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我和张小禾之间只剩下一层透明的薄纸没有捅破。我相信她也在考虑着捅破这 层纸的意义和后果。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把她抓过来,她也不会反抗,说不定她 还在等着我走出这一步呢。这个念头诱惑着我,心中不得安宁。我把她的种种神态 和话语在头脑中搜拢来仔细分析,还是不能得出她在心里已经允诺了我这样一个结 论。好多次我想象着在说话说得投机的时候,我一直把话往那个方向拉,她也并不 回避,甚至还作了一点含蓄的推动。这种推动鼓舞着我,我把她的手拉过来,看看 有几个斗几个箕,然后,情不自禁似的,在她的手背亲了一下,又问她怕不怕。她 只是轻轻的笑,并不回答。我就暗暗用点劲把她拉向自己。她撒娇似地反抗着,然 后,没有力量抗拒似的,倒在我的怀中。我抱了她的身体转一个圈,说一声“我要 把你丢到河里去”,她夸张似地表示着害怕,搂紧了我的脖子,沉重的呼吸薰得我 脖子痒痒。我坐下来轻轻吻她,她柔顺地应合着我,唇舌之间给我以热切的回报。 然后……我想起了那天在门口草地上那一幕,心怦怦跳起来。 也许这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预设实现。可再往下呢?我不再血气方刚不能不 预先设想后果。然后,……我就有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再是一个自由人, 说一声回国去抬腿就走。也许我不得不陪着她在这里长久地坚持下去。想到这一点 我害怕起来。我现在盼望回国比两年多前盼望出国更加热切,两年多来我没有找到 生活的基点,这种无根的漂迫我已经忍无可忍,各种各样的脸色我也已经看够。这 两年多的经历使我越来越固执地相信,在这片土地上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永 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不能说“从零开始”。在精神上我承 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为了那点钱,两年多来我什么都忍受了,我不能无胡地忍受下 去。我很欣慰地看到那目标越来越近了。回到国内我一生不会再有生活的困扰,可 以去做自己愿做的事情,而不必为谋生忙碌终日。那样的前景我已经想象过无数遍 了。可是现在,为了张小禾,我又重新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吗?过去的日子我想起来 都后怕,实在没有勇气把那样的日子无胡地拖延下去。也许可以等她毕业了带她回 国去,但从她平时说话的口气听来,我实在没有信心。我又想到了“临时内阁”这 几个字,其诱惑难以抗拒。可我又不是那么潇洒的人,我喜欢的人,怕伤害了她, 不喜欢又没有情绪。投入感情呢,明知是一场悲剧,不投入感情,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跨出那一步,就不能装作对感情上的责任毫无考虑,到时候说一声“没有缘分”, 就挥手而去。经过这两年的磨砺,我以为自己的心也粗糙起来,在道德上已经彻底 完蛋了,竟没料到仍然是这样惴惴的怕伤了别人。 晚上我躺下去缩在毯子里面,睁了眼地望着那一片毫无意义的黑暗。我想象着 有两个自己在争斗,一个把另一个打翻在地上乱滚,打耳光,一脚一脚很痛快地踢 过去,吐着唾沫骂着:“呸,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也不看清自己是什么东西! 谁会对你有意思呢,谁?”被打的自己抱了头在地上滚着,发出“噢噢”的惨叫, 叫声中似乎又有着一种受虐的快意。打了一会,打的那个自己想:“自己打自己干 什么呢,还不够可怜吗?”便住了手。被打的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可怜巴巴的。 这样想着,我冲着黑暗喊出一声:“打得好!”顺着声音身子猛地抬起来一下,又 躺下去。几乎已经确认了自己不会有勇气去捅穿那一层纸。 张小禾也不捅穿这一层纸。她跟我说说笑笑,可就是不作出实质性的暗示。有 时候我言语之间情不自禁地顺势说几句风话,她不推回来却也不接过去。我期待着 她表现出某种突破性的主动,我顺水推舟接受了,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压力。 我有时大着胆子铺了台阶,可她不往下迈。我猜想她在内心也犹豫着。她不再生活 在梦幻的年代,不能跟着一时的感觉走,而必须在开始就想清楚了这一辈子的生活。 她有的是机会,跟了我她就把别的机会都绝了,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 心。如果不是偶然地有了接触的机会,象我这样的人她想也不会去认真想一下。我 既不能使她感到骄傲,使她在朋友亲人面前提起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又不能给她生 活上的安全感,让她轻松舒畅的生活。她既然来到了北美,就会有她的想法,而不 会因为一时的好感和小小的崇拜,就放弃了自己的那些想法。 但有一点地是肯定的,我们都不愿就此撂开了手。我舍不得她也舍不得。在心 里迟疑着,我们还是好朋友似的来往。我经常很滑稽地感到两人都戴着面具在说话。 张小禾不傻,说起来也是过来人了,她不会不明白这种缓慢的前行终有一天会要到 达那个爆发的临界点。有一次她说:“孟浪,你应该去读书,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 长久之计,你太浪费自己了。你读了书将来可以找份正式的工作,什么事都好办了。” 我说:“那是,读了书找份工作,也正式算个人物,什么事都好办了。”她红了脸 说:“为了你自己的发展。”我说:“为了我自己的发展这件事,不为别的事。” 她低了头不做声。我不说赚够了钱就回去的话,只说:“可惜我五音不全,永远分 不清什么前齿音后齿音,我没有信心了,要不我在纽芬兰也拿个学位呢。不过拿到 了也没有用。”我指了自己说:“你是黄种人,还是外来的,谁也没规定,可好机 会就是轮不到你。”她说:“说起来那也是真的。” 有一次她说:“要是你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就不同了。”我说:“学错了一 辈子就走上了不归路。真的我是学理工的就好了,那有些事就不同了。”她说: “那你自己就好些,有个位置。”我说:“其它方面也好些。”说着瞟她一眼。她 羞羞地轻笑一下说:“那也别把自己看死了。其实你可以考虑改学一个专业,还来 得及。”又说起一个朋友的朋友,学心理学的,前几年到了美国,哭一场痛下决心 改学计算机,从本科学起,现在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我说:“人有这样的精 神我佩服透了,八体投地!可是我怎么做得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力量走完那么遥 远的路程,我怕到白人老板手下做事精神上一辈子萎靡不振,我还舍不得把自己以 前学的都丢掉了。”她不高兴说:“那你怎么办,就在Ho─Lee─Chow 一辈子做下 去?是个人总要为点难,总要忍受点什么!”我说:“那你给我指条路,当年洪常 青给吴琼华指一条路,改变了她一生。”她说:“给你指了你又不走。连我自己也 不知道路在哪里,明年就毕业了,心里慌抓抓的。那些和我一起上课的白人一个个 都从容着,他们找得到工作,不公平。”我说:“天下哪里又有公平的事。要是你 变白了皮肤,又一头金头发就好了。其实你有这么白,好多白人比你还黑些。”她 轻声说:“别讽刺人,我也不要变个白人,变了就没有我了。”她说着忽然想起什 么,一拍腿说:“想起来了!你可以到中文报纸去找份工作,当个编辑、记者,绝 对可以!你写东西此谁差些呢?”我说:“发现新大陆了呢。我现在十二块钱一个 钟点,吃老板的,到报社去才七块钱一个钟点,你以为中文报纸的记者是什么大人 物吧。拉得动广告呢,有佣金,拉不动就干瘪瘪几个钱了。”她说:“那你也应该 去,别只看钱!”我说:“好听些是吧,记者!”她说:“那也是的。”我说: “先赚点钱再说,记者的事慢慢说吧。真的去当记者呢,还不如到哪个角落里自己 开个小餐馆。”她说:“那也是条路,道路就在你脚下。”我笑了把脚跺得“咚咚” 响说:“在我脚下我就真的一步步走过来了啊,可别又怪我是个猛子!有时候猛起 来我就不记得什么前因后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