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安得猛土守四方 风乍起,吹皱鄱阳湖;雾弥漫,笼锁庐山峰。 有道是:望着不见春,想汉宫图画,风飘交炉。棋枰容散,黑白胜负 难分;南朝古寺王谢墓,江上残山花柳阵。人不见,烟已昏,去筑弹铗与 谁论。黄尘变,红日落,一篇诗活易沉沦…… 第一章 张飞、韩信、岳鹏举 我在北京西郊的十八所开始写作。 这所院子不能随意散步。那一幢幢设了岗的灰色小楼惹我生出许多感怀。三十 七年前,中共中央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这里曾经住过许多世界著名的共产 党领袖人物。 率苏共代表团前来参加大会的是米高扬。他说,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兼有“牛 一样结实的身躯和令人敬畏的面孔”的彭德怀元帅。 “米高扬同志,”彭德怀像尊铁塔,近在咫尺地墩实在这位苏共代表团团长面 前,以传统的中国农民的纯朴性,不拐弯不打结地当面诘问:“为什么斯大林生前 你们都喊他天才、英明、万岁,可他死后你们又骂他漆黑一团?” 米高扬脸红了。这一问关系到政治人物的政治品质。 “他的错误既然那么严重,为什么不在他生前提意见,人死了才算旧账?”彭 德怀皱起眉头,“他还能听到改正吗?” 米高扬赧颜地耸起肩膀,双手一摊:“当时谁敢提呀……” “这是对党对人民对领袖负责的态度吗?” 米高扬避开彭德怀的目光,那目光太纯洁太正直……太天真。没有水晶一样透 明的心是难以承受的。 他用诉苦的口气说:“谁提了谁就要掉脑袋!” 彭德怀眯细了眼,足足打量米高扬五秒钟,嘴角开始抽搐,流出一股嘲意。他 的身体缓缓扭转,就在背过身去走开的一刹,右臂忽然抡起:“怕死还当什么共产 党员!” 两年后,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发言,提出批评意见,并且呈上“万言书”。 他没有被杀头,但他还是折了。失去了国防部长职务,并且成为“以彭德怀同 志为首的反党集团”代表人物…… “张飞” 一九五九年“八一”建军节前夕。 暮色沉沉,有位“秀才”求见毛泽东。 他走进“美庐”时,卫士田云玉见到他在哭。庐山上发生的这场风波,工作人 员若明若暗都知道了一些。 卫士引他登上二楼。一进门,看见毛泽东的刹那,他“放声大哭”,“哭得很 厉害”,腿也软了。卫士劝不住,毛主席也劝不住。他说:“主席,我年轻,没经 验,上当受骗了……” 也许应了“秀才闹事,十年不成”?有的秀才确实看问题敏锐深刻,风头上真 能慷慨激昂,可是风向一转,便跌落下来。 不过,那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氛围,何况又是面对功高如山、扭转乾坤的巨人毛 泽东,秀才被迫讲了违心话或真以为错了而反戈一击,是可以理解的。 他一边流泪,一边检查,一边揭发。 毛泽东一枝接一枝吸烟,脸色凝重,却并无惊愕、震怒、义愤之类声色流泻。 自己讲的检查出来,别人讲的也揭发出来;会上谈的说一遍,会下的议论也揭 发出来…… “到了斯大林晚年”,“专横独断”,“好大喜功,偏听偏信”,“有些像铁 托”。“错误只有错到底才知道转弯,一转弯就是一百八十度”…… 会上是阴谋,会下这些议论算什么?当面是阴谋,背后又当何论?“万言书” 是阴谋,背后的论点却脱离了对事而变成为对人的指责……算什么! 毛泽东却没有“龙颜震怒”。他只是把烟蒂用力拧熄在烟灰缸里,轻轻叹口气: “唉,莫哭,莫哭了。你还年轻,要振奋精神,继续搞好工作……” 送走痛哭流涕的“秀才”,毛泽东没完没了地吸烟,没完没了地踱步。 值班卫土轻手轻脚走到办公桌旁,换上一杯新茶。他准备退出,却又顿一下步。 因为毛泽东迎面踱过来了。 前几天,毛泽东也曾这么踱过来。那次,“促进派”的几位同志汇报了将近七 个小时;那次,毛泽东听完汇报便没完没了地吸烟踱步;那次,毛泽东突然用一根 食指按在卫士胸前第二颗纽扣上问:“你知道彭德怀过去叫什么名字?他叫彭得华, 要得中华。” 卫士田云玉就是由此才知道彭德怀出事了。 这次毛泽东没有用食指按卫士的纽扣。他经过卫士身边时,就像经过一片旷野, 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毛泽东在思考问题时常会如此“目中无人”。卫士松口气, 悄悄退出门外。 毛泽东喝一口龙井茶,目光从堆积桌案的简报、资料汇编以及“动态”、“情 况”上一掠而过,旋即踱向窗前。 山下暑气蒸人,山上清凉世界。微风穿窗,清爽宜人,还带来植物的馨香。他 胸脯起伏几下,忽然前出一句:“赫鲁晓夫之后是彭德怀……”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讲出这句话,以后会上会下又讲过几次,言简意赅,反映出 他的全部思考和看法。 思考的起因是彭德怀的“万言书”,但思考的“落脚点”却根本不是那份“万 言书”。 彭德怀上“万言书”的原因很简单,可以简单到两年前他朝米高扬抡胳膊: “怕死还当什么共产党员!”可以简单到一首民谣: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请为人民鼓咙胡①! 彭德怀抢着胳膊跳出来。他这一“鼓咙胡”,便成了流芳千古的人民英雄。 ①咙胡——喉咙。 毛泽东所处位置,思考决不能像彭德怀那么简单;他所肩负的责任,也不允许 他像彭德怀那么简单。在庐山,彭德怀是英雄,毛泽东也是英雄。这说法并非自相 矛盾,恰说明了事物的复杂性;不能简单以胜败论英雄,又怎能以简单的对错论是 非? 论述这个问题,须专门一本书,而非现在这本书所要完成的任务。本书只是将 毛泽东思考的几个阶段几个要点列出来。 登庐山每上一公里路要转十七道弯。当毛泽东“跃上葱茏四百旋”时,正是 “三面红旗”遇挫,面对一片“反华大合唱”。他恰似“一山飞峙大江边”,对于 包围中国的骂声,他是“冷眼向洋看世界”。 毛泽东“冷眼向洋”看美国,看台湾,看苏联的赫鲁晓夫,决非像某些书里所 写“冷眼看着他过去的战友们上山,一一收拾他们”…… 形势座谈会开始不久,几位“促进派”向毛泽东汇报“彭德怀发言有问题”, 毛泽东不介意,当着卫士们的面说:“此人是张飞,不就是提个意见呗。” 又一位负责同志陪毛泽东散步时汇报:主席建议从不同专区选一名战士到一中 队,搞五湖四海,便于了解各地情况,彭总反对,说特殊化…… 毛泽东听了仍是一笑而过。 彭德怀送上“万言书”,毛泽东也并未像某些书或文章的作者所想象那样“龙 颜震怒”,当时在场的秘书、卫士长以及卫士都回忆过那经过: 毛泽东看过彭德怀的“万言书”,把烟蒂拧入烟灰缸,苦笑说:“彭德怀送给 我看的尽是消极材料,尽给我送消极材料。”他停下来,认真将一枝香烟插入烟嘴, 继续说:“彭真、王任重、陶铸、柯庆施送的材料积极。”吸燃香烟后,他还说过 两句:“这个人敢讲真话。”“容易得罪人。” 只要不是书呆子,谁都懂这样一个基本道理:真话不见得是对话。正确与否的 标准不只是简单一个真话假话,还与时机、形势有关,更与国家、民族的根本利益 有关。同样一句真话,十年以后讲也许是对的,十年以前讲也许就“错”了,错在 不利于大局。 毛泽东在承认彭德怀是讲了真话的同时,也敏感到了另外两个问题:一是赫鲁 晓夫一九五八年在北京当面嘲讽中国的“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彭 德怀在“万言书”里也用上了这个观点。二是“促进派”提醒毛泽东注意信中的 “抱怨情绪”蔓延开来,“乱了思想”、“泄了气”,六亿人泄了气可不得了! 毛泽东当然明白非常时期(或叫困难时期)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他沉住气, 要看看“另一种倾向”到底有多严重。 七月十七日晨,庐山上的与会者都拿到了大会印发的被冠以《彭德怀同志的意 见书》的文件。第二天,周小舟发言支持彭德怀。向时,赫鲁晓夫也在波兰发表了 批判和反对中国“人民公社”、“大跃进”的讲话。 七月二十日,张闻天发言支持彭德怀。第二天,苏联和波兰通过新闻媒介公开 批判反对“人民公社”、“大跃进”,开始了中苏之间意识形态的论争。台湾中央 社和美国各报迅速转载并评论了苏联的文章。这期间,山下一些党员干部的批评意 见也纷纷送上山来。 于是,从杜勒斯到蒋介石,从赫鲁晓夫到山上山下的党内“持不同政见者”, 恶意的攻击和善意批评便交汇混杂,在毛泽东脑子里形成一个“合唱团”,形成一 种“大气候”。 于是,“万言书”本身内容再也不是问题的焦点,对全局对事业而言,毛泽东 的威信,共产党对国家机构领导权的合法性以及党的凝聚力变成了问题的焦点,是 远比彭德怀的命运更为重要的大事。后人评说前人,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条件和特 定国情。实际上,不少人持同一观点:彭德怀的问题不解决,全党无法团结一心, 共渡难关。 七月二十三日,美国副总统尼克松访苏,标志苏美开始握手。在这种“包围圈 形成””的共识下,毛泽东同一天开始反击,在庐山会议上做了尖锐激烈的发言。 七月二十四日,毛泽东、党中央委派聂荣臻、叶剑英找彭德怀谈话。《彭德怀 自述》也证明,两位元帅都反复讲明“不能单从信的方面来看,而要从如何对全局 有利着想”,“要抛开信的本身,从全面利益来做检讨”。 由此不难看出,把彭德怀折于庐山,只归结于向毛泽东上了一份“万言书”, 实在太简单太肤浅了。有人把时代错误简单归结到个人品质上,就更为错误了。 当毛泽东凭窗而立,呼吸着庐山夜晚的凉气时,他思考的c经不是要不要反击彭 德怀,而是反击到哪一步!? 如果说“促进派”的汇报要求和“大气候”的影响,促成毛泽东数落彭德怀是 “资产阶级的动摇性”,那么,今夜发生的“反戈一击”,秀才的检查与揭发,便 不能不促成那定性的升级。有背后议论,会下“串联”,自然就变成了“军事俱乐 部”,升级为“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 八月一日,建军节。毛泽东已定下罢免彭德怀国防部长职务的决心。 上午十点,他亲自主持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议。 毛泽东对彭德怀说:“我同你的关系,合作与不合作,三七开;融洽三成,搞 不来七成。三十一年,是否如此?” 彭德怀摇头。他违心地退一步,说:“我同主席的关系是对半开的。” “还是三七开吧。”毛泽东一步不退。 “对半开。”彭德怀明白这关系到他的问题性质。 “三七开。”毛泽东也明白这个比例关系着定性。 彭德怀痛苦绝望地看看毛泽东,嘴角一紧,垂下头。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二日,庐山是早晨。 毛泽东走出美庐,作睡前散步。 几十座避暑石屋安卧在绿荫掩映的山坡上,静悄悄不曾醒来。这些别墅式建筑 多是蒋介石三十年代所营建,如今换了主人。每座别墅里都配有从全省筛选而来的 年轻女服务员,她们服务的对象都是中国出类拔萃的人物。 晨光熹微,他的身影停在日出的位置。火花一闪,青烟飘起,迅速被风驱散。 他一手夹烟,一手拄腰,放开视野。 长江水悠悠荡荡,鄱阳湖苍苍茫茫,雾岭云谷人迹渺渺,惟有他独个儿神情冷 冷。 唉,历史就像眷恋山岫的云雾,在他面前脚下纠缠不休…… 山高路远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惟我彭大将军。 长征路上,毛泽东赠诗彭德怀,盛赞他是猛将,“像《三国》里的燕人张飞张 翼德”,是开路的“先锋”。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转战陕北,国民党军长刘勘率七万之众迫在屁股后边,实在恼人。彭德怀替毛 泽东分愁解忧,率两万部队去找刘戡,问毛泽东:“对刘戡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毛泽东在电话里激励说:“张飞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 于是,彭德怀一战而毙刘戡。若是“丈八蛇矛”的年代,便不只“击毙”,还要 “斩下项上人头”哩……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抗美援朝,林彪怯阵,彭德怀慷慨请缨,打得美国人惊呼:“当年八国联军陷 北京,现在十七国联军攻不下一个彭德怀……”台湾报纸甚至幸灾乐祸:“现在美 国人不说国军不会打仗了。”翻翻世界史,好像只有毛泽东的中国敢于同世界性的 联合国对立而不败,只有彭德怀成为打败世界性联合国军的东方将领……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白云悠悠,人世悠悠。 现在,彭德怀上了“万言书”;七月二十三日,毛泽东说:“老彭啊,我们谈 谈吧?”彭德怀抡起胳膊吼:“谈什么谈?没什么好谈的!”二十六日晚,彭德怀 又在政治局常委会上骂粗话:“你在延安操了我四十天的娘,现在我操你二十天的 娘不行?” “张飞张翼德……”毛泽东深知其人地喃喃三遍。据说那天早晨他情绪一度流 出哀凉。没有枪声的庐山,损折一员大将,值吗?张飞这样的人物谈得上什么野心? 你叫他当皇帝他也当不了,不肯当,毛泽东又怎能不明白? 但是,转瞬间他眼神里又闪出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处理彭德怀,关系“三 面红旗”之争,关系他那“一大二公”的理想社会,关系到主义之争。举凡经天纬 地的巨人,为主义之争,莫不可以牺牲一切。毛泽东也不例外,他可以牺牲六位亲 人,也可以牺牲他的那颗将星——“张飞张翼德”。 他深知,现在的形势,尤其要维护那个“凝聚力”…… “韩信” 他不再吸烟。凝神屏息,仿佛能听到旭日东升的隆隆巨响。从他的诗作中不难 得知,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是他心潮澎湃、最能浮想联翩之际。 二十天前,他的秘书在半山亭上,望长江,听松涛,写下一副联: 四面江山来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此联一出,其他秀才都放了笔。可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家英写联在前头”。 田家英心系天下忧乐,匹夫莫不如此,何况以天下为己任的毛泽东?民主革命, 巨险大难而乾坤翻转、家破人亡不足悲Z开国创业,心神交瘁而天下大定,华发早生 终不悔…… 我准备在历史上担骂名。文人杜撰一个孟姜女,秦始皇就被骂了两千年。毛泽 东多次说:无非骂我是秦始皇。秦始皇算什么!秦始皇不过坑了七十二个儒,我们 比秦始皇厉害一百倍! 他首先提出为秦始皇翻案,并且请郭沫若写了文章,发在人民日报。 每当日出之际,毛泽东常常发出深刻的生死感怀和人生慨叹,“人生易老天难 老”,“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一己之力,主万姓之浮沉,以实现自己体 魄和精神之极致,以追求那大同邦、理想国。 你彭德怀讲真话,我毛泽东也是在讲真话。我讲了几十遍,“对形势看法不一 致,就不能团结”。郑州会议,武昌会议,第二次郑州会议,上海会议,直到这次 上庐山,我们不晓得做多少次检查了,大做特做,他们就听不进去。 从第一次郑州会议,我就带头纠“左”,这不是真话? 上海会议,我感觉到纠“左”不力,讲了不满的话:“……我讲话不起作用。 这一次我要亲自挂帅,总书记为副帅。”你彭德怀张口就挖苦:“您不是早就挂帅 了吗?” 在北戴河,我四次叫卫士请你来谈话,你就是怠慢不来。这不是真话? 上庐山前,由武汉到九江,我在船上呼吁团结,你退出舱外不回来听,上得山 又写“万言书”,这不是真话? 我多次检查反省:“我因易被感情驱使……个性不好束缚”,你“张飞”难道 不要反省?只要讲真话就可以任着性子,不要那个团结那个“凝聚力”? 庐山就是一首苍凉的浪漫诗。十年后,毛泽东在此悟到宇宙的秘密,并且告诉 了斯诺: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处境,变化是越来越快了。我看要不了多久,五百年或 一千年,那时的人们再看我们这些人和我们所做的事一一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列 宁——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这种超越历史、超越时空的感怀,尽管苍凉,却并不忧伤。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侍立坡下的两名卫士,又鲜明地感觉到了这位领袖体内 那种冲力的高扬和意志的旺盛。 冲口而出的是刘邦的《大风歌》。他声调高亢,抑扬顿挫: 大风起兮云飞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再一次凝神屏息,仿佛在听群山的回应: 云飞扬……飞扬……飞扬…… 守四方……四方……四方…… 蓦地,他又放开喉咙,唱出一句京戏:千不念、万不念,不念你我一见如故, 是三生有幸;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 这是“萧何月下追韩信”里的唱词。 长征路上,毛泽东为彭德怀取名“张飞张翼德”,却从来不曾为林彪取名“韩 信”,并且也从没公开把林彪叫过“韩信”。 不能叫“韩信”,毛泽东和林彪都忌讳“韩信”,“韩信”身上有一场历史悲 剧。 但是,林彪又确实有过“韩信”的称号,并且早于“张飞”,是在中央苏区时 就被人叫了出来。 共和国的十大元帅中,林彪资历最浅,却排名第三,靠的自然是战功。朱德是 “红军之父”,是总司令;彭德怀是副总司令,曾经代总司令,这种历史的原因, 林彪不能超越。其他的元帅,无论是黄埔军校时他的教官还是南昌起义时他的总指 挥还是上井冈山时他的军长、党代表,统统被他超越。他成为元帅第三。 林彪是黄埔四期学生。你可以说他“相貌平平”,“身体瘦弱”,“学习平庸”, “政治上也不活跃”,上了井冈山还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但是,有些历史事实你无法否认。在黄埔军校他不显山,不显水,你再说他平 庸他也参加了共产党。四个月后又成为“铁军”叶挺团中的一名排长。 “八一”南昌起义,他再“相貌平平”“身体瘦弱”,在战斗中也是“打得异 常勇敢”,“始终冲在士兵们的前面”并且坚持着上了井冈山。 井冈山的斗争中,你说他投机也罢,动摇也罢,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也 罢,他毕竟是身经百战,并且在一大批优秀指战员中脱颖而出。战争对军人的选择 是无私而又严酷的,容不得半点虚假、侥幸。侥幸过了初一侥幸不过十五。林彪在 三年时间里,从连长到营长到军长,是一仗又一仗打上来的。许多军史研究专家也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仗打得漂亮”。 他二十四岁就升任红四军军长,不是靠谁的赏识提拔,而是靠“五十天歼敌一 万余人”的战功和军事指挥才能。 他二十五岁升任红一军团总指挥,与红三军团总指挥彭德怀成为毛泽东反围剿 的左膀右臂。第四次反围剿,林彪率红一军团干脆利索地消灭了蒋介石嫡系陈诚赖 以起家的“常胜军”十一师,为粉碎国民党军的第四次“围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 利。 林彪、彭德怀,被称为红军战争时期毛泽东的左膀右臂,那时人们就看到这两 位将领作战风格的不同。 彭德怀骁勇、刚猛,善于吃苦,敢于打硬仗。 林彪多谋善断,善于审时度势,用计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彭德怀“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博得“张飞张翼德”的美称。 林彪呢,避实就虚、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围魏救赵……确实有些运筹帷幄, 决胜千里的帅才。于是,在一些胜仗之后,便有些人叫他韩信。 那时人们叫他韩信,决没谁想到“野心”上去,只是说他率兵打仗像韩信。但 是,“韩信”在人们的观念中,毕竟还有悲剧的一面,所以叫起来不像“张飞张翼 德”没顾忌。打了胜仗叫一声“韩信”,范围有限,平时更不会有谁把“韩信”挂 嘴头。长征以后,“韩信”的叫法就听不到了。 解放战争时,“韩信”的叫法又出现一下,起因在于黄永胜。 “四野”八纵司令黄永胜,骁勇善战,多有战功。但不打仗时就稀松,就花。 打牌跳舞玩女人。兵团司令员程子华颇为其挠头。东北决战在即,他三次找林彪, 要求换将。他看好老资格的段苏权、说段将军老成持重,有廉颇之风,可代黄永胜 为八纵司令员。 林彪摇头:“辽西三战三捷,永胜同志兵不过二万五,半月歼敌一万六,功劳 不小。” 程子华皱眉头:“他是击鼓冲锋,鸣金玩妓。说到底咱们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呀, 这样子怎么行?” 林彪面无表情,声调平淡地说:“高祖刘邦曾问韩信: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韩 信说:十万。刘邦不悦,问:那么你能带多少兵?韩信说:多多益善。刘邦哂笑: 你这么大能耐,怎么被我捉来,供我驱使了?韩信不慌不忙说:陛下不善将兵,却 比韩信善于将将,所以韩信只能供陛下驱使……” 说到这里,林彪起身送客:“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这样吧。” 在东北,冀察热辽的干部,包括程子华、李运昌、段苏权这些老人,同林彪矛 盾不少,议论也常有。林彪将将,讲的本是帝王术,学的是刘邦将将。但是,无论 何时何地,决不会有人将其比为刘邦。有毛泽东在,那样比是犯大忌的。于是,故 事在冀察热辽的老人中传开时,刘邦将将就变成了韩信将将。于是,背地里开始有 人把林彪叫“韩信”。比如黄永胜进城跳舞去了,冀察热辽的老人便议论:“那是 ‘韩信’看中的干部。”“在井冈山他跟着‘韩信’当团长了……” 林彪在辽沈战役中立下了奇功,打出赫赫威名。大军入关时,黄永胜豪气十足: “单是我们‘四野’也能跟蒋介石一争天下!”林彪麾下不少人拿垓下一战来说比 辽沈战役,说林彪这一仗打得不亚于韩信当年的十面埋伏。 于是,不光对林彪有意见的冀察热辽老人背地里把林彪叫韩信,就是“四野” 中那些最信任最佩服林彪的指战员,也有不少称其为“韩信”。 建国后,林彪不出头,不露面,淡于交往,基本过着隐居的养病生活,以至于 不少老人说他“打仗像韩信,处世像张良”。 “韩信”被人渐渐淡忘了……但是,毛泽东没有忘。 一九五六年,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再次被选为党的主席。与 会代表们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向他表示热烈祝贺。 但他没有获得全票。他差了一票,这一票是投给了林彪。这一票正是毛泽东自 己所投。 林彪七月二十三日偕叶群一道上山,住在一幢二层的西式小洋楼里。 他仍是深居简出,一副淡泊之态。他不像其他的元帅喜欢聚会聊天。他几乎不 去看望任何人,至于其他人来拜访,多数也是被叶群挡驾。 他或者在楼里踱步想事,或者在别墅的林木中坐在藤椅上读书。但他心里有数, 毛泽东没有忘记他,现在的形势,更需要用他。 八月一日的政治局常委会上,彭德怀曾难过地说:“张飞这个名字还是主席给 起的。我自认为对敌斗争是坚决的……我有农民无政府思想,在北京打过八九次电 话,都没找到主席,面谈机会少,得不到主席的具体帮助。养成孤僻性格,常常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 毛泽东的话不无失望: “多次重要时期,从没写信给我,为什么这次要写万言书?我同常委之间,同 别人,从来没讲过你什么。为了让你安心工作,给林彪发了转业费……” 林彪从毛泽东的话中,体会出了含意。毛泽东在十大元帅中,总说给林彪发了 转业费,分明有了请林彪重新出山挂帅的想法。 林彪也很有分量地给了彭德怀几句: “这回是招兵买马,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是冯玉祥式的人物。”他转 向常委们:“在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毛泽东确实准备用林彪替代彭德怀任国防部长。 元帅第二倒了,元帅第三接班也是顺理成章。一个“张飞”,一个“韩信”, 打天下都是功高勋著;是左膀右臂,也都同自己有过磕磕绊绊。 据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讲,元帅中只有彭德怀和林彪敢坚持意见,顶撞毛泽东。 毛泽东睡觉困难,一旦睡下,没有谁敢惊扰,鸟都不敢从屋顶飞过,远远就被 卫士们用竹竿绑了红布驱走。聂荣臻元帅去见毛泽东,在门口立正两个小时,卫士 长请他坐等,他不坐;卫士长要去叫醒毛泽东,他不许。 毛泽东说:“聂帅才是个厚道人呢。” 彭德怀则不然,径直闯入毛泽东卧室报告军情,没有谁能拦得住。毛泽东多次 为了睡觉被人打扰而发脾气,这次没有发脾气,只是苦笑说:“只有你彭德怀才会 在人家睡觉的时候闯进来。” 其实不只一个彭德怀,还有一个林彪。据卫士们介绍,林彪也曾不顾警卫阻拦 硬闯进去。彭德怀是连闯丰泽园大门、二门、卧室门,林彪是连闯大门、二门,停 在卧室门前,对阻拦的卫士喝令:“叫醒主席,我有急事。” 他烦躁地在门口踱步,卫士出来,“请”字没说完,他已板着面孔闯进去。 林彪比彭德怀懂得一些“节制”。 彭德怀坚持不同意见时,常惹毛泽东恼火;林彪坚持不同意见时,常使毛泽东 受感动。 林彪挂帅去东北与国民党争天下,一开始就在战略思考上与毛泽东不致,他敢 坚持自己的不同意见。 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林彪怀疑“国内和平是否完全可靠”,请示“如不可靠 则仍分散建立根据地、准备应付敌明年之进攻”。 中央的复电实际是毛泽东的意见:“我们完全不应怀疑东北问题和平解决与国 民党实行和平合作的可能。” 林彪坚持不同意见:“毛主席:敌人和谈是个阴谋。蒋介石企图利用和谈,在 关内停战,调集精锐在关外大打,先解决东北,再像磨盘那样南北夹击我们。恐怕 还得立足于打,立足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这是我对和战的根本性意见,请主席头 脑清醒考虑之……” 敢叫毛泽东“头脑清醒考虑之”的人物大概没两个。历史证明林彪在这个问题 上对了。东北战火初起,还有一些错误的电报指示,诸如“化四平街为马德里”, “最后一战”,“把长春变为马德里”等等。在经过失败和流血的教训后,才按照 林彪“分散建立根据地”,“实行运动战”,“立足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意见 办了。 彭德怀敢讲话,林彪也不是有话不敢说,有屁不敢放的人。他们的区别在于: 彭德怀看到自己意见正确时,会不客气地当众批评毛泽东的错误,并且常伴有随意 的感情宣泄。林彪在事实证明自己正确时,就不这样讲话。他对东北干部们讲: “战争的根本问题在于消灭敌人……把城市丢给国民党。城市一丢,我们的包袱就 没了……到农村建立根据地,有了根据地,我们就有了家……我讲的是毛主席的军 事思想。” 东北战场终于打赢了,林彪在东北局扩大会议上讲,这是“在全东北党内贯彻 了毛主席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的结果。他把功劳归于毛主席。自己不居功, 更不会得理不让人,回过头来非论清谁是谁非不可。 说林彪“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并不全面,那只是特定的时间和事件。 他若始终如此,就当不了“接班人”。他更多的是“当面敢坚持意见,顶撞毛泽东, 背后喊万岁,公开场合维护毛泽东”。 在毛泽东心目中,他显然比彭德怀是“忠臣”。 毛泽东已经回美庐二层,擦澡、服安眠药,上床。 按照规律,现在还不能睡觉。要继续看书思考个把小时,服第二遍安眠药后, 才会入睡。 卫士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着两腿两脚,不发任何声响。从毛泽东那漠漠的目光 可以知道他正在沉思。 片刻,他点燃了一枝烟,并且将一张白纸垫在一本书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写了几个“林彪”。 青烟一团团、一股股从他嘴里吐出。他在沉吟。 沉吟就是犹豫。 当七八个“林彪”已经占满半页纸时,毛泽东拧熄了烟蒂。他出神似地停了片 刻,又用笔写去。这次写得很慢很慢,每一笔每一画都带着滞重的沉思。 终于写出三个字:岳鹏举。 这三个字就占满了剩下的半页纸…… “岳鹏举” 毛泽东对林彪有两个犹豫。不是犹豫他政治上的忠诚,军事上的才干,或如某 些书信怀疑林彪是一代枭雄。 毛泽东对林彪的第一个犹豫是身体状况。 胡耀邦一九七八年在中组部有个谈话,谈到:其实毛泽东也不喜欢林彪。林彪 身体不好,而且对自己的病采取唯心主义的态度…… 许多人对林彪的怪病大做文章,都谈到他怕光、怕水、怕风、怕出汗……客观 讲,对林彪的病不该用取笑态度,应该是理解。那是严酷战争造成的,是重伤及战 争中过度付出遗留的。为对付伤痛,他不得不用镇痛的麻醉品,正像许多好干部在 与癌痛抗衡时也会要求多用点杜冷丁一样。不能因此说他是吸毒者。 从历史角度看,林彪的怪病是他的光荣,是他为中国及民族作出过牺牲的证明。 伤及他神经的那块伤疤,应像军功章一样受到尊敬,由此带来的身心损伤和痛苦, 应该受到理解和同情。 每到关键时刻,毛泽东要用林彪时,首先问的都是身体。抗美援朝,林彪因为 身体不行未能挂帅。高岗闹分裂,想取代刘少奇、周恩来时,毛泽东曾愤激地说: “他推林彪当总理,其实是他自己想当总理。林彪身体不好,怎么可能当总理?” 这次林彪上庐山,毛泽东见到他第一面时,首先关心的就是:“近来身体怎么 样?” “文化大革命”前夕,毛泽东首先关心的也是林彪的身体,谈过北京不肯转载 姚文元的文章后,接着便问林彪:“现在身体怎么样?如果吃得消,就要多挑担子 喽……” 毛泽东对林彪出任国防部长的第二个犹豫,就是因为脑子里还有个岳飞岳鹏举…… 中国的著名将帅都有生动“别号”,比如朱德被尊称为“红军之父”,彭德怀 被称为“张飞张翼德”,刘伯承是“战神”,林彪是“韩信”,罗荣桓是“政治元 帅”等等。其中不乏由毛泽东叫出名的。比如用“诸葛、吕端”来比叶剑英,用 “周勃”来比许世友,用“李逵”来比李达,用“徐达”来比许光达…… 毛泽东在纸上所写“岳鹏举”,是指二方面军的旗帜,爱兵爱马名震天下的 “兵马大元帅”贺龙。 在中国的著名将帅中,贺龙被誉为“岳飞岳鹏举”,可以说是最早的一个。早 在“八一”南昌起义之前,早在中国工农红军诞生之前。 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贺龙反而主动转向共 产党,在武汉与叶挺将军一见如故,交上朋友。“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两 位北伐名将多次在大智门贺龙的师部里晤谈,纵论天下大势。 四月十八日,贺龙向全师发布命令:继续北伐。二十二日,率部出征。北洋军 阀奉军头子张作霖为阻止北伐,派张学良率精锐部队南下应战,同时勾结豫东南的 “红枪会”,集结一万多土匪大举进攻广水、武胜关。 贺龙率军北上,一路攻伐,扫荡鄂豫边界;战九龙关、夺插旗山、拔铜鼓台。 这些参加“红枪会’的土匪,自恃“神符护身,刀枪不入,人多势众”,都是些悍 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当年吴佩乳孙传芳都退避三舍,拿他们没办法。但这次遇了贺 龙,真是小鬼碰上了神仙,被打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剩下的全如鸟兽散。一路 逃一路惊呼:“活龙下界了,来的都是昆仑山的金刚体,别说刀枪不入,大炮也不 人!” 这一带农民本来就很迷信,听风是雨,一夜之间传出千里。信阳、洋河镇、五 里铺、青山店……成千上万的土匪,头天还张狂横行,转天便土崩瓦解,逃得踪影 全无。 贺龙统帅三军,一路呐喊着“打败了吴佩孚几十万兵,不怕张作霖的替死鬼”, 长驱北上,打进驻马店。 这时,张学良率领十七个混成旅,十几万大军集结于漂河、逍遥镇、周家口一 线,准备与贺龙决一死战。 “小六子要和我在这里决战。”贺龙手指地图对各团指挥官讲,一边吸烟一边 微微笑,讲得像儿戏一般轻松。张学良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声名赫赫的一代名将,除 了他爹张作霖张大帅,大概只有贺龙把这位少帅像呼小娃娃一样叫成“小六子”。 他好像胜利已经在握一般,将大手在地图上一穿一插再一握:“我们穿过上蔡,强 渡漯河,击溃小商桥、逍遥镇一线的敌人主力,然后插临颖,攻朱仙镇,拿下开封!” 最后这一句,那握拢的拳头砸在了地图上。 在群情激昂中,贺龙磕去烟斗里的烟灰,用烟斗嘴轻敲地图上的几个“点”, 粲然一笑:“看出名堂了吗?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汴京,我们现在走的完全是当年 岳飞岳鹏举的北伐路线。‘精忠报国’,在此一举!” 在一片“精忠报国”的欢呼和誓言声中,贺龙摆摆手,待大家平静一些,才换 上深沉的声音说:“不过,你们要注意哟。小商桥是杨再兴落马的地方,当心我们 不要落马!逍遥镇和朱仙镇是岳飞大捷之地,我们更要大胜。岳飞饮恨而退,我们 不能退,要收复汴京,直捣黄龙!” 难怪贺龙敢于戏呼张学良“小六子”,少帅虽然是名将,关内各路“诸侯”都 惧他几分,冯玉祥、阎锡山、蒋介石争相拉拢取悦于他,但是遇上贺龙,情况全变 了。 逍遥镇一战,贺龙率军强渡漯河,杀得昏天黑地,神惊鬼泣,将张学良的先头 精锐部队尽数歼灭。贺龙虽然只统领一师人马,但生俘敌人就达四个团!缴获的物 资军械堆积如山,并且靠缴获的二十四门野战炮及其他大量小炮,增建了一个炮兵 团。 接着挥师小商桥,又是一场血战;敢死队人手一挺‘虼蚤龙’(一种手提式机 枪)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震天的呐喊声中,无数刺刀紧随其后突入敌阵;硝 烟滚滚,刀光闪灿,钢铁碰撞,火焰冲天,经过几个小时的反复冲杀,张学良的主 力部队全线崩溃。贺龙不容敌人喘息,一道命令,挥师扑向临颍,以雷霆万钧之势 向张学良发起最后猛攻。张学良带兵以来,从不曾遇上这样的“恶敌恶仗”,丢盔 卸甲,一败涂地。打到后来,一听贺龙便闻风而逃。贺龙几乎是兵不血刃便连下朝 阳寨、石佛寺、朱仙镇、横扫河南大部,于五月三十一日进入开封。 祝捷会上,贺龙高举大酒碗,豪气冲天:“北上幽燕,直捣奉京!”三军欢呼, 踊跃向前。张作霖在北平又气又怕,开始往东北逃,并且大骂:“妈了个巴子,啥 时候冒出来个贺家军……” 贺龙的亲人,为革命献身者近百之众,其中不少在他的部队中任过重要职务, 各个骁勇善战,所以曾被人称为“贺家军”,一如历史上被传颂的岳家军。 可是,宁汉分裂,蒋介石正准备西攻武汉,武汉国民政府内部,革命与反革命 的斗争也正走向激化。在这种形势下,武汉政府下令贺龙停止北伐。据说,三天之 间连发十二次电,严令贺龙立即回师武汉。 与历史上传说的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何其相似! 下达回师令时,三军痛哭,问:“为什么步岳飞之后,不继续北伐?”贺龙含 泪,只说了一句:“我们比岳飞只多走出一步……可惜!” 北伐未获全胜,但这更使人们把贺龙与岳飞相比,从此,贺龙有了“岳飞岳鹏 举”之说。 贺龙在蒋介石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蒋介石先后派过三名代表,许以国民党中 央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上海南京各建一幢小楼,外加三百万大洋,想把贺龙拉 到自己身边。他说:“我还不曾花过那么大代价。贺家军难得,贺龙更难求啊。他 一个师,打败吴佩孚几十万人,俘虏吴佩孚两个师;他把张学良打出河南,打得溃 不成军。他还不是共产党嘛,只要他肯过来,再高一些的要求也可以答应。” 蒋介石第一次派出秘书长李仲公,第二次派去的朱绍良,都被贺龙抓起来,分 别押送国民革命政府总指挥部和九江军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的熊贡卿、梁素佛被贺 龙抓起来枪毙了。 不是共产党员的贺龙,把自己和他的“贺家军”——国民革命第二十军全部交 给共产党,成为“八一”南昌起义的主力军,他自己成为起义的总指挥。 使贺龙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岳飞在他心目中有崇高的 地位。他参加共产党后,曾多次向政委关向应谈起岳飞和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 他说:“蒋介石破坏了北伐,赵构和秦桧也是破坏岳飞的北伐。蒋介石就是赵 构、秦桧式的人物。” 岳飞字鹏举。贺龙的儿子叫贺鹏飞,是从岳飞的名和字里各取一字作为儿子的 名字…… 毛泽东没有吃第二遍安眠药,却又吸燃了一枝烟。 他目注白纸上的两个名字沉吟,脑子里轮替出现两张面孔:一个是每天吃一斤 肉也不会长肉的瘦削的林彪;一个是方面阔腮,黑眉毛黑胡子,不怒自有三分威的 贺龙。 他在延安见到贺龙,但他上井冈山时便已熟知贺龙。当他激励自己的士兵时, 讲得最多的就是贺龙:“同志们,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现在领导了一个军。我们 有一个营,为什么不能闹起一支大队伍?……” 沉吟间,又有第三个面孔闪入了脑际:饱满的前额和太阳穴,厚实的嘴唇和下 颏,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目光温和、深邃、睿智、敦厚。他被誉为共产党里的圣人, 是毛泽东无比信任的“政治元帅”罗荣桓。 难怪毛泽东沉吟。尽管林彪是他的爱将,深得他倚重,尽管他在“八大”上就 投了林彪一票,尽管他在去年便提名增选林彪为中央副主席而准备重用。尽管他在 七月二十三日召林彪上庐山时便想到让其替代彭德怀,可是,一旦征求意见,彭真 却转来了罗荣桓的不同建议。 别人的建议毛泽东可能摆手而过,罗荣桓的建议却不能不深思。以往,毛泽东 定下决心的事,听到多少个“不”,也不会动摇。这次例外。他犹豫、沉吟着无法 安睡。 听听毛泽东对罗荣桓的评价便不难理解这次例外。 下面内容是引自王力同志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写给中央负责同志的一封 信。 ……从过去报上发表的回忆文章看来,一般都不知道罗荣桓同志在中国革命中 所起的伟大作用。 这个问题,毛主席同我谈过两次。……因为我所有的笔记、整理后的记录、手 稿,在十八年前都被那个专案组没收了,至今无影无踪。所以,我只能凭记忆,把 毛主席当时所讲的使我终生难忘的话整理出来。下面是毛主席的原话: 一、凡是我倒霉的时候,罗荣桓都跟我一起倒霉的,邓小平也差不多。 二、罗荣桓的品格,用十句话概括:无私利,不专断,抓大事,敢用人,提得 起,看得破,算得到,做得完,撇得开,放得下。同我一辈子共事的人,只有罗荣 桓。再还有邓小平。 三、山东只换上了一个罗荣桓,山东全局的棋就下活了。山东的棋下活了,全 国的棋也就活了。山东把所有的战略点线都抢占和包围了。只有山东全省是我们完 整的、最重要的战略基地。北占东北,南下长江,都主要依靠山东。 四、罗荣桓在决定中国革命成败的地区,做好了决定中国革命成败的事业。 五、罗荣桓到山东的第一天,就想的是把山东全部拿过来,就想到为把全国拿 下来尽义务。 …… 十、罗荣桓最守纪律。连高岗都说,罗荣桓是党内的圣人,不敢去找罗荣桓乱 说。从高饶问题上看出,最正直的人,是罗荣桓、邓小平、陈云。 现在,这位“无私利”、“看得破”、“算得到”、“最守纪律’、“最正直 的人”,这位可以同毛泽东“一辈子共事的人”,这位“党内的圣人”,他不同意 林彪任国防部长,他鼎力举荐贺龙任国防部长。 贺龙是称职的国防部长,这一点毛泽东同罗荣桓并无分歧。用一句毛泽东常讲 的话:死了张屠夫,也不会就吃混毛猪。即便林彪、贺龙都不在了,也还是能找到 称职的国防部长。 问题在于林彪、贺龙哪一个任国防部长更好些? 毛泽东重点考虑着罗荣桓的两句话。 “林彪身体不好。”这是实话,但毛泽东在下决心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不 再成为动摇决心的理由。 “国防部长不要只从一方面军出。”这个意见很有分量。中国革命是农村包围 城市,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每一个“星星之火”都曾是独立的,是分散独立作战, 形成众多的“山头”,这是客观现实,甚至在延安躲防空洞有时都能感觉到这种 “山头”的存在。作为最高决策者,毛泽东不能不考虑那个“平衡”问题。 彭德怀和林彪都是一方面军的,这个问题不能不考虑。然而,这个问题足以改 变曾经思考后的决心吗? 良久,毛泽东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七日,中央任命林彪为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 这是毛泽东反复斟酌思考后在纸上留住的那个名字。 同时,中央任命贺龙为军委副主席。 毛主席说:“军委的工作,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贺主持。” 这个第二副主席在过去没有专设。彭德怀任国防部长时,毛泽东为使他“放开 手脚”,给林彪发了转业费。这次林彪任国防部长,毛泽东没考虑让他“放开手脚”, 增设一个第二副主席,并且“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贺主持”。这无疑是重视罗 荣桓举荐的一个结果,同时也照顾到林彪身体不好,常要闭门养病。 一九五九年之夏,发生在庐山上的这一幕,毛泽东和彭德怀都是悲剧式人物, 但他们都是英雄做了英雄该做的英雄事。 彭德怀抡起胳膊为人民“鼓与吹”,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开除党籍,不 怕妻离友散,不怕从此开始的一连串厄运和苦难,也因此而更加流芳千古。 毛泽东作为经天纬地的政治家、大谋略家、一代领袖,在党和国家和民族陷于 危困之际,不踌躇不沮丧,依然冲力高扬,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不怕为此担历史骂 名,果断决策,保证和维护那“统一的思想”,“统一的意志”,以及丝毫不能损 伤的“凝聚力”。无疑,这是战胜困难,渡过危机的首要条件。 他成功了。在随之而来的三年严重困难时期,那样全国性的大饥荒,饿死成百 万上千万的人,放在历朝历代都将是“盗贼蜂起,民变丛生”;一旦全国乱起来, 在具有“啸聚山林”。“有枪便是草头王”和“军伐混乱”的“历史传统”的中国, 更不知将死多少人,民族又将陷入怎样的灾难之中,社会又将发生多大的倒退! 但是,在毛泽东领导下,在他断然地以非常手段维护了那支队伍的统一思想、 统一意志以及由此而强大起来的“凝聚力”,那种崩溃和混乱没有发生,并且以惊 人的速度奇迹般地摆脱了困难,重新走上繁荣。 据老人说,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中国的男人都没了阳气,一九六二年到 一九六三年,中国男人阳气转盛,中国女人大出风头,生育出一个英国又加一法国, 大概还不止这个数。 毛泽东为庐山上的“胜利”付出的最大代价,不是折了彭大将军,不是为此担 了骂名,甚至也不是随后刮起的第二次“共产风”,在全国饿死多少人…… 他付出的最大代价,是越来越失去了真话。 毛泽东的根本错误,不在于个人品质,而在于时代和文化。他的个人经历和所 受全部教育,不可能超越中国历史文化对他的限制。他可以领导中国人民经过艰苦 卓绝的民主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却难以胜任领导一场真正的工业革命。他凭着中国 文化所赋予他的全部智慧、勇气和力量,加之他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全部优秀品质, 进行了不屈不挠、可歌可泣的探索。在这个探索中,他和他的战友他的人民,付出 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建起初具规模的大工业基础,可以抬起头同任何民族任何国家 平等对话,平等交往。他维护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给了我们最终“腾飞”的政治 保证和经济条件,使后人有了施展抱负和才华的可能。 不要嘲笑他的“三面红旗”、“大同邦、理想国”,那是一曲悲壮的歌,不甘 落后的探索者的歌。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九日,毛泽东登上了吉普车,载着时代和文化给他的胜利给 他的失败下山了。 彭德怀比他早一天下山,八月十八日乘飞机返京,参加军委扩大会议,继续接 受批判。 他要作准备,写材料。秦魁英秘书汇报,根据上面指示,“办公室封存了”, “办公室主任王焰和秘书郑文翰也被‘冻结’了。” 彭德怀火冒三丈,胳膊又抡起来。刚举上半空,吼声还未出口,手臂忽然但住, 略一停顿,软软地垂下来。 “唉,”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给我要林彪。” 彭德怀决定给这位新国防部长挂电话。刚刚拿起话筒,他又按下了。深吟片刻, 他另拨了一个号。 “我要贺总……贺总,我是彭德怀。”他呼口粗气,尽量缓和些口气说:“我 的秘书和办公室资料暂时还需要借用一下,等我写好材料后就奉还军委。” “唉,彭总,这是怎么回事?”贺龙不明白,“你的秘书和办公室……” “封存冻结了,说是上面的指示。” “胡闹嘛。”贺龙嚷起来,“我跟他们说。” 第二天,办公室主任王焰和秘书郑文翰便携带资料回到彭德怀身边。 这是林彪、贺龙分别出任中央军委第一、第二副主席的第二天。当人们注目的 焦点还在毛泽东与彭德怀身上时,那幕戏实际已近尾声。 而林彪与贺龙的“合作共事”才刚刚启幕…… 第二章 国有疑难可问谁 “龙”与“彪”都是中国的“神物”。 龙是民族的图腾,彪是备受赞扬的小老虎。 毛泽东选择了“龙”与“彪”为共和国“守四方”,本希望龙腾虎跃,却不料 两位“猛士”习相远,性也相远。 龙在水泽,彪在山林;龙是“活龙”,彪是“病大虫”。他们一同守四方,却 各吹各的号…… 林彪“运筹帷幄” 在那个开始失去真话的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之后,当彭德怀正为秘书被冻结, 办公室被封存而愤怒时,坐落于毛家湾的林家院落却静极了,静极了。若不是几处 灯光闪烁,夜里误人这座深宅,会以为进了深山古刹。 铺满厚地毯的内走廊里,林彪无声地踱步。他清清瘦瘦,一脸病容;可能用脑 过度,已经秃顶。 毛泽东说他只有游泳的时候可以不想事。林彪不敢游泳,所以醒着就没有不想 事的时候。 他踱步时头微微向前低倾,似乎望着脚尖前伸,眼睛的余光又可感受到缓缓向 后移动的光亮的木板墙,朦胧的雕花图案和图案后那背景一般的成排暖气片。 九月天的北京,暖气还未烧。 他面对大扇的玻璃门停步出神,苦思苦想片刻,折回头又往里踱步,不知踱了 几个来回,眼里似乎闪一下亮,这就是他所言的“电石火花”。他对女儿豆豆讲写 作,叫豆豆抓住那“电石火花”,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他嘴里念念有词,在走廊尽 头拐个弯,走到一张大沙发前,坐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方白纸,记下几笔。 累了,他不再踱步,靠在沙发上,淡漠的目光凝注着空中的某一点,继续他没 完没了的苦思,等待下一次“电石火花”的迸出…… 几天后,他捕捉的这些“电石火花”便闪耀在了批判彭德怀的军委扩大会议上: “我们学习马列主义怎么学呢?我向同志们提议,主要学习毛泽东同志的著作, 这是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就这样,“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等等 极富林彪个性特色的“生动”语言便闪烁在了全军乃至全国人民中…… 一九六○年盛夏,中央易地办公,出类拔萃的人们云集北戴河。“龙”来了, “彪”也来了。 贺龙是个吸引人的“中心”,用政治元帅罗荣桓的话讲,是位“龙头大哥”。 元帅大将们喜欢跟他扎堆儿:穿衣服向他看齐,因为他当过裁缝;散步跟他并肩, 因为他最熟悉社会,故事多得掏不完;若是下海搏浪,涛声里准少不了“活龙”的 赞誉声。 林彪离群索居从不介入将帅圈子。他去北戴河每次都是由秘书同中央办公厅及 军委办公厅联系安排住处,每次强调三个“远点”的条件:离热处远点,离其他首 长远点,离水远点。所以,两个办公厅每次都将他安排在国务院疗养区内一幢建在 半山坡的白色二层小楼里;楼内客厅、凉亭都很大,是距海最远的高级住房。顺山 路向海滨走下去,依次有陈毅、李富春、郭沫若等领导人的别墅,但他也从没进去 看望过其中任何一个人。他不串门,不见客,登门来拜访的人多数也被叶群挡驾。 他跟身边人没话,也不会下棋打牌、看戏跳舞,临时派来的服务员,他更是见也不 见。虽然在海边,他也很少下山,只站在凉亭上远远地望望海。 他在屋子里或坐或站,仍是没完没了地想,没完没了地念念有词,一个老部下 堪称“嫡系”,他见是见了,可也没话。听老部下讲了贺龙似“活龙”,毫无表情 地应了一声:“他有‘八一’南昌起义,这些人还是吃得开。” 就说了这么一句。 风和日丽,怕光怕水的林彪,难得出门,难得到海边,摆一把藤椅悄没声息地 坐下来。 他久久地望着大海出神。那海水烟波荡荡,巨浪悠悠;近岸无村舍,远水有渔 舟。浪卷千年雪,风生六月秋;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 蓦地,他两眼一亮,又迸出电石火花,嘴里念念有词,两手早已从上衣袋里掏 出那剪裁方正的白纸片,写下几笔,端详一阵,再改几笔,再念念有词,再改一笔…… 火花逝去,写了字的纸片深藏人兜。他重新望海,重新出神,没完没了地苦思 苦索,等待下一次电石火花的闪出…… 就这样过了一个夏天。 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他捕捉的“电石火花”便又闪烁在了军委扩大会议上: “现在的马列主义就是我们毛主席的思想。它今天在世界上站在最高峰,站在时代 的思想顶峰……” “顶峰论”就这么出世了。他还讲出了一连串的风靡全国的林彪语言:“读毛 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一定要 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等等,等等。 广州的初冬恰似北京的中秋。候鸟一样南北迁徙的林彪住进了“老虎口”。 他本该住小岛,可是他怕水。他不怕喝水怕听水,听见水声肠子就跟着叫,接 着就拉稀。 他说:“流水声会诱使人肠子里的东曲一道流。” 广东省负责人下令为他盖一栋小楼在“老虎口”,那是山坡上。龙蟠水,虎踞 山,“彪”是小老虎,林彪是“病大虫”,离水而居“老虎口”果然不再拉稀。 他仍是没完没了,苦思苦索。闪过两次“电石火花”后,他终于撑不住地歪在 沙发里。 “快,林总病了!”随着告急声,静悄悄的一幢楼顿时大哗,闻声赶来抢救的 不是医生,而是警卫陈良顺。 西北角一间屋里空荡荡,只停一辆摩托车,老式的,绿漆斑驳,已经固定死, 排气筒接长之后伸到屋子外,这就是特殊的医疗器械。 林彪脸色煞白,眼圈泛青,咬出棱的腮帮处绽出一片鸡皮疙瘩。他把脑子用坏 了,两手捏着额头,钻牛角尖一般。他虚弱地喘息着,被叶群搀扶着爬进摩托车挂 斗。 陈良顺有驾驶执照,其实无须执照,摩托车出不了屋。他匆匆骑上摩托,匆匆 点火加油门。 “开猛些……”林彪小声命令,“再开快些,再快……” 陈良顺把油门加到最大,摩托车像烈马一样猛烈颠簸,于是,奇迹发生了。林 彪的手渐渐地,渐渐地离开额头。他双目微闭,大衣领竖在颈腮两侧;随着摩托车 的颠簸,衣领轻击他瘦削的脸颊。几十分钟后,他的脸颊有了点血色,眼睛也敢睁 开一条缝,神思悠悠,大概意念中是疾驰在山野大川,身边踊跃奔腾着前不见头后 不见尾的“狗皮帽子”。 唉,当年大军入关,“四野”指战员多是戴着狗皮帽子…… “好了。”林彪长吁气,眼睛闪出亮。也许恢复元气又迸出了电石火花?他一 边向上衣袋里伸手掏纸,一边说:“谢谢。” 当年打天下,林彪气吞万里是只“彪”;如今“守四方”,他成了足不出户的 “病大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不停地想,不停地念念有词,不 停地写,写下的“电石火花”一度闪烁了整个中国。 就在这一年,“四个第一”、“三八作风”、“突出政治”从他脑子里进出来 了。“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也在这次颠摩托车之后不足半月,在他主持的中 央军委扩大会议上提出,并且迅速在全军“明光闪烁”起来…… 当时,一位高干子弟好事,编过一段顺口溜,笔者还记得两句:国防部长不出 房,治国安邦守四方。 但也有歌德者,誉写“林彪运筹帷幄”。 贺龙决胜千里 一九六一年二月四日。 在广州越冬的林彪正在“老虎口”念念有词,没完没了地求索、等待“电石火 花”的闪现时,贺龙也在北京东交民巷八号匆匆收拾出门的行装。 “别忘了压箱底的家伙。”贺龙无须件件动手,他一边整理衣领,扣好风衣扣, 一边嘱咐妻子薛明。他说的是手电筒和手枪,这两样东西睡觉也要放枕头下。虽然 和平时期,但身为元帅不敢改变生活习惯。战争年代他就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他站到穿衣镜前,胡子、头发、衣袋……逐一检查,满意地点点头。这位元帅 讲究清洁和风度,比如看戏,他要先看“三白”一一袖口白、衣领白、鞋袜白;有 了“三白”才继续看扮相和唱腔,否则看不完。 “出道”前,他喜欢穿蓝底云字花的衣服;北伐时,喜欢一身戎装挺挺抖抖; 红军时期,自己的衣服自己设计,贴兜下还要设计出个斜插兜,揣点东西不显山不 显水地无损体态;解放后更有条件讲究了。白天穿灰呢料衣服,夜里穿黑色礼服, 庆典穿元帅礼服,钓鱼穿卡其布衣服戴巴拿马礼帽,郊游穿米色裤子配鹿皮夹克和 网球鞋…… 他本来生得威武,再加穿得精神,人群里一站,仪表过人,被将帅们称为“国 家的脸面”、“中国军人代表”。难怪聂帅、罗帅、叶帅都喜欢“步其后尘”,作 一样的打扮。 他给荣高棠打一个电话。主要精力放到了军事上,体育也不能松。他是国家体 委主任。当年南征北战也不丢体育,都知道“贺龙三件宝:球队、报社、文工团”。 打仗“横扫一大片”,打球也“横扫”。他说荣高棠是他在体委的第一员大将。 秘书报告,罗帅来电话。 “催阵了。”贺龙上前接电话,他是和罗荣桓约好了一起下部队,“罗帅,是 我。” “龙头大哥,”罗帅私下里总是这样称呼贺龙,“走得走不得?” “走得。” “我过你门口?” “我现在就出去。” 贺龙最后一件事是向孩子们告别。这位元帅人情味浓,见了孩子嘴巴和眼睛都 笑成月牙形。他自己有四个孩子,又养了十几个烈士子弟和战友的子女,组成了有 名的大家庭。 沿走廊出去,贺龙靠着一侧走,时不时还习惯地拿手敲两下墙。这个习惯几十 年,至今改不了。在家也改不了。这习惯是过去经历了严酷斗争的证明,本是防夹 壁墙,防有伏兵,久而久之就成了改不掉的习惯。 到了院门口,罗帅的车已到。贺龙让忠心耿耿的警卫参谋王金水上他的那辆专 车,自己不坐自己车,钻进了罗帅的车,为的好聊天。 贺龙与罗荣桓是在红军大三主力会师后,才相见认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 又不在一个战略区,只是中央开会时才见见面。一九五四年底,贺龙调北京,与罗 荣桓同住东交民巷八号,接触才渐渐多起来。 奇怪的是,罗荣桓与林彪早在井冈山便熟识并长期共事,到解放战争更是与林 彪配合,在东北打得石破天惊,消灭国民党百万精锐部队。然后挥师入关,直扫荡 海南岛。这样长时间的共同奋斗,两个人却始终保持同志关系,未能建起私人友情。 罗荣桓与贺龙相识虽晚,接触虽短,却迅速建立起深厚的私人情谊,两个人“称兄 道弟”比亲兄弟还亲;他们的夫人薛明和林月琴也是情如姐妹,常常形影不分;两 家的工作人员也编在一个党支部,亲热如一家人。 罗荣桓是“党内的圣人”,办事从不徇私,毛泽东赞赏他,高岗这样的野心勃 勃的人也叹服他。像他这样人圣贤之人择友当然是将人品放首位。因为朋友毕竟有 异于同志,同志是政治上的志同道合,朋友还需讲性格、感情、交往以及品德。 罗荣桓说:“我在大学读书时,就知道贺龙的名字。”因为贺龙“出道”早, 从事革命活动早,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是国民革命军中的一员名将、骁将。 罗荣桓还说:“贺龙性格开朗,豁达豪放,为人坦荡,你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 有一股强烈吸引人的魅力。” 贺龙喜爱并善于交游,坦坦荡荡,有一种天真、纯洁、善良的气息扑面。他交 友比罗荣桓广泛得多,但友情的深厚不同。比如与罗荣桓,友情就超出一般,是特 殊的深厚。他说:“荣桓憨厚稳重又聪慧睿智,一身正气又周密细致,大有学者风 度,跟他在一起愉快放心。” 贺龙比罗荣桓大几岁,平日里聊天,贺龙少不了谈谈当年在“哥老会”的生活, 什么“龙头大爷”“风头大姐”的,毫无顾忌。罗荣桓听过了新鲜,就把贺龙叫成 “龙头大哥”,私下里再没第二种称呼。 贺龙长期领兵打仗,养成雷厉风行,敢决敢断,敢于负责的作风;罗荣桓长期 当政委,遇事冷静,深思熟虑,耐心细致,两个互为补充,如今在军委配合工作, 大事上往往不谋而合、十分默契。 然而,罗荣桓向毛泽东鼎力举荐贺龙任国防部长,还不仅仅在于友情深,配合 默契,更在于欣赏贺龙的品质和风格,赞同贺龙对军队建设的思考和做法…… 第二天午饭后,车到浦口。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副政治委员肖望东和政治 部主任鲍先志到车站迎接两位元帅。 那时没有南京长江大桥,专列要靠轮船渡过江,需一个多小时。正好汇报军情。 罗荣桓笑着指指许世友:“你上过少林寺,”又指指贺龙:“他上过武当山。” 然后将大手在他们两人之间慢慢一划:“和尚对道士,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车厢里哄然爆出军人所特有的豪爽大笑。许世友在少林寺学艺八年,贺龙上武 当山切磋武艺,至今传有他与武当门人比试武功的诸多故事。共产党争天下,广招 人才,和尚为将,道士作帅…… 可是,笑过之后大家都显出严肃。庐山会议结束不久,全国经过反“右倾”, 讲真话确实需要点勇气和胆量。 许世友讲了真话:“现在部队干部每人每月吃到三十一斤粮,油水很少,肉根 本见不到。特别是团以下干部,年纪比较年轻,每天带部队训练,摸爬滚打,晚上 还要搞夜间训练,体力普遍下降……这样发展下去,一旦打起仗来可不得了。” 贺龙也不讲林彪刚讲过的“突出政治的话”,他讲务实的真话:“军队是我们 国家的命根子……过去我们靠军队打天下,今后还要靠它来保卫社会主义建设。干 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可不能把他们的身体搞垮了!” 他提出部队自力更生,发展生产,改善生活的许多建议和指示。 罗荣桓也不讲空头“政治”,讲实际:“你们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这可能是 一个全军带普遍性的问题,要很好解决……各级党委要把部队的生产和生活当作一 件大事来抓。” 听完汇报,两位元帅当天下午就下到了连队。 六日到上海,驻沪三军领导人来汇报情况。有了南京的先例,大家都讲真话, 不讲空话。 上海警备区副政委方中锋汇报: “国家现在的困难严重,许多地方饿死人。我们的战士多数家在农村,亲友没 饭吃,农村干部作风不好,强迫命令,捆人打人,有的战士对此讲几句‘怪话’, 有些连队干部就认为是反对三面红旗,还根据战士的思想情况,把兵分成三类,有 的甚至被划为落后分子……” “乱弹琴!”贺龙面容严厉,说话声音却缓慢沉重。除非是大会上讲话,他平 时谈话很少高门大嗓:“说几句‘怪话’就能算落后分子?人家是讲实情嘛。现在 才二月,南方五月小麦登场,北方要到七月小麦才登场,困难还在后面呢,后面怪 话还会多……” 罗荣桓断然插一句:””在战土中个许划类,个准把说怪话的战士说成是落后 分子,不能随便戴帽子!” 贺龙吸着雪茄,频频点头:“帽子不能随便戴,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戴得 不好就不舒服……逼得太厉害,矛盾会激化,甚至铤而走险,不利于部队的稳定。” 八日到杭州,十三日到福州,一路走一路下连队。十四日是除夕,除夕夜还在 听汇报。这就是贺帅罗帅的工作作风。 那三年,天灾人祸,危机四伏,“守四方”不好守。比如这东南沿海,台澎金 马的国民党军不断派飞机人侵大陆,派特务和小股武装登陆渗透袭扰。 福州军区的领导说:“台湾海峡形势紧张,海防任务繁重,我们感到兵力不足……” 贺龙也讲毛泽东军事思想,但与林彪讲的不同:“要加强海防,首先你们大军 区领导的屁股要坐到人民武装方面来,不要只抓部队那几万条枪,要用百分之六十 的力量去抓民兵那几十万条枪……不懂得这一条,也就没有真正懂得毛主席思想。” 罗荣桓一句话便说明了分量:“现在海防主要靠民兵防守,这是个战略问题, 不是个战术问题。” 当时中国的海军不足小拇指大,海防主要靠民兵,两位元帅一点没讲错。 年初二,贺龙与罗荣桓又出发了,下连队,一直下到与国民党军炮战的前沿阵 地…… 这一趟,贺龙走了两个大军区、四个省军区和警备区。他的警卫参谋王金水说: “贺老总一路走,一路调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别说一路风餐露宿不休息,这一 年也难得几天休息啊。毛主席叫他守四方,他就巡行四方不休息。” 一九六二年中国不太平,经受三年的严重困难,全国元气大伤,所有的故人都 看中了这一点,抓住机会行动起来。 东南告急:台湾国民党军称“反攻大陆千载难逢的良机”,开始武装窜犯,并 有美国的第七舰队做撑腰; 西南告急:印度调兵遣将,侵入中国境内,喜马拉雅山上开始流血; 东北告急:苏联也不肯坐失良机,几十万大兵压境,不断制造边境冲突; 西北告急:在苏联的煽动和怂恿下,一场暴乱正在悄悄酝酿,快要爆发…… 严峻时刻,林彪又病了。此后几年,再没出席过一次军委常委会议。 贺龙的办公室,四壁挂满军用地图,桌上、椅子上,有时甚至地上也摊满了军 用地图。这里烟雾弥漫,雪茄烟一口接一口喷出,似乎为了提醒自己四方狼烟滚滚, 共和国正面临一场严峻考验。 军委常委会、战略小组会、军事部署会、军工生产会、军情汇报会…… 会议一个接一个,命令也一道接一道发向四方,发向福州军区,发向西藏军区, 发向新疆军区,发向沈阳军区,发向…… 贺龙巡行四方,山川形势和每支部队都了然在胸,这是“运筹帷幄”的基础。 他报告中央,中央发出《关于准备粉碎国民党军进犯东南沿海地区的指示》,调军 进入预定位置,发动起百万民兵严阵以待,从而使美国与台湾蒋介石之间以及国民 党内部的矛盾扩大,在出兵问题上敌人纷争不已,美国不同意,国民党军单独搞大 规模进犯便不可能,中等规模也困难,迫使蒋介石放弃了“反攻大陆”的军事冒险 计划,取得不战而胜的成果。 贺龙马上把精力由东投向西,指导新疆军区一战而平息北伊宁和塔城区的暴乱。 继而通过总参谋部指挥作战部队开始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东段驱逐、歼灭一个整 旅;西段清除、荡平八十六个印军侵略修筑的军事据点。印度在全国进行战争动员, 却再一次被我边防部队打得溃散不成军。 当时讲话:打出了国威军威……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了。毛泽东朝贺龙投去一瞥,目光里饱含赞赏。 这是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七日。 “老总啊,发角白喽。”毛泽东又生出那种生死感怀。关于新疆的问题他已经 谈完,会议也快结束。他怎么想起年龄不饶人来?他的声音有些悲凉:“罗帅没有 来,年初就住了医院……” 毛泽东看着贺龙,想起罗荣桓,那原因在于贺龙“守四方’,东抗台澎金马, 北拒苏联,西平爆乱,南逐印度……荣桓同志果然识人,举荐有功。 两个多月后,罗荣桓与世长辞。毛泽东悲痛异常,三夜两天不能成寐,写成七 律《吊罗荣桓同志》: 记得当年草上飞, 红军队里每相逢。 长征不是难堪日, 战锦方为大问题。 斥晏每闻欺人鸟, 昆鸡长笑老鹰非。 君今不幸离人世。 国有疑难可问谁? 也许罗荣桓不逝,贺龙在两年后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中命运会好些? 但是,在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却不曾想到他的一个决定在他的“龙” 与“彪”之间增加了什么猜忌和不满。“我向政治局建议,”毛泽东吸了一口烟, 缓缓道,“林彪身体不好,无法主持军委日常工作,在林彪养病期间,由贺龙主持 军委日常工作。” 毛泽东的建议,获得中央政治局的一致同意。 神秘的毛家湾,寂静的几个大院落;高高的灰色砖墙,经过改修装饰的新式平 房,还有沟通各房间的封闭内廊…… 林彪饭后一小时开始听“讲文件”。秘书讲了贺龙写来的信,报告在全军推广 郭兴福教学方法的情况,报告“大比武”,报告北京军区“尖子”分队表演的情况。 “周总理、彭真、陈毅在贺龙、罗瑞卿、杨勇的陪同下,观看了步兵轻武器射 击、打坦克、汽车过钢轨桥、侦察兵搜索和攀登……” 林彪面无表情,从沙发里站起身,开始缓缓踱步。地面铺满了地毯,不留一点 儿空隙。前些时江青来取过“经”,她和林彪有一样的毛病:怕风怕光伯声;有点 声音就心慌出汗,有点风就鼻孔发痒。林彪介绍经验:地毯要铺满,不能留空隙, 这样吸声效果好。窗帘要垂地,门窗要严实,地毯沙发颜色都要暗一些,最好是绿 色,光源要小,多要几个小光源也不能只搞一个大光源…… 秘书感觉到林彪不耐烦,但他不能不讲完。林彪的规矩,“讲文件”时间不能 超过半小时,十分钟最好。凡涉及全党全军全国的大事,凡涉及动向、趋势、苗头 或有可能引起重大后果的内容,一定要讲。 “大比武”几乎把这几条占全了,那正是一九六四年五月,“郭兴福教学方法” 和“大比武”正走向全国。 “总理说真有本事,功夫真过硬,又说练兵就是这样的练法……” “不要再讲了!”林彪忽然挥手截住,“今天是广州,明天是南京,后天是济 南,反正是大比武,都是尖子就是了,讲再多,只是地名部队番号换一换,没有什 么新东西。以后讲文件,不要老是重复大同小异的情况。” 秘书点点头,合上了“文件本”。 “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了。” “以后要注意有什么新动向,讲那些新的值得注意的苗头。”林彪说着,缓步 走入了小会客室。 董必武曾多次介绍,练字养身养性还养心,林彪试后,颇有收益,颇为信服。 小会客室已为他准备好练字的文房四宝。 书法是“国粹”,林彪练书法,穿的衣服也是“国粹”。他这天穿一件白市布 褂子,典型的中式服装,不加衬,没有垫肩,要圆不要棱角,手工做的布纽儿从下 颏开始,密密地扣紧一排,直系过下腹部,颇像武馆里的练功服。 叶群及时进来了,显得兴致勃勃。她本离开了军界。林彪候鸟一样南来北往地 “追逐春天”,相对讲,还是广州住的时间多,所以她在广州当了个局长。林彪任 国防部长后,她又回到军界,当上林办的主任。 看着林彪练字,她指指点点,比比划划,挑得林彪写起兴义,忽然抬起头向秘 书问:“不是有几个要题同的吗了首长今天精神好,你们赶快报。” 这是叶群安排好的一场“戏”,秘书早有准备:“总政治部编纂的《毛主席语 录》要出版了,请首长题个词。” 林彪任国防部长后,为了推行“个人崇拜”,没完没了地想,脑子里迸出的许 多“电石火花”,其中就有了“走捷径”,“背警句”。他不乏“创造性”,指示 《解放军报》从一九六一年五月开始,在报头上刊登毛主席语录。三年转眼即过, 解放军总政治部将《解放军报》刊载过的语录汇总,编辑出版《毛主席语录》。这 本“红宝书”后来形成了风靡全国,影响全球的“大气候”。 “他们让题什么?”林彪同。 “就题你讲过的话。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 毛主席的好战士。” 林彪把笔伸向砚台,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就是不相信突出政治……彭德怀那 一套。” 第三章 大将点火,元帅升帐 林彪说:“贺龙搞大练武,大比武,罗瑞卿最积极。全国大比武十多次,贺龙 参加八次,罗瑞卿恨不能一次不拉。他们就是不相信突出政治,就是要另搞一套。” 林彪发难 上海,一幢坐落在徐汇区高级住宅区的花园洋房,院子很大,绿草如茵,林木 葱茏,曾是宋子文的一套住宅。从五十年代初起,变成了林彪的“行宫”。每次到 上海,他都是住这里。上午九点半,秘书带了文件夹应召走进大客厅。 秘书“讲文件”,引起林彪异常关注: 六月十五日、十六日,北京和济南军区的“尖子”分队及民兵,分别在北京西 山、阳坊和十三陵向中央领导人及全国各省市领导作了汇报表演。毛、刘、周、朱、 陈、邓,所有在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观看了表演,给予很高评价和赞扬…… 林彪面无表情,淡漠的目光凝注面前某一点,这是他竭尽思考的特有表情。 这次表演,贺龙向他报告过,他未予理睬,也没参加。始料不及的是搞成这么 大气候! 秘书在继续讲:“六月十八日到二十日,《解放军报》连续三天发表消息和社 论,称赞这次党和国家领导人检阅部队的军事训练,是解放军建军史上的光辉篇章: 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彩色记录片……” “毛主席讲了哪些话,你再讲一遍。”林彪少有的要听两遍。 “毛主席先看到‘比武’的一份简报,在上边批了‘此等好事,能不能让我也 看看’。贺龙和罗瑞卿从济南北京抽了尖子分队表演。毛泽东看完表演,说:‘不 错嘛!’又说要注意多搞夜战,搞近战。” “嗯。”林彪哼出了一声,“对谁讲的?” “对贺龙。又讲:‘军队无非要学会两个东西,一个是会打,一个会走’,又 说:‘练武还要练文,注意学习文化’。” “讲清对谁说的!”林彪冒出无名之火,像是要出汗。秘书紧张了,忙说: “这些话都是对贺龙讲的。在十三陵还对各省市自治区领导人说:‘你们不能光议 政,不议军啊!’” 片刻,林彪望住秘书:“还有吗?” 秘书翻翻文件,补充:“在观看表演过程中,对周围人说:‘要多练习,要注 意普及。’” 林彪沉思片刻,又问:“这些文件给叶群看过吗?” “看过。” “你叫她再看看,然后到我这里来。” 林彪屡屡犯病,越来越离不开叶群了。如果说打天下他是靠自己的脑袋,那么 “守四方”,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借重叶群的脑袋。 一个小时后,叶群对林彪说:“贺龙几次提练为战,不是练为看,反对拼凑 ‘尖子’和弄虚作假。我看问题就藏在这里。” 林彪缓缓点头,出神一样静过片刻,说一句短话:“结论要在调查研究之后。” 当贺龙组织全军普及“尖子”经验的时候,叶群和总政一位领导率了工作组, 下到广州军区三七九团,开始了“调查研究”。一个月后,四份调查报告放在了林 彪案头。 《对三七九团一连三个“尖子”班情况调查》,查出十条罪名:移苗并丘,拼 凑“尖子”;重军事技术,轻政治思想;追求锦标,弄虚作假;歪风邪气,庸俗下 流;管理简单粗暴,影响内外团结…… 《关于军事训练问题》的报告,列出十二条罪:军事压倒一切,挤掉了政治教 育;练为看,花架子;四个第一受冲击,败坏了部队作风;木头兵,木头官,整天 忙于扣眼、扣米、扣一二三、扣一条线…… 扣眼是指射击、扣米是指投弹、扣一二三是指单双杠,扣一条线是指队列。叶 群的思维像林彪,语言也像。这种语言风格曾一度影响全国,连那时的军队文艺作 品都是这种风格,成为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现象。 林彪有了调查研究,便有了结论。 他对叶群说:“看来罗瑞卿这个人不好。总参交他搞,他搞到贺龙那里去了。” 他对总政那位领导人讲:“去年军事训练过多,训练中出现一些不适当的做法, 影响了四个第一。你给张宗逊传话,让他作自我批评。” 张宗逊上将是主管军事训练的副总长,敲他可以震罗瑞卿,震罗瑞卿就是动贺 龙。玩“战术”林彪是大家,否则不会被称为“韩信”。 他让他的办公室给总参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句话:大比武冲击了政治,方向 出了偏差。” 这一句话,《解放军报》一九六五年的元旦社论就变了调,对推广“郭兴福教 学法”和普及“尖子”的经验只字未提。 贺龙势众 林彪发难,全军震动。元旦刚过,罗瑞卿主持召开了军委办公会,总结一九六 四年的工作,讨论一九六五年的工作纲要。 会议准备开一天,会前,叶群搞的调查报告作为会议文件,发给与会者参考。 上午八点半,罗瑞卿宣布会议开始。各总部、各大军区和各军兵种领导人都阴 着脸。他们看过了那四份调查报告,心里不舒服,但明白那反映了林彪的观点,不 便说什么,除非彼此知心又有感情的老朋友,才附耳议论几声。 中竟,林彪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军委第一副主席,国防部长。他搞的“突出政 治”一套,不仅被毛泽东视为正确,也为当时多数人视为正确,赢得了普遍信任和 拥护。对于这四份调查报告,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投鼠忌器”,不好公开讲什么。 会议开得沉闷,不像往时争相发言,气氛热烈。 恰在这时,总政那位领导人从外面进来了。他走得很冲,可以用“踊跃而来” 形容,手里拿着一张记录纸,大幅度地朝与会者们一挥,像是挥了一面令旗,没有 落座,站定一会儿便开始讲话,声音和动作一样冲: “去年的大练兵,大比武,冲击了政治,影响了四个第一,方向偏了。十三陵 的军事表演,是从各地拼凑尖子,弄虚作假,欺骗了毛主席……” 其实这位领导也是位战功卓著的将军,他这样讲自然受了林彪的影响。那时又 有几人不受林彪影响?庐山会议,后来的七千人大会,林彪都是全力拥戴毛泽东。 这些老将军都是跟随毛泽东南征北战,东讨西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夺取天下, 几十年的历史证明,毛泽东代表的就是正确,就是胜利。毛泽东既然倚重信任林彪, 林彪的话自然反映了毛主席的思想,那么照林彪的话去做还有什么错吗?他的话越 讲分量越重:“天天练兵,不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是单纯军事观点……” 如果是林彪亲自到会讲这个话,也许不敢有谁跳起来反对。换成总政这位领导 讲,情况就不同了。特别是积极搞了大练兵大比武的将军们,本来就不舒服,现在 又听到这种以偏盖全,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抹杀甚至全盘否定去年练兵成绩的做法, 累积心底的不满便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和对象。不待这位总政领导人讲完,济南军区 司令员杨得志上将便站了起来:“你讲清楚,谁说是假的?十三陵军事表演,我们 济南部队来的尖子哪个是假的?搞民兵表演,祖孙三代上靶场,爷爷假还是孙子假? 全是真的!他们打靶,一枪一个,百发百中,凡参加的人都心服口服,怎么是假的? 谁说假的我就跟他辩论!”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杨得志、杨成武、杨勇是齐名的三位上将,战功显赫, 名冠全军,被誉为“三羊(杨)开泰”,都是挂过先锋印,凡事敢出头冒尖的人物。 杨得志头炮一开,引来了“万炮齐放”。 “你们说大比武以后不比了,我就比!不比就没个高低上下,就分不出先进后 进。”声音愤慨激颤的是杨勇上将。十三陵军事表演,上阵的官兵,一个来自杨得 志的济南军区,一个就来自他任司令员的北京军区。他大比武劲头比谁都足,当兵 的不比武比什么?是他兴冲冲跑到贺龙家报告毛主席要看他的兵表演,是他选派自 己的“精锐”上了演武场,是他陪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看了全部表演。大比 武受批判时,又是他跑到贺龙家里,发牢骚:“他们搞调查报告,说枪摆一条线是 花架子,脸盆、被子整整齐齐一条线也是花架子,这算什么文件?”贺龙接一句: “东西乱扔,整天懒懒散散拿本语录就是好架子?”贺龙这个态度对杨勇无疑是个 支持。现在他亮开大嗓门冲着总政那位领导人反击:“去年的军事训练真打破了教 条框框,技术训练达到了历史上从没有过的高度。谁向林副主席反映军事训练冲击 了政治,就是别有用心!” 在人民解放军内部,军事和政治可说是由来已久的一对矛盾,战争年代这种矛 盾以相辅相成为特色,和平时期在占用时间上有矛盾,到了林彪搞“突出政治”这 一套时,相互冲突就成了矛盾的主要方面。林彪搞的是“方向”、“路线”斗争, 但绝大多数军队指战员,包括“三杨”这样的上将军,开始并不曾知道这一点,他 们只是以军事政治在时间和部队建设中各占分量及时间比例来看这个问题,很多人 都以为是军事丁部同政工干部由来已久的一种老矛盾。 总政这位领导人也是没想到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的这场争论背后,有着一场大 的政治较量。出于政工干部为自己所负责的工作时间争位置,他也激烈地坚持着: “你们就是用大比武挤占了政治教育的时间,用军事训练冲击政治!”他领有林彪 的指示,不客气地对张宗逊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和检查!” 张宗逊本是个稳重厚道的将军,现在不由他不激动,大声坚持不让:“去年军 事训练是我军多少年来最突出、成绩最好的一年。要说比武中出现了一些缺点,那 也是前进中的毛病,不仅军事训练中有,政治工作中同样有:你们的态度是指责泼 冷水还是帮助克服,继续前进?这话你自己说!……” 张宗逊边讲,边接过许多递来的条子。这是“凑热闹”的秘书、参谋以及军区 负责人递上来的条子,内容大同小异:“到底是军事冲击了政治还是政治冲击了军 事?叫他看证据!”这些“凑热闹”的并不知道争论的背景,不知道一边有林彪, 另一边有贺龙,他们只知道客观存在的现实。不过,这些条子也确实提醒了张宗逊。 “既然你提出军事冲击了政治,那好,我们看看到底谁冲了谁!”张宗逊拿出 训练时间表,向所有与会者展示:“过去军委有规定,军事政治的训练时间是三七 开,政治三,军事七,总部只管这个原则,具体由下面安排。现在的实际执行情况 怎么样呢?我这里有统计,政治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你说军事冲击了政治, 什么时候冲击了政治?” “是啊,你说到底谁冲击了谁?” “十三陵大比武决不是欺骗毛主席,谁那样说谁才是欺骗毛主席……” 赖传珠、陈再道、王必成、皮定钧、秦基伟、黄新廷等军区领导人纷纷发言, 或激烈,或诚恳,或含蓄,都认为“郭兴福教学方法”是正确的,大比武是毛主席 肯定了的,普及“尖子”经验是毛主席提出的,不能推翻。 结果,原准备开一天的会,开了四天大家还觉言犹未尽。 是非已有公论,以忠诚著名的罗瑞卿为了维护副主席林彪的威信,在总结时说: “对林总的指示要全面理解,而不是片面理解。林总对去年的军事训练不是泼冷水, 而是有预见,敲警钟。如果对训练中的缺点不纠正,就可能发生偏向。” 会议一结束,罗瑞卿就赶去向林彪汇报。在军队建设问题上,他赞成贺龙的想 法和做法,但也明白,必须处理好同林彪的关系,否则工作无法做。 深更半夜,秘书紧急调车。昏黄的灯光下,叶群那过于饱满丰腴的身影在晃动, 两只手喜欢作手势,胳膊挥动不停,嗓门高而亮,显得底气很足:“毛毯。还有被 子,被子也带一床。” 老警卫匆匆将毛毯和被子送上车。转回头时,林彪已经穿着大衣,戴着帽子, 严严实实地穿戴整齐走出来,司机和服务人员一看他的脸色和神情就知道他又犯病 了,正在受失眠和神经功能紊乱的折磨。 《病夫治国》的作者以为世界著名的国家领导人多数都是“病夫”,甚至是患 有奇病怪症;越是病得厉害,病得怪,治国越是方法怪得有特色。如果说这种情况 存在,那么林彪大概可为一例;如果说这种看法在某种意义上讲得有点道理,那么 这道理应是两个方面。一方面,受多大难办多大事,能得那怪病多半是有特殊的经 历和磨难,非一般人所能比。另一方面,怪病的折磨,既可以磨砺意志也可以影响 和改变其心态,生出常人想不到的奇想,做出常人不会做的怪举动。 林彪的病就怪得出格,科班出身的专家博士恐怕难有几个能诊出他的病,开适 宜的药方。倒是他自己久病成医,摸索出一套以怪治怪,以毒攻毒的医方。 比如他有时要闻闻燃磷的气味,有时要用抖颤不止的手送点砒霜人嘴,有时又 需用些诸如鸦片之类的毒品。在“九一三”折朝沉沙之前,没有人嘲讽或指责他吸 食毒品,反而是同情他身上那块伤疤,偏偏压迫着神经。若少点这种折磨,他的思 维和行动会不会比历史已经演出的那一幕有点不同? 他现在匆匆钻进汽车也是治怪病的怪法子。知情的人说是治病,不知情的人说 是“夜游”。 “开车。”林彪有气无力吩咐一声就闭上了眼。 “红旗”车驶出院子,在人迹渺渺的街道上加速,箭一般冲向城外。当路灯连 串闪过,终于都落到身后,能够听到农村的狗叫声时,林彪眼也不睁地又吩咐一声: “下公路,走野地。” 汽车驶离平展的公路,走坎坷,碾石头,在没有人走过,没有牛羊踩过,甚至 狗也没有跑过的大野地里行驶;汽车时而跳起,时而沉落,司机两手握紧方向盘, 大幅度地滑来滑去,越颠得厉害越要去。 在这种大起伏、大摇晃中,林彪哽在喉咙深处的呻吟消失了,痛苦粗重的呼吸 渐渐平均,身体开始放松弛,头也敢靠在椅背上了。 晃走的是痛楚,晃不走的是贺龙。 算命的讲,属虎的不能跟属龙的共处一方天地。林彪不信命,却想起贺龙就浑 身不自在,比身上那块伤疤还要令他发愁、发蹙、发痛。 上午罗瑞卿来汇报,各大军区、军兵种领导几乎都拥护贺龙的一套,对“大比 武冲击政治”的说法不满,逼得他不得不违心地说:“向你们传达的电话记录不准 确,《解放军报》元旦社论的讨论稿也可以修改……” 这一回合的较量,他不得不退一步;贺龙势众,他必须平息一下众怒。 罗瑞卿跟贺龙是一鼻孔出气!这是他对叶群及一位秘书讲的话…… “停车。”林彪小声吩咐司机,“我睡一会儿。” 司机和警卫钻出车很有经验地带了毛毯和被子,扯开来盖在车上。他们像在家 中一样轻手轻脚,不出声息地走开一点距离,忠心耿耿地守卫一旁。 他们无声地吸燃香烟,无声地望夜空,望田野,望那辆黑沉沉、孤零零的汽车。 《动物世界》介绍,虎不像狮子喜欢群居,虎总孤独不合群,喜欢独个儿漫游, 独个儿生活…… 他睡着了吗?坐在汽车上能比躺在床上睡得更舒服吗? “唉,好久没打仗了。”老警卫从嗓子眼里轻轻叹了一声,他想的还是东北战 场。 可是,他却不曾料到这位国防部长早已不是东北那位林总,令这位国防部长想 得头痛失眠的人物不再是蒋介石、卫立煌、杜幸明、廖耀湘等,而是那条“活龙”, 那个军委第二副主席,正在主持军委工作的贺龙。 毛泽东表扬了贺龙的大练兵、大比武,这不能说明问题,毛泽东也表扬过高岗, 还说彭德怀是“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呢。东南的台湾海峡局势缓和了,印度的人 侵打败了,西北的暴乱平息了…… 在突出政治,拥戴毛泽东的至高无上的权威——贺龙在这方面根本无法与我林 彪比。但是,龙争虎斗,有死也会有伤,轻易不能动…… 当林彪结束夜游,在晨光里回到家时,痛苦的症状已经减轻。下午,他还练了 一会儿字。 他写了“天马行空”和“每临大事有静气”。 贺龙打了林彪的屁股 吃罢早饭,贺龙看一眼表。 还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他瞄一眼餐桌,忍不住又抓起筷子,夹起一颗盐水 黄豆放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他只夹了这一颗。虽然还馋,不敢再吃。他有糖尿病。这位元帅是个善于节制 自己的人。女儿买回烤红薯,那种甜丝丝的薯香味撩逗得人心痒难耐,馋涎欲滴。 他讪笑着向妻子讨吃:“叫我吃一口吧,就尝一口。” “不行。”薛明故意肃容,“别那么没出息。” 红薯高淀粉、高糖分,显然对糖尿病患者不利。贺龙咽一口唾液,只好作罢。 妻子不叫吃是出于爱护,女儿见父亲馋得可怜,也忍不住那份爱心,乘薛明到 其他房间的机会,赶紧掰给父亲一块:“爸,快。 贺龙像偷嘴的小孩一样,忙把红薯塞嘴里。大概太烫,他懂噬响地朝外吹热气, 两眼湿漉漉地闪出泪光。听到拖鞋声,忙起身朝窗前走,看景似地不让妻子发现嘴 巴在动。急急忙忙咽下那口红薯。 这是个充满温馨愉快活泼的生活情趣的大家庭。 大概是因为他那传奇式的英雄经历吧,不少人把贺龙想成了哇呀吼叫的勇将悍 帅,即便比“排头砍去”的李逵强些,也仍然脱不开举鼎的项羽、舞刀的许褚这一 类人物影子。 这实在是一种误会。就像把白面书生包拯误会成黑脸包公,把青年有为的诸葛 亮误解成老谋深算的胡须长者一般。他是“岳飞”而不是“张飞”,大有儒将之风。 元帅中,他是最会吃,最会玩,笑容常驻,雅气流溢的一个。读书、游泳、打球、 下棋、看戏、欣赏电影,他都是行家里手。特别是钓鱼,最能看出人的静气修为, 他也表现得最为出类拔萃。老人们流传过这样一句话:贺龙打仗,十战九胜;贺龙 钓鱼,十战十胜。 到济南看比武,休息时他与罗瑞卿去大明湖钓鱼。大明湖的老管理人员至今回 忆起当年的情景还是讲得眉飞色舞。元帅和大将军一人坐一个小板凳,相隔不过两 米,用一样的钓具一样的鱼饵,可事情就那么怪,贺龙的钩一甩,鱼们就着了魔似 地冲过来抢食;罗瑞卿的钩一抛,鱼们就吓走魂儿似地四面逃散。一位老管理人员 曾对笔者绘声绘色地介绍:我开始光见贺龙一条一条地往上钓,罗瑞卿一声又一声 地骂娘X。后来我忍不住卡了卡表,贺龙半小时就起钩七次,竿竿不空。罗瑞卿起钩 五次,竿竿无鱼。罗瑞卿好凶啊,说话骂人都是咬牙切齿的,越火越钓不上鱼,贺 老总一直笑眯眯,除了吸雪茄,几乎没有话。他要跟罗瑞卿换位置,罗瑞卿不跟他 换,一边骂一边自己另打新天地,换几个地方都不行。临走时,贺龙要分一半鱼给 罗瑞卿,罗瑞卿冲着大明湖一指,跺响脚说:“明天我拿手榴弹收拾你们!”罗瑞 卿一看就像个军人,一身火药味。倒是贺龙不像。过去传说多,我们都以为他像火 药桶,谁知见了他钓鱼,真像个一身雅气的林泉之士,还挺幽默,跟罗瑞卿开玩笑: “我就是沾了名字光,贺龙嘛,龙是管鱼的,大明湖里的龙给开了后门。” 老管理人员讲的虽然生动,其中也有不确。罗瑞卿无疑是位叱咤风云,不乏火 药味的大将军。但他并非习惯“咬牙切齿”,那其实是一段历史的证明,是在井冈 山斗争中,被子弹打穿腮部,重伤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贺龙是著名京剧演员程砚秋的人党介绍人,两个人有很深的私人友情。程砚秋 听过许多关于贺龙的传说,是带着神秘仰慕之情拜会贺龙。两次见面后,就曾大发 感慨:“我原以为贺龙是花脸将军,真是天大误会,将来京剧演贺龙,应该是靠背 武生。” 东交民巷八号,贺龙等四家人共住一院。看电影是四家轮流点片子。《五朵金 花》上映后,贺龙点了《五朵金花》。第二次轮到贺龙点,仍然是《五朵金花》; 第三次,还是伍朵金花》。其他三家反映了:“老总打一辈子仗,偏偏爱看《五朵 金花》。” 其实,这才是符合辩证法呢。 第四次点片,贺龙只笑不做声。于是,大家便都笑了,明白老总的心思,继续 放《五朵金花》。女儿贺晓明为他计算过,《五朵金花》前后看过十五遍。这还没 计算外出看过没看过。还有《刘三姐》和《阿诗玛》,都是看了又看。看《阿诗玛》 时,曾大动感情,两眼湿漉漉地说:“唉,我要是在,派一支部队,再送她一辆水 陆两栖坦克,那就好了……” 就是这样一位元帅,他吃罢早饭,踱入院子,踱向那株海棠树便不足为怪了。 他在树下止步,微微侧仰起脸,凝望那满树花开灿似锦霞,久久地久久地不动一动;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深呼吸着花的馨香,目光柔和,闪烁出静谧无言的愉悦和爱怜。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情味?许多人回忆起当时那情那景,都禁不住眼圈飞起一层红…… “爸!”女儿的叫声中断他赏花的雅兴,“你看,我把辫子剪了。” 贺晓明立在门口台阶上,两手叉腰,作一副木兰从军式的飒爽之态,那垂过胸 际的长辫子果然不见了。 贺龙喜欢女孩子留长头发,喜欢女儿梳辫子。他也会梳,比女儿还懂得梳辫子, 什么三股辫、四股辫,脱三股、脱四股,从大清朝过来的人,不会梳辫子就像不会 洗脸,是不可能的。女儿几次想剪辫子,他都不同意。当年他参加中华革命党,带 头剪辫子;现在为了保护东方女性的传统美,他几次劝女儿剪刀留情,留下那属于 女性美的大辫子。 贺龙眉毛刚刚紧蹙起来,转瞬间又舒展飞扬,嘴巴和眼睛便都笑成月牙形。这 是贺龙的一大特色,一笑就出“月牙”。眉毛是月牙形,眼睛是月牙形,嘴巴也是 月牙形:弯弯的,从不会变成圆形。他多数时候不笑出声,可能是年龄大了的原因, 一笑便生泪,两个拇指轮替在眼角抹来抹去,笑得越开心,抹泪抹得越勤。 他走过去,近在咫尺地站到女儿面前,一边笑,一边伸出手,不等女儿躲开, 那手已插入女儿脖子后面的发根,轻轻一持。那根折藏在脑后的辫子就被拽出来 “示众”了。 女儿笑,他也笑,这就叫天伦之乐。并非每个人都能享受到,更不是每个人都 会享受这份乐。秘书来了,感受到这份温馨,不忍打断这种欢乐,犹豫几次才提醒: “老总,到点了。该走了。” “红旗”车驶入海军大院,大院里清洁卫生,秩序井然。那个年代的特色就是 这样,首长到部队,部队必定有所准备。理由是“家里来个客人还要先收拾收拾呢, 这不能算弄虚作假”。 海军领导都整肃以待,他们不会有贺晓明藏辫子时的轻松愉快,甚至也不会有 罗瑞卿钓鱼时的随意随兴,他们有三分紧张二分拘谨再加一分怯意。 这位老总整三军,“骂人”也出了名。毛泽东在发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前, 曾说:“有些文化人立场就是转不到工农兵一边来,对这些人该骂还是骂几句,不 骂就翘尾巴。”在一次工作会议上,他说:“得找一个会骂人的。” 谁会骂人?毛泽东自己先笑了:“我看还是贺老总。他敢骂人也会骂人,文化 人还都买他的账。” 毛泽东亲自找了贺龙,一个吸纸烟,一个抽烟斗,都是“吞云吐雾”的人物, 凑在一起分分工。 “老总啊,我来请你这尊神。咱们两个分分工,你唱红脸,我唱白脸。”毛泽 东笑笑说,“知识分子,不骂不行,不讲理也不行。你来骂人,我来讲道理,你看 怎么样?” 贺龙说:“我听主席的。” 于是,贺老总站到了台上,他讲话从不用麦克风,嗓门一放开,喊操一样传得 远。本是位传奇英雄,自恃清高,各有一套的知识分子往往还认这种人。贺龙讲话 爱带个“而”字,两句没讲“而”,三句准有“而”,“而我们工农兵”,“而我 们的有些知识分子’,“而”之后便免不了几句骂人话,或出自农村古老的土地, 或出自江湖,或就出自革命队伍中,骂得越粗越有味,常常能引来心说诚服的开怀 大笑。 成仿吾曾说:“贺老总骂人,‘二言两拍’占齐了,他骂人,句句沾上《醒世 恒言》、《警世通言》、《喻世名言》;骂的准让人拍案叫绝。” 丁玲事隔多少年,提起贺老总便说:“共产党的领导数贺老总会骂人,骂你一 身汗,还不得不服。” 贺龙唱完“红脸”,毛泽东再去唱“白脸”。唱“白脸”留下一个《在延安文 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纪要》,至今明光闪烁。可惜的是,唱“红脸”的没有谁搞出纪 要,这不能不算历史的一个遗憾。倘若留下来,历史会更光彩。 现在,海军党委会议室里,将军们屏息凝神,听贺龙讲话:“……海军过去工 作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主要是对军委指示没有认真贯彻,总是强调海军特殊。你们 有特点,其他军兵种就没特点?特点不是你特有。别人烧鸦片越烧越瘦,袁大头对 我讲,他反而烧出一身烟膘,那也是特殊,特殊就可以不戒鸦片?就烧不死人?…… 不能借口特殊就不认真执行上级指示!”贺龙将目光投向几位“一贯正确”的自恃 是林彪嫡系的将领:“领导班子不团结,没有形成集体领导。不管军事干部也好, 政治干部也好,都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有的人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一 模就叫……” 有人忍不住想笑。李作鹏脸色不好看,暗着脸稍稍低下头。贺龙响鼓重锤地敲 一句:“女人屁股摸不得,老虎屁股我是主张摸的!” 当天夜里,一条电话专线传来叶群的声音:“彪就是虎,老虎就是林彪!他这 是冲首长来的,摸林彪的屁股,你们要顶住!” 叶群没有提鸦片的事。袁大头系指军阀袁祖铭,曾为黔军总指挥,后被唐生智 所杀。烧鸦片烧出一身烟膘,林彪用鸦片对付那身怪病,越烧越瘦…… 贺龙晚上没有看电影,虽然他很想看看那部《红色娘子军》。 台灯下,他戴起花镜看看文件,又摘下花镜凝思默想,接着又戴起花镜看看文 件的某些内容。 空军又跑了一架飞机,跑到台湾去了。 当时的说法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解放军各部要学 空军。 空军被抬得最高。据说突出政治搞得最好,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经验最多,学 毛著的积极分子也最多。问题是:发生各种政治事故也最多。奇怪的是:出事越多, 总结的经验教训也越多,每次总结都是一部“活学活用”的好成果,既然有了成果, 当然就要表扬,就要提拔…… 这真是一种通向死亡的“良性循环”。 这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在林彪那里。 贺龙虽然主持军委工作,但林彪是党中央副主席,是军委第一副主席,是国防 部长。无论从组织性还是纪律性讲,贺龙每有大动作,必须向养病的林彪报告。比 如空军的司令人选,还得林彪说了算。毛泽东在七次人大会上曾讲了中国政治的一 条客观事实: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若谈到党内的派,便不 能不联系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三大主力”。毛泽东虽然注意平衡,但一方面军 是中央红军,相对来讲是出干部更多些。反对“山头”是因为有“山头”,“山头” 的事不能公开说,但具体工作时不能不考虑,这就增加了贺龙工作上的困难。 比如吴法宪,贺龙深知他与林彪的特殊关系。一九六四年搞“四清”,叶群说, “王光美搞了个点,我也搞个点。”她首先想到的是空军政委吴法宪,带吴法宪一 道去江苏太仓蹲点搞“四清”。 空军问题多,飞机生产也糟糕,仿制米格19和米格21的“歼六”、“歼七”迟 迟生产不过关。生产出直升机,周恩来很高兴,送给了胡志明一架,当然是精选出 来的。可是,直升机刚飞到昆明就散架了,只剩发动机没坏。散架的机身全是国产, 只有没坏的发动机是苏联货。 太丢脸了,太恼火了。 贺龙去检查飞机制造厂,发现国家花高价买来的合金,没有造成飞机,都变成 了职工的高档金属饭盒。真是怒发冲冠,雷霆大发。他让孙志远把情况写成材料报 军委。 军委秘书长罗瑞卿虽然是被林彪点名放到军委,放到总参谋长的位置上;他尊 重林彪但更有党性。工作实践中,他对林彪搞的“突出政治”一套越来越有看法, 越来越同贺龙“搞到了一起”。 柬埔寨的朗诺来华访问,罗瑞卿负责送其到上海,然后回国。登机前,罗瑞卿 打电话,向住在苏州的林彪报告:“我负责送朗诺去上海,然后到苏州向林副主席 汇报工作。” 林彪的秘书得知情况,马上给太仓打电话,向叶群报告:“主任,罗长子要来 向首长汇报工作,你赶快回来!” 后来打倒罗瑞卿时,叶群自己是这样讲:太仓离苏州不远,接到秘书的电话, 我很急。我知道罗瑞卿掌握了军队大权,又掌握过公安大权,他就是想逼林彪彻底 交权。罗瑞卿从北京起飞,我也从太仓起身,争到后来,还是我先到了…… 叶群这一先到,便有了造谣的条件。 罗瑞卿向林彪汇报工作是按原则办事,林彪作指示是“以人划线”,搞山头, 论亲疏。罗瑞卿虽然对林彪的做法有看法,但并不愿同林彪把关系搞得很僵。对林 彪始终是采取了尊重和维护的态度。 叶群先到一步,便可以像“证人”一样造谣说: “罗瑞卿临走时,对林彪说:你身体不好,应该让贤,让身体好能力强的人来 做工作。你还可以帮助工作,作指示嘛。罗瑞卿到了走廊,大声说:‘病号,不能 干扰,让贤让贤!’他出门时,又嚷一声:好狗不挡路!这话被我家里人听到,报 告了。林彪同志气得昏迷过去……” 当然,这些情况贺龙都是在年底才知道。当他在台灯下看文件,凝思默想时并 不知道。他只知道吴法宪与林彪关系密切,是林彪提名他替代去世的刘亚楼出任空 军司令员。没有林彪发话,没人能动摇吴法宪的司令员职务。 可是,空军又跑了飞机,跑到台湾国民党那边去了。 空军还连连出政治事故,甚至发生矛盾激化,开枪伤人的恶性事件…… 不管不行,管多了林彪不干,管深了林彪不答应……贺龙确实困难。 秘书轻手轻脚进来,小声报告:“吴法宪来了。” “嗯,”贺龙摘下花镜,点燃一枝雪茄,“叫他进来吧。” “他……不敢进来。” “怎么了?”贺龙皱起眉头。 “他在过道里哭呢,谁也劝不住。” 那天吴法宪是带了成钧、余立金一道来的,一进门就哭,停在过道时捂着脸哭。 吴法宪虽然背后有林彪,但他还是怕贺龙。贺龙身上有股“龙气”,不怒自有 三分威,一怒自当惊鬼神。前不久贺龙去检查主军机关,吴法宪虽然小心翼翼,毕 恭毕敬,还是受到贺龙的严厉批评:“你们因为我来看,打扫打扫卫生也可以。为 什么还要树底下放岗捡树叶,厕所也看起来不让人进?别人练兵是‘花架子’你们 不练兵跑来看树守厕所算什么架子?像你这样搞法,迟早要出岔子!” 果然出岔子,跑了飞机。 吴法宪正哭得“痛心”,秘书出来发话了:“老总叫你马上进去。” 害怕也得进了。吴法宪一边抹泪一边朝门里走,刚看见贺龙的影子,便全身一 紧,咋地立正敬礼,全身拼命挺直,并且放声大哭。 贺龙戎马一生,带兵几十年,这样的“中将司令员”确实还是没带过,头次见。 他稍稍一怔,马上火了。见不得这副“熊样儿”。 “哭什么哭?你个没出息的笨蛋!”贺龙开骂了。一声“笨蛋”,扔石头一般 落地有声。吴法宪像吃了一道符咒,顿时噤住声,但双肩还在抽搐。 “这几年你们跑了多少架飞机?你说,我叫你说!……哭,哭!你除了哭还会 干什么!你哭到天亮,哭到二天就能挡住飞机不外跑?你看看你那个样子,我厕所 里有镜子,你去照照!你看你像个当兵的吗?像个司令员吗?不从思想上作风上工 作上深刻检查原因,只会哭,你丢人不丢人呢……我等你哭完了再听汇报!” 吴法宪不敢再哭了,开始汇报,开始检查。 贺龙听过飞机叛逃过程,指着吴法宪鼻子说:“我真该打你的屁股!” 吴法宪屁股应声一阵抽搐,好像挨了一棍子。 一星期后,吴法宪随叶群去见林彪时,已是胸有成竹,信心十足了。 在太仓,叶群说:“你要稳住,要顶住,不要害怕,贺龙实际上是冲着首长来 的。他不是要打你的屁股,他这是打了林彪的屁股!……” 在苏州,叶群向林彪报告贺龙抓各军各兵种和大军区领导班子、领导机关的组 织建设和思想作风建设情况,报告了海军、空军、装甲兵、政治学院等等方面来的 “告状”及哪些干部的“日子不好过”。 林彪面无表情,眼皮低垂,默然良久,一句一顿地讲了四句话: “大将点火,元帅升帐;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静默,静得人透不过气时,林彪第二次开口了:“大将、 元帅不能一勺烩。” 回到太仓,叶群问吴法宪:“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什么?” “贺龙实际是打了林总的屁股!”吴法宪作义愤填膺的姿态,却把叶群气得不 轻:“你明白个屁!罗瑞卿跟贺龙是一鼻孔出气,但是不能一勺烩,要先稳住贺龙, 只对付罗瑞卿……” 吴法宪“嘿嘿”了。他一嘿嘿笑,便叫人恼也不是,疼也不是,要也不是,扔 也不是。真有些“鸡肋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