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针没两头尖。 维特少年得志,一下子在澳门走红了。在葡萄牙人眼里,尤其在里斯本,他几 乎成了个民族英雄。马兵头铜像的样品已出来,一旦定稿之后便可以动工了。他很 忙,还在四处调查咨询,也许又有什么大动作出现了。看来寡言的他倒是很会弄出 点轰动效应的。 然而,在华人里头他却似一条毛虫,一个年轻的顽固的残酷的殖民者。如此而 已。因此,维特大律师楼门可罗雀,路人不屑一顾。他为此也烦恼过,百般无奈之 下,只好把助手都辞退了,只留下一个小秘书,以维持生计。他靠的是葡国人以及 政府的官司收入,寥寥无几,仅够支付房租费用。当然,他绝不会后悔,认为一个 律师,理所当然地要维护历史的公正。这个公正很重要的是法的公正,不以人们的 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公正。 迪尼达曾提醒过他,为生之道切勿介入犯众怒的事,官有官腔,民有民意,诉 说过了也就过了。迪尼达对他是坦率的,似他这样官位的人是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这也是他心里想的,他认为,做澳门的官是最难做的,断不可认真,一认真 就把自己赶进死胡同里去。这无疑是经验之谈。归根到底在于实力,葡萄牙不是英 国,也不是美国。巧妇要为无米之炊。比如说,澳葡当局要收人头税,市区中心的 望厦村是中国管辖的村子,人家不缴这税,你一定要收税,怎么办?后来闹大了, 人家一个断水,一个罢市,不又收不成了?其实是没兵力去斗赢人家。这些事,你 能认真吗? 维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自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当然,他理解迪尼达的谨慎, 作为一个政务司高官,得考虑自身的难处。然而,他自己是为了追求真理,维护法 的公理而到这个世上来的。他不需要随波逐流。他认为,澳门是个国际舞台,面积 虽小但依然可以导演出有声有色的戏剧来。这一回,他是找对地方了。只不过没想 到他双亲在这里有过这么一段恩怨之情。从蓝屋顶回来之后,他想得很多。父亲怎 会住在小凤楼里,而且还在客厅里放着他用过的木酒桶,上面还堂堂正正地刻着他 的签名?之后,才又打听到何静芳的英国丈夫吉杰,是格拉的老朋友,才又自圆其 说,不再多想。因为他对英国人和西班牙人是没好感的。曾经在十六世纪称霸海洋 世界的葡萄牙帝国,正是被西班牙,后来是英国人挤出海洋的。从此,里斯本一蹶 不振,日渐衰落。澳门之所以珍贵,大抵是因为它还保留下当年葡萄牙称霸海洋的 一点影子,留下了一个迷人的金色的谜,一个历史的谜!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在这 个小岛上,重现昔日葡萄牙的辉煌呢? “听说有个叫张拔的人回来澳门,你认识他吗?”维特问。 迪尼达摇摇头。 “这是一个有趣的历史人物。”维特说,“马兵头事件他是个自首凶手,已正 法者有冒名顶替之嫌。” “这是陈年旧事,况且凶手已正法,此案已了结,你不是闲得慌了吧!” “不,这是正经事,给历史正名。” “我不理解。正名,你有证据吗?” “要找出个人证很难。”维特摊开双手说。 “你就耐心点好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会的。我有足够的耐心,历史就是耐心的历史,有时还需要长久的等待。” 维特不以为然地回答。 坐了一会儿,迪尼达见他没问及珍蕾,心想这后生又不知道有什么心事,便说: “你来了好些日子,对澳门的印象怎样?” “这地方不错,国际舞台,大有表演的场地。不过,事件纠纷多了点,不那么 宁静。”维特若有所思地说。 近日,澳葡当局要征收人头税,大抵是财政收入不足,穷困了,又想借此扩大 管辖范围,造成既成事实,便下令连中国管辖的地方望厦村居民也得缴税。一时之 间,民情激愤,群起反之,相持不下,居民便罢市断水,纷纷返回香山。当年,澳 门用水是靠香山的水库供给的。这一闹,葡萄牙人当然受不了,只好取消收税,并 向清朝当局道歉才了之。这事闹得他迪尼达上下奔走,软硬兼施,时人时鬼,以焦 头烂额收场。此类事情经历得多了,他确实感到厌烦。唉,明知是不可为的却偏要 为之,这就是做澳门政府官员的难处。其实,有点自知之明就可以免去好些麻烦和 不幸。葡萄牙怎可以同英吉利和美利坚同日而语呢?这世界是炮舰开道大炮讲话。 看见人家割地占海、自立港口、自置城区、自收税项,是眼红不得的。凡事得先问 问自己,能拿出多少艘炮艇排在十字门海上。强权即公理。 “大可以因势利导,照英国的样子办。”维特说。不知他听不出迪尼达的话里 的话,还是有意回避开。 迪尼达又提醒他说:“我们做得比英国人还聪明,尽管清政府抗议,我们还是 把(乙水)仔岛租给美国人,岛前沿的填海工程给了英商承包,这办法怎么样?” (乙水)仔岛在澳门南端,是中国地方,澳葡当局擅自租给美国,欲惹起中美争 端,从中渔利,又如法炮制,由英商承包填海。迪尼达对这等诡诈技俩是不欣赏的。 “这还需要耐心等待哩!”维特沉思着说。 “里斯本缺少这份耐心。” “为什么?” “这你应该清楚。”迪尼达脱视他一眼说,“里斯本渴望得到一份像《南京条 约》那样的《葡中条约》。唉,连美国、法国也后来居上了。人心急了,心烦了, 麻烦事就不时发生了。” 他的话说得明白,时局如此,处世问事务必清醒冷静。他认为,当澳门政府的 官还是小心翼翼为好。 “我认为,英国得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得到。” 他从心里感到这位政务司长官缺少进取心了。他恨英国,但又羡慕英国,羡慕 人家的强大。这点儿遗憾恰恰是里斯本的心病。 “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不妨估计一下,(乙水)岛的事前景如何?”维特转了话题说。 “难以预料。这得看看里斯本的意图了。”他故意问。他知道这位大律师同里 斯本高层有点关系,因此才又不厌其烦地同他聊天。 “我看大抵是通过(乙水)仔岛,把路环和大小横琴岛都归入澳门政府手里。” 维特说的四个岛就是整个十字门海了。 “中国有句情话,一厢情愿。”他微微一笑。 他明白得很,随着英国身后,美国签了《中美望厦条约》,法国占据了广州湾, 德国盘据了青岛,里斯本当然焦急了。倘若不趁此大好时机,大胆出手,将抱恨终 生。他迪尼达又何尝不具此心愿,最好连香山也揽过来,不亦乐乎。然而,全部问 题在于你能派出多少艘舰船巡戈在十字门海上。 维特当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但不清楚他同里斯本高层有什么内情,依然自 信十足地说:“事情往往从一厢情愿开始的。” “这就更显得历史的清醒太可贵了!”他说得很冷静。 维特被他的清醒的冷静所震惊。他突然想起了在马六甲张乃庸说过的一句话: “你们葡萄牙人不来澳门,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历史常常是不清醒的,正是这些不清醒才组成了历史。然而,没有清醒也就组 成不了历史。 维特告辞了。 迪尼达隐隐地感到忧虑。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了,这孩子却还在为马兵头的死 去盘根究底。 生活常常是这样,一代人有一代的想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 五十二 事过境迁。 张拔虽说足不出门,但天下大事心中了然。他深感今日的澳门同他当年离开时 已大不相同,一切都变得成熟了。澳葡当局的扩张性显得更浓烈了。他却变得很冷 静,没先前的热血沸腾的冲动。 这已成了习惯。他冷静地将澳门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真细致地想了一遍, 然后筛选出一个图式来。这是他张拔的一世处事的澳门图式。里斯本已把澳门划为 葡萄牙的一个海外省,组成了澳门政府代替了原来带着民间味道的议事厅,但澳督 依然由驻军司令担任,社会治安也沿用原先模样归军队管治,这必然给下面底层留 下了空洞,而空洞的填充自然成为澳门社会的一个异点。其实拔昌火柴厂的兴起, 对他感触极深。凭她何静芳这样的身世,竟能有如许成就,除了她人缘好之外,恐 怕还有深层的社会原因。张拔经过反复思考后,归结为两点:上有神父左力瓦扶持, 下得崩牙三支持。由于神父为人公正得到澳葡当局的信任,也深获粤当局的好感, 加上他又持民间宗教信仰的中立姿态,能起有一种沟通协调润滑的特殊功能,在这 个还是民间议事厅的社会模式里,其特异的作用非同小可。至于崩牙三的三义堂在 民众中已小有名气,这“三义”原本是洪门会的“洪”字三点水旁的组合意思,可 崩牙三却解释说是他名字的三字,就是崩牙三的联手会,并设有三义堂,忠义道义 仁义。旨意是锄强扶弱,伸张正义。因此,在当年崩牙三不算黑党,当然也不会被 认为是白派,大抵是有点灰色的意思。自太平军散兵游勇流落澳门之后,三义堂逐 渐人多势众,据有地盘,也颇具脚力。岛上的一些重活,如填海搬山筑炮台,等等, 大多由他们承包施工。三义堂的力量也引起了当局的留意。尤其是那几片边缘地带、 模糊地区,或插花地盘的纠葛,澳葡当局常常要求崩牙三协助,每一回他都迎刃而 解,逢凶化吉。这就自然构成了三义堂的一只鼎足的地位。三义堂也就自然而然地 填充了澳门社会底层的空洞。恰恰是这种上扶持下支持的势力,加上何静芳人缘好, 使她的拔昌火柴厂能生存繁荣下去。为此,张拔认为澳门的空间是黑白相间的图式。 至于这图式的演变前景却难以预料,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预知的,那就是港口淤泥 积淀的先天缺陷,以及香港的繁荣,注定了澳门岛小埠的命运。因此,崩牙三经管 的赌馆税收会随着人息的日渐增高而显得重要了。里斯本是不会掏钱投资澳门的。 这个澳门黑白相间的图式就是张拔给澳门的定位,其准确性已经可以从拔昌火 柴厂的生存发展中得到了验证。 当然,他也深思熟虑地给自己定位。他既然留在澳门,自然站在黑白之间,以 超脱之态在平衡中立稳脚跟,以不变应万变,在变中求安稳,从安稳中得到平静。 他也想过回香山老家隐居,但还是决心难下。这些年,他已习惯了剪辫短发的方便 轻松,再拖回一根沉重的粗大辫子太难受了。在澳门,他几乎是惟一剪掉辫子的男 子,只是那一口流利的葡语和英语给他贴上留短发的理由。这大可以认为是东西方 相间的一个定位。况且,更重要的是由于清朝廷的落后封闭腐败,他已对朝廷失去 了希望。 东西相间、黑白相间的交汇,这大抵就是澳门的历史。 这相间交汇的五光十色、纸醉金迷以及惊心动魄的演化,不正是澳门的彩色的 谜吗? 九洲洋波浪涌动,珠江口流入海的河水在这儿交汇,咸淡水交界的海。东南风 总是偏爱地将珠江流出的淤泥朝西边吹去,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地吹流,让香山、 澳门默默无奈地去承受。浅海的缺陷又一次注定了澳门这个小埠的命运。 何静芳没有想到,吉杰会来访。 她心烦意乱,猜不透这英国人到来的意图。吉杰早已在香港组建吉和洋行。这 是香港地实力雄厚、举足轻重的一个财团,他犯不着亲自来澳门的小凤楼见面。她 静心细想,她俩间的离异手续早已办妥了,况且她可以指责他犯重婚罪,这点应该 不存在什么麻烦。至于公主号上的一船鸦片去向,那是他跟格拉之间的事,用不着 去理会。左想右想,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然而,她放心不下,这家伙什么事情都 可以干得出手的。 她想告诉张拔。唉,免得他心烦便又忍住下来。 女仆端上一杯咖啡。 “味道好极了。”他好久没喝过这种带葡萄牙味的英国咖啡,很自然地回想起 昔日在这房子里的温馨,顿然兴致盎然。 她微微一笑,让女仆给他添满杯。 “你很美,依然那样青春。”他为她的风韵依存惊讶不已。一株世间少见的常 春树。 “你家业大,太累了吧!其实,你大可以少管点。”她有点同情眼前这位老人, 他苍老多了,要是在街上她一点儿也认不出他来。 “你还是那样超脱潇洒,一点也不见老。”他突然感到。老人间显老的对照是 最令人伤心感触的。 她望了对方一眼,心里仅存的一点同情便倏然消逝,便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 “谢谢。”她感到无话可说。 他望了她一眼,便叫女仆把手提箱拿到主人房里去。 “且慢。”她喝住了女仆,对他说:“我已给你在酒店定了房间。” 她很反感,他竟俨然以屋里主人身分出现。想起当年被他强奸逼婚的惨景,她 恨极了。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说。他当然清楚她的脾性,尤其她现在已是个大老板, 用不着受制于人。“我以为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客人吧!” “你说吧!” “本来我可以不来的,但我还是来了,想看望你。见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想谈过去,也不想展望将来,我只想着眼于现 在。你过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好,这就好了,对吗?” “还有呢!”她淡然地说。 “见了你的面就足够了。” “谢谢。”她又一次感到无话可谈的乏味。 他站起来,环视了屋内一周,说:“还是从前的样子,你保留得很好。”他有 所感触地舒了一口气说:“你有话对我说么?” 她摇了摇头,说:“你身体还好,这是最重要的。”她只不过表示了一点礼貌。 他苦笑了笑说:“谢谢。就这么几句话么?” 她想,这人呀,本性难移。谈了半天还弄不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便忍住性子笑 道:“我已结婚了,孩子也长大成人了。” “我知道你孩子是发电厂老板。”他停了好一会儿才问:“格拉船长可好吗?” “他吗!”她顿了一下,谨慎地说:“我一直来未见过他。” “听说他跟玛莎住在一起。他变了,变得与世无争,是战争把他改变成另外一 个人。” “我看是玛莎改变了他。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我有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有个儿子在澳门当大律师。”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只字不提公主号上的鸦片。 “是吗?这我可没听说。”他站起来,欲告辞。 “你还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想到赌场走走。听说崩牙三混得很惬意,有个不小的地盘哩!” “这倒是真的。他算得上是澳门的一方神圣呀!” “哦,连你也这样称赞他么?” “我想,这些你比我清楚。”她微笑道。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拟参与澳门(乙水)仔岛外填海工程,你能帮我吗?” “我劝你别插足进去,何必呢?”她心里明白,这(乙水)仔岛是中国地方,澳 葡当局管不着。这分明是借此作为霸占之举罢了。 “为什么?”他问。 “你不觉得十字门这么广阔,葡萄牙的舰船太少了吗?” “还有呢?” “澳门人谁也不愿意做这出卖自己祖先的事。” 他点点头说:“对的,我也这样想过。你看看,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勉为其难!” “你知道,澳督当局答应填海的土地归我所有,很划得过来。”他笑道,“澳 门浅海,花的功夫不多,成本也低,不比香港海深,工程可大得多了。” “我还是劝你罢手好了,我帮不了你的忙,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她想他回澳 门,天晓得又要惹出什么事来。不过,总算弄明白他的来意了。 “我想找崩牙三合作,你看怎样?” “他不会答应的。他还记你的仇。”她直言不讳。 他望着她笑了笑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上门请你给疏通疏通,他崩牙三听你 的话。” “这等事,我不会做的。伤天害理!” “呀,哪有这么严重,商人只是为了赚钱嘛!我只管赚钱,其他的是澳葡当局 的事。”他认定清朝廷没有胆量反抗抵挡的。 她想了想问:“你找过崩牙三吗?” 他摇摇头。 “那你今晚在这里住下。” 他摇摇头说:“我坐汽船来,得赶回香港,请你给崩牙三说说,看看他的意思, 我再找他商量,怎么样?” 她沉吟不语。 “拜托了!” 他便告辞了。 五十三 人心最难测。 何静芳对这英国人的来访心有余悸,她就不信他光是为了个填海而找上门来的。 她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对丈夫说了。 “他一点也不问公主号上鸦片的事。”她说,“吉杰这个人记仇,这么一笔大 数定然耿耿于怀,一旦有机会出手,他决不会放过。” “他不是问及格拉吗?他还说了些什么?”他比她担忧的更多更远。 她想了想说:“他没说其他,连格拉的儿子在澳门任大律师他也不知道。” “这可能吗?”他像在问自己。 “我也是这样想的。” 张拔心里感到一阵惶然,自知有些事是想躲开也躲不过的。害人之心不可有,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又想起在马六甲,梅灵士医生对他说的那句话。正是这一句话 才使他断然回到澳门来。回来之后,对这个东西相间、黑白相间的十宇门海域,他 看得更透彻了。他提醒自己,要冷静谨慎地提防。 “要是换了别人,管他呢!但吉杰这个人还是当心点好。你不妨同崩牙三谈谈, 我看英国人会找上他的。”他想了想说。 她点点头,说:“你去给神父左力瓦说说,看看他老人家的意见。” “我会的,还有好些事要跟他说。” 蓝屋顶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了,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日不说人,夜不讲鬼。崩牙三到访。这个人是极少上门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崩牙三抱拳作揖道。 “我猜出你会来,也知道你为啥而来。”她微笑道。 “哦,你说你说。” 她抿嘴笑道:“吉杰先生找你了!” “不错,不错。你真神,是拜了天后,还是敬了黄大仙?我不见他,我崩牙三 靠他个啥,没空闲嘛!让个二路元帅去会他,已给足他面子了。”他悻悻然地喷着 唾沫。 “后来又怎样?”她知道他的脾性,便又问道。 “他当然不会见面,也派个副手出来,说是想商量合作做生意。” “哦……” 未等她说完,崩牙三便问道:“你先生不是回来了吗,可喜可贺。我这次来是 为你高兴的。他在吗?”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回白眼塘村去过!” “你真鬼!” 别看崩牙三已近花甲之年,但身板硬朗,神采奕奕,声音依然洪亮,看上去比 先前更粗扩豪气了。他平时沉默寡言,冷静得出奇,只是在她面前便话多了许多, 人也兴奋了。不知怎么,他对这位一代美人简直是五体投地了。 张拔下楼来了。 “老弟,甘年不见,英姿依旧,幸甚、幸甚!”崩牙三高兴得咧嘴大笑道。 他出于一片真情。也许最了解张拔在清军里掌管火炮情况的人,该算上崩牙三 了。别的不说,张拔的真材实料,为人宽容,正直不阿,已令他佩服不已。尤其是 浪子区木柱后来的正气凛然、英勇就义之壮举,这完全是他张拔影响的结果。他曾 想过,这杀马兵头之伟迹也许是出于张拔之手,他区木柱一个人是没这种胆识的。 然而,他没必要去打听,反正人已牺牲了,让死者安乐点好。正因为如此,他对张 拔就越加尊敬。 “兄言重了。还是你事业有成,可喜可贺!”张拔忙上前答道。他认为对方是 讲朋友的有义气的人。 “哪里,哪里,当年要不是得到静芳的接济,我崩牙三早已骨头打鼓了呀!” “啊呀,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可受不了这千斤重锤哩!”她笑道。 崩牙三高兴地拉着张拔的手,说:“老弟,我混得还可以,有了地盘,手下兄 弟都肯卖命,大家都有碗饭吃。有用得着为兄时,尽管开口是了。” “这好。官府那头怎样,有碰僵么?”他关心地问。 “井水不犯河水。他澳葡管上面,我三义堂串下头,各管各的地盘,反正我留 意点,不给他们难看是了。” “我倒担心他们总归有一天出手,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对崩牙三的乐观得近 乎儿戏,感到忧虑。 “你说得对,这一点也麻痹不得。不过,眼前谅他们也不敢。你想想,他葡兵 才两百多人,我手下兄弟早已过千了,况且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我不犯他,他也 用不着犯我。” “你明白就好。这些年我看得多了,当今世界还是靠自己保护自己。” 崩牙三望他一眼,说:“清指点一二。”他听出对方话里有话。 “常言道,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恒德乃是。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 式,恒德不贷。是以圣人去甚法大、去奢。” “说得太妙了。”何静芳称赞说,“荣辱黑白同出而异名,不识者不足以成智 者,不用者不足以驰骋人生。你呀,把眼前的澳门都给说透了!”她好像才开始认 识自己的丈夫,满脸惊异的样子。 “那好,我还是同这吉杰先生有个来往。他想利用我,我何尝不可以利用他, 利用我自己呢?”崩牙三若有所悟地说,“张拔兄,你说该怎样做?” “啊呀,你不是已说个明白了吗!”他很欣赏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利用我自己。 “好!”崩牙三侧过脸对她说:“你说呢!我信你。” 她想了想,还是将吉杰上门谈填海的事说了出来,原来这英国人很理解崩牙三 所起的作用,才不顾前嫌,躬身求见。 崩牙三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好,不用者不足以驰骋人生。我看,吉杰 填海只为了占地,澳葡当局同吉杰合作只为了霸(乙水)仔岛,占地霸岛是真,填海 是借口。一个是趁火打劫,一个是借虎皮行掠夺,我崩牙三算个什么角色呢?我只 管摇橹不管你死活。” 张拔微微一笑说:“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小事一宗。”他心里颇欣赏崩牙三的 悟性和直率。 “我晓得怎样做了,既要了工钱又不用去填海是了。”崩牙三侧过脸来对何静 芳说:“我就说是你要我来见面的,这英国人疑心就少了。” “知其黑,守其白,如此而已。”她像在对自己说。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担忧。她非常了解吉杰,这个人记仇有心计又有耐心, 他可以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一旦有机可乘便断然出手,使你措手不及。你想想,这 些英国人来华捞世界,都发了财,都有了点权势,但只有他成为豪富巨贾。即使精 明十足的义律,到头来还不是替他铺路垫石?如今的吉和洋行财大气粗,把手伸到 了广州、上海、汉口、北京,除了看家的鸦片买卖之外,还经营银行。棉纺、航运, 雄踞半边中国。他何必要来澳门,且屈尊找崩牙三呢?她太熟悉这个英国人的微笑 了,这么些年替他当牛马当奴婢,受尽了蹂躏摧残,榨干了欢笑泪水,完全丧尽了 人的尊严!他昨日来小凤楼还是那个架势,十足的主子架势。 这就是吉杰先生,英国人的吉杰,曾经占有了她的吉杰! 突然,她又重新感到一阵颤栗。她明白吉杰已在向她表明,他们在香港已站稳 了脚跟。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崩牙三有点心满意足地告辞了。张拔送他到门口。 他对张拔附耳说:“你得小心点,维特这个大律师心眼坏!” “怎么样?” “我看他是冲你而来的!”崩牙三挥了挥手便走了。 石板砌的马路依然是一片平静,南环小街的行人稀少。 五十四 华灯初上。昏黄的灯光下街巷显得一片阴沉沉。福隆园、蓬莱巷以及船尾街却 见灯光闪烁,显出赌馆妓院的繁荣。这该是澳门夜生活的圣地。 吉杰沿着街巷走了一圈。这一带他太熟悉了,也大知情了。二十几年离别,热 闹依然,烟馆增添了不少,在街中心也可以闻到鸦片烟味儿。他禁不住冷冷一笑, 替林则徐禁烟的悲壮感到叹息。在人影憧憧、烟雾弥漫里,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 陌生的脸庞,赌徒的兴奋、沮丧、阴冷、失血的脸色,嫖客的惬意。满足、疲惫、 失神而又始终兴奋的容光,构成了一个神奇莫测的世界,一个纸醉金迷的肉市场。 他倏地感到一阵冲动,从身体内生发出的兴奋,忍不住信步朝花月楼走去。楼门下 走出来的嫖客,有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微服的清官员,他们大多是由香山那边过来的。 不用说,这里的女人比那边的妩媚灵气。他禁不住又感叹了起来,这朝廷这国家由 这些熟悉嫖赌吸的官僚们主宰,会有什么希望呢?突然,他心里一热,仿佛他的填 海占地已经成功了一半。正如慈禧太后听说英国人要占香港岛,轻轻一笑,这不过 是一粒小石头,算得上什么!这些官儿们并不亚于太后的阔绰。 “大班先生!”老板娘见面就毕恭毕敬,异常熟落地喊着,谁也分辨不清楚他 们曾相识否! “饱饱眼福,有上好的叫来!” “那还用说么?包先生你满意。”老鸨脸上堆满笑容。 厅堂上,吉杰坐在酸枝木椅上,叼着一枝雪茄烟。 一个个姑娘依次上来,当着洋人的面解衣脱裤,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那脱 衣,那裸体,那淫笑,使他感到一种满足。一字儿站立着八个赤裸裸的玉人儿。他 一个个观赏着,那一对对圆滚丰满的乳房,那一个个曲线毕露的体形,仍然不能满 足他的欲望,他一会儿让她们婷婷玉立,一会儿让她们扭动着走,一会儿让她们静 静地坐。他还不时伸手摸一下那颗饱满诱人的乳头。看足了之后,他又让她们穿上 衣服。他嗑着瓜子,饮着花茶,东拉西扯地同她们聊天。 笑谈中,他了解到崩牙三的势力,这里的赌场妓馆烟室都归他保护。这些受尽 欺凌的女子尽说三爷的好话,无非是他没原先的黑爷们霸道横蛮。 “三爷常来这花月楼吗?”吉杰有点兴趣。 “来过。” “他跟哪个要好呢!” “嘿,就是她呀!”众人笑着一起指着秀秀说。 秀秀身材俏细,含笑脉脉,确实是八个玉人儿中最俏丽的一个。他一眼望去, 满心喜欢,仿佛才发现她的美丽。这女子很耐看,越看越觉得美。他心里佩服崩牙 三的眼力。 “秀秀,你给三爷说,明晚在花月楼备酌敬候,你也作陪,我请客!”吉杰说。 “我试试看。你知道,三爷的脾气。”秀秀正经道。 “你用点心是了。”吉杰递给她十个银元。 出手如此大方,把秀秀一下子惊呆了。 吉杰亲了秀秀一下,表示了对她的疼爱和期待。如此而已。可在座的几位姑娘 看了心里直嘀咕,这洋大班既然寡欲竞又寻兴到这地方上来。呀,是眼淫、意淫! 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此君必定是阳痿。 吉杰走出花月楼,斜对面的街口就是赌馆了。门口点缀成楼阁花檐般的红红绿 绿,比早期的小洞门口显得辉煌得多了。 赌馆里烟雾腾腾,人声嘈杂。悬吊的大光灯耀眼的亮,过道上的电石灯光更是 亮得刺眼,一片明亮得如同白昼。明亮给人带来更大的兴奋。 他从番摊、牌九、大小骰子档口溜了一圈,还看了西洋的二十一点,只见赌徒 们兴奋地挤拥着,过客、商贾、水兵、海员以及由内地过来的熟客,把赌馆折腾得 异常热闹。吉杰的出现并没引起巡场的注意,这说明洋人进来光顾的还不少。他有 意坐下玩二十一点,派完牌,要一张,再要一张,穿底了,输了。在座的几个赌客, 都玩得很尽兴。他明白,这一带的档口都归崩牙三保护,看来很平静。从平静里可 以感到三义堂的雄厚势力。 他想到南环见见政务官迪尼达,但又觉得太晚了,且事前也没给他个信,就打 消了这个念头。前面是临海的小街,路灯昏黄,石板马路面凹凸不平,但还是洁净 的。路旁的一行树木都长高了,有的显出了苍葱老态。 一间关着木门透着灯火的葡萄牙式房子,门口悬着一盏小方灯。这是葡萄牙小 酒吧。 他想歇歇脚,喝杯波尔图酒,便走了进去。 这些葡萄牙式酒吧和咖啡馆还是老样子,木门、木桌。镶木板的墙,还有挂在 墙上的木制乐器模型,以及泥塑公仔,在南欧的浪漫中又透出了阿拉伯的东方风味。 他坐在仅剩下的屋角落座位上,要了杯碎酒。斜对角坐着的一个剪短发的中国人, 很惹眼。不一会,他认出来了,这是张拔。 张拔怎么会到这个酒吧来?张拔虽然头发斑白了,但他不显老。张拔独自一个 人在喝酒,凝神听着吉他伴奏的葡萄牙歌女的歌唱。那歌声委婉哀怨,凄侧动人, 给人一种悲哀的浪漫感。他不明白张拔竟如此迷恋这悲凉的琴声。这位英国人只知 道这是葡萄牙民谣FADO,我们不妨音译“悲歌”。这“悲歌”大抵起源地刚果被贩 卖的黑奴,他们将这歌舞带到大西洋彼岸的巴西,之后又垮洋越海来到葡萄牙。一 时之间,面对着特洛河,人们为不知何时归来的海员泣歌,他们遗下的妻儿在低声 吟唱。久积成习,形成传统。 张拔从没给他留下个印象,只依稀知晓是她的表弟,也从未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直至这回明白那个发电厂的年轻老板,是他俩的儿子之后,才记起张拔来。当他离 开小凤楼之后,他才惊觉是这个剪了辫子的中国人把他撵出来的,正是他自始至终 占有何静芳。他很想重新占有她,这看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他却被不客气 地撵了出来。他心里燃起了妒恨的火。突然,他记起了公主号上的那船鸦片,很可 能是被张拔转移到了别处,随后娶了何静芳。于是,他便把对格拉船长和何静芳的 怀疑怨气,全都倾注在张拔身上了。 他边喝着碎酒,边不时地盯着斜对角的座位。嘿,这剪了辫子的中国人依然在 喝着闷酒。 张拔今晚独自来这儿呆,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不过,他心情复杂而又空荡荡 的,像一只漂浮在水上的小船,放任自流。他听妻子说格拉的儿子维特来了澳门, 心里狐疑会不会是当年玛莎怀着的孩子呢?他想知道,但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劝他不 要去问。于是,玛莎的影子又常常浮现在眼前。唉,对他这样一个饱经沧桑、看破 红尘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件不寻常的事。 凄切动人的歌声,带着他回到当年在里斯本特洛河畔的岁月。那时候,他几乎 每个晚上都到小酒吧听歌,听听这流浪者倾诉衷情的“悲歌”。淡淡的哀愁、失落, 无尽的期待、孤寂,把可怜的人们赶到另一个世界。他渴望走向他期待的那个世界, 他见着了,也触摸着了。然而,他又不得不放开了自己的双手,像一只没篷的小船, 随河水漂流下去,流到远远的地方。他爱听这“悲歌”的哀怨曲子。吉他的低沉声 调给他那充满哀怨的心灵,增添了一份沉沉的哀伤,又稍稍减轻了他的孤独。他躲 在葡萄园的林阴下,望见了玛莎,凝视着她那依然端正的脸庞,那双迷人的大眼睛, 那条受伤的左臂灵活地挽着篮子,似乎已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还是披着那块漂亮 的蓝头巾啊!那是她为他披上的,是技给他看的。然而,当他明白她是生活在格拉 的庄园里时,他顿然感到沮丧、悲哀,就让那爱的渴望默默地埋藏在心底,深深地 埋葬着。这时候,特洛河畔传来的“悲歌”,似乎是曲埋葬他内心痛苦的葬歌,那 是心灵的痛苦啊!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更沉痛了,那是充满着爱的沉痛。这沉痛 竟是爱的结果啊! 他喝着囗酒,脸上热热的,心情却慢慢地冷下来,剩下的仅仅是内疚。 葡萄牙歌女漫步来到他桌前,对着他一声长长的低吟,像在撕裂他那悲凉的心, 又仿佛轻轻地抚慰着那已被撕裂的伤口。他的心冷了,冷得凝固住了! 这是历史的哀怨,这是历史的悲歌。 吉杰依然默默地盯着他。他要从张拔木然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的秘密。 这时候,一个棕色头发的葡萄牙青年喝醉了,正在胡言乱语,连酒钱也没付, 烂醉如泥。人们推他接他,搜索着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好付酒钱,闹得不可开交。吉 杰眼尖,一下子就认出好像是格拉的儿子维特。他昨晚在迪尼达家里见过他的。他 不明白维特怎么会在小酒吧间狼狈成这个样子! 只见张拔一手把人们挡开,替这青年付了酒钱,然后,让侍者扶他出去,叫来 了黄包车把他送回家去。 一切平静如初。人们以惊异的眼光投向这个剪了辫子的中国人。他依然呆呆地 喝着碎酒,一言不发,仿佛这儿什么也没发生过。 “悲歌”低沉缓慢地飘过了特洛河,飘过了濠江,飘过了莲花径,向着十字门 远远地飘去…… 五十五 翌晨。 维特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心里一阵狐疑,我不是在小酒吧里喝醉的吗? 他洗过脸,脑瓜清醒了许多。便索性浸在浴缸里,擦洗个干干净净。他发觉好 像有人来过这里,也弄不清楚谁把他送回家来。 昨天,是他最不幸的日子。阴差阳错。他明知珍蕾在发电厂里忙得不可开交, 还是上门去找她。其实她已几次故意避开,不想见他。他还是厚着脸皮去找她。 珍蕾才坐下,他就两眼深情地望着她说:“珍蕾,我真的等不下去了,你知道。” “你说什么?”她吃了一惊。 “嫁给我吧,珍蕾!”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不,不会的。” “我早已有了心上人,在认识你之前,明白吗?” “不会的。” “我爱上了张乃庸,明白吗” “他不配,他不值得你爱。” “怎么?”她又吃了一惊。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他爱你吗,他爱过你吗?” “怎么样,你比我还清楚么?”她讨厌极了。 “我问过张乃庸,我什么都问过。” “卑鄙无耻!”她恼怒极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呢?” “滚出去,今后你别上我的门。”她揿几下铜铃,秘书进来送客。 维特丢下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便转身走了。 之后,他自己也不明白在街上游荡了多久,便走进小酒吧,喝了个天翻地覆了。 他喝了杯红茶,脑瓜感到又畅通了些。唉,真不明白珍蕾为啥这样钟情这个中 国人。 那天,他上门去找张乃庸。看看是何方神圣,竟把珍蕾给迷住了。 进门。他一下子愣住了。 “哦,我们曾经见过。”他惊愕地说。 “我记得是在马六甲梅医生诊所见的面。”张乃庸淡然地说。对方给他留下的 印象很深,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你找我有事吗?” 他坐下来,默默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缓过了气,望着对方问:“你知道珍蕾爱 上了你吗?” “要不是的话,你用不着上门找我。”他微笑着说。 “她对我说,她爱上了你。” “倘若你爱她,就老老实实地去爱好了,我看用不着去东奔西走。这些事得靠 自己,让心灵去说话。”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在乎!” “不在乎你来竞争。” “请问是不是决斗的意思?”维特听出对方的自信,心里很不舒服。 “在中国没有这个习惯,你是否有这个要求呢!”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当然尊重你们的习惯,这毕竟是在澳门!” 维特吃惊于对方的镇静,一切都好像早已心中有数的样子。他明白,自己已碰 上了一个看似文弱、实则顽强的对手了。 “我看,一切都由珍蕾自己决定。”他冷静地说,“爱是心灵的爱,要获得她 心灵的爱啊!” “你这样自信!” “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我俩是很熟悉的朋友,但她从未对我说过她爱我。” “真的!”维特顿时高兴了起来。 他点点头。他说的是真话。他心里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谈得来的漂亮的 女性,称得上是要好的朋友。然而,他还未想到要娶她。只是现在,维特的出现倒 使他提前考虑他俩的事了。 “谢谢你的坦诚,我们该是很好的朋友。”维特兴奋得脸上绯红。 他俩竞握手笑了起来。 世事难料。经过这样面对面的交手,他俩竟成了朋友,彼此尊重的朋友。 经过了一夜思考,维特得出了一个结论,姓张的并不把她记在心上,她也不会 死爱着姓张的。于是,他便勇往直前地进攻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明白为什 么会这样。 门响。 进来的是珍蕾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珍蕾妈是头一回来的,是看望 他来的。 “你好些了吗?听说你昨夜醉倒在酒吧间里,怎会这样呢?”她从头到脚望了 一下,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儿子一样。 “是喝多了一点,现在没事了。”他心里感到舒服,为这种亲切的责备所感动。 “夫人,你怎么知道我喝醉了?” “哦,是吉杰先生告诉我的,他在酒吧里看见你醉倒的。”她说。 “对不起,都惊动了。”他忙说。他心里感谢吉杰,当然是这位英国人送自己 回来的,又是他付了酒钱。 “你认识吉杰吗?” 他点点头:“见过面,英国绅士派头。”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为人随和,什么话都可以说。”他有点诧异,夫人竟这样直率地谈及这位 英国人,便又说:“他给我提供了不少当年澳门的情况,可以说是很宝贵的史料。 对了,他太熟悉这个小岛了。” “哦,他是从澳门到香港去的。”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大律师竟会如此赞赏这个英国烟贩子,在澳门谁个不 知晓这个无孔不入的鸦片烟贩子呢! “对了,他说过要想赚大钱,香港机会多得很,一旦时机合适,他会回澳门经 营些事业的。看得出来这位英国人很自信。也难怪,他们在香港买卖做得还可以, 港督府也改建过了,街道也成行成市了。”他言下之意有点悲叹澳门的老大不如, 停滞倒退。 “还有呢?” 他笑了笑,随便说了好些事儿,只是没提及有关杀马兵头的事件细节,吉杰不 厌其烦提供的细节。他不明白夫人对吉杰的事竟然会如此感兴趣。 “嘿,你太不了解情况了!”她沉沉地叹道。 “哦……”他倏地感到一阵反感,这话伤了他的自信。然而,他克制着。 她想了想说:“在澳门,你最好多了解一下受伤的心灵。”这位土生葡萄牙女 人惆怅地说。 “我以为英国要赚钱,中国人要鸦片,各得其所。”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 重要的是吉杰眼下坐在英国大洋行的大班席上。 “你真的认为是这样吗?”她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似的痛楚。 他点点头说:“是的,夫人。” “谢谢你的坦率!”她很失望。 本来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的,她都不想说了。她似乎开始理解女儿的话,所谓格 格不入的原因了。 她充满着爱心而来,却又异常失望地离开了。 五十六 花月楼。 天晓得吉杰先生中了什么邪,提早来到花厅里等候崩牙三赴宴。 崩牙三按时到来。他踏进莲池厅,这地方他熟悉得很。因此显得潇洒自如,似 入无人之境。 “你好,Mr GI。”他作揖道。 吉杰礼貌地站起身来,用白话说:“恭候,恭候!”他为对方的风流自信感到 有点愕然,这家伙俨然一方名流。 “熟朋友了,有事请开口。”崩牙三还是直来直去的性格。 “还是那单生意,(乙水)仔填海工程,请你帮个忙。”吉杰说。 他想了想,说:“生意嘛,为得过数,有点钱赚就可以了,你说怎样做。” 吉杰感到惊异,上回谈崩后,他一直疑虑对方记仇,心里还怀恨着那份股本被 吞掉的事,没料到这回对方爽快干脆得出奇。要是别人他也许又要三思又三思了, 只是崩牙三还是直来直去的性情,才又放心地说:“你开个价。” “一个士方一斗米,钱良日结日清。” “月结怎样?” 崩牙三摇摇头。 “周结可以吗?” 崩牙三依然摇头。 “三日一结?” “你清楚,这苦力工流动性大,我欠缺这笔流动银两。”崩牙三摊牌说。 “这好了,我答应。” “一言为定。” 他俩握了握手。吉杰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当。 崩牙三只礼貌地给英国人敬了一杯,亲了一下秀秀,便告辞了。他那久经风尘 而又超脱风尘的飘逸倒令吉杰惊讶不已,真是今非昔比。 吉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真切地感到这小岛的变化,沧海桑田。 崩牙三是个办事干脆利落的人。他回来便交待何九用大田庄的铺号,同英国人 签订填海工程合同。他反复讲清楚,以土方算钱,日结日清,只认土方不认工程, 中方以中文合同本为准。这无疑是他吸取了往昔同洋人打交道的教训,一切依合同 为准。 这样,(乙水)仔填海工程便以英商承包的名义开工了。当年这(乙水)仔岛是中 国地方,葡萄牙人也未能获得租居的去处。这一来,倒成了清朝同英国之间的纠葛 了。当然,吉杰的胃口不仅仅是填海得地,而是要整个(乙水)仔岛。 一声雷响,八方震动。崩牙三一夜之间成了个怪人,有人说他见钱眼开,有人 骂他汉奸一个,有人斥其认贼作父,也有人讲他有胆有识。人多嘴杂,莫衷一是。 此等非议,早知如此,崩牙三听之任之。已过半百的三爷,见多识广,当然我行我 素了。只是惊动面之广却又出乎意料之外。澳葡当局要见三爷,表示提供一切填海 的方便。香山县丞召见崩牙三,说出了澳葡当局的阴谋,借英商霸占(乙水)仔,着 其收手为好。众街坊当然义愤填膺,直斥澳葡当局之侵略,英国人的无赖。好个三 爷只用一句话,我只认土方不认工程。把四方言词都给挡住了。吉杰暗地里替三爷 叫好,他原先也很反对合同上只认土方不认工程这一句话,认为是崩牙三对他使的 心计,现在看来此君颇有见地,也就放心了许多。他盘算过,在中国凡事只要造成 既成事实,也就不了了之。 填海工程在进行,肩挑车载,好不热闹。士方钱良,日结日清,双方都感满意。 后来英方见世人议论日甚,清朝官员也被迫出面口头抗议,便让大田庄加快进度, 造成事实,以扩大国际影响。天下都知道清朝廷最畏惧的是洋人“联军”,只消保 住京城一切便从宽。这点英国人是最清楚不过的。 崩牙三却显得出奇的冷静,深居简出,不言不语。他不具体过问填海的事,一 切由何九去处理。何九这人,矮个子,貌似平庸,可脑筋灵活,精明能干,有“小 诸葛”之称。三爷选中他主持填海,实属知人善用。眼下人手短缺,大大影响了土 方钱良的收入。怎么办?三爷从不明言,只答道最好就地解决。天呀!一个最好, 一个就地,又宽又死,又松又紧,也难为何九这个小诸葛了。 何九想了三天三夜还未理出个头绪来。他便虔诚地去见何静芳,明眼人都明白 她是个至圣至善的女人,三爷眼中的圣人。 进门。 才坐下,何静芳便微笑着问:“借到了东风没有?” “夫人,我家凡事都瞒不过你。”何九说的倒实在。崩牙三的大行头买卖不都 是请夫人开路?他将三爷的话说了一遍。 她没答话,写了一张字条递给他。 “猪”字。他喜出望外,连声说:“得啦!得啦!”转身要走。 “急什么?你还得要回来见我的。”她抿着嘴笑道。 她心里发笑,这崩牙三也逼人太甚了。 澳门向来是个卖猪仔的地头,这两年猪仔馆遍地皆是,由三几家增加到六十多 间。所谓猪仔就是奴隶的别名,人贩子由内地花几个银元买了个人奴,带来澳门交 给猪仔馆,把人奴锁了起来,待够装满一船时,便把猪仔关在船舱下,运到巴西。 美洲做矿工、淘金工、农工和修铁路。一船猪仔有装几十人的,也有上百人的。一 个猪仔先前在内地卖三几个银元,如今涨到三四十元,运抵美洲奴隶主出价几百元。 获利丰厚。因此,猪仔馆犹如雨后春笋,日益蓬勃。 当然,人们抵澳门被囚禁押解上船,才醒悟这猪仔地狱的黑暗。有逃生者出来, 但身上文有紫黑色的猪仔号码,又都给抓了回来。更令人发指的是相当数量的猪仔 在途中病死,即使到岸无不陷入悲惨的暗无天日的奴隶生涯,直至病死。澳门也不 过是个猪仔转口地头,货主几乎全是英国人,船也多是英国船。世人大多知道贩卖 黑奴,但知道卖黄猪仔的人就不多了。 何九做事情细心,先把这些黑馆黑船调查个清楚,摸清来龙去脉,作了个通盘 部署,才逐一去破。停泊在十字门海上的一艘英国船黑鲨号已装满了货,准备随时 启航。当晚英籍船员全都返回船上过夜。人黑,两艘装满淡水粮食的木船,驶近黑 鲨号供应补给。这是专门供给淡水的卖水船队,例行日常事。只是十几条汉子上了 黑鲨号,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把英籍船员捆扎了,接着,便冲入船长室,把船 长也捆个结实。他们手快脚快,打开舱盖,把舱里五十多个猪仔解救出来。这些死 里逃生的猪仔走上甲板,深深地换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动手砸开手铐脚镣的铁锁头, 撒下一船的粪便就溜到(乙水)仔岛。这就是闻名的猪仔起义,震动一时。 紧接着猪仔馆里囚禁着的猪仔也动了起来,连锁反应,犹如烧鞭炮般一个连一 个地砰砰响了。这猪仔馆活似一间间黑店,临街是门面,长长的走廊直通后门的河 海,小船可靠近后门码头。猪仔就关押在屋里的一间大房子里,个个上了脚镣手铐, 动弹不得。这一回有如神助,有小艇停在后门码头,门锁砸开,猪仔们便悄然上了 艇,小艇箭一般朝(乙水)仔岛飞去。猪仔馆跑了猪仔,是不好声张的。人们都恨透 了人贩子,只是慑于他们背后的洋人才奈何不得。澳葡当局当然乐于就地收税,管 你是黄猪还是黑狗! 这一下,填海工地可热呼了,反正按土方算钱,也就按开工人头计算是了。何 九颇讲义气,当众给猪仔们摊了牌,反正照英国公司付的土方钱,扣除一成管理费, 全都给了工人。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一升米的管理费只够开销,大田庄是没钱赚 的,顶多是个平手。这明摆着是三爷为解救猪仔做的积德事。一时之间,“感谢三 爷救命之恩”的心声充满工棚。 填海的气势引起了不同反响。澳葡当局当然叫好,一旦惹起国际关注便大功告 成;清政府当局慑于民情激愤,又怯于英葡联手,坐卧不宁;惟独吉杰异常冷静地 观望女皇政府是否有兴趣垂询这个小小的孤岛,不过,他对崩牙三的魄力算是真正 认识了。同时,又听下面说这些猪仔,都收罗到(乙水)仔填海工棚里去了。可就是 看不到英国公司现场监工的报告。这猪仔工的事,无伤大雅,他吉杰又不是人贩, 只碍于涉及英国人利益,才不得不探究一下。看来他得去(乙水)仔一趟,之后再返 伦敦。 知悉英国人要下来(乙水)仔,崩牙三只交待何九一句,让他看个够,他要看啥 就看啥。蛇有蛇路。他崩牙三没花啥本钱,便将好几百个猪仔收罗起来,三义堂一 下子扩大了,人气鼎盛,百业兴旺。他这一手,把土方钱全交给了工人,他们自然 乐意为东家卖命。那晚,几百号人举杯饮公鸡血洒盟誓,肝胆相照,同生共死,众 兄弟们从今晚起,都是三义堂的人了。 至此,有识之士才开始深思细读,发觉崩牙三填海并不是简单的填海,内里是 有其学问的。只是洋人贩又急又恨,不甘心让到嘴的熟肉飞了。他们找大律师维特 起诉,希冀迫使澳葡当局出面取回猪仔。嘿,要不是三义堂抱成团,他们自家的武 力也勉强能对付。另一方面,洋人贩也多少怯于民情激愤,上上下下,对猪仔的逃 跑,三呼万岁,认为上天有眼,(乙水)仔也成了个福地。民众称逃出劫难的这群猪 仔,个个年轻力壮,叫作“填海佬”,简称“海佬”,也有从大海苦海死海里逃生 出来的意思。最受人赞叹的倒是崩牙三了,他做了民众想做而未做到的事,却又做 了清朝政府不敢做的事。当过兵见过官的三爷就是不同凡响。一夜之间,他崩牙三 成了英雄。 此时,还有一个忙人在闭门造车。大律师维特接洋人贩的投诉案件后,以为满 有把握胜诉,一是有猪仔画押的卖身契,二是猪仔身上文有紫黑色号码。两相符合, 证据十足。澳门政务官迪尼达知悉此事,他对大律师说,这是你的业务,看着办吧! 这贩买奴隶的事不见得光彩,由他去吧!只是珍蕾母女竭力反对,怎么可以替人贩 子说话呢?她们几次劝阻,满以为这孩子会把话听进耳去。维特只笑了一声,摇了 摇头。这一回,把她母女俩气坏了。嘿,原来是一个自信固执偏见狂的孩子。实在 令人失望。 话说回来,何九心细,而立之年却具长者之心。他再三思虑还是去见三爷,谋 求怎么处理好文在猪仔身上的号码。他明白,三爷胸有成竹。有号码又怎样?是人 我就用。进了三义堂的门,你要拉回去就不容易了。此时此地,他何九不想硬碰, 还不是要硬碰的时候。既然你吉杰要下来看,无非是要认出这帮猪仔罢了。好,我 何九让你仔细去认好了。 听了何九的话,崩牙三笑道:“九仔,你心细,好呀!”想了想又说:“你去 见张拔老板,他走埠头多,见多识广,就说是我要你去见他好了。” “你不亲自走一趟?” “等有大事我才上门。这般小事还是你去合适,明白么?” “嗯!”何九不明白,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但他心里明白,三爷填海的目的 已经达到。 他想了想,还是先去见何静芳老板娘。同是何姓,何静芳见他聪明伶俐,高兴 时便叫他一声“老弟”,谈话也就随便亲切了。 五十七 近山多风,沿海多雨。这澳门靠山临海,多风多雨。 张拔虽说是不出门,可风雨还是朝他袭来。世事难料。 他想,该去见见左力瓦神父了。 左力瓦神父年逾花甲,居住在西望山边的一间小别墅里。环境清幽。这是澳葡 当局官邸之地。这小岛反正葡萄牙人也没多几个。 神父满头白发,但依然步履轻盈,精神焕发。他见到自己的学生心里高兴极了。 张拔喝了口咖啡,味道纯正无疑。他想起了马六甲梅医生煮的咖啡,也带着这 个纯正香味。这无疑是咖啡老手的手艺了。 当时,可以说是梅医生最后的一句话,才使他离开马六甲的。梅医生悄悄告诉 他,里斯本有人使坏,起诉他是杀兵头的真正凶手。倘若他人在马六甲就被动了, 随时可遭逮捕,要是在中国,案早已了结,凶器验证,凶手已正法,谁肯翻这个案? 他接受了梅医生的劝告,便随同儿子回澳门。回澳门后,他便给神父说了。 “听说(乙水)仔成了个猪仔岛,果有其事?”神父关切地问。 他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此时此地,你得加倍小心才是。” “哦!”他望着神父带着忧郁眼神的眼睛。 接着,左力瓦说了一些消息。英国商人联名向清政府抗议货物被抢劫,安全得 不到保障,要求赔偿。所谓货物当然是说猪仔了。吉杰当然支持了这个行动。澳葡 当局也密切配合,巴不得英国女皇政府派兵舰干预,好趁机签订《葡中友好”通商 条约》。维特大律师认为时机成熟,也一块儿以澳葡政府之名向清政府提出杀马兵 头的真凶张拔,必须正法惩罚,且列出了他的证据。显示了英葡又一次联军,大壮 声势。此举得到英国人赏识。维特好不得意。形势危险,难怪神父双眼充满了忧郁 的血丝。 张拔听了才恍然大悟,真正明白维特得宠于里斯本的原因了。孩子,你怎么可 以这样做呢!他心里感到万分痛苦。 “神父,你看怎样?” “你有什么想法?”神父反问。 他想了想说:“要来一个大举动,这个举动要足以把他们所有的抗议压下去。 这就是以正压邪。众人一旦知道真相,民愤必然沸腾,不由清官员装聋作哑了,也 不容夷人呈威作福了。” “我明白。你这个主意好。” 神父至此才明白,张拔对苦难的猪仔的事早有解救之设想。他想法的可贵之点, 在于不存幻想,由民众自己救自己。因此,他也用不着多说话。自己年事已高,活 力减退,多从事点儿教事活动是了。不过,神父热衷人道主义,公正平等,同情中 国的博爱立场深得世人尊重。 “你这么肯定?”他惊喜道。 “也只能这样了。这些事又不是第一次,澳门人懂得怎样对付的。”神父鼓励 说。 “我明白。”他说完便匆匆地走了。 张拔前脚踏出门,维特便后脚踏入门。 他坐下便望着桌面上的烟灰盒子。其实大律师想的是那杯咖啡,他太喜欢神父 煮的黑咖啡了,纯正的香味。怎么去弄也没神父煮得好,奈何! 这回神父没忙着给他端上咖啡,只淡然地凝视着他显现出兴奋的眼睛,说: “孩子你消瘦了,工作累吗?” “是吗?”他摸摸自己的脸说,“忙一些,不累。” “近日,你上何静芳那儿去过吗?她身体可好?” “哦,我没去过。” 自从他知道张拔是她丈夫以后,他再没上蓝屋顶去了。尽管他很尊敬她,认为 她的确是个高尚的人、诚实的人,然而,他还是冷静地避开了。他不想见到张拔, 也不便见到他。作为一个律师,这也无可厚非。 “你讲了真话。”神父微笑着说,“其实你有空去一趟也好,了解民情。你知 道吗?她的一个亲戚被卖了猪仔,是硬被捉了去的,做母亲的眼睛也哭瞎了。” 他耸耸肩,说:“我信。” 贩卖黑奴的事在里斯本也见过。住在澳门的葡萄牙官员家还不一样养着黑人女 仆吗?他认为这是一个种族文明优势的问题。 “那么你就不会支持买卖奴隶了!”神父说。 “从人道主义出发,我当然反对。但从商业买卖上看,我相信法律,不依法办 事,将不可以维护社会安全。” “说得很动听。如果你的亲人被骗卖成了奴隶,你会怎样?” “救他们出来!” “这就对了。如果有人把他们杀了,把他们的家园给毁了,还将他们的祖坟铲 平了,你又怎样?” “决斗,一拚了之。” “说得好。正义是血肉的感情,正义是永恒的!” 他望着神父,点了点头。这是常识,谁都会这样回答的。 神父凝视着他那充满自信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复杂感情,伸手抚摸着他 坚实的背,说:“孩子,你不觉得你正在做的违背了你的正义宣言吗?” 他眨巴着双眼,想了想,说:“不会吧!”他明白,神父说的是他为英国贩卖 猪仔及张拔的事起诉。 “你现在怎么想呢?” “法律要维护公正,保护公平买卖。” “那么这公正公平又应该在哪一方呢?” “……”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是另一个道德问题。”他依然依附着自己的 法律观点。 “你以为你的法律证据已充足合理了吗?” 他默然。他明白神父在提张拔的事,因为他曾经拒绝给他作法律证人,而且还 把他着实教育了一顿。 “只欠了个人证,这你是知道的。”维特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所指的就 是神父。 “你知道你在指证谁吗?”神父实在忍不住了。 他不以为然地望着神父,像在问:“谁又怎样?” “你要指证、你要杀害的正是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他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震撼,脑袋轰鸣得几乎要爆炸开来。 接着,神父将张拔同玛莎感人的爱情及悲惨的遭遇,都对他说了。 “这命运的悲剧,这悲剧的命运该由谁去负责!”神父肃然地问道。 “这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样的……”他抱着头大声喊着,边喊边朝门外走去。 他那瘦削的弯曲着的背影,沿着石砌的小街,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消失了。 五十八 吉杰带着律师和助手,匆匆来到(乙水)仔。他心里盘算着,只消猪仔身上还留 着个猪仔号码,有此证据,大抵可以派兵舰来把猪仔抓回去。以此向清政府抗议, 趁机占据(乙水)仔岛。有了吞占香港的经验,又经历过林则徐禁烟冲击的苦难,这 英国人似乎理所当然地踌躇满志了。 他满想在晚年再创一番惊人的事业。 这边,何九已做好了准备。他作了最坏的打算,顶多是让猪仔跑回内地去,来 个树倒猢狲散,决不可以让他们提去一个人。话说回来,没了身上的猪仔号码,谁 也不敢动我三义堂兄弟的一根毫毛。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为此,他见过何静芳。何静芳望着他抿着嘴笑。神秘的笑。 “老弟,你怎么又黑又瘦,太操劳了!”她依然笑着说。 “差点儿就要拉柴(死)了,十万火急呀!三爷叫我去见张老板,我想还是找 夫人好,夫人心慈,不会见死不救。且你又有言在先。”他还记住上回临走时何老 板说的“你还得回来见我呢”! “你好记性,心里还装着这句话。” “不装着不就死路一条了?”他虔诚地说。唉,他不能让英国人看见那怕一个 猪仔号码。 “你说吧,什么生路死路的,好严重呀!” 他便如实地说了,沮丧着脸。 “那数字啥色水的?”她问。 “紫黑色。”听见她一问,挺内行,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了。 “哦,你回去找些望乡草,用嘴嚼烂敷上去就成了,敷前数字上涂上点白醋, 十二个时辰之后便会脱字,肤色依旧一样。听明白了吗?”她不紧不慢地说。 “望乡草?”他听得人了神,也实在太神奇了,这么简单! “本土叫断肠草。” “哦,羊角扭,是了,不也叫断肠草吗?” “你疯了,羊角扭往嘴里嚼,你不丢命才怪呢!真是。” 羊角扭有剧毒,入口之后中毒断肠而死。这草药不识是草,认识是宝,但药名 挺复杂,一个地方也有好几个叫法,加上祖传秘方,有意隐名,便自然谬种流传了。 “哦!”他又急了。 “跟我来。”何静芳走入花园里,指着园角里的一株宽叶小红花的草本给他看 个仔细,叶形椭圆,纹路对称,面绿背自,入口带点苦甘味儿。她交代得非常详细。 “我明,我们叫它隔江望。”他高兴得很。 “在大囗、九澳山上都可以找到。你还不快去?”她笑道。 他心急如焚,回到工地便马不停蹄,带着几个人往大囗、九澳山跑,采药去了。 天知道事情落得个什么结果。 翌日。吉杰说来就来,突然袭击。他要给崩牙三一个措手不及。工地上下都知 道来者不善,只是没料及英国人不仅带了律师,而且还跟着医生。 吉杰感到有点愕然,崩牙三竟不见人,连见他也不见。是恨还是怕,抑或是又 怕又恨呢?他为人一向我行我素,踏上中国土地又霸道惯了,当然不把这位三爷放 在眼里。 何九作陪,并肩而行。何九略晓英语,吉杰精通白话,两人交谈用了白话。 “阁下要了解些什么呢?我当尽力提供。”何九说。 “随便看看。” “那就悉听尊便了。”何九说完再不多言,只默默地随在后面,就让他们看个 够吧! 吉杰眼睛扫了工地一圈,劳工有赤膊,也有穿着上衣的,一切都很正常。可是 他觉得穿上衣的人多了,便又满腹狐疑。他走近劳工,要揭开人家的衣衫,有让他 揭的,也有拒绝的,你凭什么要解人衣衫?越是这样,他越非要看个清楚不可。双 方吵吵嚷嚷,动起武来。吉杰只好回过头来同何九对话。 “你无非想看看个紫黑色的号码,对吗?”何九戳穿说。 吉杰点点头。 他微笑着说:“阁下,这里是中国地方,请放尊重点儿。” “要是我非看不可呢!” “那等着你的是什么,你是明白的。”他对这洋人的横蛮感到气愤之极。 吉杰一双蓝眼睛瞪着他,射出一股凶狠的青光。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亡命之徒,我们也是亡命之人,一命顶一命不为过, 十命赔一命,也可奉陪呢!” 何九大小是三义堂的头目,刀刃见红的事见得多了,只消眼一瞪,脚一伸便万 事大吉,何惧之有。 吉杰眨着眼说:“愿听先生的高见。” “这样吧,你挑十个人查看,但首先征得其本人同意。”他仍然搭个楼梯给对 方下来。 “好。” “且慢,有言在先。要是清白身体,你吉杰先生得当众赔礼道歉。” 吉杰沉吟了好久。他望了身旁的医生一眼,同意了。 不消说查看的结果一无所获,哪见一个数字。还未等何九他们高兴,只见医生 从药箱子里拿出一瓶带淡蓝色的药水,往工人手臂文过号码的部位涂上。这药水专 门现色显痕的,只消涂上,消去了的号码会现出纹理来。 过了一袋烟工夫,受检劳工的手臂肤色依旧,黑里透红。何九这才舒了一口气。 事后据说由于消纹号时皮肤上抹过了白醋,这醋同药水中和了,也就失效了。吉人 天相。 何九一直注意着这英国大班。只见他脸色一阵刷白,很不解地望着医生。明明 是一个猪仔逃走的聚处,怎么会找不到一点证据呢?他认为有十足的把握才亲自下 来的,没想到竟会落空。他气得脸色由白变为铁青。 在旁的维特大律师也一时傻了眼。 “对不起!”吉杰朝何九说了一声,便走了。 “请留步。吉杰先生,你应该履行自己当众赔礼道歉的诺言。”何九毫不客气 地说。 吉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走了。 劳工们也被激怒了,一下子围了上来。 这下,倒把吉杰吓急了。他还是第一回遭受民众的包围,禁不住用求援的眼光 望着站在一旁的何九。何九没理会他,双眼望着不停地拥上前来的劳工。老实说, 除了那回太平天国聚众起义之外,他还未见过这样热火壮观的民众场面。 局势在相持着。 “劳工先生们,对不起了,对不起了!”吉杰终于当众表示道歉了。 “打死他。他害得我们好惨,他害死了我们多少兄弟!” “把他分尸几段,血债血偿!” 劳工群情悲愤,潮水般向吉杰拥来。 吉杰脸色灰白,他就怕这个乱,民众乱起来,一切可怕的事都可能发生的。他 悄悄地膜了何九一眼。可是,此君淡然地闭着嘴,站着一动不动。 围上来的劳工越来越多了,喊声震天动地。 在黑压压的海洋里,人群骚动处走来一个人,弓愧人们的沸腾。 “听三爷的!”有人大声呼喊。 崩牙三宛如从天上降下来,令已经着火沸腾的人群更沸滚了。吉杰脸色稍稍恢 复,一双蓝眼睛紧紧盯住走过来的三爷。 “吉杰先生不该下来查问猪仔。”崩牙三朝众人大声地说,引起一片轰闹喊声, 接着他又说:“吉杰不是人贩子,你出这个头得个什么,真是屙尿拿草纸!” 下面轰然大笑。 吉杰默然。他明白对方已给他个脱身机会。 “有什么好查问的,通通是猪仔又怎么样,猪仔不是人吗?是中国人,在中国 地方也不行吗?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人群又跟着呼喊。 “你们要买卖猪仔赚钱,我们不当猪仔,不当就是不当,不当又怎么样?”崩 牙三说得铮铮有力。 “不当猪仔!”人群又一次沸腾了。 “站在这里的全都是三义堂的兄弟,兄弟就是同生共死,抱成一团。拚死无大 害,光棍一条,几大就几大,水来土掩,该出手时就出手。” 听到这里,吉杰才发觉这三爷话中有话,他这才又警惕了起来。 “三爷,出手罢,我们听你的。”人群应声大喊。 崩牙三沉吟着。下面一片寂然。空气忽地一下凝固住了。 “兄弟们,眼下澳门市内已罢工罢市,要给夷人断水断粮,那还不是帮我们手, 反对买卖猪仔,抗议夷人填海占地吗?你们说,我等该怎么办?” “听三爷的!” “烧猪仔馆,停工,不填海了。” 只见崩牙三手一挥,大声说:“好,就按照兄弟们说的办吧!回去各就各位, 等候一下。” 人们一下子便散开了。 这时候,崩牙三才回过头同英国人握了握手,说:“吉杰先生,你都亲眼见过 了。” 英国人默默地望着他。 “填海停止。今天的误工阁下应该赔偿损失。从明天起,填海工程合同废除。 废除的原因你刚才都看见过了。” “我带着律师来。” 崩牙三微笑道:“合同上写得很清楚,大田庄只对土方负责,不对工程负责。” 说完,就要对方签付今日误工款的支票。 至此,吉杰才恍然大悟,他们大智大勇,一箭双雕。当然,他已看出来,如此 周详的大策划,决不是崩牙三所能胜任,背后的大手笔是谁?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 张拔了。当然啦,撂倒你一个吉杰,英商抱团也就散落了,剩下澳葡当局人单势弱, 也无所作为。 历史常常是这样,把破碎了的不断地拼合起来,又不停地被破碎着。 当晚,澳门火爆异常,几十间猪仔馆被火烧了,红了半边天,红了莲花径,也 红了望厦山。 五十九 玩火者死于火。 澳督府又灯火通明。这已是好久未见的事了。澳督先生是个聪明人,他趁清朝 当局还未宣布断水断粮之前,便答应赔礼道歉,停止填海,在澳门禁开猪仔馆,等 等。这方面,他们有经验,一旦断水日子是很难过的。澳督先生的果断表现,当然 得到澳门葡萄牙人的鼓掌欢迎。自己没有力量,又老想占领人家的地方,搅风搅雨, 受困的还是居民。 一样米食百样人。大律师维特却在埋怨澳督太软弱了,他不信清朝当局有这个 胆量。你就不可以再看看吗? “没想到黄龙旗吓退澳督先生。”维特对迪尼达说。 “换了我也会这样做。”迪尼达坦率地说。 他意识到从(乙水)仔岛回来之后,维特一点也没有变,自信依旧。 “我还看不出来。” “中国有句老话:宁犯天条,不犯众憎。这回是民众闹起来了。你要清楚,这 一回是经历了多次败仗之后,不屈的中国民众重新表现出他们的愤怒。澳督先生很 清楚这一点,很聪明。” 他沉默不语。这是很少见的事。 “孩子,要知己知彼。民众起来了,清朝当局大可以顺水推舟,我们有力量抵 抗北京吗?世界上哪有一厢情愿的事啊!” 迪尼达停了停,又问道:“这回一闹,你认为获全胜的是哪个人?” 这一问,他才恍悟过来,想了想说:“是崩牙三,三义堂。” “对了,三义堂势力一下子扩大了,他三爷成了民众英雄。这支力量在澳葡当 局与清朝当局间已经起到左右大局的作用。他们一扬手,连同你那个起诉也一起吹 掉了。这样严重的教训,你还看不清楚吗?”迪尼达不厌其烦地说。他想让这孩子 懂得,澳门终究不是他们的长居之地。 他一针见血的评议给维特很大刺激。事实如此,不由你不正视。他已意识到他 的美满完善的计划,都在这一回民众的愤怒浪潮里摧毁掉了。不过,眼前他已经不 是那么计较自己的失败,或者说挫折,因为他在这里也确实有了知名度了。这使得 他可以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最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神父对他说 的一句话:“张拔是你的父亲!”嘿,他怎么可以用一个死人去加害自己的父亲呢! 然而,他又不相信,怎么可能啊!看来他得弄个明白,这毕竟是一件使人惊心的事。 “我想回里斯本休假,好吗?”他说得很突然。 “很好,你也太累了!” 迪尼达感到有点意外,随后又感到高兴,至少这孩子有点冷静了。对自己自信 的冷静。当一个人对自己走过的路冷静地思索的时候,说明他开始成熟了。 “我明天就走。” “珍蕾知道吗?” “她不想见我啊!” “我看重要的是你要见她呀!”迪尼达深情地说。 “谢谢。”他笑了笑,步履轻松地走了。 他见珍蕾也是件伤脑筋的事。看来她不会跟他单独会面的。她是一个有主见的、 矜持的姑娘,而且,追求她的男性也不少。惟一的办法是去她公司里见面,当面谈 几句要谈的话。他依然恨张乃庸,至少是他把珍蕾的灵魂勾走的。要是张拔真的是 自己的父亲,那他该是自己的弟弟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澳门这个小岛, 对他来说是太不公道了,你就不可以仁慈、博爱些吗? “我知道你会来的。”珍蕾微笑道。 “真的?”他心里高兴。 “爸爸说,你要返里斯本,也该好好休息些日子了。” “哦……”他一下子愣住了。 她望了他一眼,双手托住下巴,说:“听妈妈说,那夜你喝醉了,一塌糊涂, 还是在外面酒吧醉倒的。嘿,你是不是为了我喝醉的?!”她说得很坦率。 他默然。 “如果真是这样,何必呢!我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了。” “你还在气恼我吗!”他看上去顺从多了。 她凝望着他。 “我说的都是真话啊!” “维特,我俩的事还是由我们去处理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不。我会等待,一定会!”他又恢复了自信。 她莞尔一笑说:“那你就独个儿地等待吧!我也没有办法。”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他已兴致索然。 “何静芳夫人知道你要走吗?要不要我对她说?” “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夫人。”他点了点头说,“不过,我还是不见她为好。” 他只是不想见到张拔。此刻,他对张拔的心情万分复杂、千丝万缕。 她看出他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说真的,神父左力瓦都对她说了,还有她婆婆的 悲惨身世。人嘛,个个都有自己的一本历史,破碎了的又重新拼成一幅图的历史。 “你还未知道当晚你在酒吧醉倒了之后,是谁送你回家去的。”她有意说。 “哦,我已当面感谢吉杰先生了。” 她愣了一下,问:“他接受你的感谢吗?” “为什么不接受呢?”他反问。 “你还不知道,是张拔替你付了酒钱,差人送你回家的。”她微笑道。 “他,怎么会呢?” 她忍不住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澳门杯碟之地,人力车夫认得维特,把他送回 家去,他又认得珍蕾,便又将此事告诉了她。 “会的,我相信。当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他同玛莎曾来过这个地方,怀旧罢!” 她充满感情地说。 “你都知道了!” “在澳门大抵就是你不知道。上了点年纪的人,都听过他们相恋的故事。这是 一个剪掉辫子的中国人的故事。” “哦……”他明白这个中国人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啊! “你记住,玛莎是一个人远渡重洋嫁到中国来的啊!这是真正的爱情,永恒的 爱啊!”她深情地说,眼睛闪着泪光。 他忍不住抱着头哭了。他竟在姑娘面前哭了。他相信她的话,也不能不相信她 的话,因为她对他是坦率的、直言不讳的。也正因为这一点,令他更喜欢她,更爱 她。人的感情真怪,只要爱上了,甜葡萄更甜,酸葡萄也是甜的。他的心情一下子 又变得更复杂了,然而,又好像透进来一缕清凉的风,又宛如一叶小舟,在浩瀚的 海洋里,孤零零地飘荡着,飘着飘着,飘到很远的地方。突然,他望见了妈妈的蓝 头巾,小时候在船舷旁妈妈常常披着这块蓝头巾。遥望着海的尽头,海风吹拂着她 柔软的鬓发,掀动着她的长裙,飘扬起那薄薄的丝头巾。她用手紧紧捏住头巾,捏 得那么紧。他一点也不明白,妈妈在望什么,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座双层的小房子,蓝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宛如 海上飘拂着的那块蓝色的头巾。 翌日,大律师维特已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去。他的行装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他是 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去的。 生活常常是这样,世上本来就没有不失落的,只是失落得多了就无所谓失落了。 适逢船期,他应该走了。那时候,已有机帆船开航里斯本了,有风驶帆,无风 开机,船程大大地缩短。从澳门到里斯本,顺风顺水大抵也只用个把月的时光。 船停泊在海面上,人们得坐上小艇摇到大船去。 码头上送行的人熙熙攘攘,还算热闹。自从香港开埠之后,从这里到欧洲的旅 客就少多了,许多葡萄牙人到香港那边上船。 维特突然惊讶住了。 何静芳和张拔前来送行,后面还跟着张乃庸,就是说他们合家来送行了,这充 分显示出亲人送别的家人亲情。 “谢谢!”他头一次面对面地望着张拔,连声说。 “回去问你妈妈爸爸好!”何静芳充满深情地搂着他的肩膀。然后,她从手提 袋里拿出两张相片,涂上了彩色的相片,递给他。说是送给他双亲的。一张是小凤 楼,他爸爸住过的白色的小楼房;一张是蓝屋顶,大抵是准备他妈妈来住的双层别 墅。 倏地,他眼睛湿润了,他强忍住要流出来的眼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至 张乃庸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他才醒悟过来,连声说: “谢谢,再见!” 小船摇摇晃晃地破浪而去。 六十 一唱雄鸡天下白。 崩牙三一夜之间闻名澳门,成了个救世英雄。这时候,人们才真正询问起这位 英雄的姓名来。他姓汪名开三,小时候玩兵贼相追,跌崩了只门牙,从此背上“崩 牙三”的小名,一直背到现在。现在,有人开始当面尊称他“汪三爷”了,三爷前 面加上个“汪”字,也见得大体多了。 他足下两个儿子,叫大石和小石。因由是大石出世时手里竟捏着一枚小石子, 接生婆说是胎石,大富大贵,金银玉石之兆。西医生疑是体内结石,乃生理现象。 管他的,此子出世与众不同,三爷定当另眼相待了。之后,又生下一子,乃叫小石。 大石年方弱冠,嗜赌成性,人聪明灵活,可惜这天分都泻在“赌”字上去了。因此, 日常事务他全都指靠何九去做。这一回救猪仔反填海之役,何九确实身手不凡,很 得他的赏识。 崩牙三是有头脑的,他着何九将大田庄办成个工程建筑的行口,当地的填海、 筑炮台、建灯塔、造城关闸口、开路,以及一些民房的修建,大都由大田庄经营, 俨然是个独家的大行当。门下的猪仔,愿者留,不愿者发给盘缠回乡去。相当一部 分人还是愿意留下来,同生共死,富贵与共!这大抵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地产公司 了。 一切安排妥当后,崩牙三便去蓝屋顶,请张拔夫妇赴庆功宴。当然,论功行赏, 他俩夫妇居头功。然而,张拔一再推托,何静芳却在一旁抿着嘴笑。末了,他问: “嫂子,你说该不该赏这个面?” “他不是说过了吗?”她笑道。 丈夫已把不出面的苦衷都说过了,他不能出这个面,也不想出这个面。让金子 藏在煤堆里不是更好吗? “我想听你的。” 崩牙三认为张拔多虑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大田庄填海也赚了一笔钱。 至于夷人他做他的,我干我的,可合则合,要分即分,这苦力行当,做老板当劳工, 都是吃辛苦钱。只是他没替张拔作更深一层的考虑。 “势不可使尽,依我看,他不露面比露面更好。”她说。 “好,藏而不露!”崩牙三说。 他心里不大愿意。但细想一层才又觉得他们夫妇俩的一番苦心和好意。况且张 拔对三义堂算是朋友一场,没有一点野心邪想,很是难得,便又高兴了起来。 张拔见崩牙三体谅自己的苦衷,自然高兴。他从木柜里拎出一瓶波尔图酒,正 牌碎酒,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崩牙三,又斟一杯给妻子,然后举杯祝酒说: “救世救己,保我中华。” “旗开得胜,同世人行道。”崩牙三仰脸一饮而尽。 何静芳高兴地干了杯。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丈夫这样兴高采烈,这样笑容璀璨。 她心里明白,这回一揽子胜利也确实给丈夫子解脱,大可以安心地留在蓝屋顶里了。 一时之间,蓝屋顶充满了金色的阳光。 这是澳门史上的一束阳光,鸦片之役后乌云沉沉的天空中,透出来的一束鲜亮 的阳光啊! 神父左力瓦惊喜交加,便又喝了满杯的苦咖啡。这位饱经风霜的神父,对澳门 的饥寒饱暖,了如指掌。他庆幸张拔得以解脱,又惊异澳葡当局竟如此迅速和解。 事情轻易就手,使他不能不深思。当然,那边要断水绝粮,这边拱手道歉的历例已 见过不少。恐怕世界上这种历例,两国之间的变脸,演出最多的是澳门岛了。当然, 澳门也就成了这种演出的最大的舞台。这个舞台的变化是这样滞缓沉闷,又是这样 令人深思。他发现这变化的深刻性,在于民众的抱团,三义堂成为抱团的正义德义 仁义之师了。这才真正促使形成了断水绝粮的局势,迫使澳葡当局和解的原因。也 许今后澳门小岛的变脸演出少不了这抱团的力量。然而,他却没有深思下去,反正 年事已高,确实想休闲一下。他想过回里斯本教区安度晚年。他很久没回里斯本了, 在那边他也没一个亲人,反而在这里熟朋友不少。 “你有个什么打算?”他问张拔。 “我看留在澳门也还安静。”张拔想了想说,“静芳打理她的火柴厂,孩子有 他的发电厂,我就落得个清闲了。” “你没想过回香山那边么?” “我真不愿意拖一条假发辫子!” “我理解。”神父笑了笑。 突然,神父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虑,说:“维特回去,他妈妈玛莎会来 见你吗?还有格拉会不会同行,你想过没有?” “想过。”他点点头,说,“这对我是一种宽恕,是我对不起她们。我很欢迎 她们的来访。” “要是她一个人来呢?” “不会的,这不可能!” “要是会来呢?”神父又问。 “我想,既然过错都在我身上,她给我这个宽恕实在太感人了。”他从心底里 渴望着见她一面,只想当面对她说句心里话,求她赎罪。 神父沉吟了好一会,凝视着他说:“孩子,这不怪你,历史实在太复杂无情了。 你俩受害了一辈子!” “神父,我已习惯把破碎的又拼合回来,然后远远地站着细读,这也是一种悲 哀的乐趣!” “你说得太苦了。”神父鼻子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在拼合着一幅什么 样的图画呢!” “一幅油画,已破碎了的一艘龙船。” “龙舟在海上的红色太阳里面!” “对了。” “背景的太阳很大很大的。” “你怎么会知道?”他惊讶地问。 神父眯缝着眼睛说:“你记得吗?小时候上图画课,你画了一幅龙舟在红色的 太阳里,太阳又浮在海水上的画,很有趣。” 张拔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 “你为啥把太阳画得这么大?” “我喜欢大太阳,它很红很亮。” “现在呢!”神父很有兴趣地问。 “太阳还是这么大,只是龙船破碎了,破碎了啊!” “明天呢,你看见了吗?” “哦,太阳依然又大又红,破碎了的龙船的拼图也见得漂亮了!”他充满感情 地舒了一口气。 神父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学生,说:“破碎的已破碎了,没破碎的依然美丽!” 他明白他成熟了,充满希望的成熟。 这是整整一代人的成熟,这是历史的成熟,历史希望的成熟。 末了,神父告诉他想返里斯本去。 张拔沉思了一下,有点唏嘘地说:“你的大半生都在这个小岛上过啊!” “我想永远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你明白么,这正是我要离开这儿的原因。我 毕竟已老了啊!” “马上就走吗!”他急着问。 “有这个打算,也快了。” 这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到岁月的流逝。神父老了,自己也年近半百了,那曾经 毫不在意的年轻的时候也一去不复返了,失去的再也得不到了。当你一旦感悟到岁 月的成熟时,也就体会到岁月的衰老,这时候留下的年月已经屈指可数了。 “不谈这些了。我忧虑的是维特,这一头好斗的小公牛,他承受得起这历史的 堆积物吗?” “只有听其自然了。”张拔似乎已看淡了这一切。 “我想过,吉杰先生不会甘作被打败了的公鸡的,他是个报复心挺强的人,你 还是留心点好,尤其是商业手段。” “这点崩牙三已领教过了。”张拔点点头说。 神父对英国人义律和吉杰是很了解的,认为他们都属信不过的人。 “静芳怎样,你俩过得很惬意吧!”神父关切地问。 “很好。她爱我,也很理解我,我会很好地爱她的。”张拔由衷地说。 “应该这样。”神父感动地说,“这是主给这个女人的回报,那我就放心了。” 神父一直在关心同情何静芳的悲惨的遭遇,也明白只有张拔才可以弥补她那沉 重的悲伤。现在,他心上压着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下子放了下来,顿然感到一 阵心灵的愉悦。老人的心里充满仁慈,他几乎什么都去想,什么都想到了,只是从 没想到自己的将来。人嘛,失去了青春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将来。 “你在想什么?”神父望着陷入沉思的学生。 “我想,主给我的回报是什么呢?好像还是很远的事。”张拔说。 “这说明你还年轻。”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会感到将来的遥远,一旦你感到将来的临近,你也就不 再年轻了。将来对衰老只不是座坟头。”神父动情地说。 他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惊异。他听到的是一个普通老人的心声。 神父同凡人应该是同一个心灵的。