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次“孟加拉虎”会议定于星期五召开,进军前的一个礼拜零一天。查努说, “我想我们要去参加这次会议。” 纳兹奈恩放下了剪刀。 “对,”查努说,“我想它一定很有意思。” 纳兹奈恩重新拿起剪子,继续拆补上去的夹克里子上的缝线。“你去吧。我 还要干活儿。” “那好,不过我想你会发现它很有意思,”查努说。他把自己藏在一张报纸 后面。 整整一夜,纳兹奈恩想象他的用意何在。她丈夫打算在会上干什么?如果他 知道卡里姆的事(多少次她有意让他知道?他就是不听她的,但是他必须知道), 难道他选择好这个聚会地点跟他摊牌?难道他打算用某种方式羞辱他,挑动他参 加一场公开的智力决斗?难道他有意带她去杷她也羞辱一顿?也许甚至根据他的 权利用石头打死她?杏努打算干什么?她想不出个似乎有理的答案。 女儿们上学去了,纳兹奈恩跟着查努去开会。准备工作迫使她去。查努穿上 他的西装。上装领子上有一个小白点子,他用一块法兰绒布擦了擦,结果反而变 大了。西服是深蓝哔叽的,双排扣,旧了,料子在膝盖和肘子周围已经有点儿不 牢靠了。然而查努自从溃疡复发后已经瘦下来了,倒还合身。他把上装的扣子都 能扣上,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打了一条在管理会工作时期用过的鲑肉色 领带,把一包“雷尼”香烟滑进了裤子口袋。从标明为“发言”的文件夹里,他 拿出一本A4号纸的“首相集品”活页本,咯噔一声把封面压开。一只手拿着活页 本,把另一只手大力一挥,脚跟轻轻一晃,转过身来。他的嘴在动,但没有说出 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鞠了一躬把笔记本合上。他清了清嗓子,“我想我 们准备好了。” 她看着他,拉开一步的距离,走过小区进入环抱礼堂的混凝土谷地。查努急 不可耐地要到达那里,为了赶得上,纳兹奈恩不得不小跑起来。等他们进入那建 筑物时,她的心脏使其他所有的内脏都无法忍受不了。它在她的胸膛里,在她的 腹腔里,在她的耳朵里,在她的脑袋里,狂跳不止。 秘书在门口盘桓。一个穿深紫色田径服的男孩朝他喊道,“嘿,快上悔悟的 火车吧,兄弟。” 秘书咧嘴笑了。“它已经开过了你的车站,兄弟。” 他们相互拍了拍臂膀。 礼堂大约坐了一半。没有一点前一次会议的家庭氛围。聚集来的大部分人是 年轻小伙子。一小撮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在屋子后面凑在一起,还有几个穿蒙面长 袍的在前面挤为一体。走道右边的男孩子们已经把排成行的椅子打乱,围成一个 圈儿。圈子里面,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在地上,还有几个脚踩在椅座上,屁 股担在椅背上。在外缘。男孩子们站在椅子上。他们在听圆中心上的什么人讲话。 在一片喧闹之上,纳兹奈恩发现发言已经在进行。她试图弄明白声音,好听见里 面的卡里姆的语气,但声音并不熟悉,而且从她耳朵里溜走了。 纳兹奈恩和查努在左边入了座,那里的男孩子向屋子的另一而瞥视,并且把 头摇来晃去。一个小伙一拳打进另一只手掌里,然后把它捏得嘎嘎作响。接着他 把手啪的一挥,像一块湿抹布似的,而且打着响指。他的朋友们哄堂大笑。便开 始了一场打响指联赛。男孩子们穿着牛仔裤,或者运动服,上而有很大的记号, 仿佛他们的服装被一位最看重整齐划一的老师做了标记。有几个穿着传统的盂加 拉服装,上而有个螺旋图案。按顾主要求缝制的旁遮普宽松裤,裤腿、袖口上是 劳动布,或者穿的是黑皮夹克,或者裤子塞在齐膝高的有搭扣的长筒靴里。只有 查努穿着一套西服。肘部确实磨得差不多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摸摸他的领带结, 仿佛害怕它会把他憋死似的。 他从夹子里拿出活页本,翻到了头一页。“我叫你尝尝味道,”他对纳兹奈 恩说。“这是标题:《英国的种族和阶级:浅论白人工人阶级、种族仇恨、及其 对策》。” 原来是这样。他要用言词向卡里姆挑战。证明他自己和他不分伯仲。比他高 明。在过去这几个星期里,他虽然很少说话,但他把话储存了下来,储存下来迎 接这场战斗,把言词磨砺为了这个:为夺回妻子而战。 圈子散开了,椅子被刮擦着拖回原位。左边的人望着右边的人。有人站起来 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礼堂后面的门关上了,卡里姆跳上舞台。秘书跟着他 跳了上去,扛着一个好像是装芒果的旧板条箱似的东西。他把板条箱底朝天往舞 台上一放,往上一站。“肃静,肃静肃静。我要求会场肃静。” 谈活懒懒散散地消停下来。 “兄弟们姐妹们,”卡里姆说。“真高兴看见我们这么多的人——团结一致 反对那些胆敢到这里来诽谤我们宗教的卑鄙小人。” “把他们踢出去,”后面有人喊道。 “把他们赶回老家去,”另一个嚷道。 卡里姆抱着双臂。“把这些低贱的漫骂留给种族主义者。”他停顿了一下, 扫视着全体听众,不慌不忙,让每个人感受到他这么做以及让他们等待的力量。 “我们进军的时候,我们要让他们看见他们对伊斯兰的看法是多么的错误。他们 会看见我们是强大的。我们要让他们看见我们是和平的。伊斯兰就是和平。 “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我们要怎样度过现在和二十七号之间的时时刻刻,分分 秒秒,使人们保证支持。” 前排猛地举起一只手。 “什么?”秘书说。他站在板条箱上位置很高,所以不再踮起脚尖跳了。 “提你的问题。” “我们能不能给那里弄一辆平板车?雇一辆?” “拉没腿的人?”秘书说。“或者重病号?” “拉音响设备,兄弟。或者要是你愿意,我能架起一台键盘乐器现场演奏。” “现场演奏不合伊斯兰教规,”秘书说着梳理一下他的胡子。 “什么?”乐师说。“祈祷乐队怎么说呢?苏非派又怎么说呢?他们几乎总 是又唱又跳。” “不合伊斯兰教规,”那位官员很快地说。“往下进行。” 另外一个人从听众中发言了。“所以塔利班禁止它。” “录制的音乐怎么样?”乐师说。 “也禁止。” “我们这里不是有一位精神领袖吗?咱们问问他,《古兰经》是怎么说的。” 精神领袖被找到了。秘书走下来跟他协商。没过几个月精神领袖可胖了不少。 这场关于伊斯兰教教规的协商没有妨碍他吃完一个很大的浇过大量糖浆的酥饼。 “定了。”秘书一回到台上就宣布。“统统禁止。” “好家伙!”乐师说。 “继续。继续,”秘书催促着。 乐师站了起来。他仍然戴着没有指头的手套。他未必烧伤了,纳兹奈恩想。 也许他有某种皮肤病。 “如果每个人都打算到那里去坐,而且告诉我我不合伊斯兰教规,那我就不 会呆下去。” “坐下,”卡里姆说。“没关系。我们以后再谈音乐。现在,我开了一张地 方住宅小区表,我要每个小区有两名组织者……” 从舞台的一角,一个身影儿突然出现了。 卡里姆犹豫不决。 “别让我打断你。……责问者”说。 “你没有,”卡里姆说。 “等你说完时,我要让大家看样东西。” 听众发出一阵低低的喧声,像锅开了一样。 “那就拿出来吧,”卡里姆命令道。 “好,”“责问者”说。“要是你这么说的话。”他把手伸到夹克里子里, 掏出一卷纸来。他把纸展开,又朝相反的方向卷了一圈,尽力让它们平平地垂着。 他把它们贴到胸口上,所以只能看见一张白纸。“我们的主席是个主张和平的人 c 我也是个主张和平的人。伊斯兰是一种和平的宗教。可是如果有人找上门来跟 你打仗,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能跑掉吗? “几星期前,不明身份的人在美国的土地上发动了一次攻击。无辜的人被杀。 平民。男人,女人,儿童。全世界为之流泪,捐款。现在,美国正在进行报复, 我们的兄弟惨遭杀害。他们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死去。他们还是一样的无辜。但是 世界并不哀悼他们。” 他把一束纸张调了个个儿,往外一伸,把上下两头抓住不让它卷起来。照片 显示出一个极小的女孩,衣着破烂,条腿从膝部炸飞了。“某种附带的伤害,” “责问者”说。 他展示出下一张照片。 “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男孩不超过六七岁。 他把照片卷起,把它们收起来。“我们的主席说我们必须展示我们的力量。 他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在街上走走。我们做的仅此而已。” “那么我们要怎么办呢?”听众中有人喊道。群众发出了一点嗡嗡声,仿佛 上面这句话是从他们的舌尖上偷走的似的。 “责问者”耸了耸肩。他双手往衣兜里一塞。“这个盛球上最强大的国家攻 击世界上被破坏得最厉害的国家之一。我们是健康的年轻人。链子没有把我们拴 在这些墙上。做一点汁划,做一点努力,我们就能跨越几个大陆。”他又耸了耸 肩。“我们怎么办呢?” 纳兹奈恩看了看查努。他低着头。他的腮帮子耷攒着,活像空了的钱袋。 那个黑人,即多元文化联络官,站了起来。“我一直在研读,”他开始说。 他喘着粗气,只是表明这一点已经费了他多少劲。“我一直在研读,似乎当个穆 斯林就带来了很多重大的责任。不仅仅是祈祷,而且不喝酒,不吃猪肉,不搞女 人,不做别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古兰经》上也写着两个穆斯林应当努力创造一 个跨越世界的统一的伊斯兰国家上面写着:”管教是责任。‘“他把一只大手按 在遮住他的大胸膛的雪白的袍子上。”现在,关于这些我们在做什么呢?“ “问得好,兄弟,”“责问者”说。 卡里姆走到他面前。“听我说。别让我们分散注意力——” 查努右面隔了两个座位,一个女孩子跳起来,从他头上喊过去。她的面纱的 有棱角的线条突出了她优美的颧骨。“按照联合国的统计数字,九月十一号还有 一个大悲剧。就是在那一天,三万五千儿童死于饥饿。”那女孩说话时直勾勾地 盯着卡里姆。乍里姆抱着双臂。他直眼回盯着她。那女孩才不过十几岁。她长着 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离得并不太近。黑头巾把她的脑门框得恰到好处。“我 们对这场悲剧有什么了解呢?”女孩子继续说。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纸。“受 害者:三万五千。地点: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特别新闻报导:无。为受害者及 其家属的呼吁:无。国家首脑的函电:无。烛光晚会:无。两分钟默哀:无。对 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的要求……”女孩抬头一望。她情绪激动,脸红起来。“无。” 她赶紧坐下了。 卡里姆用目光把观众扣了一遍。他看见了纳兹奈恩,还有查努低着头,一时 间他的眉头紧锁着。 纳兹奈慰纳闷如果她现在跳起来,开始发言,他会怎么看她。 “有多少穆斯林?”礼堂前面的一个声音喊道。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从蒙面 长袍区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三万五千人里有多少穆斯林?” 那有什么关系?纳兹奈恩想。那些不是穆斯林的人,难道他们的死就不那么 重要吗? “各位,各位,咱们还是围绕着我们的议题。”卡里姆在台前踱来踱去。他 的肘子碰到丁“责问者”,但卡里姆似乎没有注意到。“就在外面,此时此刻, 有人因仇恨我们、仇恨伊斯兰而变形失态。他们正计划向我们的门口进军,我们 不想把他们白白放走。咱们让那些‘狮心’战士们看看:孟加拉城有人保卫。一 个礼拜无论哪一天‘虎’都会接受‘狮的挑战。”他大步流星走到秘书跟前,从 写字夹板上拿下一张纸。“好了。住宅小区名单。我们需要自愿的组织人员。第 一个,伯纳斯小区。” 过道右边,有两个小伙子站了起来。“那归我们管。” 立马就有三个男孩从过道对面跳起来。“那归我们管,这你是知道的。” “它不属于你们。” “过来说。” “你们过来。” 男孩子们以明显的但又懒散的威胁目光对视着,仿佛他们知道在威胁方面还 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不想把自己耗尽似的。 “在这里也好,”卡里姆说,“在外面也好,都是‘盂加拉虎’,那是我们 所属的惟一集团。明白吗?谁也不拥有任何小区。把别的事情都扔到一边。0K?” 他把两群人逐一打量了一番。“oK,小伙子们?” 卡里姆把人分配到各个小区。他发布关于游说的指示,要达到的目标,要提 交的报告,组织人员的开会日期,进军本身的管理方案。他口若悬河,一边说话, 一边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给舞台注入了他的个性。没有人反对他分配的角色。他 应付裕如,把每个人投进一个槽孔,说一句“你在这事上会很在行的,哈立德,” 或者“这是专门留给你的,蒙祖尔。”“妇女委员会我让它专管旗帜。” 纳兹奈恩眼睛不断地瞟着丈夫,看他什么时候要采取行动。查努没有看她。 他的脖子越来越弯向他的身体,最后好像他在审视自己的胸膛而不是笔记本。纳 兹奈恩轻轻地动了动腿,这样她的腿贴到他的腿上。她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有一阵子,她在瞅卡里姆时,她失去了他的讲话的线索,只是目击他在舞台 上走来走去时他身上的紧张。 那应当是她。她应当是那个想不到全世界的人,那个脑海里只装着自己,装 着她的日日夜夜、她的时时刻刻,大事情就装不进去的人。然而她现在瞅着卡里 姆:他是怎样全神贯注在他的运作里。如果“责问者”谈“狮心”,卡里姆就说 起阿富汗。如果他说黑,卡里姆就说白。她感到痛苦像蒸气一样从她身旁的查努 身上升起来,而且知道他淹没在他自己个人的折磨里了;种族,阶级和浅论不触 及那里的他。 然而如果给自己的丈夫拿不出止痛膏,为世界心痛又有何用呢? “咱们走,”她说。他没有听见。她把膝盖顶到他身上,他把腿从她身边推 开了。 会议结束了。查努清了清嗓子把他的发言稿塞到夹子里。“还是存下来改口 再用,”他说着笑了笑,而他的眼睛却在灼热的煤上舞动,目光四射,却见什么 都畏缩。 “谁要对我刚才说的感兴趣,现在就来找我,”“责问者”喊道。 有几个男孩聚集到他周围。纳兹奈恩看见索鲁巴的老大也在其中。 “印沙安拉,我们又站在一起了,”人们开始鱼贯退场时,卡里姆喊道。 然而真主并不愿意,纳兹奈恩想。啊,卡里姆,你干吗只看见你想看见的东 西呢? 这一回可逃不过伊斯兰太太了。纳兹奈恩刚刚跨过那家肉铺的门槛,她实际 上就踩到这位贵妇的脚趾头上了。 “啊,又要年轻,还要梦游呢,”伊斯兰太太说。 纳兹奈恩尽量彬彬有礼地询问了一下她的健康状况。 伊斯兰太太没有搭理她。“梦见家乡了?不过等不了多久了。” 肉味浓烈。走进肉铺就像钻进一个硕大的肠子。一大堆拔了毛的鸡塞满了橱 窗。那是纯粹的Z-式大屠宰,一点也不像英国超市里把各个部位用玻璃纸包着的 文明陈列。高柜台后面的员工穿着白大褂,老老实实体体面面的沾满了血。柜台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羊肉块,所有的肉块都堆在一起。充满了黄色肥油的牛肋从天 花板上的肉钩上吊下来。后面一台孤零零的冷柜只放着一个空冰淇淋杯,放在那 里是为了在冷柜经过一段短暂而永不复返的服役期、拔去插头以后接滴水的。冷 柜从来都不受人欢迎。谁也不想买在那里藏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肉。 肉味是如此浓烈,以致当纳兹奈恩张开嘴时就觉得像她舔了一块又生又肥的 排骨似的。 “你今天看上去气色挺好,伊斯兰太太,”纳兹奈恩说。 伊斯兰太太在她的开襟羊毛衫袖子里摸索。她掏出一条粉红的花边手绢。对 着它咳了两声。这是纳兹奈恩头一回听见她咳嗽。也许她的贝尼林止咳糖浆用光 了。 伊斯兰太太把手绢又塞回袖子里去。两只袖子都鼓鼓囊囊的,仿佛她的胳膊 得r 象皮病似的。 “我要死了,”她怒气冲冲地说,“也许你认为活该。”她的小黑眼睛闪着 光,冒着火。 纳兹奈恩硬着头皮仔细端详着她,真的,伊斯兰太太今天似乎有点异样:并 不明届,只是缺少点儿实在的东西,仿佛她开始消失了似的。纳兹奈恩极力要戳 穿它。她是不是瘦了? “现在你丈夫该把票买好了吧,”伊斯兰太太说。“跑回家开始打包了。” “什么票?” 没给警告,伊斯兰太太一把抓住了纳兹奈恩的下巴。她的手指给人一种松脆 感,像枯叶似的。“这样一张城实的脸蛋。用来撒谎更好!” 纳兹奈恩突然想到,即便在那么闭塞的地方,在血昧浓重的空气下面,她是 闻不见伊斯兰太太的病房味儿的。这是她失去了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纳兹奈恩说。她抓住伊斯兰太太的手,轻轻地把 它从她的脸上挪下来。 “你不知道?当然像艾哈迈德太太这样天真的人儿是很难知道一件事情的。 你不知道你丈夫找阿扎德大夫痛哭流涕,阿扎德大夫给他钱叫他逃跑?”她的呼 吸吃力起来。她站着晃来晃去,纳兹奈恩不得不忍住,没有把胳膊伸过去扶住她。 “阿扎德大夫是个大傻瓜。他永远要不回他的钱。我给他说过,可是谁听一个快 活到头了的老太婆的话呢?” 纳兹奈恩退了回来。门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她扭过头看看究竟有多近。她 有一种摆脱这个女人的迫切欲望 看出了她的心事,伊斯兰太太猛然抓住她的手,对它用她纸一样的手指搓起 来。她尽量把声音变得甜美悦耳;那就像在辣椒上撒了糖,一种对不上碴儿的伪 装。“我会让你走的,孩子,把我的钱和祝福都给你——可这样别人怎么看呢? 一个溜掉,他们就都想留。我还要为儿子们着想。把你欠的给了就是了。” “不过这不可能,”纳兹奈恩喊道。“我们给多少,总没有个够。” 伊斯兰太太放开了纳兹奈恩的手。“真主总给人一条路。”她说,说话时还 是笑脸迎人。“你只要找到就是了。” 查努的车一直开到凌晨,当他走进门时,纳兹奈恩准备好等着他。 “这是真的吗?”她问道,仿佛她已经把一印摆在他面荫似的。 “问得好,”查努说。“这,也许是,最好的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 “那就等一等,”查努说。“等一会儿。我不是才进门一秒钟吗?我还穿着 外套呢。”他使劲拉了拉他的防寒服,把否认挡了回去。“我进家忘了脱外套你 说你讨厌是不是公平?说你宁肯咂一只蟑螂,也不愿意瞅着我穿着外套吃饭是不 是公平?” 她的嘴变干了。他怎么知道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感情。 “是啊,”查努说。“你看,我还没有全瞎。”他站在门厅里一动也不动。 灯泡吊在他头上。那是一只弱光灯泡,次品。它没有把黑暗驱除;只是把黑暗扫 进了角落,扫进了查努面部的缝隙。 有一阵子,查努只是站在那里,纳兹奈恩开始充满恐惧,不是怕他可能说什 么或做什么,而是怕他盯着她时他所看见的东西。 “这是真的吗?”他字斟句酌。“这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问题。一个学哲学 的人必须永远询问:这是世界真正的性质吗?而一个学物理的人,学历史的人, 甚至学文学艺术的人也得这样问,因为只有真实的艺术才名副其实。”他停下来, 拉开了防寒服的拉链。它立即从他的溜肩膀上滑落下来。他把它捡起来,拍了拍。 “每当我们听到什么事,我们还没有把它纳入我们的脑海和心田里时,我们必须 把它检验一番。我们打开一本书,我们翻开一份报纸,我们让电视广播进入我们 千家万户。我们每天听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它们是真的吗?” 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伊玛目说话时,那不是真主之言。他说的是真的吗?相信比不信更容易。 想想闲话。我们的妈妈给我们说过的事情,像骨髓填满了我们的骨头。我们先学 会了它们,然后才学会疑问。 “这一切。这一切,还不止呢。因为一个人有可能对自己说谎。一个女人也 是。”查努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冲着他的外套说话。“心这么说,又那么说, 它胡喊乱叫,大吵大闹。然而把它进行检验,有时候你会发现真相:一场大而空 的喧闹。当你感觉到有些东西太强大,无可置疑的时候,你必须问问自己——这 是真的吗?” 有几秒钟的样子,他们僵持住了,无法把这一瞬间结束。 然后查努用手掌搓了搓鼻子,就像一个刚把脑袋在一盒水里浸过的人那样, 摇了摇腮帮子。“咱们至少进去,我叫你看看票。” 纳兹奈恩审视着票夹上比曼航空标识的斜体红字。她用手指把每张票摸了一 遍,感到惊讶的是它们是那样的薄,那样缺少实质的东西。 “十月二十七号,还有五天。”查努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可是我们来不及准备。套房怎么办?我们不能扔下它吧。” “阿扎德大夫再次帮忙。他同意处理一切善后事务。替我们把它租出去,或 者移交给管理会——一切由我在达卡发话。” 纳兹奈恩在屋子里乱转腾。她把台车、角柜、玻璃陈列橱、餐桌、咖啡桌和 书橱一一摸了一遍。她站在那张牛粪色的沙发后面,手抓着沙发顶。她的小拇指 砰的一声戳破了布套,伸进填料里面。 “可是你要在达卡干什么?我们怎么生活呀?” 查努拍了拍他的肚子。“你认为我的肚子会长期吃不上饭?我去找大夫时, 我是要药去了,不是要钱去了。别发愁。溃疡很快就好了,我不打算只靠水来过 日子。没有什么好愁的。我要做肥皂买卖。”他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然而没 有什么东西等着出来。 她坐在拉齐娅的窗台上,因恐慌嘴里起了一个大泡。一片片灰色的天空楔在 一幢幢的楼房中间。它们是多么渺小啊。多么卑微啊。在古里普尔,她抬头一望, 就会看见延伸到大地尽头的天空。这里只消展开指头就可以把它量出来。 气泡移动到胸部,刚好停在锁骨下而。她坐着一动也不动。如果她一动,那 泡也许会进入她的一叶肺里、把肺爆破。卧室门E 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拉齐娅在地板上躺着。她的头发,充满了地毯上的静电。在她的脑袋周围竖 起。活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海葵。 纳兹奈恩说,“我可以看看他需要什么吗?” “不行,”拉齐娅说。“他只要一件东西。” 还剩下三天了。还有三天可以采取行动,如果可以采取什么行动的话。查努 又买了几只箱子。女儿们和纳兹奈恩聚在箱子周围,像聚在坟头一样。 敲门声更大了。变成了砸门声。 拉齐娅站了起来。她揉了揉患关节炎的膝盖。向门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在抵 抗一种看不见的拉力,仿佛在齐胸高的水中行走似的。 纳兹奈恩感到泡在扩张。她的锁骨将会绷断。她呼吸时非常小心。 拉齐娅弯下腰查看那横在门底上的铁条。然后她又检查了一下门顶上的铁条。 还剩下三天,然后这一切就过去了。她觉得泡消了一点。既然占了先机,纳 兹奈恩迫切要求的也就更多。他们将坐飞机走。 轰然一声,门摇晃起来。塔里克一定是用身子撞门了。 现在安静了。也许他把自己撞昏过去了。 拉齐娅转过身,又回来了,就像一只猫要蜷起来似的。然后她又侧身卧下, 闭上了眼睛。 跟丈夫走是对的。查努正是那个需要她的人。孩子们非得有爸爸不可。除了 走,别无选择。 “你认为你在替孩子做最好的打算,”拉齐娅说,眼睛仍然闭着。“可你永 远不会回去另起炉灶,而且永远也看不出那是不是更好一点。” “他在那里多久了?” “两天。”拉齐娅睁开了眼睛。“看看这里全空着,”她说,仿佛她刚刚注 意到家具不见了似的。“那是他的主意——铁条,锁在屋子里。他说,‘即便我 用天下所有的脏话骂你,直到结束了再放我出去,oK—Ma?’我答应他了。儿子, 你的oK—Ma不会放你出去。” 哈西娜站在池边,把头发甩在肩上。“过来,”她对纳兹奈恩喊道,“咱们 跳。”她没有等。她从来都不等。她跑过去,跳起来,不见了,又浮出了水面。 她的头发在身后飘动着,捞满了水和阳光的小珠宝。 再过三天,她就能走,就能找到哈西娜了。她把指头尖儿撮在一起,凑到嘴 边。纳兹奈恩试图推测已经不是昨日的她妹妹的形象。她试图把她看作一个有着 累累的生活伤痕的女人。她能看见的无非是一个长着石榴红嘴唇的女孩,一张使 你屏声息气的面孔,一次表示她不能等的她的肩膀的抽动。 “妈!妈!”听声音塔里克像一个做出了令人欣喜的发现并希望让人分享的 人。 正挠着大腿的拉齐娅,把手停下了。 “来跟我说说话,妈。这里太无聊了。” “怎么啦?”拉齐娅说,不愿意被拉过去。 “靠我近一点。我不想喊。” “我能听清楚。用不着喊。” 塔里克安静了下来。 她不想跟卡里姆道别。他忙着进军的事情。要是她幸运的话,他不会再来了。 等他来时,就为时已晚。她想象他在敲套房的门,然后又捶起来,最后又用肩膀 撞开。他发火,他流泪。纳兹奈恩给拉齐娅一丝苦笑。 “嘿,妈,听着。我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啦。” “好,”拉齐娅说。 “全给你垮下来了,妈。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把它消灭了。我想我们已经把它 砸烂了。” “好,”拉齐娅说。 “老实说,老实说,老实说,我现在可以从这里出去,永远不会再碰那种东 西了。” “好,”拉齐娅说。 “妈?你干吗不开一会儿门,我们,你和我,好好喝一杯茶呢。” “不行,”拉齐娅说。 “那好。我随后回到我的房间去。我不想冒任何险了。” “我答应过你的,”拉齐娅说。 “是,妈。瞧,你做得真好。没有你,我是办不到的。现在只是开开门就行 了。” 拉齐娅把腿往起一收,膝盖碰到了脸上。她用胳膊把膝盖抱住。 纳兹奈恩想,他能从别人那里找到安慰吗?她描绘着卡里姆落入一个女孩的 怀抱、把他的脸埋她的胸中的情景。那会是谁呢?她试图给那女孩一张脸。也许 那是与会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个知道三万五千名儿童的一切的女孩,知道他们的 正义永远得不到伸张。她正是那种卡里姆应当与之要好的女孩。 在门背后,塔里克幽幽地吹着口哨,仿佛他刚刚醒来,看见一片灿烂美丽的 曙光似的。 卡里姆亲吻他的新女孩。 塔里克的口哨吹得更响了。 卡里姆开始把纱丽旋开。 纳兹奈恩跳起来,把脸转向窗户。卡里姆把纱丽裹到女孩的肩上,还披到她 的头卜。那样更好。 口哨声丢下了调子里的矫情。它变得疯狂起来。 千头万绪揉进了纳兹奈恩的脑壳。达卡将是一场灾难。莎哈娜永远不会原谅 她的。查努将会完蛋。那甚至不是同家。她就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哈西娜在达卡, 但她信上讲的这座城市是一个丑恶的地方,危险四伏。还有卡里姆。要是她能够 如此轻易地离开他,要是事情这么容易,当初她何必开始呢? “把门打开,你这母狗!” 拉齐娅紧紧抓着两条腿。 “妈!妈!我要死啦。” 塔里克声音里的恐慌使纳兹奈恩的心怦怦直跳。 “啊,啊,腿抽筋啦。放我出去,揉揉我的腿。它在要我的命呐。” 凭着白昼的光明,凭着夜晚的黑暗,你的主尚未遗弃你。他也不厌恶你。 来世比今生给你的奖品更加丰厚。你应当满足于你的主给你的赏赐。 “妈,我病在这垃圾箱里了。桶子满了,臭气熏天。让我出去把它倒了吧。” 纳兹奈恩紧紧抓着她的救生索。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又不是她造成的。 “你在吗?你能听见我吗?”塔里克说得很快,字字相连,像雨点打在窗玻 璃上面。“我想我们操之过急。这不好。这不合适。我说我也许是旧习复发了。 我现在只需要一点应急措施。让我出去一个小时。我一个钟头后就回来,到时候 我就要强壮一些。只是放我出去。来呀,妈,放我出去。” 那不是她造成的。那不是她造成的。 “一张五英镑的废纸,”塔里克尖叫着。“这是我的全部需要。你这母狗。” 有一阵子,一切悄无声息。然后塔里克哭起来了。 她和拉齐娅站在厨房里呷着一杯茶。墙壁贴着瓷砖,蓝绿相间的方块贴到天 花板上。窄窄的桌面,漆成白色,挤在冰箱和门之间。拉齐娅管它叫“早餐吧”, 后面排了一排燕麦片包,像一列仪仗队。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套房充斥着乱七八 糟的东西,每镑闲钱(许多根本就不闲)都寄回家为新清真寺多买一块砖。他死 后,拉齐娅把她的钱花在孩子身上,花在她的套房上。她从来不说回家的话。 “告诉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家里的事事都神奇得要命,那这些疯 子于吗还要排着长队办签证?”她常常会拿出她的英国新护照,并用拇指和食指 把它折弯。 纳兹奈恩猴在早餐吧的一条凳子上面。这座儿是模制塑料的,两个分开的窝 儿正好搁屁股蛋子。她在纳闷给厨房贴满小块儿瓷砖要花多少钱啊。 “这么说,”拉齐娅说。“你要离开你的老朋友了。” “阿扎德大夫借了一些钱,查努又攒了一些。” “你给那小伙讲了吗?” 纳兹奈恩盯着拉齐娅,做了个“没有”的口形。她低头瞅着茶。泪水聚在眼 角上,然后夺眶而出,顺着鼻梁流下来。 “过来,给我讲讲。从我的心里挤走——别的事情。” 于是纳兹奈恩开始了她自个儿排练好的那段会话,她依然扮演着两个角色。 拉齐娅呢,由于不知道她的台词儿,只好默不作声。 “他把我的心提起来了。那不一样……”她四处搜寻。“我不知道。那就像 你正看着黑白电视,有人过来打开的是彩色的。” 拉齐娅说,“嗯。” “然后他们把你拉进了荧屏,于是你就不能再看了,你是节目的一部分了。” “嗯,”拉齐娅又说。 纳兹奈恩想着她说过的话。她沾沾自喜。要描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叫做恋爱,不?”拉齐娅说。 纳兹奈恩叹了口气。“那太难了。那太可笑了。” “可是你想要这个?” “一切都是跟它作对。家庭,责任,一切。” 拉齐娅转了一下她的瘦骨嶙峋的大肩膀。她累了。今天甚至她的肩膀她也觉 得太沉重。“恋爱,”她说。“那是英国做派。” 纳兹奈恩掉了一只凉鞋,便从凳子上溜下来重新穿上。她觉得她的朋友在瞅 着她,但她不想回瞅她一眼。有时候拉齐娅多么恼人!把自己弄成这么英国气的 到底是谁呀?拿着英国护照穿着运动服和印有米字旗的汗衫。几乎变得像女王一 样的那个人是谁呀?现在她不想征求拉齐娅的意见了。她要由着自己的性儿干。 前门响起了敲门声。 “一定是大夫,”拉齐娅说。“来给塔里克送药来了。” 拉齐娅让大夫进来。他带来了一名助手,正好部署在卧室门外,以打消任何 逃跑的念头。拉齐娅进进出出,把粪便倒掉,把看起来压根儿没有动过的食物扔 掉,换上新鲜的。 纳兹奈恩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注视着一只鸽子在窗台上漫步。鸽子站在边 沿上,突然把头一低,又沿着窗台走了回来。 阿扎德大夫进了,厨房。“啊,好,好,”他说。他找到了一只玻璃杯,盛 满了水。 她应当为借钱的事表示感谢。“那男孩子怎么样?”她说。 “他受了很多痛苦,”大夫说。‘很多,很多痛苦。“ “他会好吗?” “也许吧。如果那是他决定的事情的话。” 他很快把水喝下了肚,又盛了一杯。然后他从西装口袋抽出了什么。“我把 这个给塔里克带来了。我现在去把这个给他。”然而大夫并没有动。他摇了摇 “雪暴”,瞅着微型暴风雪绕着小小的城堡角楼迅速旋转。他敲了敲蓝色的玻璃 圆顶。“快平静下来了,你不这样想吗?”又一摇。“注意一切又安静下来了。” 纳兹奈恩表示赞同。 “你知道,实际上这种东西是我老婆给我的。”他的嘴角弯下来,他的眉毛 拱上去,形成了他奇特的笑容,跟他浓密乌黑的额前垂发迎在一起。“回顾早年, 我们常常互赠礼品。只不过是这一类的小玩艺儿,因为缺钱。我们就靠米饭木豆, 米饭木豆过活。不过我老婆给你说过这事了。我们就靠一杯米饭,一碗木豆和我 们没有计量的爱过活。”大夫喝下了他的第二杯水。他检查了一下他的袖口,确 信它们整洁无误,处女殷地从他的上装袖子里窥视。纳兹奈恩想,他不会往下讲 了。他会把话和水一起咽到肚子里。然而大夫现在却一发不可收了。“我们想爱 永远不会枯竭。它就像一个魔幻米袋,你尽管到里面舀,永远也舀不到底。”他 让“雪暴”夹在他的手指中间倾斜着,颠倒下来悬着。“那是一桩‘恋爱’婚姻, 你看。”他眼睛周围的浮肿的灰皮似乎在增长,仿佛他把眼泪流到里面去了。似 的。“我原来不知道——我当时还年轻——有两种爱。一种开始声势浩大,然后 慢慢衰微了,似乎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有一天,它完结了。有一种你起初 并没有注意到,但它与日俱增,像牡蛎造珍珠一样,一点一滴,从沙子变成了宝 石。”他把“雪暴”装回。他的口袋。他把玻璃杯涮了一下,扣在滴水板上。然 后他擦了擦手,检查了一下指甲。“好啦,我要看病人去了,随后我有个午餐会 要参加。好,啊,好。” 他咔嚓一下脚跟并拢,仿佛做了个立正姿势,开步走了。到了门口,他又转 过身来。“所有那些小小的恼怒,”他说。“谁会想到它们能形成气候呢?” 纳兹奈恩梦见了古里普尔。她盘腿坐在一张杌子上。阿妈坐在她身后,给她 辫头发。那双发散着生姜大蒜味儿的手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皮提起来,直到 它感到生痛。 “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把你贴到我的奶头上,可你就是不吃。” 她爱听这个故事。但她的角色是有罪过的。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一直 惹麻烦。 “多少天,阿妈?” “很多很多天。”阿妈把一条丝带扎在一条辫子的辫梢上。“你看上去像只 从窝里掉出来的小鸡。”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阿妈咂了咂牙齿。“大家都来了,先是看,后是劝。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去, 他们说,要不她活不到天亮。”她开始辫第二条辫子,把头发分成三股,狠劲拉 着,纳兹奈恩只好把脑袋往后仰。阿妈又把她的脑袋推直。“我有什么办法?我 只不过是个女人,人人都与我作对。不过我给他们讲,‘不,我不管这孩子。如 果她要死,那她早就死了。如果她想活,那大夫们只会添乱。’看见我态度坚决, 他们只埒走了。” 阿妈继续辫辫子。纳兹奈恩脑壳上一阵阵刺痛,如同蚂蚁在叮咬。 “这样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纳兹奈恩说。这是她毒欢的角色。话听上去是 那么郑重其事。 “你是只有昕天由命了,”阿妈说。“正因为这样,你现在跟我都在这里。” “我现在该怎么办,阿妈?阿妈?”纳兹奈恩转过身来。那里空无一人。一 只黑狗大步慢跑过院子。她决定去找妈妈,便开始把盘着的腿放开。她刚一动, 杌子的光木头就变成了胶,把她的大腿牯住了。她试网挣脱身子。但黏糊糊的卷 须捆住了她的腿。她一挣扎便失去了平衡,结果跌了个面朝天背朝地。厚厚的叶 片抽到她的肚子和胳膊上,像黏液一样湿暖,像藤蔓一样坚韧。她极力想挪动一 下胳膊,但胳膊被锁定在身体两侧。她俯身一跃而起,但她越挣扎,叶片把她抽 打得越凶,最后它们遮住了她的胸膛,她的脖子。她的脸。她极力呼喊,但她的 嘴里塞满了黏糊糊的纤维,钻进她的嗓子眼里,往下直灌。 纳兹奈恩醒来了,摸到枕头上潮湿一片。你睡着时有可能喊叫吗? 她走到起居室里。坐在缝纫机前。地把脑袋靠在那凉凉的塑料上。 “我现在该怎么办,阿妈?”她大声说道。 阿妈走进门来,穿着她最漂亮的纱丽。她的达卡纱丽,绿金相间的。“你们 现代女孩。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她涂了黑眼圈,她那条粗重的金项链重得 像个婴孩。“不过你们至少应当记住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纳兹奈恩闭上眼睛。尽管阿妈来了,她又希望她走开。 没有回答。 纳兹奈恩睁开了眼睛。 “那样更好,”阿妈说着就手掩着嘴微微一笑。“你的儿子。你好像已经把 他忘了。” “没有。没有忘。” “你给自己说的所有事情,我什件听得分明。” “什么事情?” “啊!啊!,' 阿妈喊道,声音如此之大,纳兹奈恩害怕把女儿们吵醒。” 她已经忘了。这个女人,她还自称是个妈妈,已经忘了。“ “你要去哪儿?”纳兹奈恩突然说。“你十吗穿戴这么讲究?” 阿妈把脑袋一歪。“我想这与你无关。现在让我提醒儿件事情。当你的儿子, 真主赐给你的真正福气,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听见了你说的每一句话。”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纳兹奈恩说,对自己向故去的妈妈说话的这种随便 口气感到惊异。 “你不认为我会盯你的梢吗?”阿妈厉声说。一股红色的细流从她的嘴角里 流出米。依然是个偷嚼槟榔的人,纳兹祭恩想。“你以为你有力量。你以为你会 把他养活。你认定你将是做出选择的人。”她开始把这些话啐出米,红色的水点 随活飞溅。“当你站在儿子和他的命运之间的时候,你抢走了他的任何机会。” 阿妈向她走过来。她双手捂住胸口。红流从她两手之间喷射出来。“现在你把这 话说给自己听,大声说出来,‘我害死了我儿子。我害死了我儿子。… “没有!”纳兹奈恩尖声叫道。 “说呀,说呀。” “没有。没有。没有。” 查努的脸悬在她上面,由于重力而松垂着,由于忧愁而显得紧张。“只不过 是一场梦,”他说。“醒来说给我听听。当你喊话追它的时候,它就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