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陌生的土地 飞机突然重撞了一下,丰子顿时紧张起来,难道自己要遇难了,随即觉着机身 在向前冲去时所引起的颠簸,这种颠簸绝不同于在空中,而是碰着了坚硬的东西, 她清醒地意识到飞机着陆啦!那狂跳的心脏立即减慢了速度,也许正是这意外的戏 剧性的变化,反倒缓解了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当她随着旅客鱼贯地走出飞机时,才发现自己只身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现代化的 机场,“可以不讲话,但不能离开人群”。她默默地告诫自己,她跟着旅客推着小 车,提了行李,办了入境手续,验了关,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踏进了日本国的大 门内。 凭靠位置和建筑的外形,丰子轻易地找到了中央建筑。她心里有底儿了。接下 去就要乘一辆开往市中心皇子饭店的轿车。就在丰子提着手提箱,背着背包向那停 靠在道旁的车辆走去时,突然有人喊: “英——子——” 声音十分浑厚。 她本能地扭过了头,发现老远地方有一位高个穿红色T恤衫,戴眼镜的青年,在 快步向她走过来,丰子急忙扭身走开了,为了转移对方的视线,她选择了和轿车相 反的方向,头也下回地走了一阵,才停下了脚步。她绕道弯到轿车时,车门的自动 扉就要关闭了,真险呀!误了这趟车,下次就得几个小时以后了,皇子饭店有人等 着她呢! 在车上坐稳后,她才敢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那穿红T恤衫的人,他正背对着她, 离她很远,手中举着一面三角旗,可惜她没有能看清他的脸,他一定是看错人了, 险些儿误了她的大事! 车子向东方驶去,就像飞驰在一座大工场内,周围的景物并不陌生,楼群、绿 化的植物、田野……唯一有些新鲜的是,道路两旁那厚厚的、高高的隔音墙了,由 于建筑物离高速公路太近,来往车辆川流不息,巨大的噪音影响了四周人们的生活。 两个小时左右,丰子看见了那林立的、火柴盒似的摩天大楼和那些在半空中飞跑着 的车辆,和纵横交错的立体交叉桥……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知道东京市中 心就到了。 说实话,虽说北京近年来修建了很多大宾馆,英子还在大饭店工作过,可她从 来没有进去过,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兴趣。她能想象走在里面的拘谨和约束, 太不自由啦! 丰子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英子不肯花半天时间到成田机场来接自己,而却肯 让自己去住高级宾馆,一夜没有2—3万円(日元)是绝对住不下来的,折合人民币 1千元左右,丰子总是将标着円的价值去和人民币相比,常常瞠目结舌,她意识到自 己进入了一个高消费的国土上。 汽车渐渐地减慢速度,开始向道边滑过去。丰子意识到皇子饭店到了。抬眼望 去,这是一幢奶白色的高大建筑,无论是色调或风格在四周高耸的楼房中都是鹤立 鸡群的。由于匆忙,她并没有看饭店的标志,站在门前的那些穿着崭新制服的服务 员,已礼貌地站在大轿车的门口,深深地鞠着躬,口中还轻轻地念念有词。后来当 丰子自己在餐馆打工的时候,也练会了这一套功夫: “…………”(日文:欢迎光临) 那时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发毛,空着的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 剩下的500円,合人民币大约20元。丰子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是她手边仅有 的一点儿财产,真是肝颤!两腿发软,虽然人已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但那两扇 熠熠闪光的玻璃大门已自动打开啦!扭身向后边望去,大轿车已经开走,她只得硬 着头皮进了饭店。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犹如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粗粗的 一瞥,丰子无法说清前厅的米数,令她目不暇给的是那摆放在厅内的千姿百态的大 理石雕像。她虽不能准确地说出每座雕像的出处和来历,但无论是女神、少女或英 俊的王子都是栩栩如生。丰子的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想法,如果是深 夜,没有灯光站在大厅内,会被这些逼真的雕像搞得丢魂丧胆的。大厅四周都是装 饰极讲究的回廊,让人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感觉。屋顶上悬挂着的枝形吊灯,犹如 星光灿烂的夜空,熠熠生辉。 大厅内还有一件独特的设施,通往二楼的除回廊上的电梯外;有铺着红色地毯 的楼梯;此外还在大厅中央设有两部永不停息的传送带,由此可见皇子饭店的不一 般了。 说真的,以前丰子在电影中也没有见过这么气派的饭店,都有点儿看傻眼了…… 当一个穿着蓝色套裙,梳着披肩长发的玉立亭亭的女郎,向她轻盈地走过来的 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大厅中佇立太久了,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傻气,因而 引起了饭店服务人员的注意。按常规进饭店就应该去办登记手续,这里又不是供人 观赏的博物馆。她迅速地用眼寻搜了一下,发现办公的台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她 急忙拿起皮箱,背好背包,想避免和语言不通的服务员进行交谈,谁知忙中有错, 背包竟没有挎好,从肩上滑落了下来…… 那女服务员竟然抢先一步,用手去提皮箱。 丰子用手紧紧地握着箱子的把手,她知道在国外进行的都是有偿服务,可她就 是有力气而没有钱,当然要想办法扬长避短了。这主动权可是在自己手里。她使出 拔河的劲儿,打定主意不肯输给对方…… “丰——子——” 极轻的,但却是千真万确的喊声,绝不掺着任何幻听。丰子大吃一惊,自己不 会是做梦吧?这一惊可不大要紧,手中的劲儿自然是泄了,箱子竟落入对方之手。 她急忙抬起脸来,盯视着对方,才发现这年轻女人戴着一副墨镜,丰子立即意识到 她不是饭店的服务员。她匆匆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才发觉自己太粗心了。这女子穿 的藏青色的西服套装,不仅做工精细,质量也是上乘,辨认面料还是最近因为来日 本要做些衣服和妈妈学的呢!上衣有些宽松,裙子是绝对超短的,据说这是近年来 日本流行的服装款式,露在西服外表的白色绣花衬衣的领子,肯定是手绣的,显得 素雅华贵,袒露在外的白皙的胸部上是一根纤细的镶嵌着红色珠子的金项链,丰子 无法辨认那珠子的真假,但那项链的样式却会令年轻女孩子们着迷的……顺藤摸瓜 望过去,一双修长的富有女性魅力的大腿,罩在一双淡灰色的长筒丝袜内,使她一 身的穿着色调十分协调,楚楚动人。 粗略的目测,丰子觉着来人应该和自己的个子相仿,但因为对方穿的高跟鞋跟 儿很高,她才显得略逊一头。她们相对站了片刻,丰子不知道如何打破僵持的局面。 她不仅拿不定主意应该讲什么样的话,甚至该用哪种语言都不清楚。中文?日语? 英文? “我是英子!”对方讲话了。 丰子乍一听,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是愣愣地站着。 “怎么还傻站着!我是英子。” 这声音熟悉极了,的确是英子!丰子如梦方醒。当她明白了以后,很难说清楚 那一瞬间自己的感受:是惊、是喜、是气、是恼,是恨、是怨?……撞击着她的最 大冲动是,要摘掉英子的那副道具眼镜。她不明白为什么你在我面前还戴着假面具。 我要撕破你的伪装,这一冲动确实包含着有被戏谑后的愤怒。 当她猝不及防地向英子伸过手去,打算强行摘掉眼镜时,英子本能地将头歪向 一边,闪开了,厉声地说:“别胡闹,这是在日本!” 丰子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两手垂了下来,以前在国内,她早已听惯了英子对 自己的申斥,因为英子是早来人世间五分钟的姐姐。 “背好你的背包,和我一起到柜台去办理手续。”英子的声音放缓和了。但仍 然是命令的语气,软中有硬。 丰子满脸不高兴地、默默地跟着悄然行走在大厅里的英子后面,后悔的念头紧 紧地缠住了她:“我不应该到日本来!我到底为什么来的?为谁来的……”她的头 脑里反复盘旋着这几个问题,她甚至暗自横下了一条心,当英子空下来,有时间和 自己面对面坐下来交谈的时候,她会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来,“给我打张机票,让 我回去!”她内心里觉着受了委屈,挨了欺侮,蒙受了侮辱,而肇事的对方竟是英 子,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其实她来日本,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英子,无论在国内、飞机上、抑或是踏上 日本领土的短暂时刻,在她的脑海里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与英子相遇的生动的震 颤心弦的场面。那将是终身难忘的,要知道她们是同胎一卵的孪生姐妹,她们原应 在飞机的弦梯下,手拉着手,互相依偎着,紧紧地依偎着,拍上一张纪念像。而眼 下这场景却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 丰子原是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听不懂英子在和服务员谈些什么,可她 不得不佩服英子学语言的能力,一年半前她还是一个不懂五十音图的日语盲,如今 讲话不仅流利,语音还非常圆美,不知根知底的,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中国人,特别 是她那一套入时的打扮。 男服务员不时地哈腰、低头,口中念念有词,从那满脸堆笑的样子看来,似乎 是在向英子表现歉意。 英子挺直腰杆,面部表情没有变化,至少表现了某种不满。 突然,男服务员从柜台的旁边绕出来,接过英子手中的皮箱。 英子又去拿丰子的背包。 为了避免交谈,丰子特意又将背包带往肩里移了移。心想这里不仅有随身用的 东西,还有爸爸妈妈给你带来的亲笔信和像片呢! 英子是聪明人,立刻向男服务员打了一下手势,他知趣地将皮包提走了。 两人相跟着走出了皇子饭店的大厅。本来丰子的脑海里塞满了疑团:到了旅店 为什么不到房间去休息一下?皮箱提到哪儿去啦?为什么住这样豪华的旅馆?为什 么不去成田机场接我?……她觉着懒得启口,一切事物在她的眼中看来都十分陌生: 陌生的国土、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让她觉着冷彻肌骨的是:最熟悉、最亲切 的人也变成了莫测高深了,身旁仿佛包裹着层层的述雾,虽然英子近在咫尺,却让 她有一种远在天边的感觉。 看来英子是有意避开人们的视线,在走出皇子饭店的大门后,她才放慢了脚步 和丰子并肩走在一起。 “怎么啦!累啦?不高兴啦?想奶奶啦!”英子讲话了,自然说的是中国话, 否则丰子听不懂! 丰子懒得理她,在国内她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坏毛病,现在还要加一个“更” 字,仿佛是在她的王国里一样。 “大概是嫌我没有到成田机场去接你吧!这不是请假的问题,而是我不能去。 人们会看见我的……” “谁,谁会看见?!”丰子实在憋不住了,没有好气地冲口而出,随即觉着有 点失误,喃喃地嘀咕道:“有一个人喊英子……” 英子听了十分警觉,放慢脚步认真追问:“在哪儿?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场合 下?” 丰子粗粗地形容了一遍,在英子再三盘问下,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没有看清 他的脸,我告诉你了!” 英子花了不少时间,试着去启发丰子对那个男人进行一下更详细的外形的描述, 最后她十分有把握地判断说:“他很可能就是南云隆,我在日语学校读书的老师…… 看来我不去机场是对的……”她自言自语地说:“要不然会露馅儿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但日本话不懂,中国话也不明白啦!”丰子没有好气地 说。 “我会让你明白的,不单是日本话,也有中国话!”英子笑着说并没有发火。 “我们这是到哪儿去?”她们说着已走完了一条长街,正沿着通往地下的台阶, 拾阶而下,丰子不得不问了。 “到你的家去呀!” “我的家?!”丰子停在石阶上,不往下迈步啦!“刚才我们不是在旅馆已订 了房间!” “不,没有订上,旅馆全部满了!其实我们也不想住在那里。那是最安全的…… 我们接头的地点。” “那我的箱子呢?”丰子有些着急,自己来东京的大部分家当都放在了里面, 包括衣服、鞋、书籍,平白无故地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皮箱不管是留在日本或 离开日本都是至关重要的。 “箱子暂寄存在旅店。在合适的场合,我会安全无误地送还给你!”英子宽慰 说。 “其实我的箱子并不太沉,咱俩轮流提着就拿走了。何必寄放在旅店内,不单 单花钱,还得再来一趟,这是脱裤子……” “你少讲点儿俏皮话行不行,事情可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两人提着大箱子回 去,会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的!” “我真不明白,是你叫我来的,可我来了以后,你又处处事事怕人看见我,怕 人家知道你有一个孪生姐妹,想把我捂起来,还是搅乱别人的视线?我可是越来越 糊涂了。”丰子讲话时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愤慨。 “别把事情渲染、扩大化,你是在发挥自己专业的特长呢,还是你的老毛病又 犯了?”英子怪嗔地看着她,抢先向前走了两步。 不难看出这是在有意避开丰子。丰子正求之不得。她索性故意放慢脚步,为的 是拉开一定的距离,可绝不至于看不见英子,她们默默地一前一后的走着,内心里 都十分不平静。英子虽然走在前边,可时不时地扭头看看落在后面有一段距离的丰 子。她真怕在繁华的东京地下商店街,把丰子丢了。这使她自然地想起上中学时: 她喜欢逛商店,放学了想到西单去,丰子不想去,可两个人必须一致行动才不至于 引起家里的怀疑,她强迫丰子跟着自己,也常常是这样的,一前一后……可如今她 们都大了,还仍然在重演着少年时的一幕。不过现在可不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家 的西单,这是在东京地下的繁华闹市……相同的是,这次又是自己把她强拗来了, 当然是通过不同的方式…… 丰子在抢白了英子几句话后,心中觉得轻松了不少,她可不能将愤懑都郁积在 心中。地下商店的繁华、整洁、明亮、一尘不染使她感到吃惊。由于照明设计的巧 妙,宽敞的商业街明亮得如同白昼一样。如果丰子不是亲自拾阶而下,她很难相信 这是地下一条街。她虽然素来不喜欢逛街,但眼前这一条繁华的街道,对她来讲还 是非常奇特的、富有吸引力的。瞧,这边是花店、鞋店、服装店、眼镜店……那边 是珠宝首饰、儿童玩具,当然最多的还是食品商店、快餐店、中式餐馆、日本餐馆。…… 丰子心中感触极多。临来日本前,她曾有意地看了看日本的地理、历史。她的 土地面积只有中国的二十六分之一,人口大约是中国的十分之一,人均密度比中国 大。可如果像现在这样,她的土地利用面积向深度扩张,前景是无限的,再说不只 是向地下,在大轿车快驶入东京的时候,她看到了那飞驶在半空中的汽车链,日本 的立体交叉桥,又在向空间迈进。日本人不甘心被上帝束缚在一片有限的岛国上, 侵略战争使日本人险遭灭顶之灾,他们深深地汲取了“玩火者必自焚”的教训。不 能对他国领土垂涎,必须立足在本国的土地上。他们是勇于修正自己的民族,是不 吝惜自己的民族,是智慧、聪明的民族! 丰子觉得自己踏到日本国土的时间不长,但却大开了眼界,权把它当做是一次 国际旅游吧!她把丢弃了学业的事暂且放在一旁,顿时愤愤、焦躁的心绪渐渐缓和 了,对于英子的怨气也消失了。没有英子的活动自己能在这儿蹓商店?她加快了脚 步,主动缩短了和英子间的距离。 走到一家日本餐馆门前,丰子被橱窗里摆着的琳琅满目的食品样品吸引住了, 在不同形状的盘子里,套放着方形、圆形、八角形的精美的漆盘,满摆着造形独特 的红色的大虾,旁边饰以黄色的小花,翠绿的菜叶,鲜红的樱桃,好看极啦!不由 得你垂涎三尺,丰子竟然停了下来……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怎么样?饿了!进去吃一顿!” 从锃明瓦亮的大玻璃窗里,丰子清楚地看见映射在里面的英子,她还没有来得 及回答。 “日本饭菜是用眼睛吃的!真用嘴吃的还是中国饭。”说着话时,英子透露出 一派美食家的味道。 丰子留心看到每份样品前边清楚的标价。最低的价钱都在千円以上,最高者一 个名叫大渔丸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船上,摆放着各种鱼、虾、水草……她竟一 时没有搞清钱数,反复核对了两次,才弄准确了零的位数,15000円,她倒抽了一口 凉气,兑换人民币数立即浮现在眼前:600元。好家伙!一顿饭把一个月的钱都吃进 去了。 丰子扭身走开了,边走边说:“我一点多钟才在飞机上吃完饭,一点儿也不饿!” 英子也不勉强,一切随她去。她们相跟着穿过了地下的商业街,又拐进了一条 僻静的通道,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长的通过下边的运转带。这至少是下到了第四层, 丰子暗暗计算该不是应了奶奶她们那一辈的老人们常说的话:“要进入十八层地狱 的!”这可能就是人类的预言,遗憾的是预言竟在邻国日本实现了。 运转带的下方是一片开阔地带,四周都是小商店,正面有售票机,两旁有进站 口及出站口,均有人员把守。乘客蜂拥着进进出出好不繁忙。英子抢先两步,冲到 无人售票机前,塞进硬币买了两张票,她们从容地走进站口等待上车。 月台上也很宽敞,除了有剧烈的类似地震前的巨大颤动声外,(其实那是地面 上的电车开过时所引起的)你并不感到自己是在地下活动着。铁轨两旁的墙壁上都 是大幅的广告画,日语中有许多常用的汉字,虽然念法不尽相同,但大部含义是差 不多的,然后根据画面猜测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总之周围的一切对她都是很 新鲜的。 车里并不十分拥挤。开过一站后,丰子竟然坐下了。英子始终站着,丰子想她 大概是怕把那高级裙子坐皱了,那裙子也太短点儿了,坐下来有点不方便……丰子 暗自解劝自己,别管英子的事,她那么大了,用不着替她操心。英子也不讲话,也 不给我介绍介绍,倒好像我在东京也住了一年半似的……关于英子的想法,丰子的 头脑里就像是一只赶不跑、轰不开的苍蝇,老是在她的眼前、耳边嗡嗡地响,搞得 她心烦意乱的,虽然她有了位子,却如坐针毡似的。 车子一站站停下来,人们下去一批,又上来一批,英子依旧不动地站着,丰子 的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最后她坐不住了,竟“腾”地站起来,谁知这一站倒起 了作用,车一停,英子就下车了。 又是七拐八绕,折腾了足有20多分钟,她们又返回了地面,天已经黑了,要不 是天空中那密密麻麻闪烁的星星,丰子很难辨认到底是在地下,还是在地上。 “你到底要往哪走呀!”丰子问。 “回家呀!”英子说:“这儿是日本,不同于在中国,上班坐一个小时的车就 叫唤,而日本,特别是在东京上班,来往花三四个小时的是常有的事。道理很简单, 东京的房子贵,可以说房租与东京的距离成反比,越远就越省钱,有时住的地方和 工作的地方甚至隔着县。其实日本的县就相当中国的省。当然县没有中国的省那么 大就是了。” 她们又换了汽车,坐了近一小时,天完全黑下来。由于天色的关系,丰子没有 留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周的景物竟然改变了,就像旋转舞台上的道具似的, 一幢幢摩天大楼搬走了,立体交叉桥改道了,街道变狭小了,房屋自然也简陋了, 犹如进入了市郊的感觉,再往远处看,就是空旷的黑魆魆的农田了。 “这里正处于市区和农村的交界地方,应该说还算方便,只要快走10分钟,就 可以到汽车站了!”英子解释说。“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案件发生!” 丰子听了以后,忐忑不安的心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说着,有几辆小汽车,从她们身旁急驶而过,将道边的半人身高杂草,都带着 倒向了一边。“有些人自己有汽车,可以不乘公共汽车,直接将车开到地铁附近, 存起来,再乘地铁,这所有的开销都算在内,也比住在市内便宜。”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走近了一幢灰色的楼房。四四方方像火柴盒垒起来的一样, 临街的一面有一个方形的小阳台,这一带都是这样的楼群,但不像东京市内那样摩 肩擦踵,而是彼此间有着间隔。 楼房已经不新了,墙壁上已是斑斑剥剥,但还算整洁,乘坐无人驾驶的电梯到 了三楼,英子一言不发,竭力避免说话,弄得丰子非常紧张,心竟嗵嗵地跳了起来。 当英子旋开房门时,丰子捂着嘴,险些儿喊出声来。出乎意料的是:房子小得 出奇。比她在北京住的那间小多了。因为房子的形状是刀把形,她无法说出确切的 米数,可房子小,这是毫无疑问的,再就是脏和乱,简直是插脚不下,地面上放倒 着纸篓、酒瓶、臭袜子、还有散乱的画报、杂志;桌子上纸张飞扬,墨水瓶倒了, 流出来的墨水在桌面上已经凝固了,看来已经历了不短的时间;床上更不用说,穿 过的衣服、裤子和被子乱堆放在一起,还有一只拖鞋在枕头旁……橱房里就更不要 说了,不仅水池里堆满了脏碗、碟子、筷子,还有成堆的鸡蛋壳、葱皮、包装纸。 丰子暗想,这屋里若是有苍蝇,必定生蛆无疑。 英子不动声色的,用脚将东西踢开,一屁股坐在门旁的椅子上,看来她是累了。 丰子依然背着书包,呆呆地站着…… “到家了,还傻站着干什么?”英子说着将两只高跟鞋甩掉了。 “我真想不到你就住这么小的房间,而且是这样脏……” “这房子还小?!等你在日本住长了,就知道你是在讲外行话。我是几经折腾 才搬到这儿来的。日本的房子不是以米计算,而是论叠,我的房子是六叠半,每一 叠就是一张榻榻米。你再看看这儿有洗澡间,还有厨房,我还有一个空调机……至 于脏嘛!住长了你就有体会了,一句话,没有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乱了些,你坐 下嘛!背包里有什么宝贝舍不得放下。”说着她站起身来,将上衣脱下来。 丰子突然想起来了,背包里放着爸爸、妈妈给英子写的信,还有他们特意拍了 几张彩照,让带给她的。丰子打开背包将东西拿出来,交给英子。 英子漫不经心地将它们塞进上装的口袋里,但却非常严肃的对丰子说: “现在我们要谈正经事了,这房子是以我的名字承租的,你住在这儿,仍要用 我的名字,因为换名字不仅麻烦,还要再交上一笔数额不小的押金,划不来。我们 不能住在一起,今天晚上我就得走。交房租的事我来管,万一碰到房主也没有什么 可怕的,因为我不会拖欠房租的。不要和任何人交往过密,特别是中国人;不要讲 实情。你这人就爱犯傻气!” 丰子不服气地别转了脸。 “瞧,说着说着就来劲儿了。”英子教训说:“当你真的尝到苦头时,才能体 会我说的话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冒名顶替,住这一套房子?”丰子不解地问。 “别急,听我说嘛!”英子站起身来,到冰箱里取了两筒可口可乐,把一筒递 给了丰子。 ‘爸爸在国内也可能和你讲过,我虽然在日语学校报了名,可有两三个月没有 去上学了,我这边工作很忙……而且在联系可能要长期留下来……” “那你就别去日语学校学习了!”丰子觉着这事太简单不过了。 “瞧,又冒傻气了!”英子不耐烦地说:“日本政府办事是十分刻板的,全部 按着条条框框走,来日本学语言的,在日本滞留最多期限是两年。两年中在学校里 要有出勤率,缺席次数多,被学校除名后,就失去了在日本滞留的权利。知道吗? 目前我正面临这种危险!”英子显得有些激动。 “你刚才不是讲正在联系要长期留下来,那就快点办呀!” “谈何容易,唉,怎么对你说呢?!一时也难以讲清,现在就处在这样的过程: 一方面还没有谈妥,一方面就要被除名。这样每周你除了到自己报名的日语学校读 书外,还要抽一定时间到我的日语学校去上两次课,其实就是报个到,点个铆儿。” “用你的名字?”丰子不解地问。 “当然,你就是我的替身。咱们有这先天的条件,我平时穿的衣服都在箱子里, 头发样式可以按着我的像片去梳理,日语学校的学生流动也是很大的。可你总可能 碰到一些认识的人,……这样我要把日语学校的情况和一些可能遇到的人和事情讲 给你听……” 丰子顿时紧张起来。仿佛一个演员在听导演说戏,让她扮演一个对她来说难度 极大的角色,她自己都怀疑是否能够胜任。她不断地打断英子,提出一些问题,其 目的是想力争做好“替身”。谁想她的问题,往往受到英子的申斥和嘲弄。 两人争争吵吵,要不是晚点汽车有限制,她们不知要争论到什么时候呢。 英子走后,丰子才发现自己给她带来的两封信和装着像片的口袋都扔在了地上。 她希望那是英子走时穿衣服太匆忙,从上衣口袋里滑到地毯上的…… 一鸣扫校,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