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一些面孔,停留,又退去。他们弯身望着我,问我问题。 他们统统在问。我知道我自己是谁吗?我身上哪里发痛吗?我知道我是谁,我浑 身发痛。我想告诉他们这些,可是痛得无法开口。这些我从前就知道了,也许是 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是十年前。我想和一个脸抹胭脂、眼涂黑影的男孩 说话。那个孩子。是的,我现在看见他了。我们似乎在轿车里面,那个孩子和我, 而我知道开车的不是索拉雅,因为她从来不开这么快。我想跟那个孩子说话—— 似乎跟他说话是顶要紧的事情。但我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或者为什么跟他说话那 么重要。也许我想告诉他,让他别哭了,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不是。由于 某种我说不上来的原因,我想谢谢那个孩子。 面孔。他们全都戴着绿色帽子。他们进进出出。他们说话很快,说的语言我 不懂。我听见别的声音,别的噪声、哔哔声和警笛声。总有更多的面孔,俯视下 来。我谁也记不清了,只忆起一张面孔,头发和克拉克‘盖博式的胡子上有咭喱 水,帽子上有非洲地图似的污迹。肥皂剧之星。那很好笑。我现在就想笑。但发 笑也会疼痛。 我昏过去。 她说她叫艾莎,“跟先知的妻子一样”。她头发有些灰白,从中间分开,扎 着马尾辫;她的鼻子穿着太阳形状的扣子。她戴着眼镜,双眼看上去突出。她也 穿绿色衣服,她的手很柔软。她看着我凝望她的笑容。用英语说话。有东西插进 我胸膛一侧。 我昏过去。 有个男人站在我床边。我认识他。他皮肤黝黑,又高又瘦,胡子很长。他戴 着帽子——这些帽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毡帽?帽子斜斜戴在一边,像极了某个我 现在想不起来的著名人物。我认识这个男人,几年前,他开车送我到某个地方, 我认识他。我的嘴巴不对劲。我听到一阵泡泡的声音。 我昏过去。 我右臂灼痛。那个戴着眼镜和鼻子穿着太阳状扣子的女人弯身在我的臂膀上, 插进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她说那是“钾”。“好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对吧?” 她说。确实是。她叫什么名字?似乎和先知有关。我也认识她好几年了。她过去 常常扎着马尾辫,现在它朝后梳,挽成发髻。我和索拉雅初次交谈的时候,她也 是这个发型。那是什么时候?上个星期吗? 艾莎!想起来了。 我的嘴巴不对劲。那东西插进我的胸膛。 我昏过去。 我们在俾路支的苏莱曼山,爸爸在跟一只黑熊搏斗。他是我小时候的爸爸, 飓风先生,高如铁塔,孔武有力,是典型的普什图人;不是盖着毛毯那个委靡的 人,不是那个脸颊深陷、眼神空洞的人。他们,爸爸和黑熊,在一片绿草地来回 翻滚,爸爸棕色的卷发飘扬着。黑熊吼叫,或许那是爸爸的叫声。唾沫和血液飞 起,熊掌和人手相击。他们倒在地上,发出巨响,爸爸坐在黑熊的前胸,手指插 进它的鼻孔。他抬头望向我。他是我。我在和黑熊搏斗。 我惊醒。那个瘦长的黑汉子又在我床边。他叫法里德,我现在想起来了。我 和他还有一个男孩在车里。他的脸让我想起了铃铛声。我口渴。 我昏过去。 我不断清醒了又昏过去。 原来那个有着克拉克·盖博胡子的男人叫法鲁奇大夫。他根本不是肥皂剧明 星,而是一个专治颅颈的外科医师。不过我总是把他当成阿曼德,某出背景设在 一个热带岛屿的肥皂剧的主角。 我在哪儿?我想问,但无法张口。我皱眉,呻吟。阿曼德笑起来,他的牙齿 真白。 “还没好,阿米尔。”他说,“不过快了,拆了线就好。”他的英语带有浓 厚的乌尔都语翘舌音。 线? 阿曼德双臂抱胸,他的小臂毛茸茸的,戴着一条结婚金链。“你肯定在想你 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那很正常。手术后总是有这种茫然的状态。所以我会把 我知道的告诉你。” 我想问他线的事情。手术后?艾莎在哪里?我想看见她的微笑,想拉着她柔 软的手。 阿曼德皱眉,扬起一道眉毛,看上去有点自以为是。“你在白沙瓦的医院。 你在这儿两天了。你伤得很重,阿米尔,我得对你说。要我说,你能活下来真的 很幸运,我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像钟摆那样来回晃动。“你的 脾脏破裂,幸运的是,很可能是后来才破裂的,因为你的腹腔有出血的初期症状。 我那些普通外科的同事已经给你做了脾切手术。如果它破裂的时间早一些,你也 许会流血致死。”他拍拍我的手臂,插着输液管那边,露出笑脸。“你还断了七 根肋骨,其中有根引发气胸。” 我皱眉,试图张开嘴巴,却想起有线。 “也就是说,你的肺被刺破了。”阿曼德解释说,他拉着我左侧的一根透明 塑料管,胸腔又传来阵痛。“我们用这根胸管弥合裂口。”我顺着那根管子,看 见它一头插在我胸前的绷带之下,另一头插在装着半罐水柱的容器里面。泡泡的 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你身上还有很多不同的创口。也就是‘伤口’。” 我想跟他说我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作家。我想要张开嘴,又忘记 缝着线了。 “最严重的创口在上唇。”阿曼德说,“冲击力让你的上唇裂成两半,从人 中裂开。不过别担心,整容医师帮你缝好了,他们认为你会恢复得很好,不过那 儿会有道伤痕。这可避免不了。” “你左边眶骨组织破裂,就是你左眼眶的骨头,我们也替你修好了。你下巴 的线要过六个星期才能拆,”阿曼德说,“在那之前,只能吃流食和奶昔。你会 消瘦一些,而且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你说话会像电影《教父》第一部里面那个 阿尔·帕西诺一样。”他笑起来,“但你今天需要完成一项工作,你知道是什么 吗?” 我摇摇头。 “你今天的工作是排便。你完成之后我们才能开始喂你吃流食。不见粪便, 不给食物。”他又哈哈大笑。 稍后,艾莎帮我换输液管,又善解人意地摇起床头。随后,我想起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事情。脾脏破裂。牙齿脱落。肺被刺穿。眼眶裂开。当我看见窗台上有 只鸽子啄食碎面包的时候,忍不住想起阿曼德或者法鲁奇大夫适才说过的话。冲 击力让你的上唇裂成两半,他说,从人中裂开。从人中裂开,像兔唇那样。 隔日,法里德和索拉博前来探望。“你今天知道我们是谁吗?你记得吗?” 法里德半开玩笑地说。我点头。 “赞美安拉!”他说,喜气洋洋,“不用再说废话了。” “谢谢你,法里德。”我透过缝着线的下巴说。阿曼德说得对——我听起来 确实像《教父》里面那个阿尔·帕西诺。而我的舌头让我大吃一惊:它伸过我赖 以进食的牙齿原来所在的地方,却是空空荡荡。“说真的,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 他摇摇手,脸色有点尴尬:“别这么说,没什么好谢的。”我转向索拉博。 他穿着新衣服,淡蓝色的棉布长袍,看上去尺寸大了一些,还戴着黑色的无边便 帽。他低头看着脚,手里拨弄着床边弯曲的输液管。 “我们还没好好地相互介绍呢。”我说,朝他伸出手,“我是阿米尔。” 他看着我的手,然后看着我。“你是爸爸跟我说过的阿米尔老爷吗?”他说。 “是的。”我想起哈桑信里那些话。我告诉亲爱的法莎娜和索拉博很多次, 那些我们过去一起长大、玩游戏、在街上追风筝的事情。听到我们过去的恶作剧, 他们会大笑起来!“我也得谢谢你,亲爱的索拉博。”我说,“你救了我一命。” 他默默不语,没跟我握手。我把手放下,“我喜欢你的新衣服。”我低声说。 “那是我儿子的。”法里德说,“这些衣服他穿不下了。我觉得它们穿在索 拉博身上真好看。”他说索拉博可以跟着他,直到我们为他找到去处。“我们房 间不够,但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任他露宿街头。再说,我的孩子们也很喜欢索 拉博。对吧,索拉博?”但那个男孩只是低着头,将线缠在手指上。 “我一直想问,”法里德有点犹疑地说,“在那座屋子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和那个塔利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吧,我们都是罪有应得。”我说。 法里德点点头,不再追问。我突然发觉,就在我们离开白沙瓦、前往阿富汗 到现在,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也有一直想要问的事情。” “什么?” 我突然不想问,我害怕听到答案。“拉辛汗。”我说。 “他走了。” 我的心一沉:“他……” “不,只是……走了。”他递给我一张折好的信纸,还有一把小钥匙。“我 前去寻他,房东把这个交给我。他说我们走后隔日,拉辛汗也 .走了。” “他去哪里?” 法里德耸耸肩:“房东也不知道。他说拉辛汗留下那封信和钥匙给你,就走 了。”他看看手表,“我得走了。走吧,索拉博。” “你能让他在这儿留一会吗?”我说,“迟点再来接他?”我转向索拉博: “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 他耸耸肩,一语不发。 “当然,”法里德说,“做晚祷之前我会来接他。” 我的房间还有其他三个病人。两个年纪较大,一个脚上浇着石膏,另外那个 患有哮喘,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割过阑尾炎。浇石膏那个老家伙目不转睛 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睛来回看着我和那个坐在一张小矮凳上的哈扎拉男孩。我室 友的家人——长罩衫光鲜的老太婆、孩子、戴无边便帽的男子——喧闹地在病房 进进出出。他们带来炸蔬菜饼、馕饼、土豆饼和印度煸饭。偶尔还有人只是走进 屋子,比如刚刚在法里德和索拉博来之前,有个高高的大胡子就进来过,身上裹 着棕色的毛毯。艾莎用乌尔都语问他话,他不理不睬,自顾用眼光扫射房间。我 认为他看着我的时间长得有点不对头。那护士又跟他说话,他只是转过身离开。 “你好吗?”我问索拉博。他耸耸肩,看着自己的手。 “你饿吗?那边的太太给我一盘焗饭,但我吃不下。”我说。我不知道跟他 说什么,“你想吃吗?” 他摇摇头。 “你想说话吗?” 他又摇摇头。 我们就那样坐了一会,默不作声,我倚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枕头;索拉博 坐在床边的三脚凳上。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昏暗,影 子变长,而索拉博仍坐在我身边。他仍在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晚,法里德把索拉博接走之后,我展开拉辛汗的信。我尽可能慢慢看,信 上写着:亲爱的阿米尔: 安拉保佑,愿你毫发无损地看到这封信。我祈祷我没让你受到伤害,我祈祷 阿富汗人对你不至于太过刻薄。自从你离开那天,我一直在为你祈祷。 那些年来,你一直在怀疑我是否知道。我确实知道。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哈 桑就告诉我了。你做错了。亲爱的阿米尔,但别忘记,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只 是个孩子,一个骚动不安的小男孩。当时你对自己太过苛刻,现在你依然如此— —在白沙瓦时。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但我希望你会意识到:没有良心、没有美 德的人不会痛苦。我希望这次你到阿富汗去,能结束你的苦楚。 亲爱的阿米尔,那些年来,我们一直瞒着你,我感到羞耻。你在白沙瓦大发 雷霆并没错。你有权利知道,哈桑也是。我知道这于事无补,但那些年月,我们 生活的喀布尔是个奇怪的世界,在那儿,有些事情比真相更加重要。 亲爱的阿米尔,我深知在你成长过程中,你父亲对你有多么严厉。我知道你 有多么痛苦,多么渴望得到他的宠爱,而我为你感到心痛。但你父亲是一个被拉 扯成两半的男人,亲爱的阿米尔:被你和哈桑。他爱你们两个,但他不能公开表 露对哈桑的爱,以尽人父之责。所以他将怨气发泄在你身上——你恰好相反,阿 米尔,你是社会承认的一半,他所继承的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犯罪免受刑罚的 特权,统统都会再赠给你。当他看到你,他看到自己,还有他的疚恨。你现在依 然愤愤不平,而我明白,要你接受这些为时尚早。但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明白, 你父亲对你严厉,也是对自己严厉。你父亲跟你一样,也是个痛苦的人,亲爱的 阿米尔。 我无法向你形容,在听到你父亲的死讯之后,我心里的悲恸有多么深。我爱 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但也因为他是个好人,也许甚至是个了不起的人。而我 想让你明白的是,你父亲的深切自责带来了善行,真正的善行。我想起他所做的 一切,施舍街头上的穷人,建了那座恤孤院,把钱给有需要的朋友,这些统统是 他自我救赎的方式。而我认为。亲爱的阿米尔,当罪行导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 获救。 我知道到头来,真主会宽恕。他会宽恕你父亲,宽恕我,还有你。我希望你 也一样。如果你可以的话,宽恕你父亲。如果你愿意的话,宽恕我。但,最重要 的是,宽恕你自己。 我给你留下一些钱,实际上,我所能留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了。我想你若 回到这儿,兴许会有些开销,而那些钱足够让你用的了。白沙瓦有个银行,法里 德知道在哪里。钱存在保险箱里面,我给你留了钥匙。至于我,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来日无多,而我希望独自度过。请别找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将你交在真主手中。 你永远的朋友 拉辛 我拉起病服的袖子,抹抹眼睛,把信折好,放在我的褥子下面。 阿米尔,你是社会承认的一半,他所继承的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犯罪免受 刑罚的特权,统统都会再赠给你。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和爸爸在美国才能相处 得那么好,我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贩售旧货,我们卑微的工作,我们污秽的公 寓——美国式的茅舍;也许在美国,当爸爸看到我,他也看到了哈桑的一部分。 你父亲跟你一样,也是个痛苦的人。拉辛汗这样写道。也许是吧,我们都曾 犯下罪行,出卖别人。可是爸爸找到一条将负疚变成善行的路。而我所做的,除 了将罪行发泄在那个被我背叛的人身上,然后试图全都忘掉之外,我还做过什么? 除了让自己夜不能寐之外,我还做过什么? 我又何曾做过什么正确的事呢? 当护士——不是艾莎,而是一个我想不起名字的红发女子——拿着针筒走进 来,问我要不要打一针吗啡,我说好。 次日清早,他们拿掉我的胸管,阿曼德让工作人员准备给我喝些苹果汁。艾 莎在我床头的柜子上放下一杯果汁,我问她要一面镜子。她把眼镜举在额头上, 拉开窗帘,让朝晖射进房间。她转过头说:“过几天会好看一些。去年我女婿骑 摩托出了车祸,他那张英俊的脸摔在柏油路上,青肿得像个茄子。现在他又是那 么英俊了,像个罗丽坞的电影明星。” 尽管她一再安慰,望向镜子,看到它里面那个硬要说是我的脸的东西,我还 是差点窒息。看上去好像有人在我脸皮下面插了根气管,然后朝里面泵气。我双 眼青肿。最糟糕的是我的嘴,那一大块青紫红肿的东西,满是淤血和缝线。我试 图微笑,嘴唇掠过一阵痛楚。看来我很长时间不能这么做了。我左边脸颊也缝着 线,就在颧骨下面,额头上的缝口在发际线之下。 脚上打石膏那个老家伙用乌尔都语说了几句。我朝他耸耸肩,摇摇头。他指 着自己的脸,轻轻拍打,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很好,”他 用英语说,“安拉保佑。” “谢谢你。”我低声说。 我刚把镜子放下,法里德和索拉博就进来了。索拉博坐在凳子上,头倚着病 床的护栏。 “你知道吗,我们越快让你离开这里越好。” “法鲁奇大夫说……” “我不是说出院,我是说离开白沙瓦。” “为什么?” “我认为你在这里呆得太久不安全。”法里德降低声音说,“塔利班在这里 有朋友,他们会开始搜寻你。” “我想他们也许已经来过了。”我喃喃说。我突然想起那个留着胡子的男人, 他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那儿盯着我。 法里德低声说:“一旦你能走动,我会带你去伊斯兰堡[Islamabad,基斯坦 首都].那儿也不尽安全,巴基斯坦没有安全的地方,但好过在这里。至少这能为 你赢得一些时间。” “亲爱的法里德,这会把你也拖下水的。也许你不应该被他们见到跟我在一 起,你有家庭需要照顾。” 法里德摆摆手:“我的儿子是还小,但他们很聪明。他们知道如何保护他们 的妈妈和姐妹。”他笑着说,“再说,我又没说替你白干。” “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答应啊。”我说。我忘了自己无法微笑,想挤出个 笑脸,一丝血从下巴流下来。“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为你,千千万万遍。”法里德说。 就这样,我哭起来。我呼吸急促,泪水从脸上冲下,刺痛嘴唇翻开的肉。 “你怎么啦?”法里德紧张地说。 我一只手掩着脸,一只手挡在前面。我知道整个房间都在看着我。而后,我 觉得很累,很空虚。“对不起,”我说。索拉博露出担忧的神色望着我。 我又能说话的时候,跟法里德说我的要求:“拉辛汗说他们住在白沙瓦。” “也许你应该将他们的名字写下来。”法里德说,慎重地看着我,似乎在想 着接下来我又会为什么而崩溃。我在一张纸巾上写下他们的名字:“约翰和贝蒂 ·卡尔德威。” 法里德把纸巾叠好,放进口袋。“我会尽快找到他们。”他说。他转向索拉 博:“至于你,我今晚再来接你。别累着阿米尔老爷。” 但索拉博走到窗边,几只鸽子在窗台上来回走动,啄食着木头和面包碎片。 在我床头柜子中间的抽屉里面,我找到一本旧《国家地理》杂志,一枝用过 的铅笔,一把缺了些梳齿的梳子,还有我汗流满面努力伸手去拿的:一副扑克牌。 早些时候我数过,出乎意料的是,那副牌竟然是完整的。我问索拉博想不想玩。 我没指望他会回答,更别说玩牌了。自我们离开喀布尔之后,他一直很安静。但 他从窗口转身说:“我只会玩‘番吉帕’。” “真替你感到遗憾,因为我是玩番吉帕的高手,全世界都知道。” 他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我给他发了五张牌。“当你爸爸和我像你这么大 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这游戏。特别是在冬季,天下雪、我们不能出去的时候, 我们常常玩到太阳下山。” 他出了一张牌,从牌堆抽起一张。他望着牌思考的时候,我偷偷看着他。他 很多地方都像他父亲:将牌在手里展成扇形的样子,眯眼看牌的样子,还有他很 少看别人眼睛的样子。 我们默默玩着。第一盘我赢了,让他赢了第二盘,接下来五局没使诈,但都 输了。“你打得跟你父亲一样好,也许还要好一些。”我输了最后一局之后说, “我过去经常赢他,不过我觉得那是他让我的。”我顿了顿,又说:“你父亲和 我是吃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的。” “我知道。” “他……他跟你怎么说起我们?” “他说你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他说。 我捏着方块杰克上下摇动。“恐怕我没他想的那么好。”我说,“不过我想 跟你交朋友。我想我可以成为你的好朋友。好不好?你愿意吗?”我轻轻将手放 在他手臂上,但他身子后缩。他将牌放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回窗边。太阳在 白沙瓦落下,天空铺满了红色和紫色的云霞。下面的街道传来阵阵喇叭声,驴子 的叫声,警察的哨声。索拉博站在红色的斜晖中,额头靠着玻璃,把手埋在腋下。 那天晚上,在艾莎和一名男性护理的帮助下,我跨了第一步。我一只手抓住 装着滑轮的输液架,另一只手扶在助理的前臂上,绕了房间一圈。十分钟后,我 回到床边,体内肺腑翻涌,也冒出浑身大汗。我躺在床上,喘息着,耳边听到心 脏怦怦跳,心里十分想念我的妻子。 隔日,索拉博和我仍是默默无语,几乎整天都在玩“番吉帕”。又那样度过 一天。我们只是玩着“番吉帕”,几乎没有说过话,我斜倚在床上,他坐在三脚 凳上。除了我在房间里走动,或者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我们一直都在打牌。 那天深夜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阿塞夫站在病房的门口,眼眶仍嵌着铜球。“我们 是同一种人,你和我。”他说,“你跟他一个奶妈,但你是我的孪生兄弟。”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阿曼德我想离开。 “现在出院太早了。”阿曼德抗议说。那天他穿着的并非手术袍,而是一套 海军蓝西装,系着黄色领带,头发又涂着睹喱水。“你还在静脉注射抗生素期间, 还有……” “我非走不可。”我说,“谢谢你,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但我 必须离开。” “你要去哪里?”阿曼德说。 “我不能说。” “你几乎寸步难行。” “我能走到走廊那边,再走回来。”我说,“我会没事的。”计划是这样的: 离开医院,从保险箱里面把钱取出来,付清医药费,开车到那家恤孤院,把索拉 博交给约翰和贝蒂·卡尔德威。然后前往伊斯兰堡,调整旅行计划,给我自己几 天时间,等身子好一些就飞回家。 无论如何,计划就是这样,直到那天早晨法里德和索拉博来临。“你的朋友, 约翰和贝蒂·卡尔德威,他们不在白沙瓦。”法里德说。 我花了十分钟才将棉袍穿上。他们在我胸膛开过插胸管的口子,我抬手的时 候那儿痛得厉害;而且每次倾斜身体,总是脏腑翻动。我将一些随身物品收进一 个棕色的纸袋,累得气喘吁吁。但法里德带着那个消息到来之前,我已经设法准 备妥当,坐在床沿。索拉博挨着我,坐在床上。 “他们去哪了?”我问。 法里德摇摇头:“你还不明白……” “因为拉辛汗说……” “我去过美国领事馆,”法里德提起我的袋子说,“白沙瓦从来没有叫约翰 和贝蒂·卡尔德威的人。领事馆的人说,没有这两个人。无论如何,自沙瓦这里 没有。” 索拉博在我身旁翻阅着那本旧《国家地理》。 我们到银行取钱。经理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腋窝下有汗渍;他不断露出笑 脸,告诉我银行的人从未碰过那笔钱。“绝对没有。”他郑重地说,摇着他的食 指。阿曼德也那样做过。 带着这么一大袋钱开车驶过白沙瓦,真有点胆战心惊。另外,我怀疑每个看 着我的大胡子都是阿塞夫派来的塔利班杀手。而令我恐惧的是:白沙瓦有很多大 胡子,他们都盯着我。 “我们该怎么安置他?”法里德说,陪着我慢慢从医院的付账办公室走回汽 车。索拉博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摇下车窗,掌心托着下巴,望着街上过往车 辆。 “他不能留在白沙瓦。”我喘着气说。 “是的,阿米尔老爷,他不能。”法里德说,他听出我言下之意,“我很抱 歉,我希望我……” “没关系的,法里德。”我说,设法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你还得养家糊 口。”现在有条狗站在汽车旁边,用后腿支撑着身子,前爪搭在车门上,摇着尾 巴。“我想他现在应该到伊斯兰堡去。”我说。 到伊斯兰堡要四个小时,我几乎一路睡过去。我梦到很多东西,而我所记得 的,只有大杂烩似的景象,栩栩如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旋转架上的名片,不断在我 脑里闪过。爸爸为我十三岁生日腌制羊肉。索拉雅和我初尝云雨,太阳从东边升 起,我们耳里仍有婚礼音乐的袅袅余音,她涂了指甲花的手和我十指相扣。爸爸 带我和哈桑到贾拉拉巴特的草莓地——主人告诉我们,只要买四公斤,我们就可 随意大吃,最后我们两个撑得肚子发痛。哈桑的血从臀部的裤子滴下来,滴在雪 地上,看上去那么暗,几乎是黑色的。血缘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雅米拉阿姨 拍拍索拉雅的膝盖说,只有真主最清楚,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睡在爸爸房子的 屋顶上。爸爸说惟一的罪行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偷走了人们知道真相的权利。 拉辛汗在电话里,告诉我那儿有条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一条再次成为好人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