他给她讲,“他们走上街头抗议一个孩子遭到杀害。他们 回家时抬着另一个孩子的尸体。” 这给了她痛苦。现在当她走在孩子们与她们的父亲之间令人提心吊胆的钢丝 上时,当她被她难以控制的思想搞得心神不宁或者为她妹妹担惊受怕时——她感 觉到了这一切的渺小。所以她把腹中渴望的可悲的重负错当成悲哀,她在夜里读 到占领者和孤儿,读到了“投石运动”和哈马斯。 于是他在她的家里祈祷的次数更多。当他把垫子从她手里接过去时,他们的 指尖发现了对方,她闻见了他的衬衫的清爽味儿。 酸橙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