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多伦多大学有两幢宿舍在央街上,专门提供给那些带了家属的研究生。那里交 通方便,租金便宜,申请的人很多,一般要等一年才能轮到。历史系有个天津来的 博士轮到了,他和太太住在一个孤老太太家中,不要租金,可又不想让机会轮空了, 就把租住权偷偷转给思文。那房子在十八层楼上,一室一厅,比我们现在住的大一 倍多,有独立的厨房厕所,租金却也差不多。这样的机会被思文找到了,我不能不 承认她的能干。 那时我和思文的关系正处于冰点。我每天上午出去深夜回来,一天说不了几句 话。说几句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搬家那天早上,思文见我也不收拾东西,也不说走, 问我:“我的东西收好了,下午有人开车搬走,你搬不搬?”我正在犹豫中,希望 她来求我,又怕她来求我,听她这样一说,我随口说:“你先搬走,我再说吧。” 她说:“你不搬就算了,我是叫了你的。”我说:“这些话就多余了点,又没谁叫 你负什么责任。”我在心里猜测着她这些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许她并不想要 我搬去,这样她就在心里对自己推卸了责任。又想,也许她还是想要我搬去,又不 好直说。还没想清楚我说:“电视机录象机你都拿走,我不要,我拿着还是个负担, 电话机你也拿走,我没有人要打电话。” 深夜我干活回来,她已经搬走了。我站在房子中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感觉, 自己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忘,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又想象着隔壁那对男女会怎样在 心里窃笑,关了门乐得在床上打滚,在楼道里碰了面把那种幸灾乐祸的微笑传递过 来。熄了灯我靠在床上默然凝神,一个家就散掉了,这样轻易这样平静,使人根本 体会不到这件事对一个人的重大意义。我有点怅然,却并不悲伤,也没有那种曾在 心中期盼过的解脱的兴奋。苦涩的孤寂的生活正在我眼前展开,我必须咬紧了牙坚 持下去。我想起自己曾定了五万块钱的目标,这一瞬间这个目标成为了神圣的召唤。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沮丧,退一步我就完蛋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以 父母的慈爱关注着你,悲哀和眼泪都毫无意义。 这样想着,眼眶中就有泪水涌了出来。我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竭力控制着不 让流下来。僵持了几秒钟,一行泪从面颊上流过,接着又是一行。我大声对自己说: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都几十岁了。”说着抽出枕头,双手抓着从额头往下一抹, “嘿嘿”地干笑两声,骂一句“不争气的东西”,似乎想也没想,举手打了自己一 个耳光。清脆的响声被黑暗的四壁吸收了去,接下来又是一片沉寂。我害怕这种寂 静,感到寂静中有一种力量从四方沉沉地压下来。我对着黑暗吹了一声极长的口哨, “嘘”的声音在房中浮漾。又深深吸口气,尽可能更长地不停顿地吹着,那一丝声 音带着悦耳的尖锐。莫名其妙地,顺着口哨的声调,我在一口气就快吹完的时候, 吹起了那首歌,“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问自己………”后面的词记不起来, 把曲调一直吹下去。声音在夜里特别响亮,我忽然想起如果被隔壁听见,明天会到 房东那里去诉苦,于是用毯子蒙了头,在毯子里使劲地吹,终于,吹得口干了,嘎 然而止,头颓然地一偏。 在要睡着的那一瞬突然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我看着腕上的表,已凌晨两点。 计算着明天上午十点出去工作,还有时间,就爬了起来,摸了衣服穿上,到厨房冰 箱里提了壶喝几口冷牛奶,摸黑下楼开了门,朝唐人街走去。 路上积水的地方刚刚结了冰,踩上去发出断裂的轻响。上弦月象被冻住了一样 弯在无云的天幕,星星隐隐约约地闪闪烁烁。一阵寒风吹来,几片落叶擦着我的脸 掉下去,带来一点微痛的感觉。唐人街上霓虹灯的招牌和广告还亮着。街上没有几 个人,有一两家小酒家还在营业,里面的人映在窗帘上影影绰绰的。又不知从哪个 角落传来几声粤语的骂人声。永远游荡的印第安人在黑暗的街角晃动着身影,他们 无家可归也不想归家。我从士巴丹拿街拐到登打士街,在街角停了,看道明银行橱 窗里的利率表。又漠然向前走。这座巨大的城市离我非常遥远,对它我感到疏远, 我无法摆脱那种漂泊旅人的感觉。我深深感到哪怕在这里再呆更长的时间,也仍然 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哪怕有朝一日真的发了财,我不会感到幸福。所有的人对我来 说都是路人,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看得起也好,看不 起也好,与我也没有关系。我内心没有向社会证明什么的冲动,钱是我与这个社会 的唯一联系。这个社会并不需要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人需要我,连思文也不需要我, 我被遗弃了。 一直走到央街,我看见一些妓女穿着短裙,在等公共汽车的玻璃亭中避风,又 有几个穿着长袜毛大衣在冷风中徘徊,向偶尔驶过的小车招手。我忽然觉得对她们 不能骂一句“卑鄙”就总结了一切,她们也挺可怜的。我怕惹麻烦不敢走过去,就 往回走。看见银行区一幢幢一百多层高的大楼在黑夜中通明透亮,想象着自己由于 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忽然成了某幢大楼的老板,每天进出大楼时,白人小姐毕恭毕 敬地拉开大门,我也不望她们一眼,在内心高傲地一笑。到了办公室不断有人进来 请示,我以一种优雅的从容一个个打发走了。又掏出烟来,秘书小姐马上给我点着 了。我吐着烟雾,靠在安乐椅上,思考着怎么到中国去投资,寻找自己需要的那一 种感觉。正想着眼前一个人影一晃,我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原来是个露宿街头 的讨乞者,是个印第安人。我摸出一块钱硬币塞给他,匆匆走开,在心里抱怨他打 断了自己的好梦,再往下想也没有情绪了。又想起自己在这么冷的天还舍不得花一 块钱坐地铁去上班,骑车跑那么远,于是在冷风中给了自己一个嘲笑。从明天起我 不能省这点钱了,我自己也是个人,对人我不能那么刻薄。在深夜里我游荡了一个 多小时,冻得受不了,一路小跑回到那空寂的小屋里。 第二天去一号店上班,总厨说:“调你去五号店,今天就去。”我说:“是做 炒锅吧?”他说:“去就知道了。到那里找阿来,他是头厨,看他怎么安排你。” 我又转了地铁到五号店去,找了阿来,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问我:“你会炒 菜?”我说:“我都做了好几年了,王先生说调我到这里当炒锅。”他问:“过来 几年了?”我说:“三年,在纽芬兰我当了两年多厨师。”他说:“Yo u are luc ky,来三年就当了两年厨师,当年我从香港过这边来,餐馆里做了三年还没摸到锅 边呢。”又说:“今天我看你做大厨,楼下换衣服。”我在计时器上打了工卡,到 地下室换了衣服,又掏出菜单飞快地溜了一遍,幸而这几天每天看了几眼,也差不 多背熟了。又想象着炒菜的动作,手动了几下。两个多月没做,手明显有点生了。 到了五点钟,订单从传真机中不断出来,生意比一号店要繁忙得多。阿来在后面配 菜,我和叫阿长的厨师在前面炒。头几份菜阿来看了一下,下面就让我去了。 这一站就是五个小时不动,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以下略去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