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和思文的感情一旦开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这是一种难以扭转的恶性循 环,我和她都无意出于理智的考虑作出妥协,把发展引向另一个方向。对事情的危 险前景我有了模糊的意识,却没有情绪去补救,倒象自己是个听之任之的旁观者。 我并没有在内心精心计算过利弊得失,只是凭着直感去行事,这种直感是理智不能 驾驭的强大心理力量,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后来想起来,当时我潜意识中有一种破 坏性的恶意,它裹挟着任性、固执和些许残忍向前滚动。不知思文对事情的前景有 怎样的认识,她并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于是很小的冲突也有了很强的破坏性。这一天思文说,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妹妹 思华弄到圣约翰斯读语言学校。我说:“自己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再背上几十几百 斤。思华外语不懂几句,体力又没有,娇娇的弱不禁风,来了干什么。”她说: “思华是做工人的,没有你这么多麻烦,只要能赚钱就行。她端盘子总端得起吧。” 我说:“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还找不到她找得到?读语言学校工作许可证也 申请不到。”她说:“打黑工,总比中国赚得多。”我说:“来了还不是天天闲在 这里,起码房子你要给她租一间。”她说:“这你别怕,不要你养她,不要你拔一 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归我包圆。”我说:“你能负责包圆,你能负责我还 会落到这一步!你只能负责一个屁!”她马上说:“我就能负责你这个屁,不是我 你这个屁能放到北美历史系来?”我一次次鞠躬说:“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 说:“那我的弟弟也要来。”她说:“那也可以,等思华来了再说。”我说:“他 是男的先来。”她说:“我先来思华先来。”争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楼下去做饭, 我心里静不下来,又追到楼下去说,她把饭锅往电炉上一顿,水溅起来在烧红的电 热盘上“滋滋”地响,腾起一股白气,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不要再商量 了,你再说我也懒得听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涂,哪里有精神来听这些闲空话。 跟你我口水都讲枯了。”说着吐了舌子给我看,我气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 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害了我们自己还要害思华。”她冲过来说:“我害 了你是吗,我害了你!你良心都喂给狗猫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齿说:“固执 的人,固执的人!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人!”我说:“那你找了我这个不是人的人!” 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个男人就这么狭隘,你什么时候才会象个男人!” 我浑身的血燃烧着,把冰箱踢了一脚说:“放屁!”冰箱的门开了,她把它关上, 笑一笑说:“踩着了你的痛脚是吧!”我说:“放屁,放狗屁!”她说:“你再骂, 你敢再骂一句,我拳头都捏得叫了。”我笑起来说:“嘿嘿,你还想打人!放──” 话没说完她一掌打在我脸上,我痛得一叫说:“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脸 我还是个男人!”我用手挡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从后面抱住她,抓住她 的手,她弓着身子挣不开,就踩我的脚。我松开她说:“你打,让你打!”她不再 打我的脸,使劲打我的身上。我闭了眼站在那里不动。她又打了几下说““没有劲 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经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痴呆呆地站在那里象一尊木偶, 无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着,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我。我一时竟不明白发生了什 么事,站在那里痴呆着不知多久,时间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泪从眼角沁出来, 缓缓流过面颊带来一点微痒。这痒痒的感觉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回到了现实,想起 了刚才那一幕,鼻子一阵酸痛,抿了嘴眼泪默默地流,一颗颗挂在下巴处,再滴下 去。思文开始木然地望着我,象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时看到我流泪,她似乎省悟到 了什么,低了头避开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断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 出血的地方。她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自虐的残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刚才对我的粗暴。 我装作不理解她这动作的意义,麻木地望了她不做声。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站 得有点累了,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颓然地倒在肮脏的地毯上。我听到她开始轻轻地 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泪,这也没有引起我心里的那种爱怜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绝了女人的眼泪。 要是我对痛苦的体验不那么敏感,那就好了,那样我会活得轻松得多。有时候 我遗憾自己情绪的触角那么脆弱,轻微的伤害也会引起强烈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我 经常在内心说服自己,“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个声音提醒着我这种说服 是一种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对自己有着一种痛恨,在心里责骂自己是“没有用的东 西”,“狭隘的小男人”,但内心的沉重仍然无法消除。这种责骂成为了徒劳无益 的挣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锐地意识到那种沉重,在里面越陷越深。在这次事情之 后,我忽然感到思文脸上说不清楚的一点什么是那样难以忍受,潜意识中那种生理 性排拒忽然明确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认识的时候,这一点使我有一点犹豫, 我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人唯一不能欺骗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决心想咬紧牙关冲 过去,心想结了婚就不会再想那么多,但又怀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怕结婚以后那样 的感觉更加强烈。人人都说思文长得漂亮,连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没有人提到这一 点,这使我想与他们交流一下感受也难于启齿。我在心里叹息着,自己这么敏感可 怎么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这一点,朋友马上反驳说,天下没有十全 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轮不到你了。他的话马上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这话真 是太对了真是无法反驳。思文的柔顺消除了我最后一点心理抗拒,我告诉自己这种 弥补已经足够。她对我那样爱那样痴心,我不忍也舍不得叫她失望。何况我周围也 没有几个姑娘经得起那样近距离的仔细审视。结婚以后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偶然有 点感觉也没有觉得那就是一个问题。可是现在,这种排拒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它阻 挡着我从内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号。对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 再在内心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对自己长时间的装聋作哑。“离婚”这样一个念头一 旦在心里闪过,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内心看不清的什么地方发出诱人的遥遥召唤。 思文对那天情绪的失控显然很后悔。她也许没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 挡,这样使她的冲动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抚自己的内心。 如果我还手,她心里反而会舒服一些。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种木然的态度比粗 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对那天的事并没有特别计较,没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种淡 漠来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几天我无心看书,上课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 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个台阶,使她得到我的谅解而又不至于太突兀羞于出口。 我在一种阴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种刻意的冷漠来阻挡她和解的意愿。该说什么该 做什么我还是说还是做,可是语气和神态中却渗透着一种拒绝。晚上睡觉时我说一 声“瞌睡了”,就熄灯背对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丝冰冷的笑。 思文对我有意的拒绝已经理解,这使她羞于再做出和解的姿态。于是她换了一 种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饭只吃了几分钟,一碗饭还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饭碗,懒懒 地倚在沙发上。推开饭碗的时候调羹掉在桌子上“当”地一响,这响声使我领悟了 这一举动的特别用意。我想问一声,犹豫着还是装着没注意到,沉默不语。这种沉 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经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冷漠带来的报复的快意。整个晚上我 都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冲突,想着是不是该放弃这种冷漠。好几次我几乎就要换一 种口气去问她,为什么只吃这一点饭,是不是病了,但总是在心里害羞着鼓不起勇 气。又想到前几天的事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次机会,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许的充分理 由保持这种冷漠。于是我装作没有意识到她的自虐,说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大多数 时候用漫不经心的阅读来掩饰沉默中包含的残忍。睡觉之前我几乎要崩溃了,不经 意似地问她:“我肚子又饿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说:“算了。” 得不到回应我马上退了回来,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来,象心里有什么在提醒着自己。我伸了脚慢慢的朝身后探过去, 空空的使我吃了一惊,睡意顿消。装着翻身侧了身子我发现思文裹了什么坐在床上, 一动不动。我偷偷移了胳膊看着夜光表,是凌晨三点。我在黑暗中等了约有十分钟, 她还是一动不动象一尊塑像。我眯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单衣。我缩 在毯子里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心里震颤着,再也没有力量坚持,再也无法装作无动 于衷。我咳嗽几声,轻轻翻了几次身,又睡意蒙蒙地呻吟几声,她还是一动不动。 我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睡觉了,半夜了。”说了几遍她还是象塑像一样在黑暗 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说:“有点蠢吧!”她说:“睡不着。” 还想坐起来。我伸了胳膊搂了她说:“有什么心事睡下来想,要感冒了发烧了好些 罢!你是最爱惜身体的人呢。”她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就气喘吁吁身体抖动。我说: “你还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连我都忘记了。”她缩在我怀中说:“你没有忘 记,你记仇,你心里记仇。”我说:“我真的没放在心上,谁老放在心上呢,不就 是打了几下吗,这点小事。”她说:“我知道,我心里知道。”我知道那些空空泛 泛的话再也含混不过去,就说:“我们两个人在异国他乡天涯海角,好难好难的啊! 同心协力还应付不了,还要互相折磨。我们心里苦了在流泪滴血有谁会知道呢?加 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对我们的好,特别是我,人都是个废人了。我们还是按原来想 的。赚点钱,生个儿子是加拿大公民,给他多留一条路,你再拿了学位,回去算了, 好不?”她止了哭说:“好。”又说“那你不记我的仇了?”我说:“不记。”她 说:“要是你得健忘症还好些。其实我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多心, 我只是没有耐心。外面压力这么大,几千几万斤压在身上,我都觉得腰要折了神经 要断了。我没有耐心你原谅我一点,心里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别跟我计较,你是 男子汉心怀宽广。在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还有谁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 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来,谁知又是这样,我有什么想头?”说着又哭起来,肩在 我胳膊中一耸一耸抖动。我感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摸了她的头说:“睡吧, 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绪很好,去学校之前说:“高力伟,那天是我不对,是我犯了 错误,你真的不记我的仇好不?我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又羞涩地笑起来。我说: “好好,我忘都忘了你还老是提起!”她说:“知道你是男子汉胸怀海一样辽阔, 怎么会跟我这样的人计较呢。”我说:“别拍我的马屁,拍也没有用,我不要你说 好听的,下次别这样就没事了。”她说:“不会了,哪里还会呢,我又不是疯子。” 她去了,我心里惆然若失。这种感觉如此明显地在心中凸出来一块,我却不知道为 什么。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 不明白这种感觉的来由。我干脆抛开了去,拿起教科书一句一句的读下去,但那种 感觉依然在意识的边缘飘荡,让人感到它的阴影。我放下书,下楼从冰箱里取了一 听可乐来喝。在嘴唇触到冰凉的可乐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明白 了自己。原来我在深心已经把这件事当作了一个机会,一个通向解脱的起点,而现 在这个机会却失去了。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了一种懊恼,怨恨着自己没有足够硬的心 肠把冷漠坚持下去。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产生了分手这样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 什么。唯一明确的是,我现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这想法连我自 己也感到了恐惧。 在寂寞的时候,我常常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觉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 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他把我当作另一个人来审视。我想了好久,试图弄清楚自己为 什么会产生这么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结婚以后,会因为生活的平淡缺乏预期的 浪漫而对妻子失望,这也许并不因为妻子有什么不好,而只是对平淡感到厌倦。他 们在深心渴望着奇迹,有时单独赶赴舞会,想有意料不到的艳遇使乏味的日子富于 新鲜的刺激。在思文出国以后,当舒明明以稚气的崇拜昏头昏脑地闯入我的生活时, 我没有拒绝这种热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着这并没有超出人性允许的胡度。 对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最后的距离,这不是因为有多么道德,而是没有勇气 承担那么沉重的良心责任。好多次我在激动中想做那种我渴望着而又能够轻易做到 的事情,这时那种畏惧就提醒着我就此止步。我还不至于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凿 沉家这条小船。舒明明好几次对我说:“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希望。”我坦白 地告诉她,我不能那样做,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勇气。我心里喜欢着她,又觉得自己 虚伪透顶。到加拿大之后,我想着过去已经成为过去。可近来我又开始了有意识的 回忆。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经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温习过许多遍了,那些平 平淡淡琐琐细细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每次与思文发生冲突之后, 对过去的回想就特别活跃,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动地浮现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涩, 那迷迷惘惘的询问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这样的安慰我从思文那里也曾 得到过,但现在已经很遥远,出国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我需要这种感觉,当我在现 实中得不到,就到回忆中去寻找。在这种可悲的处境中,舒明明那小鸟依人般的身 影就显得更加珍贵,更加执着地在我心中闪现。犹豫着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非常平 淡,对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字不提,这时我明白了自己对她的真实感情,明白之后更 加小心谨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觉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样会 害了她对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念一个人就越是不敢表达。 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珍贵,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点, 觉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这万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 起舒明明那信赖的轻轻一点头,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多么领当不 起的生活恩泽。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连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说不清楚,难道 因为这些我竟动了离婚的念头?在这种种回想的映衬下,思文的种种优越都失去了 色彩。在国内时,听见别人说思文是女性中的出类拔萃者,我心里还很得意,觉得 她真的是无可挑剔。而在这里,当其它留学生,还有她的老板等人众口一辞这样说 的时候,我却感到了沮丧。我总觉得这些话的后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伟配不上她。 那天去化学系一个博士家里玩,他太太对我说:“高力伟你真是幸运,有了这样的 太太还有什么可complain的呢?”我当时点头微笑称是,心里却是一声苦笑。人有 时对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为什么离婚的念头一旦产生,就这么强烈,我说不 出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种直感,我相信这种直感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 不需要什么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