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替身 出乎丰子的意料,比她自己想的要顺利得多了。 不过这应该感激英子。她是一个出色的“导演”,有着高超的说戏本领,凭着 实物,(英子是个有心人,早就拍下的日语学校的照片和描绘的路线图),再靠着 她那生动的语言,丰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日本语学校。 丰子牢记英子的嘱托,心中默念着: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坦荡荡地闯进了校 门,然后拾阶而上,耳边有英子的话,做带路的向导: “……三楼,进楼梯左手边的教室,坐在靠窗的,从前边数第五个位子上……” “……面带笑容,避免讲话,深深的行鞠躬礼……” 真是天助人一臂之力。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丰子觉着那已经蹦到嗓子眼儿的 心脏,又安然地回到了原位。当她落座后,仿佛觉着有一个胖胖的男学生,还殷勤 地向她打招呼,她自然也回头报之以微笑,一切都顺利。 当老师走进教室时,她稍稍感到有点儿紧张,男老师那样子、身材、发式、甚 至戴的黑边眼镜,都非常像南云隆,就连长相,浓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有棱角 的嘴……她心中有点儿纳闷儿,在飞机场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他,并没有看清他的脸…… 怎么会知道长相呢?莫名其妙! 她突然意识到他那锐利、讥讽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的嘴一启一合的……丰子 竟然听不见声音,她十分着急,后来才发现她没有听懂他在讲什么。但丰子真切地 感觉到他确实在对自己讲话。因为全班人的头都齐刷刷地扭向了自己,她手里拿着 英子交给自己的日语书,连翻到哪一课都不清楚……她顿时觉着慌了,她想站起来 立即冲出教室,但她坐的位子离门太远了,她突然大喊起来: “我不是英子,我是丰子……” 她一下子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房间里漆黑,她觉得眩晕,辨不清方位,自己 究竟是在哪儿?最先映于头脑的想法是在家里,奶奶就睡在自己的隔壁,惊悸的心 顿时踏实了许多。但当两眼适应了黑暗以后,她看清了刀把形房屋的轮廓、那靠墙 的桌子和身子下面松软的床垫……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睡在东京的郊区,孤单 单的一个人,她竟无法安然地躺在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一下子开亮了灯,她害怕 自己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被吞没了。 台灯柔和的光线将房间里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把她残存的那一点点幻觉都驱 逐光了。她确确实实是一个人,睡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陌生的地方。她的心里觉 着空荡荡的、无依无靠的,一种委屈情绪紧紧地攫住了她,丰子想放声痛哭,可惟 恐惊动了邻居。英子告诉她,隔壁就是一个在米厂打工的伊朗人,每天起得很早。 丰子可以听见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由此推断,这建筑的隔音设备并不十分完善。 她由床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光着脚,轻轻地踱着。 两天来经过她的打扫,规整,房子里已经非常整洁了。房子里的一桌一椅、都 摆放的整齐,擦洗的很干净,连门旁一处凹进去挂衣服的地方,丰子也用漂亮的风 景画报糊好,将自己的、英子的衣服一件件悬挂的十分整齐。她喜欢干净,这点和 英子不同。英子不拘小节,常常丢东西,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的。在家有奶奶和丰 子帮助“擦屁股”收拾。 妈妈却偏袒她说:“什么人什么命,英子有福气,不用动手!” 丰子花费力气最大的是厨房,将锅、碗、瓢、匙上的油腻都擦拭干净……两手 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洗涤剂中,都泡白了一层皮。还有乌七八糟的洗澡间。在清扫澡 盆和马桶的缝隙时,竟发现了避孕套,当时她心里一怔,后来想,说不定是英子上 任房客留下来的…… 丰子心里别扭起来,她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而诱骗自己落入深坑的不是别人, 正是英子。如果猎物没有意识到被监禁在牢笼中,它们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 上一觉,可一旦确认自己被剥夺了自由和圈定了活动空间,它们要嚎叫、狂奔、甚 至不惜以肉体之躯去冲撞樊笼,以争得一时的自由……丰子正历经着这种吞噬她的 躯体的痛苦。 她将枕头扔在了地上,隔壁传来了剧烈的呛咳声,她不得不收回了已伸向挂着 的衣服的手……她立刻冲到电话机旁,英子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虽然闹钟指着二 点半,但英子是肇事者,她毫不犹疑地拨动了转盘。 电话接通了,没有人接。丰子想,我不会轻易放下电话的……大约两分钟后, 有人来接电话了,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而且讲的是日本话,丰子虽然听 不懂,但语调生硬、粗暴。她像碰着烫手的东西,赶忙将耳机放下,由于匆忙一下 还没有放准,后来她又听见电话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才知道是耳机没放好。 丰子颓然地坐在地上,她知道英子这人非常粗心,有时可能将电话号码抄错了 的。在这狭小的四壁之内,她唯一与外界联系的通路也被掐断了,她绝望极了,呆 呆地坐着……连丰子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坐了多久,眼睛干涩涩的,眼皮沉沉的, 后来她竟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丰子去了日语学校,事情进行的还是很顺利的,梦中的前半段基本应 验了,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丰子从从容容地踏上了楼梯(心里却像揣着个小兔子),腿自然地迈进左手的 紧挨楼梯口的教室,身后传来呼哧喝哧的喘气声,她没有回头。 “英子小姐,你走错了教室!” 丰子不得不回头了,一个瘦高个子,有些驼背的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他讲话 带点儿江浙一带的口音,他显然是跑上楼梯的,说话还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的。 “你好久不见来了哟,我们换了教室,在右手。其实我也来的不多!” 丰子没有讲话,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暗自埋怨英子没有描述过有关这虾米似 的青年人,因此她不能多讲话,以免漏馅。 走进房间,有几个人仰起头,用眼盯看着丰子。丰子却直奔靠窗的第五个座位 坐下来。 “你还坐在老位子上!”“虾米”坐在她后面的第二个座位上。 丰子从内心里非常感谢这位多嘴的年轻人,不管他是献殷勤也罢,爱管闲事也 罢,至少在他简单的谈话里,奠定了丰子在这个班级中的地位,承认了英子的替身。 也宣告丰子的分身法的成功。 讲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戴着很深的近视镜,虽然她讲课非常认真, 但讲课效果并不很好。丰子暗自高兴,她完全听不懂老师所讲的,拿着英子给的书 乱翻,后来她用眼睛搜寻了一下,何止是她呢!身后的“虾米”竟然伏案酣睡,时 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鼾声呢! 课间休息两次。由于教室空气不好,丰子走出去透透空气。教室外边可活动的 空间极小,是一条狭小的走廊和一个突向大街的阳台。男学生们都在阳台上抽烟, 丰子轻轻地在走廊上踱着步,经过阳台时,听见有人在议论: “……她怎么又来啦!” “大概有两三月没露面了!” “再不来可就要除名了!八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还以为她钓着了老乌龟了呢!” …… 他们七嘴八舌的,还时不时地传出来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丰子有意在阳台口露了露身影,他们立刻转换了话题。 “小王,你可明显见瘦,干活悠着点儿,别累病了!” “在这儿也就有八个月左右的时间了,说心里话,我也呆够了!”“虾米”的 声音显得非常疲惫。“我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挣点儿,回到上海,在市区 赁间铺面房子,自己也想开个卡拉0K,不能白来一次日本,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在鱼市干呢?” “是呀!早上在鱼市,晚上去面包厂……是呀!不单单辛苦,跨着两个县,路 上要耗去不少时间……” “鱼市的工资要高些!” “那是什么活?运送百十来斤的鱼……冬天更够呛,真不是人干的!”有人插 嘴。 “快熬到头啦!”“虾米”说。 “千万别熬过了头儿!”不知道谁开了一句玩笑。 上课的铃声响了,打断了大家的闲谈。 丰子觉得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南云隆不是她的任课老师,这样打交道的机会就 少多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来日语学校前她详细地向英子了解了他的情况,而且 还向她讨了对付他的锦囊妙计呢! 原来南云隆只有24岁,大学毕业才两年。他对中国挺感兴趣,曾经两次自费去 旅游。一次还在大学期间。他喜欢讲汉语,能用蹩脚的中国话交谈,但在日语学校 中是不提倡的。他性格挺开朗、活泼,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英子告诉丰子: “万一他和你谈起飞机场的事,当然他是用日语,你会从他的表情和手势体会到, 你就不停地躬身,嘴里喃喃地讲日本人常说的对不起,请多关照,谢谢!一切都会 逢凶化吉的。” 别说英子的对策还真灵。放学的时候碰到南云隆,丰子就是照方抓药,真蒙混 过去啦!一回生,二回熟,万事开头难,这头儿总算是开了。丰子感到如释重负。 她立即想到英子一定十分关心这个问题。回到家里,找到了电话号码,赶紧就拨。 当电话拨通后,她却有点犯嘀咕,昨天这号码好像是错号,既然通了,她抱着侥幸 心理,万一又错了,把电话放下也不要紧,谁料电话响了一阵之后,是一个柔和的 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她讲的是日语,就是学猫叫,狗叫,丰子都能辨别出她的声 音来。 “你是英子?” “丰子,有什么事情!”声音变得非常冷淡,生硬。 丰子拿着电话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原想告诉英子,冒名顶替已经首次 告捷。看来这事儿在英子的心目中并没有多么大的地位,自己在她的眼中自然也同 样十分微不足道。她似乎觉察到了英子不耐烦的情绪,赶忙解释说:“我想告诉你, 今天我去了你的日语学校……” “这事咱们早就商定了的呀!”英子的音调抬高了。分明是嫌丰子啰嗦。 “就这些!”丰子赌气地挂上了电话,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是多么希望 听到几句鼓励、夸奖的话呀!因为她干的是从来都没有干的事情,不要说是亲姐妹, 就是同事也要表扬两句呢!英子变得这样冷漠没有人情味! 她转念一想,也许英子现在正在工作着,十分忙,不能打搅她!这使她觉着有 些奇怪,这是哪儿的电话呢?是家,还是工作的地方,怎么昨天晚上还有男人的声 音?她百思不得其解,深深地陷入了困惑之中。 丰子觉着最高兴、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到自己的日语学校去学习。虽 然来回乘车时间很长,倒了汽车、地铁还要乘电车,但她觉得无论举手投足都没有 什么负担,为了区别,到千叶县的日语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 扎起一条鸡尾巴来。用不着涂口红,自自然然,穿上奶奶给做的红圆点的白连衣裙, 背着背包。第一天报到,老师竟以为她是中学生呢! 她自然是要从初级班开始。因为她只会五十音图,尚没有记住五十音图排列组 合后所成的每个单字,老师是位白白的、胖乎乎的年轻妇女,讲一口漂亮的中国话, 她叫桑野花子。讲话时声音悦耳极啦!她从没有将声音拔高过,面露发自心底的真 诚的笑,两颊还有两颗深深的酒靥。丰子非常喜欢她,觉得她才像自己的姐姐呢! 丰子在班上是非常显鼻子显眼的学生,一来她比别人入学晚了几个星期,但她 报到后非常遵守纪律,由于她自学了五十音图,掌握了学习日语的敲门砖,再加之 有学习语言的基础,不仅学起来没有困难,在课堂上还十分活跃,哪位老师不喜欢 思路敏捷勤奋好学的学生呢!再加上丰子有一副非常讨人喜欢的外貌。 每当清早醒来,丰子一想到要到自己的日语学校学习,扮演的角色就是自己, 心里会十分高兴,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走起路来都是轻快的,再远她也不 辞辛苦。在班里,她如鱼得水,用不着像墨斗鱼似的,时不时地释放出烟幕弹,不 仅搅乱了别人的视线,使自己陷入团团迷雾的包围之中。 班里的男青年、女青年都同她讲话,而其中接触最多的要数钟忆了。 他个子很高,消瘦,白皙,还有点儿腼腆,他来的也很准时。通过课堂的问答, 丰子知道他已经掌握了不少日语单词和文法,唯独发音不甚准确。他们开始长谈还 是在一次放学后,因为下雨。 他们共同乘一路电车,两人都没有伞,雨下的很大。当他们一同站在候车的篷 子里时,钟忆关心地问: “你的家很远吗?” “是的,要换地铁,再倒汽车。”丰子如实回答。 “这样你会淋湿的……” 电车开来了,他们一起上了车。 “应该有一把伞!”钟忆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丰子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她觉得很难回答,确实应该有把伞,但伞从何处来呢? 下雨天,哪位好心肠的人可以借伞,花钱买,不仅身边没有钱,就是有钱也舍不得 买…… 钟忆深深地懂得这无声的语言,笑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他看了看四周,将声音放低了。“我们坐车到总站,那里有许多要招领的伞,你可 以向工作人员说把伞忘在了车上,他们就会让你自己到伞堆里去挑一把。这方法也 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没有试验过,但我想可以行得通的!” 丰子听了半信半疑,车窗外瓢泼大雨倾注下来,她真没有勇气半路下车,再步 行十分钟去换地铁,只有坐到终点再说了。 那是一场阵雨,车到了总站,雨变小了,但依然在下。丰子老远就看到了那一 排插在格子里的雨伞,她有些犹疑,只见钟忆跑步走进办公室,不一会儿他走出来, 就在伞堆里挑了一把黑色的,他从从容容地撑开雨伞,向丰子走过来。 两人共同打着一把伞,丰子觉着很紧张,钟忆却开导说:“这是废物利用,如 果你觉得这是心灵上的负担,用完后还回来,或者交到别的失物招领处就是了,我 们只不过是借用一下。” 当他们分手的时候,钟忆将伞留给了丰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样他们常在课间或者放学后,坐电车的时候一起聊天。钟忆 告诉她,他也是来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了,来日本是想进入大学生院学习古典 文学,已经联系了学校,录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在日语学校他主要想学口语,所 以进了桑野花子老师这个班,那是因为老师介绍他去教一个日本人学中文的班,用 来抵销日语学校的大部分学费,因此他不会读太长时间的。 小钟了解了丰子的情况后,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丰子竟然目瞪口呆了。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她觉得现在的主要任务 是适应分身术,不要露了马脚,自己什么时候回国也不清楚。半年?一年?两年? 她实在懒得去想。 钟忆劝她要尽快地通过日语Ⅰ级考试,取得进大学的资格,还动员她要打工, 自食其力,不能依靠任何人,总之他讲的话都是十分中肯的,与人为善的。丰子的 思想受到了很大触动,但却不敢轻举妄为,因为英子紧紧地捆绑住了她的手脚。 丰子和英子见面的机会很少,电话打起来也并不顺利,虽然人们总说日本的电 话是十分方便的。丰子可不敢苟同,因为她本人没有这方面亲身的体会。说句公平 话,语言的隔阂,也是一个不小的原因。丰子知道英子曾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过,因 为放在皇子饭店的箱子取回来了,为了箱子,丰子在电话中催了她很多次,英子都 有些不耐烦了。 英子有房子的钥匙,什么时候来的,丰子不知道。 丰子喜欢到外边去,她不愿意一个人龟缩在小房间里,因为这里的天地是这样 狭小,心胸也会变窄小的,可她自己出去的机会并不多。日语学校的朋友们有时交 谈起来,说东京可以乘坐哈多巴士(HATOBUS),去东京游览,名目繁多,什么东京 半天游览、东京一天游览、东京速游、双层游览车、东京迪斯尼乐园一天游览…… 英子可绝口不提这事,仿佛丰子是阉割了七情六欲,进了女修道院的女嬷嬷似的。 在这“六叠半”的小房间里,唯一的消遣是那十四円彩电。说实话,丰子不该 有什么抱怨的。彩电的图象清晰,音色很好,绝不同于中国留学生在垃圾站拣回来 的。可惜的是都是讲日语,当然在日本讲日语,也是非常自然的。可丰子的日语水 平还没有达到理解的程度,结果只能看画面,兴趣立即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她从没 有耐心地看完过一个电视节目,不要说是一部电影啦!连一个片段也没有完整地看 过。 房间里有电话,英子警告丰子不要瞎往外边打,以免捅漏子,这真和搞特工差 不多了,只能按规定与英子单线联系。 电话上装有录音,用来记录丰子不在时,打进来的电话。英子规定的纪律中有 一条,白天打进来的电话不要接。这样所有打来的电话,只要对方打来又有留言的, 全部记录在案。几乎每天晚上,最多隔两天,英子就要听听这些留言记录。 丰子的日语自然是无法理解那些留言的内容,但她分辨声音的能力很强,从电 话记录中至少可以清楚地听出三四个人的。一个声音低沉、苍劲、速度比较慢。丰 子常常觉着奇怪,按着这个声音,她能了解一些内容,可她却全然不懂,真纳闷儿! 一个声音高亢,略带沙哑,就像刚得了感冒,还没有痊愈,不仅略有喉音,还常常 透着急躁情绪;另一个声音,音域极宽,让丰子产生一种错觉,她猜测这人很可能 是位男低音歌唱家,至少也是经常光顾卡拉OK的! 丰子深信,经过长时间的揣摸,再加上日语的进步,对于这几个熟悉的声音, 她能顺藤摸瓜,将他们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丰子感觉自己听力、会话的能力进步都很缓慢。钟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要 害所在:“你和人交流的机会太少了,没有学语言的环境!” 到底是旁观者清。他早就怂恿着她去打工呢!丰子的心开始有点活动了。 一次钟忆对她说:“从下个月起,我就不去饭店打工了,但老板和我关系不错, 最近店里缺少女招待员,如果你愿意去,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 丰子显得有些不安,喃喃地说:“我的日语恐怕还不行!” “餐馆打工是练习语言最好的场所,你现在的日语水平去餐馆绝没问题。我去 打工时还不如你呢!”钟忆讲话时态度很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丰子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钟忆选定了一个下午,他说这是餐馆打工的时间,丰子应该去英子的日语学校 读书,只好停课一次。 中国料理泉城饭店在新宿的闹市区。饭店外观看来不太大,但店内整洁、窗明 几净,墙壁、桌椅、屋顶上悬挂的红灯颇富民族的特色。丰子来日本第一次进中国 餐馆,倍感亲切,就像回到了北京一样,让她立刻想起鸿宾楼烤鸭店来。说真的, 她还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去首都电影院看电影,常常要从门口经过。这使她联想 起了很多事情。 老板是六十岁左右的一位高个子的山东大汉,姓黄,来日本几十年了,乡音依 然未改,满口胶东的韵味儿,人很严肃,难得有笑容,但他同意丰子来打工,不知 是丰子讨人喜欢的外貌,还是钟忆陪同她来起了作用。而且让她立时就上工。 饭店里备有女招待员穿的制服,湖绿色的短袖旗袍,腰间系一扎着荷叶边儿的 白色的小围裙,这一小围裙除有重要的装饰作用外,上面还有一个斜兜,用来放笔 和纸,记录顾客点的饭菜,脚蹬一双深绿色的缎子鞋。头发一律要求在脑后梳成一 个高高的发髻,然后再用白色的茉莉花的头饰,将发髻缠绕起来,女招待员要求略 施脂粉和口红。 穿戴梳妆整齐,丰子站在大穿衣镜前边一照,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在她眼 前站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犹如出水芙蓉般的美丽”,她的脑海里突然钻 出来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句子,她想不起来是在哪本书里看来的。 事先钟忆就告诉她了当服务员的诀窍,面带笑容,不停地鞠躬,口中不停地喃 喃地讲着,不外乎这几句日本话: “…………”(日语:欢迎,欢迎) “…………”(日语:谢谢) “…………”(日语:对不起) “女孩子,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总会得到人们的关照的。” 钟忆说这话时是非常严肃的。 不管别人关照不关照,正如京剧开场的锣鼓敲的震天价响,梳妆打扮整齐,想 赖在后台不出来是不行的,严防台主一脚将你踢出来。事到临头,只有硬着头皮上,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不知什么原因,当天下午顾客接连不断。说实在的,丰子根本记不住菜单上那 些中国菜的日本名字,幸好每份菜下面不仅标有汉字,每只菜前还编有号码。在顾 客点菜时,丰子不是靠耳朵,而是靠眼睛,紧盯着顾客翻的菜单,如果他能用上手 指头,那就更好啦!因为那就更明确了。赶紧用铅笔记到小本上。一般不会有大错。 可由于太忙了,竟将南边一桌点的爆炒虾仁,送到西边的桌上;将西边要的鱼香肉 丝端到南边的桌上,张冠李戴,由于丰子口中念念有词,顾客们竟没有发火的,一 笑了之,丰子当时好不紧张,不要看她面带笑容,双手心都是湿漉漉的了。 她原打算只是来看看,没想到当场干了起来。丰子想最多干四个小时,和原来 去上学时间差不多,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乔装打扮起来,竟下不来了。当晚顾客多, 有一个打晚班的女招待员又临时请假,丰子只好硬着头皮干下来。整整十个小时, 腿肚子都忙得转了筋。十小时内,有过一个进晚餐,稍稍方便了一下的空隙,不带 夸张地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黄老板对于丰子的工作非常满意,收工的时候,他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你干得不错,希望你在这儿干下去!” 老板将当天的工资开给了她。 丰子在日本第一次拿到了自己挣的钱:一万円。其实何止是在日本。她长这么 大了,还是第一次挣钱。虽然回家的路上,她的两条腿沉极了,连迈下通往地铁的 阶梯都觉着艰难,可心里却很愉快、兴奋、激动,她找到了改变这禁锢生活的大门…… 多亏在饭店吃了晚饭,即使没有吃,丰子也不会自己去做饭了,她只是想躺下 来休息,想睡,脑袋沉,眼睛疲劳、四肢酸懒……全身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她体 会到了钱来得不容易,她进屋后,一头栽进床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突然她被一阵持续的铃铃的声音惊醒了。她竟无法分辨这是在哪儿发出来的声 音,她想赶掉苍蝇似的,挥手将这声音赶走,胳膊却不听使唤,就像全身都被细细 的铁丝捆绑住了,简直没有一点儿活动余地,她强挣扎着,觉着没有任何成效,只 有不动了……铃铃铃声持续地响着。她分辨出了那是电话的声音…… 她像是搬动一件千斤重的东西,探过了身子抓起了电话,话简里传来了一连串 的申斥声: “……你这一整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放了学没有回来!我告诉过你……” 丰子宛若突然遭到乱棒击头一般,脑袋变大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头脑里钻 出来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了。她气愤极了,猛地将电话扔在一旁,一头栽进枕头里, 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一鸣扫校,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