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天思文告诉我说,她大概是怀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紧张着感到了燥热, 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我马上镇定下来说:“到医院验了没呢?”她说:“还没呢, 我想就是的。”我说:“怕又是情绪波动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她说: “也可以吧。这次感觉不一样。”我说:“也好,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她马 上说:“什么叫也好也好,生个加籍公民不是我们一个主要的目的吗?”说着眼睛 直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说:“很好,很好”。”她说:“你心里不太高兴?” 我心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情绪体验明白,被她这一问,倒真象心里不高兴被 她发现了,便昂了头迎了她的目光说:“怎么不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怎么会呢?” 她冷冷地说:“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么高兴。”她这一说我倒象在商店行窃被现 场抓获,已经无可抵赖非得找一个说明的借口了。我机械地说着:“很好,很好, 很好。”我说得很慢,拖延着时间,自己也感到很虚假在掩饰什么。当说到最后一 个“很好”时,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气,说:“只是我们现在太难太大压力了, 我简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个孩子怎么应付得过来。”说了这句话我觉得 轻松了,又想起赵洁在法庭上说手里拿了一把伞。可是我并没有做贼的心态怎么神 态却象个贼!思文听了这句话,脸上却柔和了,说:“怕什么呢,这么多人都生了, 也没见有谁就过不去。没想到他会来,可来了就来了,还等到什么时候呢。我都快 三十岁了,难道不成去把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难也要熬,都是熬过来的。人 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没个容易那么一说。”听她说“这孩子”的时候,我心里也泛 起一阵温柔,仿佛一个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 事的样子。我拿了教科书说:“我到楼下客厅里去看。”把书翻了几下,就那样打 开了捧着下楼去了。下了楼我把一张沙发移动一下,背对了楼梯坐了,又把书摊了 放在膝上。我坐在那里心里乱七八糟,一会想会有个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 一件事;一会又想这一来跟思文的关系就板上钉钉再也无法改变,要她改变现在的 性格几乎不可能,一辈子感情生活就这样没希望了,怎么甘心!我心里还萌发着一 种新的期望呢。想过来想过去总想不清楚,在心里对自己发狠说:“想什么想呢, 想!想也罢不想也罢,你想他生下来他会生,不想也会生,想不想都是一样,想也 是空想了,干脆别想!”这样想了心中一阵轻松,用力合上书站起来准备上楼去。 书合上时“叭”地一响,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种沮丧,脚再不敢迈动,仿佛跨一步 就是作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我站在那里呼吸紧张,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渐渐的沮丧变成了恐慌和绝望。我喉咙里哼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声音含糊, 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声音的意义。这样哼着我又颓丧地坐下去,这时心里已经明白, 这件事对自己是一个确定的打击。 第二天我骑单车搭了思文去了医院。我对自己心中的阴冷感到害怕,可又没有 办法很自然地做出兴奋的样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来了,她说:“难道 你真的怕到这样的程度,我一个女人还不怕呢!孕是我怀,生是我生,你实在要怕 还有几个月呢。”我放宽了心,象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脸说:“我真的 怕,真的生下来怎么办,自己也顾不过来呢。”我不会扮演一个假面的角色,内心 的高傲也使我不屑于这样去做。现在勉强做着,自己也觉得不自然,心里也有一股 强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转了身去问护士小姐什么问题,没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务台我们交了社会保险卡和医疗保险卡,领一张卡片填了。护士叫我们等 着。为了掩饰自己不安的神态,我拿了桌上的《TIMES》来看。上面报道苏联的亚美 尼亚和阿塞拜疆发生大规模冲突,这对戈尔巴乔夫民主化进程是个巨大考验。又有 麦当娜在多伦多演出,全城轰动。我想着现在在多伦多的话,说不定有机会一睹麦 当娜的风采,但还没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门票起码几百元一张,我进得去吗?正 胡思乱想,护士叫她,思文就进去了。我想跟进去,护士微笑着扬手挡住了我。我 不断地来回踱着,脚根本停不下来。心里祈祷着,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场虚惊。 又想着当年母亲怀了我去看医生,父亲的心情不知如何?这时候我对自己的心看得 特别清楚,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个事实,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这样想着 我更加感到了这个事实对我的残酷性。在内心我并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很怕伤 害了别人,哪怕无意中给了别人轻微的伤害,我会感到非常不安,这种不安可能还 会持续很久,我甚至没有力量去拒绝别人的意愿。 但是这一次,天啊,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这个念头对思文是残忍的,那么也 请上帝原谅我在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来回地走着,心被撕成了碎片。 这一刻与思文分手的愿望是这样强烈,简直在这一瞬间成为了铁一样的决心。我这 时觉得痛苦绝对不只是一种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种肉体的感受,不然它为什么这 样具体到可以触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释这时自己这种愿望为什么会这 样强烈,以至对于钱的愿望也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里 向自己证明,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是由于要接受一个新的事实而激发出来的过分 恐惧,由于人的那种难以实现的意愿就更加强烈的可悲天性。但这种证明不幸却是 乏力的,内心的呼声是那样清晰强烈无可回避。我觉得过一会如果这个事实得到最 后的证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 这时思文从诊室里出来说:“医生叫你。”我从她脸上看出,怀孕的事已经确 证。我心往下一沉,马上又恢复了冷静,反而有了一种痛苦的顶点已经度过的轻松。 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笑容满面向我祝贺,我也微笑着点头回应。他的话我听不 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么。出了门思文问:“医生说的你都听懂没 有?”我说:“半懂不懂。”她又把医生的话转述给我听,我都应了。单车搭了她 往回走,走不多远我停了说:“不知单车能搭不?有震动。”她说:“没有事,医 生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和平时一样。”继续骑了车走。思文在后面说:“不知道是 男的还是女的?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我说:“加拿大分什么男的女的,又不是中 国,中国城里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权利还大些。”她说:“是个男的呢,幸福 操在自己手里,女的呢,幸福操在别人手里。还是男的好。”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 话出来,我真没想到。看起来她已经领悟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奥秘,想起来也是我 伤了她的心。 我敷衍着说:“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里,没出息呢,幸福都在别人手里。 你看我不是个男的,工作机会和奖学金都操在别人手里。”她说:“你是特殊情况, 不算。我说的是男人女人的区别,你别打岔。毕竟三十岁的男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就 不一回事,老天爷设计人的时候就没有特别公平。”我说:“那我们生个男的。” 她说:“已经都定了,你这都不懂。”又说:“如果生了就把我妈妈接过来带,满 一岁了让她带回国去,我们再好好干几年。”我说:“连怀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 她又说了很多,我心里正痛苦着,没听清她说什么,她说一句,我“嗯”一声。她 忽然提高声音说:“高力伟!”我吓一跳,回头望她一下说:“怎么,又犯错误了?” 她说:“你不高兴?”我说:“没有啊,就是想起有点怕,这两年差不多就完了。” 她说:“问你什么都是一个‘嗯’,‘嗯’什么呢?”我说:“我想着总有点怕。” 她说:“谁知道你想什么呢,你的心思我永远不懂。” 那几天我心事重重,总想着“怎么办”这几个字,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有时 候人在某种处境中想挣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余地越来越小,这 时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间就是那么一点,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规定好了,并不因为这个人是自己,老天爷就作出一种特别的安排。 这样想着我试图豁达起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活动,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 子。可总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内心的清高也在反抗着这种矫作,反而显出一副遮 遮掩掩做贼心虚的神态。思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处境太艰难”这样的理由开始 被她怀疑。有时她以审视的目光望着我,或者,在我做着什么的时候,她静静地坐 在那里,双手悠闲地交叠着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行动。这种沉默 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我想说几句轻松的话使气氛不要这么凝重,可思维特别的 迟顿,勉强笑着说几句,思文也不象平时那样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反问一句:“是 吗?”这简直就是在表示说,你的表演蹩脚透了,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这更加强 了我那种心虚的感觉。有几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决心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免得这样相互折磨,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谈一次除了彻底打破 幻想之外,又还能有什么结果? 那几天的内心挣扎使我简直要发狂,我感到了神经由于过度紧张而快要崩裂。 我想象着大脑中那根细细的肉质的线,渐渐地拉紧再拉紧,临到极限,终于在一瞬 间断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然后,大脑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空间。想到这里 我打一个冷颤,拼命摇一摇头似乎想把烦恼甩开。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还要勉力 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有时候拿起书来看,在书的掩护下尽情地沉思默想。虽然书 上写了些什么却全然不知,但我还是过一会把书翻动一下书页,翻得很响似乎证明 着一种事实,并不时地悄悄转悠了眼去观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经相信我沉浸在书中 了。 终于我彻底意识到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必须面对现实, 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缓和与思文的关系,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当“别无选择” 几个字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感到了一阵痉孪性的痛楚,想着人生这唯一的过程竟 如此可怜,在自己最关注的问题上受到如此的制约,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我 把“别无选择”这几个字含在口中啧啧有声反复品味,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处境在 某一天竟会轮到了自己。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纵了内心的 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烦恼。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这事实又何等残酷,但既然 别无选择,也就不必焦虑,真的,人不能为别无选择的事情焦虑。命运已经作了这 样的安排我没有力量反抗。这样想了我在内心推卸了责任,心境也开朗了一点。 沿着这个方向想到了极限之后,我又回过头来想。毕竟,思文是一个很不错的 女人,她变了这不是她的错,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什么都是从 零开始,要她在外面应付裕如而在家中温柔谦顺,这种要求也太不现实,她不可能 随时完成这种角色的转换,毕竟女人不是上帝为了谁的需要造就出来的。我能够理 解她但却仍然难以接受她。在这里我们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经转换,我想不清楚这种 家庭角色随着环境变化而转换是不是必然的。别人都羡慕她,称赞她,我却从这些 话中听到了一种别的意味,一种判断,一种嘲讽,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里伏 着一只反抗的兽,等待着,窥视着,渴望着一切反击的机会,让这个机会给自己一 种力量的证明。世界上也许真的就有那种强干而温顺的理想女性,这是奇迹,奇迹 培养了人们的幻想。但谁去设想奇迹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这个人将是注定了的 悲剧人物。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承认了我们关系眼下的格局,我总还是个男人, 这一点无法改变。我在心里设计着,要软硬兼施想办法改变了她,回到从前。不然 我不能想象以后几十年该怎么度过。 我平静下来再也不愁眉苦脸,也能够看一点书了。“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的 期中考试,我居然也通过了。试卷发下来逊克利尔在上面批道:“Your English i s betterthan I expected。”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重要的地方 硬背下来,考试时机械地抄上去的。要我临场去组织文字,我恐怕写不出成句的话 来。通过期中考试并没有增强我对学习的兴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样收也收不拢。我 还在想着有机会了还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这样再过两年直到毕业,那样我在 精神上会拖得精疲力尽。圣约翰斯,这个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 想象,我现在对它却已经完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