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兔死狐悲 丰子比预计时间晚回来一天。回到家里她觉得非常累。英子的电话很快就来了。 仿佛这房间里安置着遥控监视器似的,丰子一打开房门,英子就得到了信号。 “怎么样,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什么……浴室……嗯……买了什么东西?衣 服。太好了……我要抽时间去看看你……”英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急。 英子很快出现在丰子的房间里。丰子一怔。她很纳闷:“你刚才在什么地方打 电话?该不是在楼下吧!” 英子狡黠地眨着眼睛,故做神秘地反问:“你猜呢?” 丰子不感兴趣地摇摇头说:“猜不着。” “昨天我打电话,你不在。我想今天你无论如何也会回来了。乘车到这儿来的 时候想再打个电话问一问……”英子说得很快,显得很得意。她在房间里四处搜寻 着。这是一个只有六叠半左右的空间,什么东西能逃脱她那双机敏的大眼睛?在挂 衣服的地方上面有一块隔板,她发现了放在顶上的塑料袋子…… 英子轻巧地将塑料袋子取下来,熟练地打开包装,头也不回地说:“讲讲‘历 险’的经过吧!”那样子轻松极啦! 丰子的声音都有些变了,高声说:“你听着……” 英子一惊,衣服从袋子里滑脱出来,她赶忙用手捂住了,瞪大眼睛望着丰子, 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丰子板着脸说:“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以前,我拒绝回答你的 问题。” “可以,”英子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颇不以为然地说: “干什么那么严肃,让我都有点儿望而生畏了!” 丰子没有理睬她,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要老实回答我,不要撒谎,你起誓!” “起誓并不难!可我觉着用不着!” “用得着!”丰子十分认真。 “好!我起誓!”英子无可奈何地说。 “我问你,你和荻原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丰子哼了一声,“那为什么他可以随便闯进你的浴室?换句话说, 你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一点儿属于自己的……”丰子气愤地扬起了两只手。 “我看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英子耸了耸肩膀,轻声地说: “他喜欢欣赏这种裸体的美,就像画家画模特儿一样。” “亏你说得出口!”丰子抢白说:“可他偏偏不是画家,我看他不单单欣赏, 还要触摸,还要拥抱,还要……” “你不要发挥自己想象……”英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提醒说:“我告诉过你, 他有阳痿……” “恶心!”丰子大声喊:“我用不着你提醒。”她用手将两只耳朵堵起来。 英子全然没有将丰子的吵闹放在心上,将手中的衣服摊放在床上,迅速脱掉自 己身上的连衣裙,仅留有乳罩和三点式的裤衩,从从容容地将衣服套在身上…… 丰子背着脸,连看都不想看。 英子在镜子面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劝解说:“别那么古板,这是在日本,就是 在中国,有关性的概念也大不同于以前了,只不过你受奶奶的影响太深了……” “不许你提奶奶!”丰子警告她。 英子赶忙改口:“好,不提!不过在高消费的日本,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 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年轻,爹妈给咱一副好面孔……” “这样就要出卖自己!”丰子气势汹汹地问。 “随你自己理解,我不想和你抬杠,我们难得见一次面,为什么见面就要吵架!” 她细心地用手抚平了右肩的褶皱。 丰子真的动了气,脑袋里嗡嗡直响,她懒得再和英子进行唇枪舌剑的辩论了。 看见英子穿着衣服在镜子面前摇来摆去的样子,心里觉着烦得慌。她沉默了。 英子眼下最关心的是她穿上这套新的服装后的效果,不单要自己看,还要听到 旁观者的意见。她兴致勃勃地凑到丰子身边,娇声地问:“你觉得效果怎么样?” 说公平话,由于英子适宜的轻妆淡抹,穿上纯白的稍带黑点的衣服,显得很高 雅大方。可不知为什么。丰子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她觉着英子变 成了一只白色有黑花的大猫。而她偏偏是荻原所豢养的,丰子没有听见英子讲些什 么,只觉得她正在喵喵地叫着。 “你看怎么样呀?”英子追问。 “你像一只大白猫!”丰子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英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丰子,嗔怪地说:“你在瞎说什么呀!” “你是一只猫,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猫,让人们看你、摸你、欣赏你……你 没有属于自己的……”丰子自言自语。 英子生气了,大声训斥说:“住嘴!你少胡说八道!” “我也是一只猫!”丰子说着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喃喃地说:“没有出 息的猫,我们不需要精通日语,只要学会了猫话就行了!” 英子真想狠狠地搧丰子一个嘴巴。小时候,她们经常吵闹,英子依仗自己是姐 姐,丰子则是肉烂嘴不软。这样就难免皮肉受些苦。当英子细看丰子时,发现丰子 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有点儿瘆人,丰子曾经犯过歇斯底里,英子有点儿害怕 了,赶忙扶丰子躺到床上,好言安慰。 “你太累,太紧张啦!好好休息休息吧。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太绝对化了。 其实获原还是一位老实人,他不会强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这都怪我不好, 没有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你放心吧!不会再让你去了……人怎么能和猫相比呢!” 英子给丰子喝了镇静剂。丰子沉沉地睡着了,她才悄悄地离开。走时提着恢复 了原来包装的高级塑料提兜。 几天来,丰子是连惊吓带劳累,再加上她没有踏实地睡过觉,现在她睡在属于 自己的领地里,她整整地睡了个连轴儿转。偶尔她觉得嗓子渴的难忍,就打开冰箱, 喝杯可乐然后又接着睡。梦也是接连不断,猫群常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有小猫、 大猫、黑猫、白猫,它们叫、嚎、撕打、扭斗……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白色黑斑 的猫,那脸长得非常像英子!天啊!就是她,她懒洋洋地斜躺在那里……她用风骚 的眼光向四周挑逗着……丰子觉着恶心,不想看她,越不想看,眼睛却要瞄向她…… 丰子不得不制止她了,大声地吼了起来,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自己喊出来的声音竟 然是猫嚎。她自己也是一只猫,全身的汗毛都长长了,还生出了尾巴,前肢也着地 了,走起路来悄然无声。最不能让她容忍的是,她的四只脚竟然违背她头脑的意愿, 靠近了英子,学着她的样子,卖弄风情地躺着。有人走过来,摸她的头,摸她的脊 梁,摸她的腿……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奇耻大辱。她猛地用前爪将这只手抓伤,鲜 血顺着手背流淌下来……这人大声嚎叫,丰子也叫了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助威! 她听见了自己的喊声,这是真正自己的声音,她觉着非常振奋,自己又恢复了人的 声音,她又大声地吼了起来…… 她矇眬地听到了敲门声。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到这儿来找她,如果是英子, 她有钥匙,用不着敲门……丰子觉得自己用不着多虑,因为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是 在自己的房间里。 经过了彻底的休息后,丰子清醒了,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猫的世界, 什么是人的社会。她只是觉着脑子里昏沉沉的。她想到外边走一走,看一看,驱赶 掉那些时隐时现在脑海中的古怪想法。如果将自己幽闭在斗室之中,她会精神错乱, 她会发疯的。 第二天下午的日语学校是替英子上,可丰子还是去了。一晃竟有两周没有和那 里的同学见面了。虽然她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但面孔还是熟悉的。在课间闲谈的时 候,丰子能听到一些关于中国人在日本的消息和国内的道听途说的新闻。她觉着亲 切,她和他们似乎在加强联系,她开始觉着她并不孤独。 仅仅几天的功夫,丰子觉得自己的体力大减,上楼时两腿酸软,在走近教室时, 她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喘气声。来人不是她熟悉的“虾米”而是“虾米”的好友胖子。 她叫不上他的名字。 胖子跑得满头大汗,边冲边说:“对不起,有急事!” 丰子跟着胖子走进教室。离上课时间还早,课堂里只有五、六个人。只听见胖 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出事啦……早上我上班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我叫过他,他 说一会儿再起。这两天回来他就没有精神。真是碰巧,平时我中午不回去,忘带书 啦!回去看见他还直直地躺在床上,我以为他在睡觉……我问他是不是吃过饭了, 他竟然没有回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声音里带有哭腔儿。“他居然死啦! 身上都凉了,什么时候断的气都不清楚!”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丰子只是影影绰绰地知道有谁死了,到底是谁她可不清楚,只听见他们七嘴八 舌地议论开了。 “……他可真是省吃节用呀!连写信的几十円都舍不得花,总要打听,有什么 人回国托人带回去!” “听说他在渔场打工外,还在面包厂干……” “是呀!那是打晚班,为的吃面包不花钱,不单晚上管够,还可以偷偷带回来 几个面包……” “钱凑够了10万円,就往回捎,都不在他身边留着。” “他是活活累死的,舍不得吃,再加上近来情绪也不好,听家乡来人说关于他 的老婆的传闻……” “那可是真的!”胖子证实说:“我耳边早就有人传过,他老婆胡搞,咱不能 把这望风捕影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心烦。他在这儿拚死拚活的挣,家里却糟踏他的 血汗。最近国内听说他要回去了,上周来了封信,听他说,信里要他继续在日本挣 钱,要是现在回国就离婚!这是不打自招。……” “继续留在日本挣钱!说的可真轻松,想留就能留?!日本的法务省是干什么 吃的,他们盯的可紧了,多呆一天都不成!” “请众位帮帮忙!”胖子打断了人们的插话,“眼下时间紧迫,快上课了,人 还躺在床上呢!……” “你怎么不快点处理呀!”有人问。 “孤掌难鸣。”胖子为难地说:“房主住得很远,周围的人都上班了,在日本 真是寸金难买寸光阴啦!” “快说到底要干什么?”有人着急地催促。 “我想请大家帮忙处理后事!”胖子说。 “你怎么不早点说,我去!”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青年说。 “还有我!” “我也成!” 同意帮忙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不能去的表示留下来,在课堂上帮助 打掩护。 丰子一直没有搞清到底是谁死了。她悄悄地问了一句身旁的人。 “王……” 丰子不认识这个人,脸上显出迷惘的神情。 “你怎么会忘了,他就是‘虾米’呀!”另一个人补充说。 丰子觉着脑袋“轰”地一声大了起来,全身麻酥酥的,宛若过了电一样,受到 了致命的一击。她实在难以接受刚才对于“虾米”的议论。她不能再静坐在课堂里, 本来对于老师的讲课就没有兴趣,现在就更听不下去了。 四个年轻人相继地走出教室,他们都踏上楼梯了,丰子急忙站起来,追了出去, 在楼梯上追上他们了。 胖子回过头,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丰子,那意思分明是说:“你要干什么?” 丰子利索地说:“我也去!” 胖子愣了一会儿,非常抱歉地说:“请原谅,以前‘虾米’就说过你不同于一 般的漂亮妞儿……”他又赶忙改口,“噢,不,是小姐!” 丰子根本没有仔细听,她的脑海里,依然在盘旋着有关“虾米”的细节。 丰子来东京快两个月了,地面上、地面下的交通也算得上熟悉了。可跟着胖子 几个人转换了几次车子,连方向都搞糊涂了。她模糊地知道,这地方已远远地离开 了东京市,比丰子自己就读的日语学校还要远。因为来日本后,丰子就有了自己的 住处,在她视力所看到过的地方。当然大部分都在交通线的附近,无论是地上的、 还是地下的,四周的建筑都整齐、干净、漂亮,就连新干线附近也是如此。她还没 有看到眼前这狭小、破烂、拥挤的建筑,类似中国的简易工棚,或防震棚,由于建 筑结构的单薄,经受了风吹日晒的洗礼,不仅颜色斑驳,分不清是绿色、灰色还是 棕色,整个房架都有些倾斜了,好在仅有二层,而且都是木质结构,即使塌了,伤 亡也不会太大。 当四个人先后踏上楼梯时,木板就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响动,丰子心里捏着一把 汗。这些房客们,为了节省一些日元,每天都和走钢丝一样提心吊胆,稍大意就有 失足的危险。“虾米”怎么也不会料到,他竟然停留在钢丝绳上,下不来了。一想 到这儿,丰子就觉着黯然。 “虾米”直挺挺地躺在榻榻米上,胖子走得很匆忙,都没有找块布将他的脸盖 上。除了脸色苍白外,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没有什么太痛苦的表情,就像睡熟了一 样。房子小极了,他和胖子两个也不会超过五叠,一只小炕桌,两只皮箱摞放在门 口。看来他只有攒钱,要不然买了东西放在哪儿呢! 卧室的对面是公用厕所和盥洗室,显然没有洗澡设备,仅供梳洗用,肮脏、潮 湿,到处都有水流和尿液。丰子仅仅在里面洗了洗手,就感到呛嗓子。她急忙从盥 洗室出来,她自然地联想起皇子饭店、高级吃茶店、超级市场……洗手间的洁净、 一尘不染,和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活着的时候,就像安在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钉子有大有小,有安在重 要位置的,也有可有可无的,甚至是平摆浮搁的。正常时,它们随着庞大的机器运 转。无声无息,没有谁会注意它,如果一旦出了故障,至少使紧邻的部分受到了影 响,就算是微不足道的部分,也得进行清理。人死了。善后事情还真不少。首先, 要通知“虾米”的家属。原想打电话,觉着讲不清楚,又怕太突然,“虾米”的父 母还都活着呢!怕他们接受不了。他爱人自然是巴不得听到这样的消息呢!他们决 定打一份比较详细的电传。起草的任务落在丰子身上,她是他们中间的大知识分子。 此外还需要通知“虾米”打工的渔场、面包厂,和日本人打交道,要求有始有终, 不能虎头蛇尾,他们可不管你是死的还是活的;还要设法通知到房主。他最关心房 子的床位,这将牵涉到他的切身经济利益。何况他最了解日本的国情,死人应该怎 样处理!中国人来日本前会详细地了解有关日本的风俗、民习。可所有赴日指南中, 尚没有附上这么一笔,一旦死在日本。将要怎样处理。因为在踏上日本国土的那一 刹那起,人们头脑中想的就是怎么样学习,怎么样拚命挣钱……他们可从来没有在 头脑中转过要死的念头,万万没有料到,过度的超载负荷,会使得头脑中的“黄金 梦”永远无法兑现! “虾米”死得真惨,临死前他才托老乡向国内捎了钱,这回办事全靠渔场和面 包厂开来的那点工钱,紧紧巴巴,连电传的钱都不够,还是丰子他们几个人凑的呢! 丰子早听英子讲过,在日本的中国人相互拆台。要不然她还不至于要当替身呢! 可日本人在国外是非常团结的。丰子没有到过别的国家,她没有亲身体会。不过, 这次在为“虾米”料理后事的时候,她却觉得胖子几个人都十分诚恳,讲义气,应 该说够哥儿们! 丰子非常苦恼、焦虑,她觉着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故障,就像电路出了问题的 录相机,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画面上,不但不更换,反而越来越清晰,仿佛复 印机一样……略微有些驼背的“虾米”,沉重的劳动将他的脊背辗平了,永远地平 了,他安安稳稳地一劳永逸地躺在了床上,摈弃了不忠的妻子、摈弃了金钱的盅惑, 不论是美元、日元还是人民币……他彻底得到了安宁。 “虾米”的丧事足足花了三天时间。也就是说这颗零件,在这庞大的运转的机 器上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这样,丰子又错过了一周去自己的日语学校读书的机会。她经过非常认真的思 考后,觉得她不能走“虾米”的道路。她不是惧怕,而是她不具备“虾米”的体力 和素日劳动的锻炼。她无法应付那繁杂的、旷日持久的繁重劳动。话又说回来,她 又不甘心去过那猫群的生活,一想到这,她打心里就觉着恶心,她不仅看不起英子, 也很轻视自己,虽然这样做,可以过着舒适、甚至奢侈的生活,可那是心死!说实 话还不如“虾米”死得痛块、干脆! 来日本后,她基本上和家中失去了联系。每次多半是英子和妈在深夜通电话。 她们之间讲些什么,丰子没有兴趣,只要让奶奶、爸爸知道自己还活着就行了。没 有出什么事情。最近爸爸竟然给她写了一封亲笔信,对丰子的沉默很不放心,要求 她汇报真实的情况,字里行间中勉励她,要克服重重困难,好好学习,不要坐失良 机、蹉跎岁月。爸爸写的信对她还是颇有触动的,对于她这样的人,读书看来是唯 一的、切实可行的路。 东京开始进入雨季,一清早就是雨淋淋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下停停。上午快 过去了,仍没有放晴的意思。丰子决定下午带着伞去日语学校。她一下子想起在电 车总站冒领雨伞的事情,钟忆突然在脑海中出现了。她隐隐地觉着有些歉意,关于 去泉城饭店打工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交待。也不知道他的口语准备得怎么样了,…… 也许他能和她一起到总站还回冒领的雨伞。 丰子原打算早点离开家的,因为钟忆每次都去得很早,而且是坐在前排,谁料 洗澡间的水管漏水,管工偏偏在这时候来修,虽然花费时间不长,很快排除了故障, 但丰子来到学校时已经上课了。 从敞开的窗户中,她看见了自己常坐的第一排的位置是空的,学生们都不喜欢 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活动,严防被提问,特别是以读日语为幌子的学生,更是远远 地坐着,以免被问得张口结舌在班里出洋相。丰子非常注意紧挨着的座位,却发现 那里也是空的,心里顿时觉着失落了什么。她原想折回身走开,桑野老师恰恰抬起 了头看见了她。 丰子不得不走进教室,她没有像往常偶尔来晚了,依然会兴冲冲地走到属于自 己的位子,这次她悄然无声地坐在了后门旁的椅子里。她觉得脑子里很乱,仿佛刮 起了烟雾,又像盖上了一层薄纱……她的思想无法集中在课堂上…… 桑野老师提问了两次,她明明听到有喊丰子的声音,但却觉着与自己不相干。 大概有两周的时间,她都在扮演英子,连胖子他们都叫她英子,怎么又成了丰子? 她自己都觉着奇怪。当她发觉桑野花子和全班同学都用惊诧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 她才如梦方醒。一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除了白痴就是傻子。 丰子尽力将那犹如脱了缰绳的思绪,拽了回来,好在她回答出了桑野提的问题, 虽然并不十分流利。 放学了,丰子准备离开教室,桑野花子叫住了她。空荡荡的教室里只留下了她 们两个。 桑野非常关心地问:“丰子,你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有来学校?” 丰子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喃喃地说:“我生病了!” “有没有到医院去看过?你的精神很不好,可不能大意呀!在日本健康的身体 是非常重要的。”桑野说:“我不知道你除了读书以外,有没有打工。小钟一周前 离开东京了,他教中文的位置空出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荐你!报酬吗?会比 餐馆打工高,但每周教的课时不多,这要看你近来的身体怎么样,你可以考虑一下, 再答复我。” 丰子知道在日本要想找到职位稍高、报酬丰厚的工作是很难的。桑野老师竟然 主动地关心自己,她很受感动,急忙说:“谢谢你的关照!” 桑野诚恳地说:“你的日语发音很好,理解力、记忆力都很强,这和你中文底 子好有关系。小钟曾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我想两年时间通过日语考试绰绰有余, 你可以在日本再考大学……” 桑野又一次提到钟忆,丰子终于憋不住了,询问道:“小钟到哪儿去了?他日 语口语准备得怎么样了?” 桑野说:“小钟去铫子市了,他说那里有一位朋友,不单可以找到一份轻工作, 住处还是免费的,他决定暂时离开东京,大学院已同意接受他了。”她说着看了看 表,站了起来,“我开车来的,可以顺路把你送到地铁。” 一路上桑野谈了很多鼓励丰子的话,丰子感到十分难以理解,她怎么能那么细 致地观察到落泊处境中人的心绪呢!丰子非常坦率地说:“日本人现在都生活在优 越的物质条件里,老师也不例外,可你竟能对中国留学生的情况,尤其是穷留学生 了解得这样细致,这样富有同情心……我……” 你觉得奇怪,或者是出乎你的意料?”桑野花子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苦笑, “你讲的并不完全准确。现在日本的经济状况确实不错,但很多日本人都曾经尝到 过战后那艰难的岁月,日本经济的真正腾飞,据人们讲也就是三十年。…… 我没有发言权。今年我34岁,我20岁以前的岁月都是在中国度过的……” “在中国……”丰子几乎喊了起来。 “是的,我生在无锡,父亲是日本人。我亲身经历了十年浩劫的磨难。你没有 亲身体验,但你完全可以在报刊中、书本里,在人们的交谈中了解那个年代。在中 国大陆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个有着日本血统的孩子,承受到的绝不单单是经济上 的贫穷而是精神的压抑,我不仅是卑践的人,而且是有罪的孽种……我应该感谢我 那在逆境中从不低头的母亲。父亲长期在监狱中被关押,仅靠母亲在街道工厂里三 四十元的工资,她带着我们姐弟四人挺过来了。我从母亲身上学习到了坚韧不拔的 毅力。这是度过险关的法宝……” “你仇恨那个使你心灵蒙受污辱的国家吗?”丰子小心翼翼地问。 “不。”桑野非常肯定地说:“粉碎‘四人帮’后,我们随父亲来到日本,时 间并不长,我就很希望能回去看看。那里有很多让我留恋的地方,有许多让我念念 不忘的人们。我只是憎恨、仇视那黑暗的年代。” 小汽车已驶近地铁车站,桑野花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将车子开走了。“我再送 你一程!”她说。 “刚来日本,我们也经历了一段十分困难的时候。那时我的年龄和你现在差不 多。开始学日语,报考大学,十年浩劫耽搁了我们这代人。中学根本没有学到什么, 而日本的高考竞争性又很强。从一个教育停顿了近十年的国家,来到一个素以考试 地狱自诩的日本,困难在那时看来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我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 力,连续考了三年。最后一年是在私塾渡过的,为的是考试时更有把握……”桑野 扭头深情地看了丰子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 丰子很受触动,颇为感慨地说:“我万万没想到你也曾碰到过这么多困难。” “毕业后我在选择职业的时候,就在想要找一个促进两国友好、交往的工作, 这样我就来到日语学校。不过……”桑野微微皱起了眉头。“近来日本有些日语学 校的声誉不太好。一些日本青年不愿意到这儿来工作,扭转这种局面要靠我们大家 共同努力。” 她们在汽车里还谈了很多家常。丰子了解到桑野的丈夫是位律师,自己开了一 个事务所,至今他们还没有孩子,桑野讲这话时微微带有一些憾意。 在丰子再三坚持下,桑野才把车子开到汽车站,要不然她会把丰子送回家的。 丰子目送着桑野的小汽车走远了,这时她才发觉书包里装着两把雨伞:一把是自己 的,另一把是“冒领”的。想送回电车总站,现在显然是迟了。不过,她转念一想, “这是上帝有意不让我送,叫我留在身边做纪念的……” 一鸣扫校,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