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这是一种较量 风起东海,云落西山,北京的五月。 红墙金瓦,老树新绿,迎着落日余晖放射出瑰丽的色彩,稍不留意便悄悄黯淡 下去,渐渐浸入一片幽蓝的朦胧中。 华国锋烟瘾不小,一枝接一枝吸,心中潮起潮落:红墙有幸亲风雨,岁月无情 疏旧侣…… 粉碎“四人帮”惊心动魄,亢奋之感尚在情绪的极峰上明光闪烁,却已回黄转 绿又一春。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日子一天难过一天。门外与“老毛子”对峙,门内 有“西单民主墙”和党内路线之争,真是“边寨惊烽,萧墙掣电”,案头卷宗无日 不盈尺。他鲜明地感到一年前所享有的“极高威望”,正在急剧坠落,每前行一步 都不得不环顾周围;心事重重,疑虑丛生…… 有一条是明确的:站在“你办事,我放心”对面的,是“思圆行方”,“人才 难得”,“柔中有刚,棉里藏针”。 须得拨冗静思,便想起邓小平当面的一句凌厉表态:这是一种较量…… 怎样的一种较量? 老人家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单命的行动。老人家逝世不足一月,粉碎 了“四人帮”,仿佛失去了天条,各种思潮和“理论”顿时泛起。 华国锋和汪东兴忙祭起“两个凡是”的法宝:“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 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邓小平尚未正式出山,便针锋相对提出:“‘两个凡是’不行”,“毛泽东同 志说,他自己也犯过错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为中央党校题了‘实事求是’四 个大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就是这四个字”。 这不能不使人想起毛泽东生前在一封信中所写:他料定死后一些人将拿起他讲 过的一些话,另一些人将拿起他讲过的另一些话,互相斗法。令人尴尬的是,这封 “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信是写给被华国锋囚押起来的江青女士的。 这一回合,邓小平上来就占了主动。因为他提出了“不能够只从个别词句来理 解毛泽东思想,而必须从毛泽东思想的整个体系去获得正确的理解”,也就是“完 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 老人家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要说“四人帮”拉不走军队,与邓小平较量则 大不相同。 邓小平出山后,立刻抓军队整顿。把杨成武、梁必业、黄玉昆叫去谈军队建设, 谈整顿的方针和形势。杨成武将此事报告叶剑英,叶剑英指示:“你把小平同志的 谈话整理一份记录送我,我看以后还要送给华主席。” 杨成武向黄玉昆、梁必业传达叶帅指示,将记录整理出来,签名后送达叶剑英。 叶剑英阅后批四个字:“送华主席。”他吩咐杨成武:“记录先送小平过目,如果 准确,即送华主席。”杨成武将叶帅指示再次转达黄玉昆及梁必业,然后送邓小平 过目。 这份记录再没退回来,华国锋也始终未见到。 华国锋不甘撒手军队。一九七八年四月,南海舰队一艘导弹驱逐舰在湛江爆炸 沉没,这是中国海军建军以来最严重的事故。事故发生后,主持军委工作的邓小平 严厉批评了海军司令部和海军第一政委苏振华上将。苏振华不满,向华国锋告状。 华国锋正不甘撒手军队,借此机会抚慰苏振华,并决定五月上旬访问朝鲜归来时, 在大连检阅海军,以示对苏振华的支持。这次检阅拟动用一百二十艘军舰,八十架 飞机…… 这时,杨成武已调福州军区任司令员,由罗瑞卿大将出任军委秘书长,主持军 委日常工作。他获悉海军调动的消息,当即向邓小平汇报:“他们现已调集了七十 艘军舰,二十多架飞机。这么大行动,未经军委,是华国锋擅自决定,并且有可能 在国际上造成不利影响……” 人民解放军首要的政治原则是“党指挥枪”。只有军委能代表党,任何个人都 不能替代。 邓小平下令停止这次检阅,并严肃处理直接责任者。 “这是一种较量。”邓小平当面对华国锋讲,这事就发生在几天前。华国锋当 时的尴尬可想而知。他明白,军委是站在邓小平一边的。 老人家还说过:“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中共中央组织部部 长胡耀邦上任后,夜以继日,批一万多封来信,先后为六千多名高级干部的冤假错 案进行了平反。这六千多名高级干部走上工作岗位意味着什么? 五月多事。检阅军队一波未平,《光明日报》又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 一标准》的评论员文章。这是邓小平针对“两个凡是”走的一步棋。 汪东兴下令:“《红旗》不表态。” 华国锋首肯:“就是不表态!” 招呼打到各省各部门,听招呼的却只有一个湖南省。 湖南是华国锋长期工作过的地方,湖南也是出干部的地方。粉碎“四人帮”后, 湖南省的负责人是捧着“英明领袖华主席”的肖像回省作传达,在“两个凡是”的 问题上也是坚决站在华主席一边…… 多少旧事旧人浮出脑际,华国锋更记起一封来信,是他的那位打倒已久的老领 导周惠的来信,“我愿意去看看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话?自然是想出来工作。一旦出山会站哪一边?这个人过去就反对过毛 主席…… 但,总不能把好人都叫邓小平、胡耀邦去做了。何况,过去在湖南与周惠关系 相处得还好,“文化革命”也没发生任何直接关系,不会有隔膜。 华国锋对秘书吩咐:“你和交通部联系一下,请周惠同志明天下午到人大会堂, 我同他谈谈……” 第一章 二十年不容易 一 “我是躲地震来了,”楼上响起了陈云柔和的富于苏州评弹韵味的语声。“北 京医院的药我可不吃啊。” 这是粉碎“四人帮”后,欢庆声尚未全息的一个夜晚,北京医院的北楼。 不要小看这栋旧式灰楼,里面经常藏龙卧虎。军队的高级将领医疗保健在三○ 一医院,党政的高级领导干部医疗保健就集中于这所北京医院。就在这栋楼的楼上, 还住了一些部长级以上的老干部,晚上集聚于休息室看电视。当陈云在病房里柔声 讲话时,楼下却打雷也似地响起了吵骂声,似乎医护人员想阻拦什么人,却未能阻 拦住,伴随咚咚的脚步,顺楼梯响上来,显然这位火气不小的“老家伙”已经“闯 关”而入,上楼来。那个敦实得像拿破仑一样的身影升上来时,嘴里兀自从牙缝里 挤出怨声怒气。 看电视的老干部纷纷寻声望去,那人已全身暴露于橘黄的灯光下:他身材不高, 精壮敦实,留着那种显示男人进取精神强烈的小平头;他肌厚肉重,脚步沉甸甸, 男性气虽然十足,相貌却不敢恭维。脸色黧黑,两道疏淡的眉毛下,眼睛像机枪射 手寻找目标一样眯细了巡视,浑圆的鼻子下,嘴角抿紧,带上青石般的隐忍之情, 像是压抑已久,渐渐变得冷漠。他穿一身老干部的传统式的中山服,衣领紧紧箍在 胀粗了的紧盈盈的脖颈上,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再细看,就可以发现他 的面孔上还有几颗浅浅的痘疤,无疑是少年时受过天花的磨难。 “骂谁啊?周惠同志,”电视机前有人问,“气成这样子。” “我骂卫生部长!”周惠跟着又挤出一句粗鲁话,是怪工作人员不放他进来。 叶飞不慌不忙站起身:“陈云同志也在这里,一起去坐坐吧,啊,周惠,一起 去看看。” “好久没见他了。”周惠喃喃,“大跃进时,他就倒霉,在武汉开协作区会议, 湖北省委书记坐主席位上,他讲话,被湖北省书记把手一拦:你那些个行。唉,飞 扬跋扈。” 在共产党的领袖人物中,陈云是极富特色的一个。且不说众所周知的他的正直、 睿智、清廉、求实,至于他在发展经济方面所曾作出的巨大特殊贡献,和他坚持独 立自我的勇气和自觉节制的毅力则更是难得。 比如毛泽东声色俱厉或雷霆大发之际,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几乎都曾违心地作过 检查,惟有陈云,无论是毛泽东批“反冒进”还是搞反右倾,他都不肯违心作什么 检讨,他的对策就是住医院或者到苏州去听评弹。他言行的准则是:不唯上,不唯 书,只唯实。 又比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外出时搞特殊化,超标准享受,陈云便支持妻子 向中共中央写信,提出严肃批评,并要求对其进行教育,责令改正。“英明领袖华 主席”南行,江苏省委书记许家屯组织群众搞盛大欢迎,陈云便以中纪委名义发出 通报批评,责令其检查改正。 至于陈云的自律和节制,更是表现于方方面面,令知情人叹为观止。比如吃菜, 他以青菜豆腐为主,每餐几块豆腐就是几块,任何情况下也不多吃或少吃一块,几 十年如一日。每餐一小碟花生米,永远是十三粒,一粒不多,一粒也不少;会议喝 茶只放三片茶叶,工作人员都知道不能多也不能少;休息散步,每次十三分钟,不 多也不少;至于会客,除谈工作,一般礼节性拜访,尽量拒绝,若见,最多三分钟, 不浪费时间。 陈云会客,有过这样两个小故事: 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上将受到陈云保护,幸免于难,内心非常感激。路经北 京时,专门去看望陈云,被卫士长郁德水挡在门口:“韩司令,首长说不见,请回 吧。”韩先楚不甘心,对郁德水说:“你再跟首长说说,我就见一面,决不超过三 分钟,超过了你赶我走。”郁德水进去向陈云报告,并劝说道:“首长,人家一个 大司令,在门口等半天,就见一面也不要紧嘛。”陈云将手一摆:“没事见什么? 叫他回去好好干。” 郁德水一脸尴尬对韩先楚说:“韩司令,首长的性子您也了解,他说没事见什 么?叫你回去好好干……” 韩先楚的犟劲也上来了,说:“你再进去报,就说我韩先楚没别的要求,只见 他一面,一句话也不讲,见一面我回头就走。” 郁德水为难地皱起眉:“都报过三次了,再去报,这话叫我可怎么说呢?”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韩先楚补充一句:“你不去报,我就不走,首长不 见我,我也不走,我就等在这儿了。” 卫士长无奈,只好如实向陈云报告,说韩司令见首长一面,不讲话,见不到首 长就不走。陈云不做声,卫士长就试探:“那就见一面吧?”陈云仍不做声。卫士 长没听到反对的话,便做主引韩先楚进来。韩先楚用军人步伐走到陈云面前,咋一 声响,立正敬礼,一言不发,当即向后转,仍是那种军人的步伐,大步而去。侍立 一旁的卫士长看得目瞪口呆。 山西省委书记王谦似乎比韩先楚幸运得多,顺利受到陈云接见。他同陈云握手, 问安,将公文包放沙发旁,见卫士长送来茶水,忙客气一句。待这种例行的寒暄结 束,屁股算坐稳了,正想谈什么,就见陈云伸出一双手在上衣兜里掏,掏出一张纸 条。王谦以为首长要有什么指示,便望着那张纸条等候,却不见陈云讲话。正不知 该如何办,又见陈云看表,便探过身去想问问。 这时,陈云将那张纸条一举,向他亮了一行字:“三分钟谈话时间已到。” 王谦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硬生生地闭住,弯腰拿起公文包,起身,告 辞,走人。 所以,没有正事要谈,很少有谁会去陈云那里浪费他的时间。今日特殊,叶飞、 吕正操、廖志高和刚来医院的周惠等人,结伙去看陈云,竟被热情地欢迎进去,连 床带椅子地把陈云的病房坐了个满。 “多大岁数了?”陈云同叶飞握手。 “六十三。”叶飞回答。 “你呢?”陈云问吕正操。 “七十二了!”吕正操的口气带着无限感慨。 “○五年,属蛇的?”陈云追问。 “对,属蛇的。” “咱们还是同岁哩!”陈云感慨着晃动头,“岁月不饶人啊,这十年!”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陈云逐个问年纪的深远寄意和希冀。 “噢,是你啊?”陈云的目光落在周惠的脸孔上,“你还在交通部当副局长吗?” 叶飞点头。周惠不无感动地说:“陈云同志,快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清楚我啊。” “我们都是十年,你是二十年,不容易呀!”陈云作个手势,略一沉吟,嘘口 长气说:“不要当了,到省里去吧。” 满屋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惠身上。他脸上微微泛红。能说什么呢?二十年不容易, 现在到省里去谈何容易?…… 常言道,十年育人,二十年换代。换了代的中国青年对周惠这个名字是完全陌 生了。不过,北京医院的老干部们还清楚地记忆着这个名字,在五十年代是湖南省 的常务书记;曾经轰轰烈烈,曾经痛痛快快。命运转折是发生在庐山会议,他一屁 股坐到彭德怀那里,被批为“彭黄张周周”,一贯主张“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 的毛泽东,略一沉吟,抓笔在上面勾了一下,把第二个“周”勾掉了。他对周惠说: “周惠呀,你是被我从里面硬抠出来的。”他对周惠的哥哥,江苏省省长惠浴宇说: “惠省长呀,你那位老弟是被我挖墙脚硬挖出来的。” 毛泽东挥笔一勾,将周惠勾出了“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同时也就勾 掉了他的“知名度”。天下人都知道一九五九年庐山出了“彭黄张周”,却不知道 曾经是“彭黄张周周”。如今,彭德怀、张闻天、周小舟已逝去,黄克诚九死一生, 盲了双目;剩下周惠虽屡经磨难,却终于身体尚健地望到了曙光,正所谓祸兮福之 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陈云轻拂右手,截止了这个话题。庐山会议上的“彭黄张周”不平反,周惠的 工作分配谈何易?他转而讲起抓“四人帮”的经过,这是今后一切拨乱反正的前提。 “紧张啊,当时。”陈云少有这种激动的神态,“那时候确实是你死我活, ‘四人帮’也是一样,张春桥日记里不也说要杀人嘛。抓‘四人帮’可不是好玩的 啊,这个想法是好多人都有了,不敢说,互相绕着圈子试探。聂帅有这个想法,同 杨成武讲过;叶帅也有想法,华国锋和汪东兴也有想法。叶帅、聂帅和杨成武在西 山谈,华国锋和汪东兴在城里谈。后来王洪文上了西山,聂帅就回城住,叶帅留在 山上,搬到了玉泉山。山上山下是杨成武联络。汪东兴来找我,想通过我了解叶帅 的态度。叶帅谨慎,我打电话,他说不见,却叫他儿子叶选平开了个买菜的大吉普 车把我接去了。他是怕电话被窃听。商量这件事,华国锋不便行动,主要是叶剑英 和李先念。当时征求我意见,我说这个事情可不能随便玩,要慎重,我得考虑考虑, 当时没表态。考虑一段后,我说,可以,我同意。但下不为例。这家伙是随便来不 得的,搞开了头不得了,我多次讲:下不为例,以后决不能再搞……” 周惠明白了陈云所讲的含意:非常之举只能在非常情况下慎重使用;非常之举 只能管一时,不能长久。否则就会犯大错误。他对此有切身体会。 那是抗战胜利后,周惠去鲁西北开辟新区。国民党进攻,来了一个师,势力很 大,对共产党人及革命积极分子残酷屠杀,一家一家地杀,实行白色恐怖,新开辟 的根据地一天天缩小,面临全部丧失的危机。在这非常情况下,周惠断然决定搞 “赤白对立”,以红色恐怖对白色恐怖。当时,国民党将我高唐县二区区长褚丹谊 一家全杀光了。周惠叫来县长辛甫说:“你去监斩,把杀我们区长一家的凶手抓来, 也杀他全家!”辛县长抓住了凶手,杀了他一家。这一来,震撼了敌人,再不敢那 么凶残地屠杀无辜,我们的干部群众才安了心,稳定了情绪。后来,周惠为此作了 检讨,向干部群众讲明,杀凶手一家是非常情况下,被逼迫的非常之举,以后决不 能再搞。现在的逮捕“四人帮”,也属非常情况下的非常之举,在党内当然不能再 搞。 陈云讲了一个多小时,讲得口角起沫。在场的部长们都与他相识几十年,都是 第一次见他如此兴奋。有人听过,插话道: “在抓‘四人帮’这个问题上,华国锋和汪东兴都是立了功的。” 陈云说:“我不这么讲,我认为这是共产党员应该办的事情。七六年他们不抓, 七七年别人也会抓。‘四人帮’能抓起来,主要还是叶剑英的决心,是党心民心所 向,不要由此又搞什么大树特树……” 二 不知不觉天已近午,来自宇宙的光辉孵化营养了亿万生命。他立于窗前,习习 春风穿过铁纱窗轻拂肌肤,与体内旺盛的阳刚之气相激相和,肌肤下的热血直要喷 涌而出。他极目天际,仿佛望见苍茫大江与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交汇,望见西南岸那 云龙雾锁,千古不语的庐山。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还记得当年下山,在机场见到林彪与黄永胜等人照相, 一片春意融融,喜悦祥和。他头也不抬,灰溜溜的,只在心里自慰:不求无错,但 求无愧。 他到交通部当了一名副局长,息了东山再起的念头,只想踏踏实实为民做几件 实事。他想避开政治运动的风波,但是他不找运动,运动却要找他。天下万物万事 脱不开一个理:物极必反。若没有十年浩劫,没有全党、全国、全民一起遭受大苦 大难,他周惠怎么可能在有生之年抬头喘粗气,一切都只好交给后人去评说。 现在不然了,他迎来生命的第二个春天。上午中共中央办公厅来电话,他当年 的下级,现在的“英明领袖”华主席,要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他。 会谈出什么结果呢?他激动,不安。毕竟,这次见面已拖了近一年。 去年在北京医院看望过陈云之后,心里便蓬地燃起一堆火苗,那个声音虽然没 有一个明确的形状,却像冥冥之中在身周飞翔并带来抚慰的传说中的精灵,又像庄 严而神圣的钟声绕梁三日撩拨起人们心底的希望和诚挚:“副局长不要当了,有什 么当头?到省里去……” 于是,他本已宁静了的心又失去了宁静。欲望总会使人失去宁静。 部长叶飞总是将周惠视为平等的对话伙伴。在后圆恩寺的居所内,他扬扬下颏, 招呼周惠说:“哎,小平出来了,我今天要到他那里去看看。” 周惠眨眨眼,说:“请你给小平同志捎句话,跟他问声好,再跟卓琳问个好, 二十年没见他们两口子了。” 叶飞望着周惠,解释:“这次我不好带你一道去,他没约你。” “我不去。”周惠眨着眼笑笑,“就请你捎个好,提一句就够了。” 两人对视三秒,都笑了。他们都是懂政治的仕途上人,都明白“捎个好”的意 义。 叶飞回来,对等候的周惠说:“我已经代你问了好,小平原话就一句:‘叫他 找华国锋去,他们都是湖南的。’” 邓小平一句话,令周惠犹豫二十天,过去的下级,现在的领袖,好找吗?能找 吗?他先找了国务院副秘书长商量:“你看我能不能找华?” 副秘书长沉吟片刻,道:“我看可以。你们过去相处还好,你对他也是器重的, 还有周小舟,都曾器重提拔过他。庐山会议之后,你们下台,不是向主席推荐过他 吗?” “此一时,彼一时……”周惠仍在犹豫,“找他,他要不理我呢?再说,他现 在的情况,如果……” 话未尽,言外之意懂政治的人都懂。如果周惠过去是华国锋的下级,现在找华 正当其时;偏偏周惠过去是华国锋的上级,现在去找成为“英明领袖”的华国锋, 其中便有诸多难言之尴尬。 “唉,可以写个条子嘛,管他理不理!理了好,不理也坏不到哪儿去。”国务 院副秘书长说,“我把条子帮你送叶帅处,让叶帅转华主席,他理不理,我们该做 的就算都做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周惠终于下了决心,给华国锋写个条子: 华主席:好久不见了。你抓“四人帮”功劳不小。你现在日理万机很 忙,什么时候得空,我愿意去看看你,说几句话。 周惠 这张条子装入一个信封,封面写有“叶副主席转华主席收”。 信发半年,没有任何回音,便以为是石沉大海,渐渐忘却一边,却又在一九七 八年初春接到中共中央办公厅电话,说华国锋约见。真是好事多磨。偏遇周惠重感 冒卧床不起,又担心把感冒菌带入中南海,只好回话陈明情况:重感冒不宜见,怕 传染华主席。 现在又过去两个月,华国锋再次约见,身健神清,正好赴约。但见面之后又该 谈什么呢?粉碎“四人帮”后的日子,举国宣传颂扬华主席,是为了政治稳定,确 立核心、建树权威还是一场新的造神运动?每当广播里唱出“交城的山来,交城的 水”,本来动听的曲调却由于歌词的更改令人起鸡皮。是因为过去与华国锋太熟而 听不得这种颂词?还是他经历太多波折已经养成对此类谀倾之词的警惕和厌恶?…… 他忽然又想起一年前陈云在北京医院的谈话。粉碎“四人帮”华国锋分明有功, 陈云却强调不须这样讲,“是共产党员应该办的事”。看来,他正是怕民众和某些 干部缘此又搞起一场新的造神运动。 他打住思路,转身离开窗口。因为汽车已驶到楼下。 车轮沙沙,小轿车轻快地驶上长安街。周惠仰靠车椅背,两眼微眯,黑森森的 目光透出一种哲学家才特有的那种隽冷的思考。 右侧已是天安门城楼,左侧是毛主席纪念堂,若照直前行,便会看到那堵“西 单民主墙”。周惠觉得那根中枢神经被冥冥之中的手指拨动了一下,全身跟着颤动, 万千念头便循着那拨动的旋律跃将起来:东边是封建专制、中央集权的最高象征, 西边是中国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各种无政府主义、反政权秘密团体的“圣地”。这一 对相距两公里的对立物,现在都是北京最吸引人的“旅游景观”。外地来京人员, 有的直奔故宫,有的直奔纪念堂,也有的直奔西单墙,更多的人是“一日三游”, 定要将这三处地方都逛到,以感受那迎异的政治、文化氛围。 所谓西单民主墙位于西单大街东南侧,不过一堵长约二百米的灰色砖墙。由于 它面对宽阔的长安街,位置醒目,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北京无数张贴大字 报的园地之一。一九六六年这里率先贴出“打倒刘少奇”和“打倒邓小平”的标语, 到了“四·五”运动时,这里又率先贴出呼唤邓小平出山的标语和声讨“四人帮” 的诗词。从一九七七年夏开始,这堵墙成为上访人员忆苦诉冤,争取公众同情支持 的大字报集中地,并因此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观众,进而吸引来外国记者和联袂而来 的换了便衣的警察。于是,这堵墙不但位置合适作传媒。那形成的人文环境也是具 有能充分发挥传媒作用的特点。 周惠毕竟久经政治斗争考验。他对中国封建传统的认识远比西单墙下的人们来 得深刻,所以,他对中国建立、完善民主与法制的思考,也远比西单墙下的人们来 得明确可行。 对于毛泽东讲“马克思加秦始皇”,周惠初始总是从积极方面去理解,到了庐 山会议,渐渐看到并亲身体验到了可怕的消极面;再到“文化大革命”,更发现是 一场噩梦;粉碎“四人帮”后,痛定思痛,反思毛泽东制定和坚持的“以阶级斗争 为纲的”《中心论》,人多好办事的《人口论》,党内的两条路线斗争论,以及世 界革命中心论,实在是给中国的建设与发展带来了严重的损害和灾难性后果。由此 再进一步沉思这些错误何以能在中国发生并在二十余年中受到多数人支持或容忍, 便感觉到封建与迷信在这个文明古国所具有的深厚广大的基础。 他想起一位哲人的话:“迷信是人类本身存在的一部分;在我们以为已把它全 部清除了的时候,它却藏身在最出人意料的角落里,而一旦它相信自己是万无一失, 就又突然地冒了出来。” 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中以反封建、争民主而获得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 和拥护,可惜,在破除旧迷信的同时却又建起新的迷信。这就不能不使人去看看这 个民族及当时国民的素质。 毛泽东越到晚年越尊崇秦始皇。中国的皇帝制度就创始于千古一帝秦始皇,并 且两千年不改秦制。 皇帝,至尊之称。皇者,煌也;盛德煌煌,无所不照。帝者,前也,能行天道, 事天审帝,故称皇帝。 讲秦始皇“盛德煌煌”或者有道理,他创建了世界上最完善的封建制,没有哪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封建制度能比。公元前二二年,秦灭六国,统一人下,即废封建, 设郡县;废世袭,派流官;中央集权,划一制度;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 度量衡,在经济、文化诸方面为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建立了基础。颁行秦律于前, 焚书坑儒于后;驱胡虏,筑长城;统四海,住“阿房”;天下大权集于中央,中央 大权集于皇帝,则皇帝即国家,国家即皇帝,皇帝与专制合而为一。 毛泽东一生,建党、建军、建革命根据地;扫荡军阀,抗击日寇,打垮国民党 蒋介石,在公元一九四九年一统天下。他一方面破除封建,设立中央人民政府及人 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等民主制度,创建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便 同时又讲“房子造好了,不能空荡荡吧?总要摆几个花瓶挂几幅画”。民主党派也 罢,人民代表或政协委员也罢,不过是花瓶之类的摆设。他毫不讳言国家的本质是 无产阶级专政,是“党领导一切”,毛泽东多次讲“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七十 二个儒,我们超过他一百倍!”秦始皇“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毛泽东是“我 们心中的红太阳”,“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天地不如毛主席,天地之 子秦始皇怎么能与毛泽东比? 天下大权集于党内,党内大权集于毛泽东,正所谓“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 周惠每念及此,便不由得想起那位党内的秀才田家英。家英于人前人后,习惯 称毛泽东“主公”。读历史故事多的缘故吧。主公震怒,整个中央委员会等于零, 更无须提劳什子人民代表大会、政协会…… 皇帝名号一经确定,有关皇帝的行动和亲属均制定了法定称号。因为我们这个 民族和国家最讲究名正言顺。 臣民称皇帝“陛下”,史书称皇帝“上”;皇帝驾临日“幸”,所在曰“行在 所”;所居曰“禁中”;生曰“诞”;死曰“崩”;父曰“太上皇”;母曰“皇太 后”;妻曰“皇后”;妾曰“妃嫔”;子曰“皇太子”、“皇子”;女曰“公主” 等等。这些称号本身虽有尊贵无上的意义,但真正重要的意义还不在于称号本身, 而在于“独断”。即这些称号“非天子亦不敢用”。又比如“命为‘制’,令为 ‘诏’,天子自称曰‘朕’”,都是皇帝“独断专用”,他人有染,便一定是大逆 不道,是谋叛谋反之死罪。联想新中国成立后,“伟大领袖”、“万岁”、“万寿 无疆”等等颂词渐为“独断专用”,朱德、彭德怀都曾闻“万岁”而失色,不敢领 受。又比如刘少奇任国家主席后,庐山上的服务员称其刘主席,少奇夫妇忙制止: “不要这样叫。我们只有一个主席,是毛主席,你们就叫我少奇同志最好”。这种 “专用”的存在,不正是包含了“专制”之意吗? 周惠在“文化大革命”中,每闻“最高指示”,特别是见到群众敲锣打鼓,用 隆重仪式聆听最高指示时,心中都会百感交集,生出莫名的忧虑和哀伤。封建社会, 皇帝行使权力的凭证是玺、符、节。玺者,印也;印者,信也。符者,调兵遣将, 从事征伐之信物。节亦为信证,乃外交活动中,使者执以示信。而“文化大革命” 中,毛泽东红笔一圈,一个“最高指示”,其权威性便超过那些玺、符、节。 中国的封建制度还包括宫殿、宗庙、陵寝制度。周惠一瞥之间,右侧古老金碧 的故宫和左侧新建之敦实的纪念堂已在车窗外擦过。小轿车正要行向两公里外的西 单墙,却又急拐,驶向人民大会堂的北门。 于是,周惠脑子里又浮出那张本来熟悉、现在已陌生的温厚祥和的面孔。跟这 位华国锋主席谈什么呢?虽然万千念头跃于脑海,却显然都不是能谈的内容。偏偏 思想又总脱不开已有的轨迹: 其实,中国封建制度最重要的内容,并不在于他前此考虑的名号、名称、繁文 得节之上,而在于延续宗祥。过去两千多年,历代历朝莫不将立储视为制度延续, 政体不变的头等大事,正所谓“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人民共和国 成立十年,开国的英雄们年纪渐大,便一年比一年多地提出“接班人”问题。毛泽 东先后选择了刘少奇、林彪为接班人。尤其林彪,如历史上的《金匾遗言》、《遗 诏》那样写入党章,立为“太子”,结果是折戟沉沙,“本一摇,天下震动”。据 说老人家也因此身体垮下来。最后总算手书“你办事,我放心”。又立了华国锋为 接班人…… 小轿车停在人民大会堂北门的高阶下。周惠没有马上动作,沉想尚未结束:到 底谈什么?唉,跟着感觉走吧。 “是周惠同志吧?”旁门转出一名年轻干部。 “哦,是我。”周惠发现已经进了人民大会堂的北门。 “我是曹秘书,请这边。” 周惠被引入东大厅。 “请稍等,华主席处理完手头的事,马上过来。” 周惠吸燃一枝香烟。烟力悄悄浮上来,倏忽间冲开一窍:政治笑话不是历史…… 政治笑话是情绪的宣泄,不管真伪,只反映当时当地之民心民意。只有历史才 能反映和揭示事物的本质或曰规律。 是谈民心民意还是谈…… 周惠吐出一口烟,喃喃出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哟! 第二章 家常国事随便聊 周惠喜欢读史,读史常抚膺慨叹:“文人无行”! 纵观一部中国文学史,“文人”为了顽强地表现自我,宣泄情绪,搞出多少歪 曲历史的“历史巨著”。给古人造冤假错案,也影响后人以史为鉴。 有“史料”称,清康熙帝的遗诏是“传位十四皇子”,但被“四皇子”改诏夺 嫡,将“十”横添一笔杠而成“于”,则“传位十四皇子”就变成了“传位于四皇 子”。这“史料”似乎编得惊心动魄又人丝入扣,殊不知清廷外朝与清廷之惯例, 均称“皇沁子”而不称“X皇子”。如此看来,这遗诏如何改得?况且皇四子民谊与 皇十四子民恢乃一母同胞,民镇居长,如何又谈得上“改诏夺嫡”?连“废长立幼” 都不是。 民镇继位,是为雍正帝。由于治民过严又屡兴文字狱,得罪了“文人”和老百 姓,编出“改诏夺嫡”这样的“政治笑话”本不足为怪。“政治笑话”可用来分析 民众情绪及意愿,却万不能用来作为评论古人,揭示历史规律的依据。同样例子莫 过于秦始皇,灭六国得罪了奴隶主贵族,焚书坑儒得罪了“文人”,筑长城得罪了 天下百姓,于是就有了“孟姜女哭长城”。无论秦始皇对统一的中国,统一的中华 民族有怎样“盛德煌煌”的功绩,终不及关心“人权”的“文人”造一个“孟姜女” 更迎合关心“生存权”的百姓心理。结果秦始皇被骂两千多年,很可能还要被骂下 去。 比秦始皇和雍正帝冤枉的古人就更多了。《汉纪五十一》里,史官明明记载了 孙坚斩华雄,但“文人”更喜欢“武圣”关羽关云长,就编出个关羽“温酒斩华雄”, 并由于文学作品比历史更“生动逼真”,反而成了童英皆知的“史学”。 周惠明白,作为一名政治家,可以利用“政治笑话”来分析民情民意,作为制 定策略的参考,却万不能用“政治笑话”来认识历史规律。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文人”;“玉米秆子穿九天,浑身棒子有几千”是百 姓。最生动的是情,最靠不住的也是情。 周惠在高敞的东大厅里喝着苦涩的茶,吸着浓烈的烟,一副神往之色,似听无 弦音,似间无字书。 现如今,群众有关“四人帮”的政治笑话很多,想当初群众也曾将他们“热得 在蒸笼里坐”。而华国锋是英明领袖的呼声正热烈,将来未必不会“冷得冰凌上卧”, 何况目下“行情已经看跌”。 周惠松弛地靠到沙发上,心里已然明朗:伟人善作,凡人善议,小人善猜。这 次谈话不涉“议”不涉“猜”,只论实实在在的“作为”。 一 “周惠同志已经在东大厅等候。” “唔。”华国锋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步子仍然迈得缓慢沉重。 他有些疲劳,脑子却从未停止思考。明洪武帝说过,“朕每燕居,思天下之事, 未常一日自安。盖治天下犹治丝,一丝不理则众绪纷乱……” 当初“四人帮”便是“一丝不理则众绪纷乱”。他们在九月十六日两报一刊的 社论中首次用粗体字公布了毛泽东的临终嘱咐:“按既定方针办”。正是这六个字 给“四人帮”带来了被动,敲响了丧钟。因为毛泽东写给华国锋的“嘱咐”是: “照过去方针办”。 实在说,华国锋并没看出这两句话意思有什么不同,更没想到后面可以大做文 章。倒是深知历史、熟港政治的叶剑英懂得如何做文章。 “按既定方针办”,叶剑英指点报纸,拖长一些音调问,“主席这个‘临终嘱 咐’是讲给谁的呀?” “讲给我的呀。”华国锋不清楚叶帅为何明知故问,“是我在政治局做的传达 嘛。” “不对吧。”叶剑英神情溪跷,头缓缓摇,“我记得你传达的话是‘照过去方 针办’,六个字有三个字不一样啊。” 华国锋憨然一笑:“意思还是一个意思。” “不然吧?”叶剑英慢条斯理道,“我听外面传说,主席这个临终嘱咐是讲给 春桥和江青同志的。” 华国锋一怔,犹豫道:“不可能吧?主席四月三十日写给我的三句话:慢慢来, 不要着急;照过去的方针办;你办事,我放心。我在政治局作过传达……” 叶剑英神色一肃:“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这个‘临终嘱咐’是讲给你的那句, 六个字就错了三个,何况时间也不对,四月还不是临终。如果是另有嘱咐,为什么 政治局谁也没听到传达,突然在报纸上出现?” 华国锋不语,竭力理清其中的关系,寻找要害,却似明似暗,明知不妥又不知 问题出在哪儿。 “临终嘱咐就是最后的遗嘱嘛,封建社会称为遗诏,是继承皇位的主要凭证。” 叶剑英一下子便抓出要害,并进一步剖析:“谁遗诏在手,谁就主动。公元前二一0 年,秦始皇病逝,立遗诏令公子扶苏继承帝位,中书府令赵高和承相李斯为了篡权, 合谋伪造遗诏,害死扶苏和大将军蒙恬。一七二二年,康熙帝临死前立遗诏,传位 十四皇子,四皇子雍正在那个十字上加了一横,就变成‘传位于四皇子’。你瞧, 他只改换了一个字就篡夺了最高领导权。”叶剑英一宁一板,“他们的‘临终嘱咐’ 或者是伪造遗诏,或者是篡改遗诏,最终目的都是要夺权啊。” 华国锋恍然大悟,右拳砸在左手上:“心怀叵测!”他虽然老实,不善言词, 办事却也有干练之时。十月二日,他在乔冠华拟写的出席联合国第三十一届大会的 发言稿上,将“毛主席的临终嘱咐‘按既定方针办’统统划掉,赫然批上一段文字: 剑英、洪文、春桥同志:此件我已阅过,主要观点是准确的,只是文中引用毛主席 的嘱咐,我查对了一下,与毛主席亲笔写的错了三个字。毛主席写的和我在政治局 传达的都是‘照过去方针办’,为了避免再错传下去,我把它删去了。建议将此事 在政治局作一说明。” 篡改遗诏就是谋叛造反,古有定律,罪不容诛。三天后,“四人帮”被秘密逮 捕。 华国锋以毛泽东手书的三句话作为自己合法继承权的证明,或日作为自己接掌 最高统治权的法统依据,那么,他和他的盟友在掌握政权之后,别无选择,只能立 即高高地举起毛泽东这面大旗。他本来就忠诚毛泽东及其思想,现在尤其需要表明 这种忠诚,他及时做了两件事:建毛主席纪念堂,宣布“两个凡是”。 “两个凡是”就是要“照过去方针办”,无须多言。而建造毛主席纪念堂,却 不仅仅是为了怀念毛主席,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深情,这里有重大的政治考虑。 陵寝制度是中国封建制度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华民族五千年丧葬文化的高度体 现。对死者的态度是为了给活人看,更与当时的政治气候及政治需要有关。 陵是丧葬的最高规格,只有帝王和人民英雄才能享此待遇。毛泽东是人民的大 英雄,当然要有陵;帝王设陵是为了死后仍然骄奢淫逸,人民英雄死后设陵却是为 着仍然要生活在人民中间,让人民见到他,也就是精神不死,大旗不倒。根据这个 道理,如果遗体保存起来,供人民瞻仰,岂非效果更好。这就是政治局的考虑,也 是当时大多数人民的愿望。 但是,毛泽东当初带头签名提倡火葬,况且每天喊万岁,谁也不敢言身后事, 一旦逝去,便有些措手不及。建陵建在哪儿?十三陵不行,人民英雄不能进皇帝窝 子,何况离人民太远;景山不行,那是崇贞皇帝吊死之处;玉泉山也不行,是中央 首长们集中之处,而且挖了许多准备打仗的洞…… 议论再三,决定降格一级,不建陵,建堂。堂址选在北京两条中轴线的交叉点 上,市中心,自然是在人民中间了。至于纪念堂的样式,由于政治气候不等人,正 方形的地基已经夜以继日地打好了,所以建筑物也只能是正方形。设计人员赶制出 两个模型,送政治局审批。第一号模型上桌子,政治局委员们纷纷表示赞同。第二 号模型摆上桌时,恰好华国锋走进来,即兴一声:“这个好啊!” 赞成第一号模型的委员们便跟着赞扬起第二号模型。汪东兴解释说:“还有一 个模型,比较比较吧。” 华国锋问:“两个哪一个高啊?” “论高还是这个,三十三点六米。”汪东兴指第二个模型。 “那就用这个吧!”华国锋表态,政治局委员们便纷纷表态首肯。不但是首肯 了纪念堂,也是首肯了华国锋作为继承者的名分和权威。 如果说,华国锋同“四人帮”在争夺毛泽东遗产的继承权时,处处主动,受到 党内外干部群众的一致拥护和支持;那么,他在同邓小平进行的另一种较量中,却 一步步被动,越来越陷入不可自拔的困境。 邓小平并不要求毛泽东遗产的继承权,如果按“遗诏”行事,再换十人也不会 轮邓小平去继承。更重要的是,邓小平本人就是独立的大政治家,他有独立的思想 和人格,无须靠遗产活下去。于是,我们看到:邓小平出山后,不但不争遗产的继 承权,反而出手便将第一剑指向这份遗产:“‘两个凡是’不行。按照‘两个凡是’, 就说不通为我平反的问题……毛泽东同志自己多次说过,他有些话讲错了……毛泽 东同志说,他自己也犯过错误。” 华国锋与“四人帮”是在争相重复毛泽东,邓小平却敢以政治生命赌实事求是, 提出新思考,新主张。于是,他竖起了自己的旗帜;于是,他有了聚集于这面大旗 下的自己的追随者,有了自己的队伍。 “四人帮”重复毛泽东,是要将毛泽东的偏激、错误、歧见发展到极致,人民 不答应,所以华国锋一举战胜了“四人帮”。但华国锋政治上踏步不前,要顽固地 停留在毛泽东时代,陷入被动和困境便是必然的了。邓小平对毛泽东的遗产采取了 批判地继承这一正确态度,这不是出于策略考虑的权宜之计,而是任何英明的政治 家对前任惟一可选的正确态度。正是这种部分的否定成了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和这个 民族能够前进的新动力;也正是这种批判地继承才保证了社会和政治的稳定,保证 了事业的连续性以及执政的法统依据。 在这个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忠诚朴实,阅历不丰的华国锋大概还没有想这么多 这么深,他走在松软的地毯上,心里窝着几分火又载着几分希望。 他恼火那堵灰暗的西单墙:“造球谣哩!” 西单墙从去年开春便出现大批呼吁邓小平出山的标语和大字报,以“人民呼声” 向中央施加压力,华国锋称之为“逼宫”,加之叶剑英、李先念等老人的支持,最 后不得不让邓小平、陈云、彭真这样一批已过退休年龄的老一代政治家重新出山。 终于发展成今日的对抗势力。 汪东兴是始终全力支持华国锋的,他坚持不同意邓小平出山:“让邓小平马上 出来工作,把毛主席摆在哪里?毛主席的指示还执行不执行”“邓小平的两下子早 已经试过了,不行嘛,比华主席差远了……” 这番话讲过不久,西单墙就开始攻击汪东兴,完全是用漫骂和造谣的方式进行。 由于江东兴的工作性质很少与外界发生联系,聚集在西单墙下的斗士们便想出一个 “宦官”的恶名,单是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人声名扫地,何况又编造出一则谣言:汪 东兴花五十个亿,在中南海为新领导们大兴土木建一座地下宫殿,叫“逍遥宫”。 这种谣言漏洞百出,除市井之辈原无市场,偏偏能在“民主运动圣地”西单墙上再 三再四出现,又被那些参观西单墙的游人带到北京每个角落,甚至全国各地。汪东 兴是华国锋最倚重的政治局委员,搞他无疑就是搞华国锋。 “这里有阴谋,背后有人搞鬼呢!”华国锋愤怒中,更加感到组织力量统一思 想的重要性。他长期受教于毛泽东,毛泽东多次谈及当年怎样一个个地找人谈心, 统一思想,组织力量…… 周惠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在湖南共事相处甚好,他折于庐山,华国锋当时还 没有资格上庐山,没有直接矛盾冲突。周惠虽非“文化大革命”的既得利益者,但 也不是那种完全的受害者,他毕竟在“文革”开始前六年就已经栽了…… 华国锋停止了思考,因为他已经走进东大厅,并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 孔。他怔了怔,可能是对周惠的形貌变化略感吃惊,嘴唇张了张,喃出一声: “哦,你头发都白了。” “是呀,近二十年了。”周惠站起身,”我这二十年日子个好过呀。” 华国锋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发现这个话题不好,改口道:“我来晚了, 叫你等久了。” “我也只到了几分钟。”周惠笑着客气一句。毕竟为官已久,这样的场合,他 分寸把握很好。既不因为自己过去是对方的上级而故作清高,也不因为对方现在的 职位而过分恭敬。他适当带出一点朋友故旧的随意口气,又不失几分真诚地说: “你现在忙啊,是党的主席,军委主席,又是总理,日理万机,抽出时间来不容易。” 华国锋已和周惠握过手,百感交集地摇摇头,两个人分别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身体还不错嘛。”华国锋注意着昔日的领导,这随意的一句话在政界是很 有分量的。大凡要有什么人出山,身体总是要被关心到的。 “也有病。”周惠坦然相告,“总的说还算可以。你身体也好吧?” “大毛病没有。”华国锋给周惠递去一枝烟,自己也吸燃一枝。他吐出第一口 烟时,略显疲惫沉重地叹口气:“就是累啊。” 周惠将烟捏捏松,没有马上吸,诚恳地望着华国锋:“我怎么称呼你好呢?是 华主席,老华,还是华国锋同志?” “老华,”华国锋脸上是那种宽厚、朴实的微笑,“还叫老华好。哎,你老婆 孩子好吧?” “这一年来好多了。”周惠松弛地吸燃香烟,身体稍稍向华国锋倾去点。宦海 浮沉,世态炎凉,他折于庐山,没少受冷淡,难得华国锋身为主席,不失过去旧谊 和本色。他感到今天的谈话可以谈好,自己也愿意把心里话掏出末。淡青色的烟雾 在两人之间弥漫交融,谈话的气氛也渐渐融洽,“老范去了中科院,在半导体所当 副书记。六个孩子四个下乡,现在有的考上大学,有的进了工厂。鲁生和小兵一大 一小没下乡,都工作了。” “鲁生是老大吧?”华国锋回忆着问。 “对,现在是中学副校长。最小的是儿子,在机床厂工作。”周惠的目光透过 烟雾望着华国锋,闪烁着流出怀旧之情:“一晃二十年,你老婆孩子怎么样?那时 候老韩还是幼儿园的院长呢。” “改行了。”华国锋用略带鼻音的山西腔说,“到外贸部上班去了。” “哎,老华,”周惠将身子前倾,认真地:“听熟人讲她是骑自行车上班?真 的假的?” 华国锋点头:“真的。” “嗯,不错。”周惠身体后仰,从嗓底发出轻微感叹,“主席夫人骑自行车上 班……” 华国锋将手轻拂,表示本该如此,无须多言。他眨一眨眼,同周惠目光相遇时 才问:“你那位老兄现在怎么样?我去上海、南京、无锡转一圈,见欢迎的人里有 他,我们握了手,没顾上谈话。” “他嘛,现在还可以……”周惠含糊一句,续燃一枝烟,连吸几口,眉头微锁 地说一句:“‘文革’中受迫害,九死一生,遭大罪了……” 一阵静默,两个人都垂下眼帘,各想心事。毕竟,一场运动的受益者与受害者 交谈这场运动,难免会尴尬。沉默中,只有烟头不时地在唇际燃亮片刻,接着便是 喷云吐雾…… 周惠本姓惠,江苏灌南人。七兄弟,两姐妹;农村排男不计女,他被称为七弟。 这是一个不典型的农家,若用今日标准看,他们距温饱还有一段距离,但在半 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在赤贫的四亿五千万农民中,他们已算小地主了。这个小 地主的家庭由于生活的艰难,将初生的周惠作为多余的一张嘴用尿盆装了丢弃于野 地里。是大嫂心有不忍,又把他从野地里拾回来,用地瓜糊糊喂养大。这样的母亲, 若非家贫口众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怎么能丢弃亲生骨肉?当兄弟们挨成一排躺在 大通铺上入睡时,陪伴母亲的永远是一盏如豆灯火。母亲上一针、下一针地纳鞋底, 不时将针在头发里擦擦,借头上分泌的油脂来起润滑作用,便于拔针。母亲有做不 完的针线活,周惠至今记得,母亲给千补万纳的鞋子,鞋底厚得竟像一只高底木履。 他最早受的启蒙教育来自母亲。听熟了的话诸如“粗布衣裳瓜菜饱就是好日子”, “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常将有日思无日,莫等无时想有时”,“好话不应坏 话应”,“平安就是福”…… 大些后,看到母亲给被关押的人亲手做饭莱,送去时说:“有打罪、骂罪、死 罪,就是没有不给饭吃的罪”,又见母亲给“造反”的人衣袋里装鸡蛋:“吃蛋吃 蛋,遇难就淡了……” 在中国,就是无数这样平平淡淡的母亲哺育出了无数轰轰烈烈的英雄。这里孕 含着多少深刻的哲理,人们永远无法彻底悟透。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父母,投身到革命队伍中去。反动派来抄家,叔父被枪 伤,父亲以“通共”被抓去。大哥早年投身国民革命,后当一名教书匠,几个兄弟 参加了共产党;他的两个儿子都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二哥和四哥在家乡组织武装暴 动,被国民党镇压。二哥出逃,四哥被捕,受尽酷刑,两次押赴法场假枪毙,叫作 “陪斩”。他的肺被辣椒水灌烂,又患上伤寒,敌人以为他必死无疑,又怕传染, 便丢出了监狱。不想他又奇迹般活过来,以病弱之体找到了党组织,投身于抗日战 争…… 惠浴宇是三哥,一九二八年的老共产党员,被捕入狱,直至抗战爆发才出狱, 投身到抗日战争中。建国后任江苏省省长,曾到湖南,与华国锋见过面,所以华国 锋称他老兄。 “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惠浴宇曾身患癌症,动了大手术。手术前后,受到 两位老上级、老战友的深切关心。一个是陈毅元帅,听到消息,早饭没吃就赶来看 望,给予多方面关心和帮助。再一个是陶勇将军,听到消息便“急如星火”赶来 “动员惠省长去割除癌肿”。术后,“专程去黄岩买了一箱蜜橘送到惠省长的床头”。 “文化大革命”爆发,陶勇又不顾个人处境之艰危,把惠浴宇保持掩藏在所属部队 中,直至自己被迫害至死。 惠浴宇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充分反映在他所著《写心集》一书中。陆定 一曾为此书作序: 浴宇同志是我同时期入党的老党员,不但有丰富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 知识,而且他的实际工作经验比我多得多……我与浴宇同志相识,是在全 国解放胜利之后。我们同样经过所谓“文化大革命”。虽然“罪名”我比 他重一点,实际上他受的摧残比我更厉害。因为我是坐牢,他是被“群众 专政”。《写心集》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怒吼。怒吼 之人多矣,《写心集》的特点是用一桩桩具体事实来说话……痛恨“文化 大革命”,提倡党的道德,这就是浴宇同志所以用“写心”来作书名的缘 故吧。 自身受尽迫害,九死一生;像陈毅、陶勇这样一批最亲密的战友在运动中被迫 害致死,惠浴宇对“文革”的仇恨可想而知。对此,华国锋不难想象得出。 令人尴尬的是,华国锋必须保卫“文化大革命”。 “对‘文化大革命’要三七开,是伤了一些好人,但成绩是主要的,对反对官 僚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意义重大,而且锻炼了整整一代人。” 华国锋用他那柔软的山西腔缓缓道来,态度却是坚硬的,目光里漾出坚持原则 的隽冷思考。那一刻,他也许又看到了他的导师毛泽东,像面对托孤重臣一样深情 地对他说:“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 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对这件事持异议的人不多…… 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件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这两件事就没有完,这笔遗产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就动荡中交,搞得 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 华国锋是心口一致地忠诚毛泽东及其思想。对于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他 也是理解的。毛泽东晚年曾说:“我搞的这一套,拿到西欧北美行不通。同样的, 卡特总统搞的那一套拿到中国来也行不通。” 华国锋坚信,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毛泽东更了解中国和中国政治。从辛亥革命始, 建立多党共和制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换来的只有封建割据,军阀混战,无权威无 秩序。抗战胜利后,多少天真的知识分子幻想国共两党能像美利坚合众国的民主党 和共和党一样形成相互制衡的力量,共同建立宪政民主制度。就是毛泽东与共产党 也曾寄希望丁“和平民主新阶段”,是蒋介石国民党的飞机大炮惊醒了这个外壳很 薄的美梦。 中国就是中国。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不是取决于诗歌和口号,而是取决于其经济 基础、文化传统及民族素质。换句话讲,不是毛泽东生来喜欢“独裁”、“专制”, 而是历史选择了毛泽东,选择了共产党来领导中国革命。 毛泽东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一切”,他便同时陷入一种痛苦的矛盾中。因 为失去了制衡力量就等于失去了真正有力有效的监督,久而久之必然生出腐败和蜕 变。华国锋还记得早在六十年代初毛泽东的一则批示: “我也同意这种意见,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 的阶级。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是已经变成或正在变成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 子……这些人是斗争对象、革命对象”。 毛泽东不能放弃党对革命的领导,他剩下的惟一选择就是发动群众,通过一次 又一次运动来清洗这个党,以保证这个党的纯洁与活力。他生前没完没了地讲“流 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就是他行动的哲学依据。 周惠默默吸烟,久久不作一声。 他对“文化大革命”持彻底否定的态度,但此时此地,显然不宜讲。何况,他 并不否认毛泽东发动运动的最初动机的善良和美好;何况,作为党员,在中央重新 评价“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不宜马上与党的主席发生激烈争论,更何况,今天的 谈话,主题决不是讨论文化革命之全部是非功过…… 但是,他也不会违心地附和党主席不可改变的态度。他首先考虑的是,这次谈 话可以谈到多深? “老华,”周惠拧熄香烟,平静地望着昔日的战友、今日的领袖:“你看今天 的谈话……咱们怎么谈?” 华国锋笑了,仍是那种温和朴实的微笑,漾着坦诚和善良。他知道周惠的所有 想法代表着相当多数的一批干部和群众,他想知道真实的想法。他用软软的山西腔 不紧不慢表态:天文地理,鸡毛蒜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周惠也笑了,是会意的笑,“那我就家常国事随便聊了。” “随便聊。”华国锋轻轻颔首。 二 “抓‘四人帮’你功劳不小,全国人民都拥护。”周惠虽然生得精壮,肌厚肉 重,但除非动怒,平时说话很少大嗓门,多是那种略带沙哑的苏北腔,不紧不慢, 放录音的一般,“这个决心下得不容易。‘四人帮’经营十余年,身份又特殊,总 是以代表主席的姿态出现……” “她代表个甚?”华国锋有些激动,“主席早讲过,她是她,我是我,她谁也 不能代表,她只代表她自己。江青这几个人坏得很,主席病重,她还打扑克,还笑, 王洪文还钓鱼。他们迫害毛主席,干扰医疗小组治疗。江青坚持要给主席翻身,结 果造成主席脸色发青,呼吸困难……” “主席在,这四个人是抓不了的。”周惠淡淡一声,华国锋怔了怔,目光与周 惠相遇,脸色微红,不再历数那几个人“迫害伟大领袖”的罪行。 谁都明白,逮捕“四人帮”,是出于对党对国家和民族的巨大责任心。但是, 无论处理“四人帮”的方式还是产生新领袖的方式,都带了过去两千多年的“传统 色彩”。那么,出于同一种传统观念,继任者便难免有块心病。 叶剑英曾委婉道出“投鼠忌器”,曾考虑过是否将江青划出来,曾表示“不管 谁当领袖,只要他搞马列主义”云云。但是“四人帮”不搞马列主义,不搞五湖四 海,逮捕他们多少是出于无奈。华国锋作为直接接班人,又是真心忠诚于毛泽东及 其思想,便更敏感历史留下的“尸骨未寒”之类评议,这是容易理解的。 周惠的考虑却不同,他认为“忠臣”并不是“忠君”,只能是忠诚于国家和民 族。“四人帮”不是反对和迫害毛主席,而是否定准确、完整的毛泽东思想体系, 只坚持毛泽东的错误和歧见,并将其发展到极致。所以,“四人帮”实际已成了历 史的反动,必须铲除。 但是,直言“四人帮”与毛泽东的各种内在联系,特别是毛泽东所犯严重错误 的联系,势必会与华国锋发生没结果的争论。精明的周惠脑子一转,换了个说法: “‘四人帮’野心很大,是要篡党夺权。主席去世,他们以为失去制约,野心 更加膨胀,明摆着是要损党误国害民,非除不可。”周惠真诚地说:“老华啊,下 这样的大决心,解决得这么顺利,不容易。有功于党和国家,有功于人民。” “唉,当时可真紧张啊,是你死我活。这些人确实野心大得很。上海把大标语 都贴到街上去了,要王洪文当主席,张春桥为总理,江青当军委主席。”华国锋发 生共鸣,一边介绍情况—边感慨,“我和东兴同志多次交换意见,都觉得不解决他 们不行。叶帅那边也有想法,但谁也不好明说,掉脑袋的事情啊。开完主席追悼会, 我和东兴两次邀他谈谈,他呆在西山不肯下来。我不理解他躲躲闪闪要做甚?东兴 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还是东兴提议请陈云去探探风,结果叶 帅给东兴送来一箱猎枪子弹,其中四颗用墨汁涂墨了。我心里有了底,又找李先念, 请他去见叶帅,说我下决心了,请叶帅下山面议。九月二十四日晚,江青请政治局 委员们到怀仁堂看《芒果之歌》,我被江青拉到她身边坐。我早看见李先念,没法 说话,就借口上厕所。我前脚进,他后脚跟来,把水箱一拉,借流水声掩护,悄悄 告诉我说:‘见叶帅了,明天上午他去你住处面谈。’我们就是在怀仁堂的厕所里 完成了传递情报。”华国锋不胜感慨地摇摇脑袋,流露一丝自嘲的苦笑,两眼一闪 一闪地继续说:“我原来想法是开中央全会,公布毛主席警告‘四人帮’的话,彻 底揭露他们的反党罪行,把他们开除出去。叶帅说不行,没几个中央委员敢响应。 我又说第二套方案,召开政治局会议。叶帅也说不行,一个江青就能把政治局搅了。 这是实话,不采取特殊手段解决不了。叶帅举了‘9.13’例子,说总理把黄吴李邱 四大金刚调到人大会堂加以逮捕,叫作‘先动手,后开口’。我说好,他说要冒风 险的,我说怕球甚,打不赢无非砍脑壳!决心就这么下定了……” 华国锋讲了逮捕“四人帮”的过程,呼口长气:“唉,我到中央时间短,许多 情况也不明,靠了汪东兴,靠叶帅支持才下定决心。”华国锋恢复了软软的山西腔, 那种壮怀激烈,洪水一般的滔滔不绝已经过去,余情微波受了阳光照拂面静静流淌: “运动开始时,我一直在湖北,也只是个局部,对全局知道个甚?甚也不清楚……” “湖南的老人都怎么样?”周惠关切地问,“我知道小舟是去世了,胡继宗也 病逝了,还有万达、章伯森……”周惠掰指头数湖南的老干部。 “运动中,我跟万达始终是摽一起,签名都是华国锋、万达。成立革委会时, 章伯森不同意万达进,是毛主席点名叫进革委会…… “万达是个老实人,很谨慎。”周惠一边吸烟一边回忆道:“记得他是河南林 县人。我原来不认识他,南下后,我在益阳当书记时,他是办公室主任,工作踏踏 实实,是个好人。” “章伯森闹得厉害。”华国锋继续介绍远去的老人,“开始我们是一致的,后 来造反派越闹越凶,走向反面。他和我那个老乡张厚都支持‘湘江风雷’,造反造 到底,分道扬镳了。章伯森听说是开除党籍,但保留了副省级待遇。他本人是不同 意开除党籍……” “章伯森是‘章洛托夫’,胡继宗是‘胡指挥’,被插了白旗,生气不理我。” 周惠在追溯逝去的岁月,声调里带了几分甜蜜、几分惆怅、几分苍凉…… 湖南省委交际处的小餐厅里,笑声伴着酒香溅出窗棂。南腔北调喧哗一室,显 示了当年毛泽东的干部队伍确是“五湖四海”;闻声于一室,颇有方寸天地宽之感。 老资格的谭余保讲话像湘江流水一样波起波落,食指不时轻击桌面,好像当年 在新四军误会了陈毅,抓将起来正用烟袋锅敲他的脑壳;与他资格相仿的江苏省省 长惠浴宇舌头灵活地卷出串串苏北话,一如当年开辟苏中抗日根据地正在鼓动民众 奋起的热血;年轻的华国锋血色润泽,神采飞扬,讲话却像被山西老陈醋泡过一样 软软地悦耳;胡继宗手势翻飞,一会几天,一会儿地,被众人笑骂为“胡指挥”; 章伯森不紧不慢,有板有眼有逻辑,模样又活脱苏联那位令西方头痛的外交委员莫 洛托夫,便被叫作了“章洛托夫”;万达寡言少语,偶尔冒出一声河南腔,带着唢 呐的乡土气。 倒是省委主持工作的周惠声调低八度,也许是在三哥惠浴宇面前须有几分规矩, 也许是对眼下的过分热烈有几分疑虑和隐忧。 是啊,大跃进方兴未艾;正所谓红日高照,温度计里的水银柱直线上升,惠浴 宇率团来湖南参观;长沙的猪场、韶山的水稻、株洲的工厂……各行各业看来都是 花好月圆,讲来更是万马奔腾,山岳摆箕。仿佛湖南省和全国一样,到处布满了希 望和理想的油海,一粒火星便烈焰冲天;仿佛六亿神州各个都是盘马弯弓,射天落 日的英雄,硬是要从土坷垃里刨出一个“共产主义”来。 江苏参观团的同志讲:“我们十年规划要在五年内实现……”湖南的同志便不 甘落后。负责工业的讲:“到九月底之前,我们要把生铁日产量跃进到万吨以上”, 负责农业的讲:“我们已经搞五个万户公社……” 然而,这些不过是机关枪甚至小口径,远比不上有些兄弟省的大炮轰鸣乃至全 国的万炮震天地: 一颗大蒜三斤六两,像岳云用的银锤一般;一个甜瓜十六斤,比油桶粗一轮; 一粒谷包三粒稻,如同花生宝宝睡摇床;一株黄麻丈五高,要用斧头伐木一般去 “收割”;一粒蚕豆七两五,一亩西红柿收四万斤!亩产二万斤的黄瓜,一万八千 斤的葱头,还有成精的老母猪,一胎下了二百多头猪仔儿!……你敢怀疑吗?那是 权威的《人民日报》公布的消息,全世界为之目瞪口呆。 “哎,华主席,提起大跃进,你还是偏左的啊。”周惠略显沙哑的声音将华国 锋从昔日的热烈中唤回。他定定神,看清周惠那张友善的面孔早已没了昔日盛年壮 色,苍白的两鬓夹了一方青石般冷凝的肌骨。于是,他又感到了人民大会堂高敞的 东大厅所独具的清凉,远不似当年湖南的红日高照,暑热蒸腾。中央领导都知道, 人民大会堂是避暑办公的好地方。华国锋爽直地笑笑,大度地点点头,认出了周惠 的评判。按照共产党的惯例,下级要维护上级的威信,全党要维护领袖的威信,在 公开场合讲话要注意,在私下个别交心却尽可直言,叫作内外有别。周惠也明白这 个道理,现在是老战友忆旧,尽可放开来谈:“你们那个湘潭地委办了个万户公社, 把我闹得毫无办法。你们那里放卫星最多,大炮也最多。” 华国锋仍是宽厚地微笑,大度地点头。 “我也不是不左,也放大炮,吹牛皮来着。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到第二个 五年计划就热,就闹。宣布进入共产党主义是××,他在天安门宣布,全国广播, 当时都以为共产主义来这么早,真高兴,也不是毛主席一个人责任,全党脑袋都热。 小舟好一些,比较清醒,是中间偏右,我是中间偏左。”周惠望着华国锋感叹, “华主席,你那时可是咱们湖南的左派头子啊。我也左,但还跟不上你们,慢半步……” 华国锋频频点头,始终不改宽厚朴实的微笑。 “谭震林更是谭大炮,爱骂‘娘了个×’。”周惠津津有味地吸着烟“想当年”, “他在广州中山堂开全国农业工作会议,胡继宗胡指挥去参加,走前跟我请示报多 少产量。我说湖南最高年产量二百二十五亿斤,报增产一成二百五十亿斤。小舟也 同意了。去之后,湖北第一个汇报,产量是翻一番带拐弯,由历史上最高年产的一 百六十五亿斤一下子翻成三百五十亿斤。胡继宗坐不住了,忙打电话请示。我说咱 们翻不了跟头,还是照讲好的报。这一报,谭老板拍了桌子:妈了个×,这回在我 的湖南老家出了杯大白旗。各省都翻番,就湖南省插了白旗!胡继宗回来生气,不 理我,说跟着‘二周’倒霉了,出门抬不起头。我主动去找他和章伯森说:‘胡指 挥、章洛托夫,你们也别骂我。第一只有一个。湖北第一,我们倒数第一,他们前 面开道,咱们乌龟跟着爬,最后兔子和乌龟还不一定谁真得第一’结果怎样?广东、 河南、湖北,到头来都跟湖南要猪肉要肥皂……” 华国锋笑出声,连连点头。 对于“大跃进”,两人虽然讲话有区别,却明显都持了否定态度。只是周惠直 露尖锐些,华国锋把握分寸紧些,时刻警惕不要论事伤了毛泽东。为亲人讳,为尊 者讳,他时刻不忘。 “哎,华国锋同志,”周惠的语调变了,从亲密随意变得严肃深沉,显然是什 么心里话酝酿已久,渐渐成熟,不能不吐了。华国锋精神一振,盯紧周惠,目光里 流露出认真期待和有所警惕的神色。似乎他也明白从“大跃进”引出来的话题会是 什么样的性质及分量。 周惠抿一下嘴角,将烟蒂用力拧死在烟缸中,下了决心:“大跃进是没经验。 可你现在怎么又开那么两个会,大讲特讲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你那是划地为 牢,自己划个牢自己坐进去嘛。” 华国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地望着周惠不语。这是周惠料到的,认真点点 头:“他们的干劲是好的,但多少年了,能搞成吗?我是指在全国范围里。”他将 厚实的手掌在脖子上一抹,“你要能搞成,我把脑袋输给你。” 华国锋眼部肌肉凝紧,目光犀利地剜一眼周惠。 粉碎“四人帮”后,特别是近半年来,不赞成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屁 话”,华国锋时有所闻,不以为怪。但此话出自老共产党员,老省委书记,当年为 政一方的老上级之口,华国锋确是始料不及。难道毛泽东几十年教育出来的一代干 部竟也脱不开那“卜式现象”吗? 秦末至楚汉相争,北方匈奴获休养生息之机,势力大增。至西汉初年,人举南 侵,构成对汉领土和汉民族的严重威胁。汉武帝即位,北伐匈奴,成就其一生功绩 之最著者。卜式就是这时期出现的人物。 元狩三年,“河南人卜式,数请输财县官以助边,天子使使问式:‘欲官乎?’ 式曰:‘臣少田牧,不习仕宦,不愿也。’使者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 曰:‘臣生兴人无纷争,邑人贫寒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臣何故见 冤于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诛匈奴, 愚以为,贤者宜死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 汉武帝听使者奏明情况,大受感动,想重用卜式,但又大为疑惑,不信天下有 如此境界之高的贤人。不是吗?几次请求拿出财产支援边防,抗击匈奴,既不是为 了当官,也不是有什么冤情要上面帮助。个人无所求,只认为抗击匈奴“匹夫有责”, 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打败匈奴保卫国家。武帝带着这种疑惑去征求丞相 公孙弘的意见。 “弘日‘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就是说,卜式的行为 ‘非人情’、‘不轨’、‘乱法’;人有私心,谋个人利益才是‘合人情’、‘有 轨’、‘合法’。” 汉武帝听了丞相之言,“乃罢式。式归,复田牧”,又种他的地,牧他的羊去 了。 武帝元鼎五年,汉出兵伐南越,“卜式上书,请父子与齐习船者,往死南越。” 就是说,前次仅是“输财助边”,这次却要求父子上前线,以死报效国家,维护国 家的统一。 汉武帝这次相信了卜式的真境界,因为“人死复有何求”,所以“下诏褒美式…… 布告天下。” 遗憾的是,“天下莫应”,没谁响应卜式,学卜式的榜样。“是时,列侯以百 数,皆莫求从军击越。”享受封侯的数以百计,竟无一人像卜式那样请求从军击越, 真是白享受了高俸禄,高官位,居然不能以死报国。 呜呼,哀哉!汉武帝从不相信卜式,排斥卜式,到相信卜式,“下诏褒美”, “布告天下”,总算善之。然而“天下英应”,奈何? 毛泽东高过汉武帝,不但不曾怀疑过卜式那种高境界,而且一生不遗余力地宣 传,甚至是强制推行这种高境界。他“下诏褒美”,“布告天下”的绝不是一个 “卜式”,从“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张思 德到“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从介绍“合作化的带头人陈学 孟”到“农业学大寨”的陈永贵;从鞍钢老英雄孟泰到“工业学大庆”的铁人王进 喜,经毛泽东“下诏褒美”,“布告天下”的工农商学兵英雄人物灿若群星,特别 是向全国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其目的就是要彻底转变人的自私观念,否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合人情”、“有轨”、 “合法”之观念,造就一代乃至代代先公后私,公而忘私的新人。 为了转变亿万人的“世界观”,改变价值观念,追求“高境界”,毛泽东不惜 付出减慢经济发展速度的巨大代价。不能“借个人主义之风鼓社会主义之帆”,明 知生产必须与个人利益挂钩才能取得高效益,偏要加以破除,一定要通过各种手段 让人成为乐于无偿奉献的新人。 毛泽东的奋斗取得了可观的结果。如果说汉武帝褒美卜式,“天下莫应”,则 毛泽东的努力确实在中国开花结果,产生了千万个张思德、雷锋式的高境界的新人。 在华国锋看来,这是最可宝贵的遗产。“延续宗祥”不是空有“君位”,空有党和 国家的权力机构,重要的还在了内容。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便是这一“宗祥”的重要内容。它不但包含了 毛泽东所求理想的高境界,而且反映出毛泽东对他所缔造和领导的这个国家的政治 制度和经济制度的最新思考和设计,同时也是他为发展经济制定有关路线、政策的 一个重要依据和基础。 社会一般看法是,华国锋的基本品德属“忠厚”,身前身后他对毛泽东的忠诚 不曾改变。他身边还聚集了一大批同样的“忠臣”,喊出两个“凡是”的口号: “凡是毛泽东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 地遵循。”有谁试图去改变任何一条决策或指示尚且不答应,何况事关“宗祥”, 华国锋势必要作坚决的捍卫。 然而,周惠认为他必须讲这个问题,是为国家民族负责,也是为这位老同事老 战友负责。即使明知说不动也要说一说。 “大庆精神是好的,为国家、民族立了大功,这是全国全民的共识。问题在于 宣传大庆,向大庆学习,为什么只讲精神不讲物质?不实事求是嘛。”周惠见华国 锋有些坐不住,便不停口地说下去,并用手势和眼神要求把话说完,“你大庆有肉 有蛋有煤气,福利那么好,孩子上学不要钱,工作餐不要钱,我听介绍有七个不要 钱,这些为什么不讲?大庆的工资也很高,有个上海青年去大庆,没多久给父亲寄 回去五百元,父亲是蹬三轮的,见到这些钱吓一跳,还以为儿子干什么违法事情发 了不义之财。这么好的物质条件你们不讲,只讲精神,全国谁学得了?你那个工业 学大庆最后还不得变成空口号。树榜样要学得了才行。只要精神不讲物质,宣传上 你骗人,生产上人家就要骗你,到头来得不到实际效果。王进喜是工人的骄傲,是 英雄,民族的英雄,当然要号召全国人民学习。但是,如果以为号召向铁人王进喜 学习就能激发每个上人劳动生产的自觉性和积极性那就错了,用王进喜的思想境界 作标准来制定政策,要求每个工人照此执行,那就更错了。先进是极少数,是大家 学习的榜样,要大力宣传,但制度和政策,只能根据最大多数人的思想水平来制定, 不能超越。再往深里讲,特质决定精神,思想觉悟的程度是受经济基础的制约和局 限的。大跃进的主要教训是什么?不顾客观事实,强行超越阶段,得到的只能是破 坏和倒退。” 华国锋下意识地摇着头,但是没讲出什么。毕竟真话不好驳。 “同样的,你讲学大寨,大寨苦干精神是好,特别是在初创业的时期。但这个 典型,全国学得了吗?那一套在全国行不通嘛,学十几年了,至今农业问题解决不 了,何况为树这个典型,国家给支持和帮助,军队帮助开山铺路,天旱不下雨炮兵 去打高射炮,农用物资供应吃小灶,全国都能这样吗?把原来艰苦创业的典型意义 也破坏了。”周惠讲到动情处,真诚地叫一声:“老华啊,当年周小舟给我讲,袁 世凯当皇帝时,给他看的报都是专门印的,真情他知道吗?但凡领袖,一有威望后 容易看不到真实情况。毛主席不是这样吗?咱们湖南农科院的那个张化儒还记得吧? 老同志,副院长,自己喂猪,自己插秧。大跃进时,我请他帮忙了解那些‘卫星’ 的真实情况,他跑了七个省,回来说:只有江苏常熟县亩产七百斤是真的,其他全 是胡吹牛。你开普及大寨县的会,下文件说:‘向大队核算过渡是大势所趋’,这 符合实际情况吗?符合农村现有生产力发展水平及农民的思想水平吗?你现在是主 席,走到哪里都被‘莺歌燕舞’包围,能看到真实情况吗?” 华国锋瞪一眼周惠,截住话问:“你去过大寨吗?” “我不去,我这个人从不朝圣。”周惠动了情绪,皱起眉头道,“火车都往那 儿开,干什么呀?去了多少人,增了多少产?当年搞人民公社你也知道的,(山查) 蚜山、徐水、七里营,主席说三个地方三个月当中,有三个三十万人朝山进香。结 果是一个大炼钢铁,一个人民公社,引来三年困难,饿死几千万人。在庐山我就跟 主席讲过,我这个人不朝圣。” 一阵沉默,华国锋连连吸烟。在捍卫毛泽东遗产上他是不会退步的,但周惠的 谈话虽然激烈,却明显是真诚的,明显是希望他华国锋好,何况,所说内容大部分 是真实的,理由也有打动他心之处…… “宣传先进没有错。我承认,这些年的宣传教育,涌现出了成千上万像王进喜 这样的英雄,可是搞社会主义‘成千上万’远远不行,中国有几亿人,我们制定政 策必须是能调动和解放几亿人的积极性,这样的政策才是实事求是的好政策。” “哎,周惠同志,”华国锋摆一下手,不打算再争这个问题了。“我的意见, 你有机会还是去大寨看一看。” “好吧,”周惠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便也不再咬这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道: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唉,我现在事情多,文件一叠一叠的看不完……”华国锋虽然身居高位,仍 然希望能有一个诉说心里话的对象。这个对象不好找,看来周惠在他心目中已经可 以算一个。 “你分一分嘛,有些事可以请老同志办。”周惠半是建议,半是劝说,“那么 多事情都非你自己批不可?” “我这两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华国锋扬眉耸耸肩。 “我看还可以嘛,”周惠伸手一握,“抓‘四人帮’就干得很漂亮嘛。” “事情多,担子重,”华国锋兀自摇头,“我经验不够,理论也不行。” 周惠接口道:“经验不够找老同志,理论不行请老师,找人来给你讲嘛。” 华国锋点点头,看一眼腕上手表:“哎,一起吃晚饭吧。至于你的工作,中央 常委几个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是不是到内蒙古呀?还没有最后定。”华国锋立起 身,略一沉吟,“这样吧,你不是要出国吗?等回来再谈吧!” 三 坐中央办公厅派来的车,居然还跑错路。跑西山跑到了香山。 “越急越出差儿。”司机操着北京腔嘀咕,汗水顺着脸颊淌落。车上坐的是邓 小平的客人,误了时间责任不轻。 “多看一眼路再走,不耽误时间。”周惠仰靠沙发,淡漠的目光凝视前方的某 一点,似乎在欣赏两侧掠过的树冠。树冠已不像两个月前的新绿,换上了盛夏的墨 绿色。 他并不着急。几十年养出的习惯:凡事不可太赶,不可太认真,又做又不做, 反而顺利些。 两个月前同华国锋的谈话情景历历在目,现在又要去见邓小平。虽然刚回政治 舞台,经验已经使他感觉到上层存在的矛盾和斗争。 经验还告诉他:邓小平将是赢家。 凡事不要太赶,不可太认真,又做又不做,喜笑颜开,周惠这一条最服邓小平, 也深受邓小平影响。这里有辩证法。在太行山经常住一个院子,无论遇到什么险情 恶仗,不误邓小平打麻将牌。 “邓政委的牌胡了,仗也打赢了,”这就是喜笑颜开,这就叫举重若轻。 周惠耳畔仿佛开始轰响:机枪连射点射,步枪排射散射,中间点缀了炮弹和手 榴弹的爆炸声,弹片撕裂空气的尖锐的呼啸声。日本鬼子长途奔袭,一下子插入太 行山腹地,对八路军总司令部实行铁壁合围。 战争年代,周惠四次履生死之险,兵败十字岭可算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后半 夜接到命令,总部直属队上千人马紧急转移。过清漳河、浊漳河,两天两夜行进于 崇山峻岭中。走到北崖铺,穿村而过,在十字岭下的树林子里打尖喘气。小米稀粥 刚煮好,还没来及喝,彭德怀从北崖铺驰马奔来,在马上扬臂大吼:“赶快走,快 走,上山!” 吼声如雷,直属队上千人马立刻感到了迫近的危急,呐喊着紧随彭老总向山上 冲去。 两天两夜,人困马乏,冲出没多远便纷纷喘成一团,两腿灌了铅一般。有作战 经验的同志呼喊:“快啊,抢占制高点,叫鬼子合上口子就完了!” 人们挣扎着,拼出全身最后的热力朝山上冲。这时,鬼子的飞机来了,呼啸着 俯冲下来,机枪扫射,炸弹像冰雹一样落下,黄色的火焰一闪,紧接着便腾起一根 根烟柱,立刻弥漫成一团;石块和齿状的弹片向四面八方飞溅,扫荡着周围的一切。 不少人像被割断的谷草一般纷纷倒下。周惠本能地想卧倒闪避,却听到彭老总的吼 声滚雷一样在山坡上隆隆响过:“不要躲飞机,不要怕炸弹,往山上冲,上山是惟 一的生路!” 回头望时,无数鬼子像捕猎的狼一样左右包抄,追屁股猛扑,钢盔和刺刀在阳 光下闪耀着,黄色的身影狼一样窜个不停,这比任何兴奋剂都更能刺激人去舍命拼 搏。直属队有不少女同志和柔弱书生,这时却表现出了非凡的体力和勇气,在飞机 的轰炸扫射下,前仆后继向山顶冲去。 长风浩荡,扑面而来,终于爬上山顶。周惠刚想喘口气,却见人们呐喊着顺山 梁直向北冲去。目光一扫,发现山梁两侧闪动着狼一样的身影,鬼子拼命要将这个 口子截死!周惠张着嘴喘气,山风像是灌人喉咙直接吹动着那颗剧跳的心脏。他只 剩下一个念头:冲,冲过去就是胜利! 两侧敌人朝山梁上打炮,空气里弥漫着钢铁燃烧的辛辣气味、烧焦的泥土和艾 蒿的苦涩味。这些火力交叉着形成三道封锁线,周惠随着大队连冲两道封锁线,身 旁战友被打得人仰马翻,一片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整条山梁。 周惠感到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没力量跨出一步。他两腿软了软,一跤跌坐在 地,两手抚胸拼命喘。他听到身旁冲过的人不停地喊:“周惠,快跑,不能坐下啊, 坐下就只有等死!……” 他无力回答,也无力站起来,说什么也须先喘几口气。就那么怪,一劲儿猛冲 猛跑时,脑子稀里糊涂,现在一坐下,脑子顿时清醒了。他眨动着眼忙察看周围形 势:前方就是第三道火力封锁线,密集的机枪火力从两侧山下交叉扫射,冲到那里 的人马纷纷倒下,十个有九个不能幸免。 不能再硬冲了。他心思一转,奋力跳起身,顺山梁下山,设法绕过第三道封锁 线。真是生死系于一念,若硬冲第三道封锁线,他活下来的希望几乎没有。事后才 知道,左权参谋长就是在第三道封锁线中弹牺牲了。 跳下一层梯田。一颗炸弹正落在他几秒钟前停留的位置,被炸弹掀起的石块泥 土山一样压下来。他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奋身一拱,钻出石土堆,跑几步,发现帽 子没了。丢了帽子成何体统?他这时已经有心关注仪容,居然跑回去从泥土里翻出 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因为他发现,鬼子的注意力和火力全集中于山梁上,活动在鬼 子眼皮底下反而安全。 半山坡上,作战科长王政柱吼声阵阵,指挥警卫班抗击冲来的日本鬼子。再朝 前看,是彭老总。他追过去,紧跟彭老总,前后只有五个人,从山沟里绕过第三道 封锁线,翻身再爬上山,顺山梁向北猛冲。 天渐渐黑了,周惠只带一枝手枪都觉沉,机要员却惊人地背出了电台,累得一 次次往倒摔。前程未卜,机要员问:“怎么办?”周惠说:“把秘码和电台全毁掉!” 人就是累到了这种地步,周惠连牙刷和钢笔也全扔了。太沉,带不动。 跑进一个山窝,看见有茅屋。跌跌撞撞奔过去,发现猪食槽角落里有残渣,伸 手抓来,朝嘴里挤泔水,又把头拱人草丛,狗一样吸吮里面的潮气,那一种焦喝真 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身后传来汉奸的喊声:“别跑了,你们跑不了啦,每人一斤二 两小米,不要跑了!” 彭老总已经消失在前方,他的秘书李琦坐在地上,嗓子眼呼呼作响:“你跑吧, 我,我实在不行了。” “我等你。”周惠不肯丢下战友。 “我,我实在一步也跑不动了……” 周惠奋力拖起他,拉着他跑。人就是这样,那个极限明明存在,却又是个“无 穷数”。以为绝不可能再走出一步,却又跑出一里,以为再也站不起来,却又爬上 一座山。敌人在身后打枪,周惠却完全放了心。因为两侧不再响枪,他拉着李琦顺 北坡滚下来,算是冲出了包围圈。 此后,李清说周惠救了他一条命。 此后,周惠多了两条经验:凡事不要赶,坐下来看看并不误事;人到绝望时, 还要有勇气再坚持坚持。 “坐下来看看”,周惠在汽车里已经明白,还是邓小平代表着希望、出路和胜 利。但华国锋有句话讲得对,“湖南是出干部的地方”。张平化、李瑞山、于明涛、 毛致用……但愿不要出现历史上的“株连”悲剧。 他在庐山“走麦城”,张平化接周小舟班,他在原职务上留任一年,这是稳定 局势的需要,账迟早还要算,但没料到清算得如此严厉,株连两万多干部落马,甚 至被抓。当初下山,周小舟向他“托孤”,惹他大放悲声,痛哭一场。一年后湖南 省批斗他,在最困难时,他也向一位领导干部“托孤”,不曾想这位领导“推金山, 倒玉柱”,跪地求饶:“周书记,你原谅我吧,原谅我不敢……” 怪不得这位领导薄情寡义,“不怕国民党进攻,就怕共产党运动”,是中国近 代政治的一大特色。 周惠也未怨恨张平化。问题不是出在谁的个人品质上,而是出在党内生活的指 导思想——斗争哲学,出在民主制度不健全。 李瑞山是老交情,周惠想起他便忆起那套珍贵的《书道全集》,还是南下时 “捡来的”。记得是在宁乡的县委办公室,检查工作的周惠发现那一屋子书,被一 些农民出身的战士当了废纸。可惜小吉普车不能多装哟,他只选了这套《书道全集》, 朝当时的县委书记招呼:“瑞山,这套书我搬上车去吧。” 这套书保存至今,经历了“文革”破“四旧”的考验。 李瑞山也上了庐山,是在周惠“走麦城”之后。周小舟。周惠对中央领导说: “瑞山同志可以替代我们开会。” 于明涛也是老关系了,虽然二十年无来往,周惠知道他和张平化都是拥护华国 锋,支持“两个凡是”的观点。至于毛致用,土改走出来的积极分子,是华国锋提 拔起来的后起之秀,有文化,懂社会,能力强,肯干工作。受华国锋影响大,但他 明白自己是党的干部,而不是某个人的干部,给周惠印象深的是这位后起之秀的谦 恭下士。事实证明周惠的这一印象不错。东山再起后,周惠曾回湖南,那位老资格 的民主人士程星龄任省政协主席,是程潜的本家,就在餐桌上挖苦说:“唉,周惠 啊,我们湖南领导班子是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毛致用,没得用啊。”周惠 忙道:“程老,你说这话,我这酒可就不敢喝了。毛致用干得很好嘛,三百亿斤粮 食,三百亿产值,这成绩小吗?比我们在时强多了。” 这样的酒,毛致用谈笑如故,喝得脸不红,神不变,大度大量可见一斑。当然 这都是后话。现在周惠坐在车上凝神默想,汽车已然几个转弯,那感觉就像进入了 政治漩涡。久违二十年的感觉。华国锋、李先念都谈了话,看来是要东山再起,去 塞外任封疆大吏了……周惠坐正身子,看清已上西山。 邓小平住在西山,与叶剑英为邻。 当年邓小平住在太行山。周惠官不大,但在北方局工作,所以有时和邓小平住 一个院子,可以说是很熟了。 汽车上坡,可见依山傍路一幢幢小楼,与当年太行山的乱石垒墙风貌迥异,与 当年庐山上云掩雾遮的别墅也不同。庐山一别,二十年未见,想来模样早已变化? 不过,周惠感觉心是相通的。应该说,这位打不倒的领袖人物与共产党的绝大多数 干部党员心是相通的…… “好多年不见了。”邓小平伸出一双手,眼睛闪烁着,像深邃的海。周惠念念 不忘的就是这双眼。 “走错路了。绕了个香山。”周惠咕哝着握握那只手。 “头发白了。”邓小平伸一根指头指点。 “二十年……早就白了。”周惠苦笑。 “遭灾。”邓小平用两个字总结了二十年。 “二十年没见,想跟您谈谈想法……”周惠表示。 “不用了。”邓小平把手轻轻一摆,便揭过了二十年,只留下一声:“我都知 道。” “现在的形势,也好也不好……”周惠想谈谈见解。 “不用了,”邓小平把手一摆,又揭过去:“我都知道。” 周惠翕动一下嘴唇,索性不语了。为帅之才,不纠缠琐事,不费神枝节,不重 复内容;不轻易张口,张口字字千钧。干脆,等老首长发问吧。 邓小平递给周惠一枝“熊猫”,自己也点燃一枝。 深深吸过一口烟,邓小平问:“华国锋找你谈话了?” “谈了。”周惠点头。 “这个人怎么样?”明锐的目光朝周惠扫来。 “过去在湖南,还是熟悉下情,肯干工作。人是好人,比较忠厚,过去我们相 处还好。”周惠回答。 “现在怎么样?”邓小平仰靠沙发,思索着问。 “谈话中,感觉对底下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周惠想了想,“我对他召开‘两 会’有不同看法。单靠学大寨、学大庆,解决不了问题。” 邓小平望住周惠:“他是造反起家的。” 周惠点一下头:“是这个情况。” 邓小平目光不移地点点头。 “刚从国外回来,和顾明一块,去了英法。”周惠转移话题,“越看肚子里越 生气,咱们不是不行,是他们糟蹋的。” 邓小平问:“人家港口怎么弄的?” “人家是让财团搞,财团也要对国家负责。”周惠皱着眉头说,“例如长江, 像咱们的办法一辈子也搞不好。” 邓小平已经在吸第二枝烟。“咱们管理不行。” “咱们是搞小麻雀、小生产,准备挨打。”周惠始终是朝邓小平前倾着身体讲 话,他知道邓小平耳朵不灵。 “嘴上是大生产,屁股是小生产哟。” “人家一个糖厂就能解决全国食糖,咱们广州为什么不能搞大呢?”周惠讲话 比平时稍用两分力以使对方听清。 “要革命主义加改良主义,”邓小平举起一根指头,晃动着加重语气,“要大 量派人出国,要加大企业权力。部、省权力固然要加大,更重要是企业权力。光改 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具体到内蒙古,还有个苏修的问题。”周惠思考着问,“跟老毛子对峙,军 队怎么样?” “大事不致于,中事小事可能会有,我告诉北京军区派个工作组去,专门协助 你。”邓小平作个强调的手势,“现在关键是抓紧时间搞经济。集中是领导班子, 班子不解决什么也搞不成。动作要快。前些日子我找乌兰夫谈了,态度好一些,必 要时叫他去一下,帮助搞搞。有问题的要调,有民愤要制裁。”邓小平吸吸烟。问: “尤太忠这个人你认得不?” 周惠摇头:“不认得。” 邓小平眯眯眼:“我印象是你好像应该认识……嗯,见面就认识了。没别的, 我知道这个人,打仗的,打仗打得不错,当省委第一书记困难。你给我捎个口信, 他那个秘书不好,就说我讲的,叫他把秘书换了!” 周惠并不知道尤太忠秘书何许人,只有点头应承。 “下期让尤太忠进党校。此人没别的问题,王洪文请他吃过饭。”邓小平指指 周惠,“你去了直接抓班子建设,秘书长很重要。若碰到困难,想办法告诉我,不 能拖,拖不起。” 周惠补充:“华国锋谈了东、西盟问题,从军事指挥讲是对的。” 邓小平首肯:“这是对的。”他将手一摆,“你回去吧,不留你了。” 周惠起身略一迟疑,俯过身去,咬耳道:“警卫方面,您不要大意,要警惕……” 邓小平微笑,会意点头:“也有人劝过了,开始有些大意,已经注意了。” 卓琳走进客厅,热情招呼:“周惠同志,你好。” 周惠同卓琳握手,都是太行山时期的老熟人,问候几句。卓琳说:“你代我向 老范问个好。” “谢谢。她也向你问好。”周惠代老伴问候了卓琳便告辞出来。 时值盛夏,山上有清风人怀。周惠惬意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对司机吩咐道: “出山!” 第三章 愧对天下黎民 东方欲晓,斗牛苍淡。 “巡洋舰”驶离卓资山,孤零零钻入空旷荒蛮的山野;时而腾跃,时而沉落, 透迄于崎岖凹凸的山路上。这种铁壳吉普底盘高,适合越野,却也易于翻车。司机 目注前方,脸颊紧绷,两手在方向盘上大幅度地滑来滑去。 车上坐着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 “周书记,翻过这片山,就到克布尔了。再向北是二连,向西北是四子王旗。” 办公厅秘书指点前方介绍。 周惠脸色像出土的青铜器,不知是为晨光所染还是由于心情忧郁沉重。他默默 地吸烟,偶尔用左手搓搓浑圆的下巴,又搓搓缺少睡眠而感觉缩紧的面颊。 车厢静下来。轻装简从的书记只带了两个秘书和一名保卫人员,驶行于空荡荡 的高山大岭间更显孤寂。 他是有孤寂感。举国农业仍在学大寨,奔“阳关道”,先进的已经完成“向大 队核算过渡”。中央也有明令:“不许分田单干,也不许包产到户”…… 可是,周惠提出“可以包产到组嘛;偏远落后的地区也可以包产到户嘛厂 当时,县、社、队听到此话的干部不啻闻雷,都惊个目瞪口呆。个别知底的干 部更悄声议论:“庐山会议的教训他算是白接受了……” 山路一边是危岩,一边是悬崖,司机脸色苍白,不停地踩间打方向盘,急转那 些胳膊肘弯。 “逼上梁山哟,”周惠从喉咙里咕嗜出声,“人都饿死了,还有什么主义?逃 荒讨饭能叫社会主义?” 卓资山那些菜色的面孔,肋骨巴巴的胸脯,裤腿褴楼的赤脚,衣不蔽体的略有 羞赧的女人……这就是当年出生人死所追求的社会主义?周惠的心在流泪,眼前也 变模糊。朦胧中,他看到汽车冲下山岭,冲入一道川;里一半是黄色的戈壁,一半 是绿色的草地,有座窄桥横卧于干涸的河床上。他心有所动,又喃一声:“你走你 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法子,逼的!” 随行三人无言地交换眼色,都理解这位刚出山的第一书记。霜打头鬓的书记不 喜欢前呼后拥,不喜欢“鸳歌燕舞”;走一路,不要当地干部陪同,更不听他们的 “安排”,把手摇得一阵风:不要不要,全赶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有人搞包 装。你们不要当庐山的云、遮眼的雾,部远远走开土。 自治区党委一名副书记是劳模出身,半路碰到了想一起同行,又被他抬手拒之 一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要陪。”副书记说:“边疆地广无界,我怕你把 车开到外蒙去。”周惠苦笑:“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于是,他看到了落后贫穷,看到了真实。 “共产党甚都好,不打人,不骂人,不剥削,不压迫,就一条不好,不叫人吃 饱肚肚。” 那位满脸皱纹似核桃的纯朴憨直的老农一语惊人,时时闹地震一般在周惠心房 里冲撞轰鸣。什么道理能比这句大白话更深刻? “解放三十年了,种粮人都吃不饱肚肚,还要咱们这些人干球甚?”周惠对他 的随行骂一句刚学来的内蒙土话。“一个大队吃不饱,大队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 一个公社吃不饱,社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几十个公社,几百个大队,这一路下来 都吃不饱,莫非这些队长、社长、书记们全是笨蛋,全在干球甚哩?” 他猛地闭了眼,屏住一口气,仿佛受到内心情绪的激荡而有些晕眩。静过几秒 钟,他睁开眼,眼圈红红地叹口气:“唉,还是政策哟……愧对父母,愧对天下黎 民!” 一 二道上,一辆古老迟暮的蒸汽机车像老人一样咳着喘着,将裹着煤屑烟灰的蒸 汽一团一股地吐向肮脏的道基;车前的大灯,像生了红眼病一般瞪住迎面驶入一道 的年轻的电机车。电机车已经落闸,客车厢轻轻震颤,车轮在惯性的驱动下旋转着, 将闸瓦磨得冒出缕缕淡青的烟丝。 列车终于停稳在月台上。 周惠穿一件灰色风衣,人乡随俗地戴一顶前进帽,倒背双手立在站台上朝车厢 望。 “来了,”秘书在旁边指点,“那边。” 周惠随手势迎过去,对面走来的是身高马大的薄一波,头发也白了,原来挺直 的脊梁不堪十年重负,已经微驼,只有那个著名的大鼻子仍然不失血色地直立在面 孔中央,威风依旧。 “你好啊,一波同志。”周惠伸出手去,他们是太行山时期的熟人,上下级。 “你好,周惠同志。”薄一波像那个时期所有刚解放的老干部一样,喜欢感叹 损失的时光,“十年不见了……” “二十年。”周惠更正。 “噢,”薄一波稍怔,忆起周惠的账更要早算十年,点头道:“可不是嘛。二 十年哟!”他握握周惠的手,松开道:“我刚出来,中央叫我先到各处转转,看看。 还有马洪同志。” 周惠与共产党的这位秀才马洪,也是旧相识,互相握手问候,一行人出站上车, 驶向包头市的青山宾馆。 汽车上,周惠与薄一波同坐后排位,一开始便谈了农村和农民。 “我来内蒙几个月,跑了乌盟、巴盟、锡盟、伊盟的十几个县,几十个公社。 农村穷啊,农民苦,连肚子都吃不饱。”周惠用低沉缓慢的声音介绍说,“我到卓 资山,有的村子人均口粮才二百来斤,扒火车外出逃荒。那么多地搁荒了,见不到 干活的人……” “我们对不起农民啊!”薄一波深锁双眉,仿佛是面对当年太行山的农民在检 讨,“我们是靠了农民才打下江山,坐了江山,没有农民就没有我们。可我们又为 农民做了什么?连饱饭都吃不上……” “我们是什么都管,到头来就是什么都不管。大道理能当饭吃吗?八亿农民都 在消极怠工,不得了啊。调动不起积极性还能叫好道理,好政策吗?农业学大寨, 全国有几个公社几个大队学到了?有数的嘛。可中国有八亿农民,八亿农民怠工, 只靠几个先进的公社和大队能解决全国农业问题吗?白猫黑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 我就赞成这个观点,这才是真道理,好道理。” “我同意这个观点。”薄一波明确表态支持。 “转了那么多公社,老百姓穷得可怕啊!大队管不了,公社管不了,我也管不 了。我看国家也管不了。谁能管?别人谁也管不了,只有农民自己能管了。我就是 这个观点:放手让农民去自谋生路。”周惠向这位老上级讲了心里话,“我走一路, 讲了一路:包产到户。我跟干部们讲:你们管不了农民的肚皮,就叫农民自己管。 我知道讲的不合中央规定,不合中央政策。我是被逼的,要饿死人了,先找条活路 再说。” “不叫农民吃饱肚子,大家都别想吃饱。”薄一波点头,“你搞你的,逼上梁 山嘛!就是你讲的,先找条活路再说。” 周惠将身体仰靠过去,沉重地吁出一口气。薄一波的态度使他得到一些被理解 的宽慰,但身上的压力并没减轻多少。他知道,去年底中共中央下发的四十九号文 件,提出“学大寨”,对“向大队核算过渡”要“采取积极的态度”。要求各级党 委“今冬明春,可以再选一部分条件已经成熟的大队,例如百分之十左右,先行过 渡,进一步取得经验。”现在,相邻的一些兄弟省正敲锣打鼓,争先恐后地刮起 “过渡风”,便更衬托出他在内蒙古搞的包产到户跟中央唱反调,简直是南辕北辙。 他也知道自己并非唱独角戏。安徽的万里在周惠出山之前便已碰了“包”字的禁区, 是全国第一家。接着又出了四川的赵紫阳,也将一双脚踏入禁区。他周惠只能算老 三。但是他相信,如果自己去年出山,那么去年他就会碰这个“包产到户”的禁区, 他必须为治下的农民负责。然而前程呢?究竟能搞多久? 心里没数。 政治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中央讲话,一夜之间就能将他的全部作为否定, 他也会再次远离政治舞台。这种可能性是确实存在的,而且已经有征兆。 前几天,一位干部忧心件件地汇报说,与兄弟省交界的一些社队压力很大。这 边悄悄搞“包产到户”,那边轰轰烈烈搞“向大队核算过渡”;这边理亏似地不敢 叫人知道,那边大喇叭朝这边喊口号,广播批判文章,说内蒙古搞资本主义,说 “大寨人从来不笼统地讲调动积极性,而是讲调动社会主义积极性。”这些观点都 是出自权威的《人民日报》。 周惠将手一摆:“农民没有饭吃,是找咱们还是找人民日报?我看也不会找兄 弟省。” 话是这么讲,神态也从容,内心可并不轻松。夜里一枝接一枝吸烟,睡不着觉。 他忽然对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了新感受,似乎比过去的理 解更深切更具体了。 “唉,说严重点,我不上梁山,农民很可能就会有人上梁山哟!”他对同样睡 不着觉的妻子说。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讲的极富哲理的一句话。中国两千多年的封 建史,改朝换代都出自农民起义。如果说,靠了共产党几十年艰苦奋斗而在农民中 树立的崇高威望及一支久经考验的干部队伍,三年困难时期饿死几千万人也没出大 乱子,那么经过十年浩劫,党的威望及干部队伍都受到极大的损伤,若再出现那样 的失误和困难,就难免不出大乱子。 谁能保证饿肚子的农民不会“上梁山”?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和责任心,周惠才“逼上梁山”,没有和中央的声音保持 一致而“另搞一套”了。他希望这种“另搞一套”能够被更多的人理解,能够为中 央一些决策者理解。到了宾馆,他来到马洪的房间。 “喂,我说你们这些秀才,你们也干点实际事好不好?”因为是熟人,周惠用 随意的口气对马洪讲,“你也给咱们写篇文章,呼吁呼吁。” “写什么文章?”马洪警惕地望着周惠,深知这位“仁兄”是个“不安分的人”。 “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写这个文章,宣传宣传这个观点嘛。” “你怎么不写?”马洪反问,“你自己写嘛。” “我要能写还找你说什么。”周惠吸燃香烟,认真道,“我只会干,笔杆子还 得靠你们这些穷秀才嘛。” “我不写,”马洪摇头,“你们干就是了,文章我写不了。” 周惠理解这种态度。许多同志对“包产到户”是赞同的,但是不敢公开讲。他 苦笑着承认:“说实话,我也是敢做不敢写呀,写了发表出去,那就不是内蒙古而 是全国的事了……” 二 北京市民纷纷涌往香山看红叶之际,京西宾馆又聚集了一群决定政策、为民做 主的出类拔萃的政治人物。 中央工作会议正在这里召开,为即将召开的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准备。 午睡起来,周惠拉开窗帘,两眼在骤然降临的光明中眯细了。片刻,才适应地 睁大眼,痛快地长出一口气。他的心情同现在的天空一样高旷辽远。 这次中央工作会议,有一大批非中央委员的高级领导干部参加,他们既然参加 了三中全会的准备工作,便铁定地要参加中央全会。多年的政治生活经验告诉他, 这是“气候”转变的前兆。大凡有重大历史转折或政治变故之际都会有一批过去不 在决策圈里的“新人”列席到圈子中来,他们是“组织保证”,保证确立新的思想 路线和政治路线。这些“新人”当然属于政治上占主动,取“攻势”的一边。同以 往所不同的是,无论八届十二中全会还是党的“九大”、“十大”,这些列席到圈 子里的“新人”多是“儿童团”,今日列席到圈子里来的却是大批曾在圈子里举足 轻重后被赶出圈子的“还乡团”。 对,这些“老家伙”互相串门聊天,都戏滤地自称是“还乡团”。这个不雅的 名称是政治对手过去赠送的,现在他们百感交集地自己拾了起来。他们或在“反右” 斗争,或在“反右倾”斗争,或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或在“文化大革命”中 被打倒、放逐,今日重新聚集在邓小平批评“两个凡是”,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 唯一标准的大旗下,决心结束一个时代,开创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 洗一把脸,周惠头脑清醒地走向小会议室。视觉在红地毯的作用下,全身生出 一种莫名的兴奋。上午,在华国锋主持的政治局常委扩大会上,他放了一炮。刚刚 出国访问回来的邓小平虽然不动声色地坐在华国锋旁边,但周惠从他那一瞥目光, 一声轻咳,乃至倏然吐出一口香烟的姿态里,看到了一种赞赏和会意的感情流动。 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陈云等领导坐在前排沙发里,各大区有两名代表坐 在他们的对面。华国锋先讲了话,没再讲“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内容,而是大篇幅 地讲生产。显然,经老同志们的努力,华国锋已经同意了把工作重点从阶级斗争转 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 这一“转移”,除老同志们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形势所然。华国锋明白,若不 作这个转移,他将失去早就厌恶甚至是惧怕“阶级斗争”的广大党员和民众的支持。 几十年的“斗争”,使他们精疲力竭,国民经济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其中,邓小平 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棋:走出去,请进来。 刚刚访问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归来的邓小平,曾下令大规模地组织派遣中 共的高级干部出国访问、考查。正如他对访问英、法归来的周惠所言:“要革命主 义加改良主义,要大量派人出国。”所有出国访问过的共产党高级干部无不震惊: “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世界经济发达状况对他们长期自我中心,夜郎自大 的心理简直是粉碎性的打击。无须讲更多的道理,那种改变路线,改变政策,改变 现状的要求和呼唤便必不可免地汇聚成席卷之势。 这样的形势对周惠来讲,无疑是赏心说意的快事。比较他在内蒙古悄悄搞“包 产到户”的时候,确是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无忧虑,毕竟这种“解放”、“求实” 和“宽松”尚未得到党中央的正式认可,写入决议。 中国政治的特色:只有写入“决议’的东西才能取得“合法”身份,才能“名 正言顺”。只有‘名正言顺”的事情,才能大张旗鼓、大刀阔斧地去做。 坐在中央常委斜对面的华北地区代表是段君毅和周惠。段君毅发言之后,主持 会议的华国锋点将:“周惠同志,你也讲讲吧?” “不讲了。”周惠摆手,“段君毅同志讲得很具体了,我没什么讲的。” “讲讲吧。”叶剑英慢条斯理说,“你是个敢讲话的嘛。” 陈云点头:“谈谈想法也好。” 周惠的心动了,那些蓄积已久的话便活跃着想吐出来,其中不乏一些深邃的思 考,那是对建国以来许多政策的反省。 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之前,他经常可以见到毛泽东,可以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在一次次海阔天空的畅聊中,他更深刻地了解了毛泽东及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的奥 秘和历史。当毛泽东被蒋介石的军队赶到井冈山“落草”,当了“山大王”时,便 意识到中国的命运取决于农民。不但要组织农民,而且要宣传教育农民,因为农民 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毛泽东的这一路线经历了多次党内斗争,特别是经历了多次 党和军队生死存亡的严峻考验之后才逐渐被全党承认,毛泽东也因此成为党的领袖。 这条路线指导着中国共产党及其军队由农村包围城市,并终于把这个党从山沟带人 城市,取得全国政权。无论在北京,长沙还是在庐山,毛泽东都曾教育、告诫周惠: “路线决定一切,路线走对了,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政策和策 略是党的生命”。换言之,失策就会危及生命。 周惠至今确信这是真理。问题在于,党的路线和政策是否一贯正确,有没有重 大失误? 这次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周惠是个“活跃分子”,与各路“诸侯”作了广泛的 接触和交流。对于“文化大革命”“左”的失策失误,绝大多数同僚或明或暗都有 了共识。但是对党的农村工作路线,党对农民的政策,分歧和争论却时时发生。 争论中,周惠所持的观点是这样:新中国成立后,面对国际帝国主义封锁国门 的严峻形势,党采取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政策是正确的,别无选择。党决策迅速 实现工业化的路线和政策也是正确的;没有工业化,在世界强国的窥觎下中国就无 法完整的生存下去。为了迅速实现工业化,在国门被紧密封锁,别无资金来源的情 势下,党不得不采取“牺牲”农民一部分利益来积聚资金投入工业建设的政策,一 次又一次以勒紧农民的裤带为代价,建起自己比较完整的初具规模的工业体系,并 且拥有了自己的核威慑力量都是正确的。是为了民族的根本利益。 然而,失误正是萌芽于正确之中。从“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到“反 右倾”,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将国家 利益同农民群众的利益对立起来了,以政权的力量,将农民的生产组织形式,种什 么,怎么种的种植权,农民的产品分配权乃至吃多少口粮的权力统统收过来,管起 来。掰着指头算算,农民还剩什么权力?这种过分的甚至是野蛮的剥夺,极大地伤 害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周惠在走过几十个公社之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八亿农 民都在消极怠工!到了这时,理想和教育已经无法再唤起农民作出牺牲奋斗的热情。 而且,国家已经强大到了足以自立于世界,完全可以打开国门与世界各国平等交往, 世界政治气候也不像过去那么严酷得令人甘心无偿地作出最大牺牲。 于是,改变政策便不容置疑地摆在党的面前。度过了非常时期,人民群众越来 越多地关心自己的利益。八亿农民怠工,国家利益从何谈起?就是城市里的教职员 工也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忽略了群众的利益,就没有党和国家的利益。 但是,政治精明的周惠还明白一个道理,讲话必须把握时机、选择场合。各 “诸侯”,互相议论交流是一回事,在决策圈里正式发表政见又是一回事。他想起 晋见邓小平时的情景,他谈“想法,”“谈形势”,都被邓小平以“不用了,我都 知道”而淡淡揭过去。周惠相信,什么时候讲什么话,讲到多么深,做到哪一步, 邓小平比自己更会准确地把握时机。那么自己现在能讲什么呢? “那好吧,我就讲点内蒙古。”周惠终于张了口,慢条斯理,斟字酌句,“我 去了三个月,跑了几十个公社,看了农民缸里的粮,锅里的糊糊,扒火车逃荒的人 流,还有一群群不种地,晒太阳的青壮年,问题的核心是国家同农民的关系。比如 卓资山那里,粮食产得很少,还不够自己吃。每年征购上来的粮还不够返销。劳民 伤财,不得人心。我在那里跟一些领导议了议,采取了一点措施……” “听说内蒙有些地方在搞包产到户。”不知谁插言。周惠不动声色,也不置可 否,继续讲自己的。 “‘文化大革命’得了伤寒症,民不聊生,现在是吃了点药,刚发出点汗,事 情很明显:谁能比种地的人更懂种地?我们有些同志什么都要管,结果是什么也不 管,连农民的死活都不管。我是管不了哟,我只好放手叫农民去自谋生路,自己救 自己。老百姓是愿意的,他们有办法自谋生路。现在刚刚春暖,刚刚出点汗,可不 能再来刮西北风啊。”周惠讲到这里,情绪已经起伏难耐,冲着前排的政治局常委 们几乎是呼唤:“刚出点汗就来风寒,把汗顶回去就要出人命了。解放思想,实事 求是,团结向前,这是我们对中央的期望,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啊!” 整将发言虽然含蓄,却是意思明确,态度恳切。常委们互相看看,颇有些动容…… “为民请命又一次吧。”周惠这样评价自己上午的发言,不无满意地经过长廊, 走进小会议室,见李先念与姚依林等人正在聊什么,走到旁边沙发坐下。 李先念望来一眼,忽然抬起右手指过这边: “妈个×的,周惠,你怎么把多少亿都不要了?” 周惠被骂得一怔,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内蒙古农民苦,许多地方的农民一年到头喝糊糊,有道是“糊糊还不如马尿稠”。 穷困至此,还须为发展工业作贡献。区里农机厂生产了产品必须有市场,但农民买 不起。内蒙的农民喝糊糊,有的农民一年四季就是一身光板羊皮袄,冬天毛冲里穿, 夏天毛冲外穿。这样的农民还有什么购买力?为了“发展工业”,只好由银行给农 民贷款,这些款不能到农民手中,而是直接给了农机厂,而农民到手的只是农机厂 的“产品”。周惠曾被愤怒的农民领去参观这些“支援农业”的农机具,千真万确 是一堆废铜烂铁。 这是颇具特色的工人与农民兄弟间的矛盾,并且存在着事实上的不平等。锅里 就是那么点饭,工人多吃几口,农民就得再勒勒裤腰带。 没用的废铜烂铁以贷款形式给了农民,这是变相的剥夺或叫“转嫁危机”。结 果,农民债台高筑,根本还不起。周惠算了算,这种债款有几个亿,在可预见的未 来,根本没有一点偿还的可能。 有人提议免了农民的债。说既然没有偿还的任何可能,压在农民头上,除了影 响生产积极性,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索性免掉还可让农民喘口气,提高信心,增加 生产积极性。 银行维护国家利益,断然拒绝免债。消息传到兄弟省,那里本来就对内蒙古的 “包产到户”有意见,便向李先念告一状:“周惠一句话,农民欠银行的几个亿贷 款就都不还了。” 这又是典型的国家利益与农民群众利益的矛盾。 李先念是负责财经的副总理,当然要维护国家利益,向周惠提出责问。 “哪有的事啊,先念同志,这不是造谣吗?”周惠不慌不忙解释道,“事出有 因,但不是那么回事……” 周惠将真实情况汇报一遍,李先念点头:“噢,这么回事。免除债务事关重大, 不能贸然决定。” “这个道理我明白,可生产发展不上去,欠债永远还不了,只会越欠越多,说 到底,我们必须集中精力把农业尽快搞上去。农业是基础嘛,农业上不去必然要拖 工业化的后腿。”周惠顺理成章地提出申请:“先念同志啊,我来找你和姚依林同 志就是想解决点具体问题。内蒙古生产落后,农民穷到家了,现在是饭都没的吃, 还得请国家拉一把,给点钱,给点粮啊。” “国家给内蒙古的已经不少了。” “不解决问题哪,还得再给些。”周惠苦着脸说,“我刚去了三个月,改变面 貌也得有个基础有个过程。去之前,乌兰夫同志跟我讲,内蒙古落后,还得跟中央 伸手。不要不好意思,该要还得要啊,总不能饿死了吧?” “唉,国家也难啊。”李先念叹气,道,“我们研究研究,再给你们解决一些 吧。” “国家管的越多越死,背的包袱也就越沉重。企业要扩大自主权,农民又有多 少自主权呢?”周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讲给两位领导听,“报纸上吹冷风,反 对包产到户;会上会下也有许多人反对包产到户。既然不许农民有自主权,那国家 就都包起来吧。真不知还要贴多少钱,总有一天农民也穷光蛋了,国家也贴光拖垮 了……” 李先念和姚依林互相望望,没有讲话。周惠明白,他们的身份和所处位置,在 中央没有正式决定前小会随便讲话;但他们不制止周惠的牢骚,也可算是“纵容” 吧。 三 中国共产党正式发表的文章、文件、文献,都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建国 以来我党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历史转折,全会结束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以来党的工 作在徘徊中前进的局面,开始全面地认真地纠正‘文化大革命’中及其以前的左倾 错误……”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举凡“转折”,都伴随了“尖锐、激烈、复杂”的斗争, 有时甚至充满你死我活的血腥味,比如王明、张国焘,他们实现“转折”时,不但 有激烈的思想路线上的斗争,更伴随了大量的“肉体消灭”。 毛泽东所领导的党的历史上的“转折”,无论遵议会议。延安整风还是建国后 两次庐山会议乃至“文化大革命”,也都充满了“尖锐、激烈、复杂”的惊心动魄 的斗争。会下斗智斗谋斗勇,会上唇枪舌剑,暴风骤雨,背对背的权谋策略,面对 面的大吵大嗡甚至拍桌骂娘,使这些“转折”充满了戏剧性的令世人惊叹的场面。 惟独十一届三中全会所实现的“具有深远意义的历史转折”,似乎“令人失望” 地没有任何这种激烈场面。从预备阶段的中央工作会议到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大 会小会未曾发生任何大吵大嗡、唇枪舌剑的激烈对峙与交锋,一切都是在温和、理 智、克制,说理讲礼的气氛中悄悄进行的。 有人说,这是因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人们都极度厌恶并坚决 唾弃了那种“暴风骤雨”的斗争方式。 有人说,这是因为华国锋禀性温和、敦厚,甚至柔弱而且他原无多少资历和基 础,此时已成“强弩之末”,不具备对抗的实力和勇气了。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邓小平“柔中有刚,绵里藏针”,不似毛泽东冲动、激烈、 贵我、勇斗。 …… 大凡世人评说,往往事出有因,却未必准确全面。几种说法都有道理,还有一 个重要原因,就是转折的时机,已经成熟。其中陈云等老同志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粉碎“四人帮”后,在一九七七年三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是陈云郑重提出让 邓小平重新“出山”,主张重新评价天安门事件,支持对“两个凡是”的批评,支 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提法。他以自己在党内外所享有的崇高威望为 一年后的“转折”奠定了基础。 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是他率先提出为薄一波等六十一人 所谓“叛徒集团”案件平反,改正对陶铸、王鹤寿等同志的错误结论,承认彭德怀 对革命事业的功勋,提出康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犯有严重错误,建议中央审查。 他的发言起到了“号角”的作用,对实现“转折”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 中国人都熟悉“毛刘周朱陈林邓”的提法,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熟的第一代领导 核心中的人物。当仅剩的“陈”与“邓”站到一起时,这个党内便没有谁能同其对 抗了。 还不止于此。华国锋战胜“四人帮”,在军队凭借的是叶剑英,在国务院凭借 的是李先念。这两位共产党军队和政府的元老也坚定地站到邓小平一边时,华国锋 剩下的只能是“独善其身”,保持自己对毛泽东的全部忠诚不变,而逞论他人了。 更深入一步讲,据说江青被捕后,曾激烈地大喊大叫:“你们告诉华国锋,晾 衣服杆还得两边扯呢。我在,他还可以在,今天我不在,明天就轮到他!” 毛泽东青壮年时,常讲“生命在于运动”,到了晚年,越来越多地强调“平衡”。 运动员没有长寿者,长寿者都是讲平衡。政治也讲平衡,领导更须讲平衡。在意识 形态上,华国锋也许可以算毛泽东的好学生,但在政治上,他还不如江青学懂了一 点。 毛泽东多次讲:“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毛泽东坚持 革命队伍必须是“五湖四海”,不允许“清一色”,谁搞“清一色”,肯定是野心 家。哪怕亲密如林彪、江青这样的人物,一旦露出搞“清一色”的苗头,毛泽东会 毫无犹豫地指斥其“有野心”,给予严厉批判或处理。因为能够体现领袖权威的, 莫过于“仲裁者”的地位和权力。派系和不同意见越多,越需要权威、仲裁,需要 有个说了算的领袖。这一切都不属理想、信念之列,而是政治谋略、策略、手术或 统治术。 当华国锋将尖锐对立的两大政治势力中的极“左”一派粉碎后,他实际上已经 完成了历史使命,再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价值和条件了。 当然,斗争还有,已是微不足道。无须会上唇枪舌剑,更无须暴风骤雨,邓小 平只须‘呵’一声,大局便确定下来。 中央工作会议期间,胡耀邦面有难色地向邓小平汇报,在复审、平反“文革” 的冤假错案时,受到“两个凡是”的干扰。 “怕什么?‘文革’把你七斗八斗你都不怕,现在还怕什么?有困难找我,先 斩影响大、涉及面广、难度大的冤案。”邓小平涵养极好,很少发火,就是当年面 对江青的大吵大闹,他也不愿费口舌争论,只是“扬长而去,使得政治局会议开不 下去”。但这一次他动怒了,抓起红机子挂通江东兴:“我提议,明天下午开政治 局扩大会议,议题是要不要推倒‘两个凡是’,每个委员都要表态,这关系到究竟 要不要拨乱反正,国家向何处去的大问题!” 放下电话,邓小平对胡耀邦严肃交待:“一定要从组织上解决‘两个凡是’问 题,不能再等。十几年下来伤了多少人,还能等?谁坚持‘两个凡是’,谁就必须 离开领导班子!” 领了“尚方宝剑”,胡耀邦大刀阔斧,加速解决组织问题,大量的冤假错案在 会议期间迅速平反,“文革”中犯有错误。坚持“两个凡是”的干部坚决撤离领导 班子。其中就有邮电部部长。 这天晚上,胡耀邦正在同“文革”中有问题、准备下台的邮电部长谈话,周惠 贸然闯了进来。见客厅里邮电部长正在表白什么,便打个哈哈道:“你们谈,我到 里屋等等。” 对于邮电部长的表白和申诉,胡耀邦不能不听,听得又十分疲累。身处关键性 位置,每日批阅大量文件又接待一批批的谈话者,他已经几天几夜不得休息。见周 惠进了他的卧室,还不知道这边什么时候能谈完,便招呼道:“哎哎,他先停停, 我跟周惠同志谈几句再来。” 周惠进门,便将目光环室一扫: 卧室不大,约十四平方米。西北角一张大板床,褥单、枕巾都打着补丁。那一 代的领导人都是如此俭朴,周惠也不觉为怪。他曾用包袱皮作枕头,胡耀邦是用破 旧的背心改制成枕头,异曲同工。 临窗的写宇台上摆着三台电话机,一只铁质台历,一副花镜,十几枝批阅文件 的铅笔。引人注目的是玻璃板下压了一张周恩来总理的照片,是室内惟一的人物肖 像。 卧室东侧一排高大书柜,里面藏书不少;床头柜上放一只青瓷座台灯,衣架上 挂了一套半旧“礼服”,当然是在公开场合才舍得穿,回家便须换下…… “哎哎,老兄,你怎么跑来了?”胡耀邦追进卧室来。几十年的老熟人,无须 客套,他径直到办公桌的正面坐下,看着周惠坐到了桌对面的椅子上。 “找你来聊聊嘛。”周惠掏烟,在桌上敲敲,“知道你忙,可有些事总想找熟 人聊聊,听听意见。” “我也要找你呢。”胡耀邦不拘小节,将两只脚架到办公桌上,坐久了,两腿 瘀血,架高些可以化瘀。“我说老兄,你怎么搞的?几个亿都不要了?” “你哪里听来的啊?”周惠叫起来,“今天下午先念同志刚为这个事骂了我的 娘。” “你看看,你看看,”胡耀邦是感情外露的性格,两手在沙发转椅的扶手上连 连拍打,“国家的几个亿呀,我就怕先念同志发火……” “你别急,什么几个亿,没有的事啊。”周惠不慌不忙吸燃香烟,“造谣嘛, 我看这是有人反对我们啊……你告诉我,是谁向你告的状?” 胡耀邦摇摇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出有因,没成事实……”周惠将内蒙古农民生活贫苦,债台高筑,无力还 贷等问题徐徐道来。胡耀邦听几句已经明白没大事,精神一松懈,极度的疲困便袭 来。他头靠椅背,脚架办公桌,身体弯成一个U型,便那么打起瞌睡来。 周惠一阵心疼,便闭了嘴。声音停止,胡耀邦猛地惊醒,揉揉眼,奋力振起精 神:“噢,是这么回事啊,没丢了就好。” “放心好了,我只是有想法,并没做。这么大事,不研究不请示,我自己怎么 可能贸然决定?”周惠立起身,关切地劝一句:“你累了,睡一会儿,我先走了, 改日再找你聊。” “我送你。”胡耀邦双脚落地,立起身,不顾周惠拦阻,“送送,送送,吹吹 风就有精神了。” 胡耀邦将周惠送到车门前。室外冷风吹过,他头脑清醒许多,蓦地想起什么, 忙问: “哎,老兄,还有件事呢。你们怎么闹起包产到户了?” 周惠一脚车上,一脚车下,闻声停止,抽腿转向胡耀邦,夜色里目光一闪一闪 的: “本来就打算跟你谈这件事呢,见你太累了。”周惠反问:“包产到户怎么了? 老百姓没饭吃啊。” 极富组织纪律观念的胡耀邦认真说:“这样大的事,要按中央的决定办……” “总得有人先干嘛。”周惠坚持着,“总不能看着老百姓饿死吧?” 胡耀邦连连摆手,又用手势让周惠上车,然后再摇摇头,始终再没讲话。 拨乱反正,胡耀邦的全部精力是用在批判“两个凡是”和解决组织路线上,对 于农业问题,他还没来得及深入调查研究提出见解,所以只有摆手摇头。当农村改 革全面展开时,他坚决支持,并实事求是地评论说:“包产到户,万里第一,赵紫 阳第二,周惠是第三。” “去东交民巷。”周惠对司机吩咐一声,然后将身体靠在沙发上,轻松舒怡, 只是思想丝毫没轻松。同“凡是派”的斗争,看来主动权在握,不会出什么大事; 但是如何转移工作重点,进行繁重的经济建设和改革工作,特别是如何把农业这一 国民经济的基础搞上去,全党还远远没有统一思想。 他最忧虑的是,许多党内有影响的领导人物,政治上同“凡是派”坚决斗争, 在经济建设上,却是同“凡是派”有许多共同点,而与周惠的想法大相径庭。 周惠心里没底的原因,还在于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 他完全是“逼上梁山”,是为了不饿死人而不得不那样做。于是,名不正则言不顺 的感觉便一刻也摆脱不掉。 他极盼中央负责决策的领袖有谁能站出来说句话,这不但关系自己政治生命, 也关系到中国农民能否日子过得好些,能否吃饱肚皮。可是,迄今为止没有谁公开 讲话肯定包产到户。只有陈云讲了“采取积极措施,先把农民这一‘大头’稳定下 来,使之休养生息……” 包产到户算不算积极措施?心里还是没底。 汽车驶入东交民巷。这里曾由柬埔寨的宾努亲王所居住。 他见到了那位昔日的老上级,老领导。 他来见这位老领导有两个原因。一是老领导约他来看当时属“内部影片”的 《罗马之战》,二是老领导现在分管农委,他想对农业问题谈点想法。 老领导热情地将他引入小放映厅,两人并排坐在一个大沙发上,后面坐了老领 导那里的工作人员。刚坐好,电影便开始了。 周惠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家庭电影”,气氛很轻松,一边看,一边可以随意聊 天。老领导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是党内有名的才子,活得很潇洒,曾经深得毛泽 东欣赏。“文革”中,他被林彪、江青一伙横加“莫须有”的罪名,投入监狱,一 关就是八年。虽受尽折磨,对毛泽东的感情却始终深厚。毕竟,“文革”前的历次 政治运动中,他始终坚定地站在毛泽东的路线一边,是那种富有传统色彩的“忠臣”。 一九七五年五月,在邓小平主持工作期间,这位老领导走出监狱,但“罪名” 一条也没减,是“四人帮”在作梗,被下放到陕西武功农科院,连党籍也没恢复。 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李先念先后讲话建议他出来工作。胡耀邦出任中组部 部长后,调阅的第一份档案就是他的。数月前,中央开会解决陕西问题,胡耀邦利 用这个时机亲自写信给中央,经李先念。邓小平、叶剑英先后同意,才算真正获得 “解放”。 周惠同这位老领导聊天,聊“文革”所受灾难,聊老朋友胡耀邦,聊老一代革 命家邓小平、叶剑英,评议“凡是派”华国锋、汪东兴等人,都有许多共同语言, 甚至可以说声气相投。然而,当话题换过时,气氛便起了微妙的变化。 “操他娘的,现在的报纸上吹冷风,反对包产到组,更不用说包产到户,真他 妈一群混账。”周惠这样经历过战争年代,搞过“农村包围城市”的老干部,骂起 粗话来可谓信手拈来,有时毫不自觉,“哎,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事情哪?” 老领导望着银幕,半天憋出一句:“看电影吧。” 银幕上,正是光屁股烫死人的一段戏。周惠生平第一次见这些裸体镜头,本该 好奇却毫无兴趣,满脑子想的是内蒙古那些菜色的面孔,赤裸的肋骨巴巴的胸脯…… “他妈的,这些人除了吹冷风,什么具体事也不办。老百姓没饭吃知道不知道?” 周惠望着银幕那奢华的宫廷生活,火气更大了。“这些光屁股娘儿们有的是绫罗绸 缎偏不穿,卓资山那边,还有四子王旗,我走一路,有多少老百姓想穿穿不到衣服, 十六七的大姑娘连条长裤子都没有,一家人要轮换着穿。解放三十年了,学大寨也 搞了十几年,搞出点啥名堂?好好的草场硬给犁成田,最多收一季粮食就变成了沙 漠。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勤劳、俭朴、务实是中国农民几千年的优良传统,这是举 世公认的。如今学了十几年大寨,打着红旗下地,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全一样,这 实际上就是惩罚勤劳,奖励懒惰,把农民几千年的优良品质和传统全学丢了。报纸 闭着眼说瞎话,我走了几十个公社,怎么就没看见一处莺歌燕舞,看到的只有扒火 车逃荒呢?他娘的,是我瞎了眼还是这些混账东西瞎了眼……” 周惠忽然止了声。嘴唇翕动几下,没能再讲什么。他发现老领导将身子侧向了 沙发另一边,靠着扶手看电影,偶尔呷口茶,却绝不再朝他哪怕侧脸望一眼,就仿 佛忘记身边还有个“喋喋不休”,喜欢骂娘的周惠。 周惠莫名所以地抓抓头皮,以为是破坏了老领导看内部片的轻松气氛,只好不 再言声,老老实实地欣赏那些裸体半裸体的外国男女。这部电影,他只记住一个 “光屁股烫死人”的镜头,其他什么也讲不出来。 第二天,周惠被人告知:“你昨天晚上胡骂什么?指示报纸批评‘包产到组’, ‘包产到户’的就是请你看电影的领导……” “哎呀,我可真不知道啊,我可不是故意骂他啊……”周惠听了一惊,忽然明 白了老领导为什么分手时阴着脸,一点送客的话和动作也没有。他抓住自己那虽然 苍白却依然硬挺的头发,懊悔道:“这下子误会可闹大了!”但是,他也没去找老 领导解释,更没想道歉。念及内蒙古的农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解释或道 歉的话。 第四章 “我们坐的是一条船”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散会后,周惠的脚步比往日轻快许多。今天邓小平的讲话使他精神振奋,讲话 将解放思想提到“一个重大政治问题”的高度,并且阐明“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 条件”,特别是在号召“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时,讲了周惠盼望已久的话: “在经济政策上,我认为要允许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一部分工人农民, 由于辛勤努力成绩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来……”邓小平用慎重的语气说, “当然,在西北、西南和其它一些地区,那里的生产和群众生活还很困难,国家应 当从各方面给予帮助,特别要从物质上给予有力的支持。边远穷地区,包产到户也 可以搞,不是不可以搞。” 听到这里,周惠感觉心胸豁然一敞,上任后的全部努力似乎都有了报偿。他沿 楼梯紧下几级阶,追上了胡乔木。 早在建国前,“南北二乔木”这两位共产党内的大才子便盛名扬海内。南乔木 ——乔冠华;北乔木——胡乔木,周惠都是认识的,特别是与胡乔木相熟已久。 “哎,乔木同志,”周惠招呼,“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是你起草,搞得怎么样了?” “有什么事?”胡乔木不无警惕地望一眼周惠,知道这位老弟喜欢出格,最近 更没少放炮。 “小平同志的发言很精彩,有句话应该写入纪要里去呀。” “哪句话?” “边远山区、贫困地区能不能写上包产到户……” “不行不行。”胡乔木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哎,小平同志都讲了……” “在哪儿进?在中央会议上。要是写到文件上,就不光是边远穷地区了,那就 要全国席卷了。” “只要老百姓愿意,那就席卷嘛,有啥不好?” 胡乔木仍是摇头:“我告诉你,你们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能写,这句话 上文件,那就决堤了。” 周惠无奈地耸耸肩,兴致有些跌落。邓小平讲话后,他对内蒙古的农业生产已 经有了信心和把握,但他已不满足于自己可以放手干,他希望能从此在全国形成一 种“大气候”…… 农村工作会议纪要不写这句话,会议文件总要有这句话吧?白纸黑字带回去, 对全区干部解放思想会起多大的鼓舞作用!整理文件的秀才们也住京西宾馆,周惠 成了那里的常客。 新华社负责人曾把整理出来的文件递给了周惠:“喂,你先看看吧。” 周惠抓过文件,朝床铺上一躺便迫不及待地翻阅,目光匆匆地扫过字里行间。 从头到尾看两遍,一股火气按捺不住,将胳膊一抡,文件被扔在地板上。 “你们把最精彩的东西弄没了!”周惠从床上跳起身,他没有找到“包产到户” 四个字,失望之情流于词色,“你们摇笔杆的不写,我们干事的用行动写!” 一 京西宾馆小礼堂里正在放电影。根据邓小平的指示,一批五六十年代的优秀影 片同它们的创作人员一样陆续获得解放,首先在这里重上银幕。 周惠坐在西南角的位置。八年八个样板戏,他同全国人民一样实在是“吃”腻 了。就像一个人吃了八年羊尾巴,闻到味便难受得起鸡皮疙瘩。如今换了口味,重 新听到久远亲切的声音,看到熟悉可心的人物和生活,那一种精神愉悦是难以用语 言来形容的。 有人从东北角“双号入场”的门口走入,贴墙立有几秒钟,让眼睛适应黑暗。 “首长,请跟我来。”服务员上前引领。 “周惠同志坐哪里?”问话河南味十足。 “是赵书记啊,”服务员辨认出来人是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赵紫阳,“打字幕请 他出来!” “不要,我跟他坐一起看。”赵紫阳小声说,“你帮我找一找。” 走过来两名服务员,嘀咕几声,一名服务员知道周惠大致的座位,引赵紫阳绕 向西南,包了红布的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照照,一手扶赵紫阳,贴近他耳边:“就在 那儿,从这儿过去……” 借银幕反射回来的光亮,赵紫阳看到周惠,挨他身边坐下来。周惠被影片牵走 魂一般,浑然不觉。 有人在他肋部捅了捅。 “嗯,”周惠回头回神,正要叫出声,被赵紫阳用手势止住。便压住嗓子贴过 嘴去问:“你怎么找来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赵紫阳用他特有的河南口音咬耳朵。 “干吗?”周惠将身体一歪,两人就成了“耳鬓厮磨”的姿态,正方便咬耳朵。 “聊聊。” “出去?” “就在这儿好。”赵紫阳挤挤眼,“都看电影呢,没人注意咱们。” “聊啥?”周惠认真看一眼赵紫阳。那张长脸还像当年在九地委任职时一样英 俊,只是多了几分老练和成熟。当年的生活与银幕上放映的“平原游击队”很神似。 记得是一九四五年初春,邓小平任北方局代理书记,要去平原分局调查情况, 电报打到太岳,调太岳二地委委员兼士敏县委书记周惠同往。 平原分局又叫冀鲁豫分局,当时辖津浦以西,平汉以东,陇海以北,德(川) 石(家庄)以南的广大地区。周惠随邓小平到平原分局后不久,被分配到六地委任 副书记。当时赵紫阳在九地委任副书记,万里在八地委任书记,三个人同在一个战 略区。 周惠同赵紫阳相交就在那个时期开始,会议见面自不必说,打游击也常在一起 行动,睡一个屋、吃一锅饭,甚至是一样的穿戴打扮:身上黑布长袍,头上箍条白 毛巾,要是被现在的小青年们见到,会误以为“土匪”。因为银幕和戏剧中,土匪 也是这般打扮。所不同的是,赵紫阳是个漂亮小伙子,精明干练,生活中得意事多, 失意事少;周惠精壮敦实,黝黑粗犷,自小多磨难,失意事多,得意事少,加之命 运留在脸部的痘疤,甚至生过遁世出家之念。带了少年生活下的不同印迹进入革命 队伍,两人的性格作风也有不同。赵紫阳热烈潇洒,越是人前越神采飞扬,引来许 多羡慕的目光;周惠踏实果决,敢做敢当,言语间或爆烈如雷,间或流出一种淡淡 的有几分苍凉的幽默。 这两个人却相处得好,吹牛聊天喜欢往一道凑。抗战胜利前后,两个人住一个 屋填写干部登记表,互相交换着看,周惠比赵紫阳大几个月,该是老兄。 “小平讲了包产到户,华国锋一句话也没提……”赵紫阳冲着周惠耳朵喃喃。 “文件上没有写,他娘的!”周惠在喉咙里骂。 “纪登奎的讲话里也只字没提。” “他官作大了”,周惠声音虽小,火气却大,“我们不认识。” 其实,周惠和纪登奎当年就在赵紫阳那个九地委当县委书记,周惠还给他讲过 课。“文革”中,纪登奎被毛泽东破格提拔到政治局,从此,见了周惠便略无反应, 不认识的一般。 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中,“苟富贵,无相忘”成了一种传统美德,那是因为多数 人做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容易做到,所以是受斥骂的;不忘旧义,特别是 不忘过去的上级却是难些;生怕旧人提旧事,似乎提旧事有损高官后的形象和位置。 所以,如果说:“某某官当大了,不认识人了”,这个“某某”在人们眼中便黯然 低下许多。 当然,这种“传统美德”也给为官者带来许多麻烦。社会的习惯和现实,“富 贵深山有远亲”,官作大了找的人也多了,对于“官身不由己”的大官来说也实在 应酬不起,得罪不完。 不过,周惠认为纪登奎对自己的态度不属此列。 “哎,老兄,”赵紫阳又捅捅周惠,咬着耳朵说,“你看包产到户搞他个十分 之一怎么样?” “嗯,叫我说就搞他个十分之二。”周惠也咬着耳朵说,“先搞百分之二十也 没什么。” “可报纸上有人吹冷风呢,你老兄不给他们几炮?”赵紫阳“煽风点火”。 “你怎么找到我来了?”周惠笑问。 “我们坐的是一条船。”赵紫阳手心压手背,在周惠的手背上轻拍几下,拍得 周惠心热血涌,后来果真又大放其炮,惹了点麻烦,那是后话了。 在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转折之际,各省第一书记的悄 悄串联活动起了很大作用,他们联合起来,在自己为政一方的地域里,以权力和行 动对抗、反驳了“凡是派”及思想尚未解放的“保守派”们。实际上,这种串联在 “文革”后期,“四人帮”气焰正盛时便已开始了。赵紫阳是其中一个典型。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之时,赵紫阳便曾犯难去拜访邓小平。 “你这个人好大胆哪!”邓小平劈头一句,“好多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找上门 来了。” “我们坐的是一条船嘛,”赵紫阳的河南腔同邓小平的四川调都富于一种音乐 的韵味,“是福是祸谁也躲不掉。” “检查过关了吗?”邓小平将一杯茶递过去。 “有那么几尊神把关,能放我轻易过去吗?”赵紫阳苦笑。 “往我身上推嘛。”邓小平深深吸烟,又轻松一笑,“我早讲过,老子是聋子 不怕响雷打,死猪不怕滚水烫。” “大不了撤职,”赵紫阳耸耸肩。“我已经五十多了,无所谓了。” “才五十多就悲观了,我七十了还不服输呢。” 赵紫阳倾过身去咬耳道:“张春桥找我了解去年你请我吃饭的事,问我是不是 看到了主席去年五月在政治局的谈话记录?我说没有。又问我是不是听你讲了主席 批所谓‘四人帮’的事?我装糊涂说‘什么四人帮?’我不知道呀。……” “老子讲了,又能怎么样?”邓小平拍响茶几? “何必自找麻烦呢。”赵紫阳压着嗓子道,“我都没认账,那个记录本我早悄 悄烧了。” “你这个家伙,鬼滑得很哪!”邓小平笑了,“名为来告别,实则通风报信, 订立攻守同盟嘛!” “没办法呀,”赵紫阳摊开双手,“逼的。”他立起身来告辞:“我该走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在政治生活中,凡上了“同一条船”,此类活动是少不了的。抓“四人帮”是 这样,搞“包产到户”也是如此。何况赵紫阳调去四川之前,也曾在内蒙古干过年 把时间,跑了不少旗县,搞起“串联”更是名正言顺。他再捅捅周惠:“哎,你也 多找人串串。乔木同志起草的农村工作会议纪要,否定了华和纪的那一套,否定了 全国学大寨……” “可我也不满意。”周惠对着赵紫阳的耳朵摇头道,“我找过乔木,因为没有 ‘包产到户’这一句。” “心里有这条就行了。”赵紫阳在周惠肩膀上轻拍,“下面还是咱们说了算。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二 “庐山物以类聚,京西又是物以类聚。” 周惠自嘲地在心中暗笑,颇有信心地注意那位长身长脸,趿拉着一双黑布鞋, 在小餐厅摇晃着身子走路的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果然,万里直冲他走来,大咧咧坐 于他身旁。 虽然抗战末他们共事于一个战略区,却并未直接打过交道,是新形势下坐上一 条船了。 “周惠同志,你那个发言不错嘛。”万里随便打着招呼,“刚出点汗,来点风 寒顶回去可不得了啊。” 这个人小节不拘,大事独到,非常人能及。周惠望着万里随意敞开的衣襟,心 里这样评价。 毛泽东当年评价说:“北京有个万里,日行万里。” 邓小平三十年后又评道:“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一万里同志是立了大 功的。” 万里是那种不甘平庸的人;要么不干,要干就轰轰烈烈,有所发现,有所发明, 有所创新。他当第一任城建部长,便搞了首都“十大建筑”,至今丰碑一般矗立于 北京市,被誉为“日行万里”;他任铁道部长,将铁路变成了邓小平实现全面治理 整顿的突破口,“打”徐州,“战”长沙,“征”昆明、“取”郑州……赢得“火 车正点万里行”之誉称;他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在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便率先搞出 《关于目前农村经济改革几个问题的规定》草案,被称为“省委六条”,吹响了农 村改革的第一声号角,继而作出“借地给农民”、“联产计酬”。“包产到户”等 一系列决策,治皖一年便开始有了“要吃米,找万里”的民谣…… 干事的人佩服干事的人,周惠放下手里的粥碗,笑着说:“万里同志,你是先 行官哪,我们跟着跑。” 正是早餐之时,餐厅里弥漫着“六必居”、“王致和”、“涪陵榨菜”之类的 混和气味。万里冲端来早点的服务员礼貌地点点头,重新望住周惠:“我们那个内 部专刊你看了吗?就是农业劳动计酬必须联系产量的新华社内参……” “嗯,”周惠点头,“我投赞成票。” “原来我们写的是‘包产到户’,考虑中央文件有‘不许分田单干,也不许包 产到户’的规定,就把四个字改成八个字。‘包产到组,责任到人’或‘联产计酬, 责任到人’ “责任到人了,比到户还厉害呀。”周惠会心地笑着说。 “你是明白人。”万里也笑,“糊涂人以为包产到组反正不是到户,也就不来 找我们的麻烦了。” 万里喝两口粥,停下筷子问:“哎,事是那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个叫法或说法 好呢?现在叫法太多太杂,包产到户,联产计酬,责任田,大包干……还是找个准 确点的叫法统一统一口径好。” “包产到户的叫法多些,可是又犯忌,”周惠沉吟道,“文件上明令不准……” “安徽的老百姓叫‘大包干’的多些。” “叫什么名称不主要,主要还在内容。” “我们那里凤阳县的老百姓对大包干的内容有段顺口溜……” “凤阳,出花鼓词的地方。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 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周惠感慨地摇摇头,“凤阳出的顺口溜肯定是很生动很 深刻的了c” 万里用筷子敲着碗沿,念念有词:“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 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好!”周惠喝彩,“还是你们安徽的叫法好,就叫‘大包干’,我投你们一 票。” “老百姓对‘大包干’的好处也有段顺口溜。”万里兴致勃勃,将筷子从碗沿 移开,落在圆鼓鼓的小白馒头上继续敲打,嘴里念道:“大包干,就是好,干部群 众都想搞。只要搞上三五年,吃陈粮,烧陈草,个人富,集体富,国家还要盖粮库!” 念到最后一句,万里的筷子已将那个白馒头戳起来,像个丰收之后喜悦的农民 一样,朝白馒头美美的咬上一口,大嚼起来。 “我们有些干部糊涂得实在怕人。你说他思想不解放,本本主义、教条主义吧, 其实他本本看的不多,教条也没记住两条。硬要把包产到户和分田单干混为一谈, 两个怎么能一样呢?”周惠边用筷子夹着一粒粒盐黄豆往嘴里送,一边皱起眉头道: “‘分田’涉嫌改变所有制,‘包产’分明只是涉及产品分配形式嘛,是一种联产 计酬的责任制形式,是要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土地所有制并没改变。可有些干 部硬是在那儿瞎嚷嚷,什么对不起毛主席在天之灵,不是屁话嘛!” “好行小惠,言不及意,变相单干,反对学大寨……”万里一句一顿,边吃边 数扣在他头上的帽子;数一顶小帽子吃一粒黄豆,数到“复辟资本主义”之类大帽 子便吃一粒花生米,末了淡淡一笑:“人言不足畏。” “干部问题不解决,什么好政策也得落空。” “我们一位干部跟我建议,说搞点‘还乡团’很有必要。”万里已经是在同周 惠交流思想和情况,“我们省委已经决定,要用优惠条件号召安徽籍在外地工作的 干部回家乡出力来。” “哎,我们那个侯秘书长去了怎么样?”周惠关心地问。这位侯秘书长是尤太 忠在内蒙主持工作时的干部,原籍安徽,周惠本想留住他,但他考虑形势的变化, 在过去路线方针指导下所做的事,在新形势下难免要有人找矛盾。为避麻烦,还是 要求调走了。“他在内蒙如果继续呆下去,本来也是能呆住的,并没什么大事情。” “在安徽干得不错。”万里深刻地说,“党员干部就要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嘛, 有错误的干部也许反而是真正的好干部,肯做工作嘛;没错误的干部倒也许是最糟 糕的干部,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做工作嘛。” “哎,万里同志,讲到这里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周惠想起—件事,“过去 我们那里有位公安厅长去了安徽,听说这次下来了。内蒙对他熟,他也熟悉内蒙。 这次我来,内蒙的同志提出请他回内蒙,这个人有事没事?” “事情是有一些……”万里说,“执行那时的路线,多少总要有些事。” “要是大事,那就算了。要是小事,内蒙愿意他回来工作。” “有点小事,没大事。”万里高兴地说,“回内蒙再好不过,各省这样搞搞干 部交流,对党对国家和他本人都是好事。” “那好吧,就叫他回内蒙继续干公安厅长。”周惠把剩下的一点粥打扫尽,起 身道:“万里同志,以后我们还得多交流。” “不光是我们两个,”万里的神色、口气都意味深长,“要广泛,从中央到各 省。” 他用手划了尽可能大的一个圈子。 三 黑暗稀薄起来,晨曦像一种神秘的暗示在慢慢地艰难地展开。 “巡洋舰”又驶入了旷野,车上坐的还是那个周惠,随行的也只是两个秘书一 名警卫。极目四野,还是那种人迹渺渺,神情冷冷…… 不过,孤寂感渐渐远去。 十一届三中全会期间,各路“诸侯”、各位“封疆大吏”活跃着做了广泛的串 联,这是前所未有的变化。自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之后,高级领导干部便有些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哪怕是同住北戴河“易地办公”,房前房后也 少有串门;开会坐一屋,会后各自东西,生怕串门串出个“集团”。“俱乐部”之 类的罪名来。 赵紫阳、万里、任仲夷、池必卿、廖志高、江渭清、谭启龙……各省市的负责 人形成一种“转折”的组织基础,保证了邓小平提出的思想路线和政治路线的转折。 一团浓烟升腾而起,周惠将车窗拉开一条缝,嘴巴不闲地又连吸几口。 春寒料峭;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他紧紧身上的军大衣,脸上却是热辣辣的 感觉,一如十几道灯光投射过来。 三中全会进行中,他曾莫名地被烧一下子,记者们将摄影摄像的灯光齐射向他, 热了好大一阵。记者们是很少这样对他“犯神经”的,一张“黑不溜秋”的麻脸有 什么好照的?他心里自嘲。 可是,不到几个小时他就明白了,增补的九名中央委员,他也榜上有名。 这些记者,比当事者消息还灵通! 想到记者才发现今天的车上多着一名《人民日报》的负责人。办大事还真少不 得这些笔杆子。 “昭盟灾情严重,看到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遗体你们不急不愧不难过吗?当 务之急,一是救济粮,二是要种下庄稼,种子下不了地就要出大事。”周惠在赤峰 对那些党员干部讲得动了感情,“我且不说你们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狗急了还要 跳墙呢!你们要说来不及解放,转变,莫非也不急吗?没饭吃要饿死人的,知道不 知道?” “谁不急呀?”干部们摊开两手,“跳墙也不知往哪里跳呀。” “包产到户,责任到人。放手让老百姓自己救自己,把你们过去那些禁令统统 收回去作废!”周惠简直动了肝火,把干部们拉着去农村转,指点荒芜的土地: “分了,分给老百姓,责任一定要到人厂 有干部指着麦田里的青苗:“荒地好办,青苗怎么办?” “青苗也分。”周惠接口便拍板作出决断,“半路出家也能成佛,分青苗也能 收回好庄稼,总比不分没人管,丢下庄稼扒火车逃荒好!” 于是《人民日报》登出一篇文章,标题便是周惠那句话:“半路出家也能成佛”。 千里巡行,周惠腿不停,嘴也不闲。 他明白,他这个中央委员不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来,而是对他上任后所想所做的 一种肯定和提倡。“邓大人”办事就是不露山不露水地搞实际内容,给你实惠。 “我看‘包’字可以进城嘛。”周惠对乌兰浩特市的干部们讲话,把手握一握, 像抓小鱼小虾似地抓住那些涉于倒闭破产的小企业、小加工厂,“农村可以包,城 市为什么不包?没有明确的责任权利,积极性就调动不起来。这政策那政策,能调 动积极性,解放生产力就是好政策;‘白猫黑猫’论不是修正主义,是实事求是, 是马克思主义……” 于是,《人民日报》又登一篇文章:《“包”字进城》。 从东向西,由南至北,千里巡行塞外,走村串户,访贫问苦,用行动为各级干 部作示范。 “天下有打罪,骂罪,杀头的罪,就是没有饿饭的罪,三岁我母亲就叫我懂这 个道理,共产党的干部,能不明这个理?” 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他烧了三把火。 从龙太忠开始,先将那些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军队“支左”干部,设宴款待,敲 锣打鼓地送回军营去,重叠臃肿的机构顿时清爽许多,各种矛盾也立刻减少多半。 对那些靠“文化大革命”起家的干部,讲原则,讲策略又讲政策也做一次彻底 清理。 第三步就是建立健全各级领导班子。这期间也要注意步骤,先将老干部都解放 出来,稳定大局;再分别具体情况,让那些年龄过大,确实不适合继续工作的老人 光荣地退下来,离开那些关键性岗位,将选择好的年富力强、忠诚于十一届三中全 会所确定的路线的优秀干部提拔补充上去。 这时,博览群书的优势也显出来。 主政内蒙古,他就谈蒙古族的历史和英雄,那是近三十年前看过的书,信手拈 来便派上了用场。 “你们搞宣传的责任重大啊,好的东西能不能深入天下人心,很重要的就是靠 你们这些秀才。”周惠慢条斯理地同那些摇笔杆子的谈心,“刘备的五虎上将,天 下无人不晓。其实三国里面,北魏、东吴、西蜀,蜀国是最弱的,刘备的五虎上将 真那么厉害吗?又加个诸葛亮,不过割据了一块蜀地。蒙古民族崇尚狗,成吉思汗 的四员大将都是用狗来褒奖,这‘四狗’大将东征西讨,建立了地跨欧亚的大帝国, 人类史上没有谁能比,可是天下没几个知道的,就是宣传的责任。你们在内蒙搞宣 传,就不要埋没了‘四狗’大将的功勋,不要叫徒具虚名的‘五虎’上将在那里招 摇……” 一番谈心,许多宣传干部,无论蒙族、汉族,都去找了《黄金秘史》、《蒙古 秘史》来读。 “不能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果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横 跨欧亚大陆。” “大道理天天讲,今天不说也罢,就说说蒙古民族的英雄成吉思汗。”周惠对 那些即将上任和即将交班下台的各级领导班子的新老干部们说,“天下大定,成吉 思汗对他的功臣部下们讲了三条,我看这三条对我们今天也有启发。”他的目光先 依次滑过那些即将接班上任的年富力强的干部,“第一条,成吉思汗说,你们都当 官了,不再是我身边人而是国家的人了。以后你们的工作安排,或升或降,或奖或 罚都是由人事部门负责,我不能再讲什么话,不能乱了制度。但你们到了岗位上, 要告诉我,我知道后,要找你们也容易找。” 今天的事虽不能拿几百年前的事去套,但其中可以受到启发是显而易见的。不 少干部频频点头。 “你们都是功臣,已经有过很大贡献。”周惠的目光又逐一扫过那些即将退下 来的老干部。“成吉思汗讲的第二条,是说给那些爵位高而不再任其职的老功臣们。 他说,按你们的官职不一定能再常见到我了,但是逢大典,我还是要请你们来见见 面。你们将站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我要和你们叙叙旧,以慰思念之情,我永远不会 忘记你们为我建树的功勋。” 周惠说到这里,作一个总括的手势:“成吉思汗讲的第三条,是说有机会见面 时,你们一定要跟我说真话,有啥说啥,就像咱们一道出生人死打天下时候那样。 人们如果看我脸色说话,我就该完蛋了。我完了,你们也就全完了。”周惠讲到这 里,无限感慨道:“你们听听成吉思汗讲的这三条,他是‘只识弯弓射大雕吗?’” 有幸倾听到这番话的干部,无不为之唏嘘喟叹:倘若将“大汗”将“我”改为 共产党,这三条有许多内容至今适用啊。 “你们去看看承德,在民族地区工作承德不能不看。”周惠在锡盟、在呼盟、 在哲盟不厌其烦地讲,“清朝对少数民族的政策不简单,格外重视蒙古族,而且尊 重他们的文化。我们有些地方比他高明,有些地方还不如他们。我看乾隆皇帝的文 章和书法,他是满族人,汉文化的造诣比我们汉族的秀才举人们都要高。你们在内 蒙古工作,不会蒙文蒙语怎么能搞好工作?周恩来总理在青岛民族工作会议上的报 告,到现在推不倒,可惜我们许多没有照着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大汉 族主义,一会儿民族分裂主义,关键是要全心全意为兄弟民族服务……” 有人提醒周惠:对年轻干部不要提拔太快,三十多岁就进自治区党委常委班子 不妥。 “同志,我三十多岁就担任过省委代理第一书记了,难道真是像九斤老太太讲 的一代不如一代?”周惠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要学齐威王识宝,不要学魏惠王不 识宝,否则可真是要‘其无后乎!我无后乎’……” 周惠将毛泽东一九五九年在庐山的讲话,又信手拈来两句。他讲话颇有些“乱 石铺街”;乍看杂乱,实则有内在联系,整个是一体天成。 (周显王)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惠王曰:“齐亦有宝 乎?”威王曰:“无有。”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 车前后各十二乘者二枚,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威三曰:“寡人这所 以为宝者,与王异。吾臣有檩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酒上 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 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祭北门、赵祭西门,徒而从者七千余。吾臣 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 哉!” 齐、魏二王关于“宝”的辩论,周惠是站在齐王一边,有趣的是,这场辩论后, 齐魏两国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马陵之战”,结果,齐威王以田忌、孙胜为“宝”, 将以“径寸之珠”为“宝”的魏惠王打得全军覆没,将惠玉的儿子也俘虏走了。所 以周惠信手拈来一句“其无后乎,我无后乎……”其含意又岂是几句话能讲完? “这里有个观念问题。”周惠在北京同一些老同志聊天,‘有人以不举荐干部 不提拔人来标榜自己无私心,不用私。其实这种人多数都是自私狭隘的人……” 周惠曾给不少人讲孔子“进贤为贤”的故事。 一天,子贡问孔子:“现在的巨子谁最贤者?”孔子答:“还没发现。要说过 去,齐国有鲍叔,郑国有子皮。”子贡不解:“现在齐国的管仲,郑国的子产不算 贤者吗?”孔子说:“什么叫贤?是进贤为贤呢,还是出力为贤?”子贡说:“当 然进贤者为贤。”孔子说:“是啊,鲍步举荐了管仲,子皮推荐了子产,所以是贤 者。至于管仲和子产,他们只是自己出力,并没听说他们推荐举拔过什么贤者,怎 么能说管仲和子产是贤者呢?” 周惠为官,所举拔的干部,省部级以上有几十人,政绩。官声都很好。局、处 级干部则更多,可说是一直注意“进贤”。 四 红墙外的玉兰花已然盛开。此花清馨,近花三米便可领略“袭人”的意境。 周惠沿了中海散步。正是夕阳西下,余晖缥缈;略一放眼,前人之诗便跳出海 面: 翡翠层楼浮树抄,芙蓉小殿出波心。 中海辟于金元,南海创于明初,清代与北海连为“三海”,统称“西海子”, 列为禁范,园内湖光山色,殿阁楼台,老树嫩芽,春气弥漫。踱步湖畔,别是一番 享受,特别对于周惠这样的老干部,在此可以寻觅过去的足迹,找回久远的声音…… 这里是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长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也是中共中央 和国务院的办公所在。 周惠进京,喜欢住中南海,不仅是为了开会述职方便,更由于这里有一种思考 大事的政治氛围。 中央书记处办公的勤政殿与毛泽东居住的丰泽园之间,有所小四合院,是个内 部小招待所,接待各路“诸侯”,各方“封疆大吏”。许多人不愿住此,嫌拘束, 不似禁苑外可以随心所欲。周惠除了工作,业余爱好不过读书散步,都是“禁苑” 不禁的内容,所以每次进京,多是给中央警卫局挂个电话,径直住进中南海。 这两天周惠得空儿就散散步,其实是“走脑子”。 若说上次看《罗马之战》走火骂娘是不明情况,不知对象,这次可就不同。赵 紫阳、任仲夷他们来捅火,他翁声翁气地抱怨道:“你们尽捅我得罪人,他是我的 老上级……” 他明知自己是炮筒子脾气,可一旦遇了火,还是禁不住要炸。《人民日报》春 节前后登了他的“半路出家也能成佛”等观点,可是到了三月十五日,突然在头版 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来信说:“轻易从 ‘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会“搞乱干部和 群众的思想,挫伤群众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害”…… 特别是信前的“编者按”,口气颇大,显然有来头:“已经出现分田到户、包 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 周惠心里已经有数,叫他“纠正错误做法的”就是那位老上级。 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也有些“乱石铺街”。一会儿庐山会议,一会儿十一届三 中全会;忽而内蒙古的农民,忽而当年中南局的老领导;一时间“大跃进”、“人 民公社”,一时间又“包产到户”、“分青苗”……孰是孰非? 脑子走,脚也走,已是走在海子东侧。不知为什么,神思忽然飞到一街之隔的 禁城。 那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紫禁城”,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宫。在后人的眼中,它 不仅是十五万平方米的完整的古建筑群,更是中国皇帝制度的重要内容。比如那红 墙黄瓦、蟠龙藻井、沥粉金漆木柱和金漆雕龙的“宝座”,都是封建皇权的象征, 他人不敢僭用。哪怕你是“九千岁”,宫殿也不敢建在超越二尺的台基上,只有万 岁爷的金銮殿才是建在六尺高的汉白玉台基上。皇宫分“外朝”和“内廷”。外朝 以太和(金銮殿)、中和、保和三大殿为中,文华、武英两殿为文武两翼,是皇帝 举行大典,召见群臣,行使权力之场所。皇帝升座,殿前银鹤。铜鼎、金炉都升起 袅袅香烟,维绕于殿宇廊庞;殿廓下,金钟、玉馨、笙、笛、箫、琴齐声奏鸣,跪 于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整个紫禁城赤霞晖映,金光万道,将中国封建宗 法礼制和帝王至高至尊的思想充分表现出来。“内廷”以“乾清”、“交泰”、 “坤宁”三宫为主,东西各有六院,那一种广阔繁杂,壮丽豪华,深沉博大,无一 不是帝王至高无上权威的佐证。 封建统治的主要思想和内容,都可概括为四个字;立君牧民。 纵观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史,无论“百家争鸣”还是“独尊儒术”,惟独在“立 君牧民”一点上无异议,就连为民请命的海瑞和老百姓靠理想臆造的“包青天”, 都不会越“立君牧民”之雷池一步。前文提到的卜式,他可以先国后家,公而忘私, 却笃信“立君牧民”。 “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 林中,欲令子牧之。’式即为郎,布衣中跷而牧羊,岁余,羊肥息,上过其羊所, 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 这位“思想境界高”,不愿为官的卜式,宁愿去当羊棺牧羊。皇帝嘉奖他羊牧 得好时,他告诉皇帝,治民和牧羊一个道理。 无论政治家如何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要是“立君牧民”,他怎样努 力也不可能改变“君贵民轻”的客观事实。一千多年来,中国的老百姓怕的是昏君, 盼的是明君,一如羔羊寄望于收者仁厚、理智、勤劳…… 熟知国情民情的周惠明白,当今之世,不“立君”、不要权威、不要中心是绝 对不行的,但“牧民”的观念却非改不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教训乃 至“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刻骨铭心。邓小平有鉴于此,提出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 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提出要从制度上保证全体人民真正享 有通过各种有效的民主形式管理国家的权力,享有各项公民权利,在政治上逐步地 有阶段地创造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更高更切实的民主制度…… 周惠停住步,前方已是南海瀛台,支持变法的光绪帝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即被 囚禁于此。 “要革命主义加改良主义……光改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这是去年七月十九日上午邓小平在西山对他讲的话,其中特别强调了要给企业 和农民自主的权力。这次讲话后,他便重新“出山”去了内蒙古。 周惠没有进瀛台,返身往勤政殿的方向踱去。 “还得有个思想革命,转变观念哟!”周惠对着水波荡漾的海面发出一声肺腑 之言。 怀仁堂里,转圈摆着沙发椅;茶几上,每人清茶一杯。小型的中央工作会议正 在继续。 胡耀邦主持会议,一省一省地听取情况汇报,目光偶尔朝周惠那里瞟一下,无 不担心。 周惠住小招待所,一日三餐都在勤政殿这边中共书记处的小灶进食,饭桌上常 与胡耀邦聊聊。他的想法和情绪胡耀邦再清楚不过,怕只怕他将情绪带到会议上来。 何况,赵紫阳和任仲夷就坐在周惠旁边,少不了要搞点“小动作”。那个炮筒 子就要被点起来…… “周惠讲讲嘛,”任仲夷捅周惠胳膊。“在底下我们聊得很好,你很有见地, 在会上给大家讲讲更好……”赵紫阳、池必卿随声响应,万里也在点头。胡耀邦作 个手势:“周惠同志就谈谈吧,就谈谈内蒙古吧。” “现在不是别的,是没饭吃呀。报纸上吹冷风,说我们挂羊头卖狗肉,说不能 什么生产积极性都鼓励,都去提倡,我不这么看。有狗肉吃也比饿死人强吧?你宁 叫老百姓饿死也不许他吃狗肉?这叫什么马列主义?这办法那办法,什么办法能叫 生产上去,能叫老百姓吃饱肚子才是好办法。”周惠开始讲得缓慢低沉,但是那沙 哑的声音在渐渐升高,“报纸可以批评我们,从前我们就是在你们领导之下,现在 我还是在你领导之下,从大跃进开始,我在你领导之下,照你说的办,几个大办嘛, 大办钢铁,大办农业,大办食堂。大办钢铁,‘两小无猜’,小土群小高炉怎么样? 九千万人上山,树吹光了,钢都砸了去炼铁,炼出一堆废炉渣,这个教训不要接受 吗?满山乌烟瘴气,粮食烂地里没人收;浮夸成风,卫星越放越高,牛皮越吹越大, 农民吃食堂,喝糊糊,后来连粥都没的喝,饿死多少人哪。瞎指挥,强迫命令,种 地的人管不了种地的事,这事情还能搞好?那时候就给我们湖南插了白旗,两省交 界处大喇叭冲着我们喊,骂得那个难听!现在又要搞那一套,《人民日报》宣传那 些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在搞乱思想,又是谁在挫伤群众的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 害……” 周惠的脸开始涨红,越讲声越高,言词越激烈。胡耀邦右手连连拍茶几:“哎 哎哎,别别,别这样,人民内部矛盾啊,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啊……” “我也知道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也没说是别的矛盾。”周惠平静一下情绪,恢 复那种深沉缓慢的音调,回顾“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教训,回顾庐山会议 的教训,又谈了“而今日下”农村和农业生产的现状及形势。最后,颇带了几分慷 慨悲凉的语气说:“就算我又一次为民请命吧,折腾不起了。农民折腾不起了,国 家折腾不起了,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把生产经营的权力交还给农民。不要再搞强 迫命令,给‘包产到户’上个户口,尊重农民的选择,饿肚子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 优越性啊……” 隔天,习仲勋来看周惠,将一份内部简报交他看。 “这是政治局委员看的……”周惠有点迟疑,马上又明白原因了,因为上面有 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发言。 “××同志看了你的发言,给中央写了封信。”习仲勋面有难色道,“他对你 的意见比较大,要同你在全国全党面前进行辩论……” 周惠虽有一定思想准备,却也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他要辩论我也只好辩辩这个道理,我认为我是讲的实话。” “你讲的是实情,不过……唉,我的意见是不要再闹了,书记处也是这个意见。” 习仲勋表示了同情周惠的态度,息事宁人地说:“还是讲团结嘛,不要内部又闹起 矛盾。” “你说怎么办?”周惠望住习仲勋。 “打个电话,”习仲勋眨眨眼皮,冲电话机扬扬下巴,“几十年的老战友了, 他也是你老上级,你就高姿态嘛,说两句就揭过去了,以后别闹了。” “你们都是做了好人,就是我做了恶人。”周惠嘟哝着抓起电话,拨通号码: “XX同志吗?我是周惠呀。听说你对我有意见了?我看这样吧,什么时候我们见面 聊聊,谈谈心,你看怎么样?” “好吧,”对方毕竟是老领导,说话还客气,“以后见面再聊吧。” 以后见面不少,却再也没讲过一句话,迎面相遇,至多不过互相点一下头,便 陌路人一样分开了。 反而是同那些倒霉的下台干部可以推心置腹地谈些心里话。 一番没明没夜的下乡、开会,这位矮墩墩的身形颇让人联想到拿破仑的周惠终 于累倒住进北京医院。这正是他两年前进门受阻大发雷霆的高干病房区。 今非昔比,他受到热情接待和精心治理。 病区里还住着一位倒霉的朋友,原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由于“文革”中 的问题,他被“一撸到底”,身体也垮了,住进北京医院,独个儿冷冷清清,四周 围人迹渺渺,一幅凄凉晚景。 周惠的到来,给他清冷的晚景带来一点温度。没有避嫌,一如往昔朝一堆儿凑, 谈天说地再加三教九流。 变化也是有的。 二十年前,刘建勋在庐山春风得意,周惠见面就骂:“刘建勋呀,你他娘的是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卫星你也放了,再打个电话把真话也讲了……” 刘建勋大动感情:“我倒了霉,亲朋故旧躲还躲不赢,难得你春风得意,不忘 旧情……” 周惠忙摇手:“别这样讲,人是互惠的。庐山我倒了霉,你对我不错,像个朋 友。” 刘建勋摇头:“我在河南究竟怎么了?三刀六洞,罪恶滔天?就这样对待我……” “唉,想开点,”周惠劝慰,“任何事都有个氛围,不是孤立的。我在庐山又 有几个人理睬?更不要说理解。‘文革’伤了那么多人,他们的冤屈又向谁说?回 过头想想,共产党的干部谁没挨过整,谁又没整过人?过去搞的就是六亲不认,斗 争哲学嘛。” 刘建勋沉默苦笑片刻,道:“说到底还是大码头没事,小码头遭淹哪。” 周惠也笑了。他了解刘建勋这个人,走江湖、跑码头、三教九流、哥儿们义气 之类的东西都有一套,言谈举止很习惯地便会带出来一些。当年毛主席视察大江南 北,正是“文革”期间个人崇拜闹得最凶之际,一路行来,所有前未晋见的干部, 或者“激动万分”,或者诚惶诚恐,惟独刘建勋,汇报河南形势,大咧咧坐毛泽东 对面,边讲边撸起裤腿,露出两条腿,鞋也是趿拉着,陪毛泽东同行的杨成武直皱 眉头,他习惯军人严肃的生活,频频用眼色提醒刘建勋,刘建勋全然不觉,竟盘起 腿来,两手一边搓脚丫,一边抱怨形势太乱,控制不住。 客观讲,刘建勋不管有什么错误,人还是很本色的,没有那么多诡谲虚假。 “抓‘四人帮’,华国锋和汪东兴还是立了功。”周惠替“大码头”说句公道 话。 “我住进北京医院也不容易,外面的形势就更是一无所知了。”刘建勋含蓄表 明希望知道点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情况。 “《光明日报》关于‘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评论员文章,初稿 是南京大学哲学系老师胡福明写的,十易其稿,一炮冲天,胡耀邦和罗瑞卿起了大 作用。‘凡是派’是不叫发的,胡和罗顶住了。坚持发出来,推动真理标准的讨论, 这个标准一搞清楚,是非就好判断了。”周惠向刘建勋介绍了中央工作会议及十一 届三中全会的基本情况,然后说:“现在形势已经明朗,想搞第二次英明领袖是行 不通了,党内生活的民主化会不断加强,阶级斗争为纲已被否定,工作重心转向经 济建设也为全党所公认。搞经济建设,先顾农民这个‘大头’,党内也有共识。如 何搞?是继续学大寨还是实行各种形式的责任制?党内有分歧,有争论。不过最终 起作用的还是民心和民意;停止学大寨的主要呼声不是我们这些‘还乡团’,主要 是农民自己。搞责任制,包产到户,主要也是农民自身的要求。我看这个潮流是挡 不住了。” 刘建助听得人神,一个脱离政治舞台的政治人物常会产生的失落、惆怅之色溢 于脸孔。默然良久,他伤感道:“唉,老弟呀,我这次怎么会栽这么大的跟斗?” 周惠想了想,身子靠近过去:“老兄,你把一宝全押在了毛主席身上……” 刘建勋怔了怔,不悦道:“你老弟现在说这个话了,老人家在世时,谁不是紧 跟老人家,中国历史考验过的嘛……” 周惠抬手截止:“你这么说也是武断了,庐山会议我要是紧跟,下山我就是省 委第一书记。” 刘建勋又是一怔,微有赧颜:“那是的……”他略一沉吟,又不服道:“可是, 有几个没紧跟的?从大革命开始,到井冈山,到延安,直到解放战争,事实都证明 了老人家的正确。排斥老人家,不跟老人家,革命就失败,就受损失。这难道不是 事实?在中央苏区,主席经常是少数,可真理就在他手里……” “你说的那是事实。主席讲过一句话: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怎么理解?” 周惠不等刘建勋回答,又继续讲下去:“现在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已经有了眉目, 绝大多数人都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极少数人仍坚持有两个标准,说凡 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和指示也是一个标准。要是照你的逻辑,那么你要是在台上, 也会坚持‘两个凡是’的观点了?” 刘建勋沉吟未语。 周惠笑道:“老兄啊,是实践检验了毛泽东思想的正确,而不是相反。”他无 限感慨地长吁一口气,“哎,我说你把宝全押在了老人家身上,你不服气。中国有 句古话:顺民心者昌,逆民意者亡。中央苏区时,主席在党的领导集团里多次处于 孤家寡人的地步,他跟我讲过,有八九次之多,有几次还差点杀头。他为什么敢坚 持?因为他看清了自己在党员群众在红军广大指战员和全国人民中他不是少数,是 顺民心、应民意的。没有这一条,任你是天下奇才、伟才、惊世之才也要犯错误, 遭到失败。‘四人帮’那么大势力,在政治局,在中央委员会你搬得动他们吗?一 朝倾覆,靠的是民心民意;邓小平三起三落打不倒,靠的也是民心民意。连唐太宗 都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毛主席再三告诫我们:群 众是真正的英雄。” “嗯。”刘建勋一枝接一枝吸烟,咳得厉害,却一直停不下来,“有启发…… 你接着讲嘛。” “讲什么?我们这些人都是毛主席培养教育起来的一代人,什么道理你不清楚? 你是……”周惠突然想到刘建勋现在的处境,便不忍直言其短,转个弯子道:“实 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毛主席教育我们的吧?为什么有人要多开出一条标 准?毛主席教育我们顺民心、应民意,为什么到了许多同志那里就变成了不违背毛 主席的意图,凡事要看主席的脸色,顺主席的心思?” 刘建勋病黄的脸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晕,狠命吸着烟问声不语地听。 “近来我总是回顾庐山会议。不识庐山真面目,现在有几人能识庐山真面目? 老兄哪,咱们俩是关起门来说心里话呢,你讲,你当时真没看出民心民意吗?是真 不知道实际情况吗?上山前,上山后,七十五名中央委员,七十四名候补中委,加 上我们十四名列席会议者,有几个不知道实情?咱们都是当事者嘛!” 刘建勋垂头不语,只是吸烟,周惠已经情绪起伏,越讲越激动: “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获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 咙胡……””周惠眼圈湿润了,“我们有几个人不知道人民这种呼声?为什么毛主 席一句话,一百六十多名与会者就全成了‘盲聋哑’,这是顺民心还是顺领袖之心?” 周惠抬起右手,本想去拍刘建勋,略一顿,而拍向自己;先拍拍头顶,再拍拍脊梁 骨,痛苦道:“怕丢这个就没了这个。老兄啊,我讲不识庐山真面目,没有认真分 析总结嘛,现在也不识,看来要识庐山真面目也不难。不过,历史有自己的规律,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看从庐山会议就开始了,一步步发展到‘文化大 革命’,最后来个物极必反……” “唉,二十年……报应来迟。”刘建勋终于拧熄手中的香烟。长叹息,仿佛积 郁心中的委屈怨懑释去大半,抬起头望住周惠:“难得你老弟讲出这么诚恳的话。 要想清楚今天,是应该先认清庐山真面目,特别是我们这些过来人!” 于是,两个“过来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仿佛又看到了苍苍茫茫的扬子江, 烟波浩渺的鄱阳湖;那座黑郁郁的大山漠然做岸,任凭云遮雾锁,自信是一个千古 不语的存在…… 一个巨人的声音回荡于长江、大湖、匡庐间: 一山飞峙大江边, 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 热风吹雨丽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 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源里可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